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話說梁山泊好漢,水戰三敗高俅,盡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殺害,盡數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就帶蕭讓、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時,親口說道:“我回到朝廷,親引蕭讓等,面見天子,便當力奏保舉,火速差人前來招安。”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
與蕭讓一同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實。”吳用笑道:“我觀此人,生得蜂目蛇形,是個轉面忘恩之人。他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勞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猶可,又且陷了二人。”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鑽刺關節,把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 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那裡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遮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裡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干係!”戴宗便道:“小弟幫他去走一遭。”“神機軍師”朱武道:“兄長昔日打華州時,嘗與宿太尉有恩。此人是個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題奏,亦是順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應著此人身上。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
宋江道:“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麽?”聞煥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聖上寸步不離。此人極是仁慈寬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宋江道;“實不瞞相公說: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節。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曾與宋江有一面之識。今要使人去他那裡打個關節,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處題奏,共成此事。”聞參謀答道:“將軍既然如此,在下當修尺書奉去。”宋江大喜。隨即教取紙筆來,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課,望空祈禱,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隨即置酒,與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書信隨身藏了,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兩個扮作公人,辭了頭領下山,渡過金沙灘,望東京進發。戴宗托著雨傘,背著個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籠子,拽紮起羅衫,腰系著纏袋,腳下都是腿 護膝,八搭麻鞋。於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不由順路入城,卻轉過萬壽門來。兩個到得城門邊,把門軍擋住。燕青放下籠子,打著鄉談說道:“你做甚麽擋我?”軍漢道:“殿帥府有鈞旨,梁山泊諸色人等,恐有夾帶入城,因此著仰各門,但有外鄉客人出入,好生盤詰。”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將著自家人,只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只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劈面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那監門官聽得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只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懷裡,挑起籠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聲。兩個逕奔開封府前來,尋個客店安歇了。
次日,燕青換領布衫穿了,將搭膊系了腰,換頂頭巾,歪戴著,只做小閒模樣。籠內取了一帕子金珠,吩咐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幹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吩咐戴宗了當,一直取路,逕奔李師師家來。到得門前看時,依舊曲檻雕欄,綠窗朱戶,比先時又修得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從側首邊轉將入來,早聞得異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見周回吊掛,名賢書畫;檐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蒼松;坐榻儘是雕花香楠木;坐褥盡鋪錦繡。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丫鬟出來見了,便傳報李媽媽出來。看見是燕青,吃了一驚,便道:“你如何又來此間?”燕青道:“請出娘子來,小人自有話說。”李媽媽道:“你前番連累我家,壞了房子。你有話便話。”燕青道:“須是娘子出來,方才說的。” 李師師在帘子後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裊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裡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媽媽四拜,後拜李行首兩拜。李師師謙讓道:“免禮!俺年紀幼小,難以受拜。”燕青拜罷,起身道:“前者驚恐,小人等安身無處。”李師師道:“你休瞞我,你當初說道是:‘張閒,那兩個是山東客人。’臨期鬧了一場,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別的人時,卻不滿門遭禍!他留下詞中兩句,道是:“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我那時便自疑惑,正待要問,誰想駕到,後又鬧了這場,不曾問得。今喜汝來,且釋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隱瞞,實對我說知;若不明言,絕無干休!” 燕青道:“小人實訴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驚!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為頭坐的,正是‘呼保義’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麵皮,三牙髭鬚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小旋風’柴進;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正是‘黑旋風’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教小人詐作張閒,來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見尊顏,非圖買笑迎歡,只是久聞娘子遭際今上,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指望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免致生靈受苦。若蒙如此,則娘子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閉塞賢路,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不想驚嚇娘子。今俺哥哥無可拜送,有些少微物在此,萬望笑留。”燕青便打開帕子,攤在桌上,都是金珠寶貝器皿。那虔婆愛的是財,一見便喜,忙叫婢子收拾過了,便請燕青進裡面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殷勤相待。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吃!
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果,李師師親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個該死的人,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李師師道:“休恁地說!你這一班義士,久聞大名,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汝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御酒。第三番領詔招安,正是詔上要緊字樣,故意讀破句讀:“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因此上,又不曾歸順。童樞密引將軍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歸。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進,只三陣,人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殺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師,生擒人數,盡都放還。他在梁山泊說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過天子,便來招安,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一個是秀才蕭讓,一個是能唱樂和,眼見得把這兩人藏在家裡,不肯令他出來;損兵折將,必然瞞著天子。” 李師師道:“他這等破耗錢糧,損折兵將,如何敢奏?這話我盡知了。且飲數杯,別作商議。”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飲酒。”李師師道:“路遠風霜到此,開懷也飲幾杯。”燕青被央不過,一杯兩盞,只得陪侍。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妓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杯酒後,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那裡敢來承惹?
李師師道:“久聞得哥哥諸般樂藝,酒邊閒聽,願聞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頗學得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李師師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聽!”便喚丫鬟取簫來,錦袋內掣出那管鳳簫。李師師接來,口中輕輕吹動,端的是穿雲裂石之聲。燕青聽了,喝采不已。李師師吹了一曲,遞過簫來,與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燕青卻要那婆娘歡喜,只得把出本事來,接過簫,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李師師聽了,不住聲喝采說道:“哥哥原來恁地吹得好簫!”李師師取過阮來,撥個小小的曲兒,教燕青聽,果然是玉佩齊鳴,黃鶯對囀,餘韻悠揚。燕青拜謝道:“小人也唱個曲兒,服侍娘子。”頓開咽喉便唱,端的是聲清韻美,字正腔真。唱罷又拜。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口兒里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燕青緊緊的低了頭,唯喏而已。
數杯之後,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紋繡,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裡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只得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難以迴避,心生一計,便動問道:“娘子今年貴庚多少?”李師師答道:“師師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說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願拜為姊姊!”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這八拜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中間裡好幹大事;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也把大事壞了。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也拜了,拜做乾娘。
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東宿。”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教我這裡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刻便到。”燕青暫別了李師師,逕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媽,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緣法湊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得,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姊姊做個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見聖顏,告得紙御筆赦書,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姊姊之德!”李師師道:“今晚定教你見天子一面,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郁,蘭麝芬芳,只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做白衣秀士,從地道中逕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得合子裡坐下,便教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餚饌,擺在面前。
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才歸,要見聖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聖鑒。”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婢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面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蕭,服侍聖上飲酒,少刻又撥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艷曲,如何敢服侍聖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姊姊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拿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
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倖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
燕青唱罷,真乃是新鶯乍囀,清韻悠揚。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隻減字木蘭花,上達天聽。”天子道:“好,寡人願聞!”燕青拜罷,遂唱減字木蘭花一曲,道是:
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唱罷,天子失驚,便問:“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轉疑,便道:“卿且訴胸中之事,寡人與卿理會。”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無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飄泊江湖,流落山東,跟隨客商,路經梁山泊過,致被劫擄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脫身逃命,走回京師,雖然見得姊姊,則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認得,通與做公的,此時如何分說?”李師師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則個!”天子笑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誰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李師師撒嬌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無御寶在此,如何寫得?”李師師又奏道:“陛下親書御筆,便強似玉寶天符。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也是賤人遭際聖時。”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婢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得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嫩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
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
寫罷,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裡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夥,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贓官污吏才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願與國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燕青奏道:“頭一番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儘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詔書讀破句讀,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變了事情。童樞密引軍到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軍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戰船征進,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陣,殺得手腳無措,軍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許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當。” 天子聽罷,便嘆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貫回京時奏說:‘軍士不服暑熱,暫且收兵罷戰。’高俅回京奏道:‘病患不能征進,權且罷戰回京。’”李師師奏道:“陛下雖然聖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嘆不已。約有更深,燕青拿了赦書,叩頭安置,自去歇息。天子與李師師上榻同寢,當夜五更,自有內侍黃門接將去了。燕青起來,推道清早幹事,逕來客店裡,把說過的話,對戴宗一一說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燕青道:“飯罷便去。” 兩個吃了些早飯,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拿了書信,逕投宿太尉府中來。街坊上借問人時,說太尉在內里未歸。燕青道:“這早晚正是退朝時分,如何未歸?”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歸早歸晚,難以指定。”正說之間,有人報道:“這不是太尉來也!”燕青大喜,便對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我自去見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見一簇錦衣花帽從人,擁著轎子。燕青就當街跪下,便道:“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見了,叫道:“跟將進來!”燕青隨到廳前。太尉下了轎子,便投側首書院裡坐下。太尉叫燕青入來,便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干人?”燕青道:“小人從山東來,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太尉道:“那個聞參謀?”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說道:“我道是那個聞參謀,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遂拆開書來看時,寫道:
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太尉恩相鈞座前: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間牆,已三十載矣!昨蒙高殿帥召至軍前,參謀大事。奈緣勸諫不從,忠言不聽,三番敗績,言之甚羞。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陷於縲 ,義士宋公明,寬裕仁慈,不忍加害。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樂和赴京,欲請招安,留賤子在此質當。萬望恩相不惜齒牙,早晚於天子前題奏,速降招安之典,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建功立業,國家幸甚,天下幸甚!救取賤子,實領再生之賜。拂楮拳拳,幸垂照察。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 煥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便問道:“你是誰?”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隨即出來,取了籠子,逕到書院裡。燕青稟道:“太尉在華州降香時,多曾服侍太尉來,恩相緣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課內,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若得恩相早晚於天子前題奏此事,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皆感大恩!哥哥責著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辭了,便出府來,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
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蕭讓、樂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舊扮作山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來,把些金銀賄賂與他,賺得一個廝見。通了消息,便有商量。”當時兩個換了結束,帶將金銀,逕投太平橋來,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只見府里一個年紀小的虞候,搖擺將出來,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請幹辦到茶肆中說話。”兩個到閣子內,與戴宗相見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實不瞞幹辦說: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一個跟的叫做樂和,與我這哥哥是親眷,思量要見他一見,因此上相央幹辦。”虞候道:“你兩個且休說,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得?”戴宗便向袖內取出一錠大銀,放在桌子上,對虞候道:“足下只引得樂和出來,相見一面,不要出衙門,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那人見了財物,一時利動人心,便道:“端的有這兩個人在裡面。太尉鈞旨,只教養在後花園裡歇宿。我與你喚他出來,說了話,你休失信,把銀子與我。”戴宗道:“這個自然。”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兩個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戴宗,燕青兩個在茶房中,等不到半個時辰,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先把銀子來,樂和已叫出在耳房裡了。”戴宗與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銀子與他。虞候得了銀子,便引燕青耳房裡來見樂和。那虞候道:“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燕青便與樂和道:“我同戴宗在這裡定計,賺得你兩個出去。”樂和道:“直把我兩個養在後花園中,牆垣又高,無計可出,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如何能勾出來。燕青道:“靠牆有樹麽?”樂和道:“旁邊一遭,都是大柳樹。”燕青道:“今夜晚間,只聽咳嗽為號。我在外面,漾過兩條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樹上,把索子絞縛了。我兩個在牆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四更為期,不可失誤。”那虞候便道:“你兩個只管說甚的?快去罷!”樂和自入去了,暗暗通報了蕭讓,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當日至夜伺候著。
且說燕青,戴宗兩個,就街上買了兩條索子,藏在身邊,先去高太尉府後看了落腳處。原來離府後是條河,河邊卻有兩隻空船纜著,離岸不遠。兩個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聽得更鼓已打四更,兩個便上岸來,著牆後咳嗽,只聽得牆裡應聲咳嗽,兩邊都已會意,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約莫裡面拴縛牢了,兩個在外面對絞定,緊緊地拽住索頭。只見樂和先盤出來,隨後便是蕭讓,兩個都溜將下來,卻把索子丟入牆內去了。卻去敲開客店門,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飯吃,算了房宿錢。四個來到城門邊,等門開時,一湧出來,望梁山泊回報消息。不是這四個回來,有分教:宿太尉單奏此事,梁山泊全受招安。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聖旨,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話說燕青在李師師家遇見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書,次後見了宿太尉,又和戴宗定計,去高太尉府中,賺出蕭讓、樂和。四個人等城門開時,隨即出城,逕趕回梁山泊來,報知上項事務。 且說李師師當夜不見燕青來家,心中亦有些疑慮。卻說高太尉府中親隨人,次日供送茶飯與蕭讓、樂和,就房中不見了二人,慌忙報知都管。都管便來花園中看時,只見柳樹邊拴著兩條繩索,已知走了二人,只得報知太尉。高俅聽罷,吃了一驚,越添憂悶,只在府中推病不出。
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設朝,駕坐文德殿。文武兩班齊,天子宣命捲簾,旨令左右近臣,宣樞密使童貫出班。問道:“你去歲統十萬大軍,親為招討,征進梁山泊,勝敗如何?”童貫跪下,便奏道:“臣舊歲統率大軍,前去征進,非不效力,奈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患病者眾,十死二三,臣見軍馬艱難,以此權且
收兵罷戰,各歸本營操練。所有“御林軍”,於路病患,多有損折。次後降詔,此夥賊人,不伏招撫。及高俅以舟師征進,亦中途抱病而返。”天子大怒,喝道:“都是汝等妒賢嫉能,奸佞之臣,瞞著寡人行事!你去歲統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兩陣,被寇兵殺的人馬辟易,片甲只騎無還,遂令王師敗績。次後高俅那廝,廢了州邵多少錢糧,陷害了許多兵船,折了若干軍馬,自己又被寇活捉上山,宋江等不肯殺害,放將回來。寡人聞宋江這夥,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與國家出力,都是汝等不才貪佞之臣,枉受朝廷爵祿,壞了國家大事!汝掌管樞密,豈不自慚!本當拿問,姑免這次,再犯不饒!”童貫默默無言,退在一邊。
天子又問:“你大臣中,誰可前去招撫梁山泊宋江等一班人眾?”聖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雖不才,願往一遭。”天子大喜:“寡人御筆親書丹詔。”便叫備上御案,拂開詔紙,天子就御案上親書丹詔。左右近臣,奉過御寶,天子自行用訖。又命庫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銀牌七十二面,紅錦三十六疋,綠錦七十二疋,黃封御酒一百八瓶,盡付與宿太尉。又贈正從表里二十四疋,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宿太尉就文德殿辭了天子。百官朝罷,童樞密羞慚滿面,回府推病,不敢入朝。高太尉聞知,恐懼無措,亦不敢入朝。
且說宿太尉打擔了御酒,金銀牌面,段疋,表里之物,上馬出城,打起御賜金字黃旗,眾官相送出南薰門,投濟州進發,不在話下。 卻說燕青,戴宗,蕭讓,樂和四個,連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說與宋公明並頭領知道。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筆親寫赦書,與宋江等眾人看了。吳用道:“此回必有佳音!”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課來,望空祈禱祝告了,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宋江大喜,此事必成。再煩戴宗,燕青前去探聽虛實,作急回報,好做準備。戴宗,燕青去了數日,回來報說:“朝廷差宿太尉親奉丹詔,更有御酒,金銀牌面,紅綠錦段,表里,前來招安,早晚到也!”宋江聽罷,大喜,在忠義堂上,忙傳將令,分撥人員,從梁山泊直抵濟州地面,扎縛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結彩懸花,下面陳設笙簫鼓樂;各處附近州郡,雇倩樂人,分撥於各山棚去處,迎接詔書。每一座山棚上,撥一個小頭目監管。一壁教人分投買辦果品,海味,按酒,乾食等項,準備筵宴茶飯席面。
且說宿太尉奉詔來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馬,迤邐都到濟州。太守張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館驛中安下。太守起居宿太尉已畢,把過接風酒。張叔夜稟道:“朝廷頒詔來招安,已是二次,蓋因不得其人,誤了國家大事。今者太尉此行,必與國家立大功也!”宿太尉乃言:“天子近聞梁山泊一夥,以義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口稱替天行道,今差下官捧到天子御筆親書丹詔,並賜金牌三十六面,銀牌七十二面,紅錦三十六疋,綠錦七十二疋,黃封御酒一百八瓶,表里二十四疋,來此招安,禮物輕否?”張叔夜道:“這一班人,非在禮物輕重,要圖忠義報國,揚名後代。若得太尉早來如此,也不教國家損兵折將,虛耗了錢糧。此一夥義士歸降之後,必與朝廷建功立業。”宿太尉道:“下官在此專待,有煩太守親往山寨報知,著令準備迎接。”張叔夜答道:“小官願往。”隨即上馬出城,帶了十數個從人,逕投梁山泊來。
到得山下,早有小頭目接著,報上寨里來。宋江聽罷,慌忙下山,迎接張太守上山,到忠義堂上,相見罷,張叔夜道:“義士恭喜!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擎丹詔,御筆親書,前來招安。並賜金牌,表里,御酒,段疋,見在濟州城內。義士可以準備迎接詔旨。”宋江大喜,以手加額道:“宋江等再生之幸!”當時留請張太守茶飯。張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見怪回遲。”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為禮。”張叔夜堅執便行。宋江忙教托出一盤金銀相送。張太守見了,便道:“這個決不敢受!”宋江道:“些少微物,聊表寸心。若事畢之後,尚容圖報。”張叔夜道:“深感義士厚意,且留於大寨,卻來請領,亦未為晚。” 宋江便差大小軍師,吳用,朱武,並蕭讓,樂和四個,跟隨張太守下山,直往濟州來,參見宿太尉。約至後日,眾多大小頭目,離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當時吳用等跟隨太守張叔夜連夜下山,直到濟州。次日,來館驛中,參見宿太尉,拜罷,跪在面前。宿太尉教平身起來,俱各命坐。四個謙讓,那裡敢坐。太尉問其姓氏,吳用答道:“小生吳用,在下朱武、蕭讓、樂和,奉兄長宋公明命,特來迎接恩相。兄長與弟兄,後日離寨三十里外,伏道迎接。”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自從華州一別之後,已經數載,誰想今日得與重會!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懷忠義,只被奸臣閉塞,讒佞專權,使汝眾人,下情不能上達。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捧到天子御筆親書丹詔,金銀牌面,紅綠錦段,御酒,表里,前來招安。汝等勿疑,盡心受領。”吳用等再拜稱謝道:“山野狂夫,有勞恩相降臨。感蒙天恩,皆出太尉之賜。眾弟兄刻骨銘心,難以補報。”張叔夜一面設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濟州裝起香車三座,將御酒另一處龍鳳盒內裝著;金銀牌面,紅綠錦段,另一處扛抬;御書丹詔,龍亭內安放。宿太尉上了馬,靠龍亭東行,太守張叔夜騎馬在後相陪;吳用等四人,乘馬跟著;大小人伴,一齊簇擁。前面馬上,打著御賜銷金黃旗,金鼓旗 隊伍開路,出了濟州,迤邐前行。未及十里,早迎著山棚。宿太尉在馬上看了,見上面結彩懸花,下面笙簫鼓樂,迫道迎接。再行不過數十里,又是結彩山棚。前面望見香煙接道,宋江、盧俊義跪在面前,背後眾頭領齊齊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詔。宿太尉道:“都教上馬。”一同迎至水邊,那梁山泊千百隻戰船,一齊渡將過去,直至金沙灘上岸。三關之上,三關之下,鼓樂喧天,軍士導從,儀衛不斷,異香繚繞,直至忠義堂前下馬。香車龍亭,安放忠義堂上。中間設著三個几案,都用黃羅龍鳳桌圍著。正中設萬歲龍牌,將御書丹詔,放在中間,金銀牌面,放在左邊,紅綠錦段,放在右邊,御酒表里,亦放於前。金爐內焚著好香。宋江,盧俊義邀請宿太尉,張太守上堂設坐。左邊立著蕭讓,樂和,右邊立著裴宣,燕青。宋江,盧俊義等,都跪在堂前。裴宣喝拜。拜罷,蕭讓開讀詔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來,用仁義以治天下,公賞罰以定干戈,求賢未嘗少怠,愛民如恐不及,遐邇赤子,咸知朕心。切念宋江,盧俊義等,素懷忠義,不施暴虐,歸順之心已久,報效之志凜然。雖有犯科,各有所由,察其衷情,深可憐憫。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捧詔書親到梁山水泊,將宋江等大小人員所犯罪惡,盡行赦免。給降金牌三十六面,紅錦三十六疋,賜與宋江等上頭領;銀牌七十二面,綠錦七十二疋,賜與宋江部下頭目。赦書到日,莫負朕心,早早歸順,必當重用。故茲詔赦,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 日詔示
蕭讓讀罷丹詔,宋江等三呼萬歲,再拜謝恩已畢,宿太尉取過金銀牌面,紅綠錦段,令裴宣依次照名給散已罷。叫開御酒,取過銀酒海,都傾在裡面,隨即取過鏇杓舀酒,就堂前溫熱,傾在銀壺內。宿太尉執著金鍾,斟過一杯酒來,對眾頭領道:“宿元景雖奉君命,特將御酒到此,命賜眾頭領,誠恐義士見疑,元景先飲此杯,與眾義士看,勿得疑慮。”眾頭領稱謝不已。宿太尉飲畢,再斟酒來,先勸宋江,宋江舉杯跪飲。然後盧俊義,吳用,公孫勝,陸續飲酒,遍勸一百單八名頭領,俱飲一杯。宋江傳命,教收起御酒,卻請太尉居中而坐,眾頭領拜覆起居。宋江進前稱謝道:“宋江昨者西嶽得識台顏,多感太尉恩厚,於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見天日之光,銘心刻骨,不敢有忘。” 宿太尉道:“元景雖知義士等忠義凜然,替天行道,奈緣不知就裡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題奏,以致耽誤了許多時。前者收得聞參謀書,又蒙厚禮,方知有此衷情。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與元景閒論,問起義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不期天子已知備細,與某所奏相同。次日,天子駕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責童樞密,深怪高太尉,累次無功;親命取過文房四寶,天子御筆親書丹詔,特差宿某,親到大寨,啟請眾頭領。煩望義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負聖天子宣召撫安之意。”眾皆大喜,拜手稱謝。禮畢,張太守推說地方有事,別了太尉,自回城內去了。
這裡且說宋江,教請出聞參謀相見,宿太尉欣然話舊,滿堂歡喜。當請宿太尉居中上坐,聞參謀對席相陪。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設筵宴,輪番把盞。廳前大吹大擂。雖無炮龍烹鳳,端的是肉山酒海。當日盡皆大醉,各扶歸幕次安歇。次日又排筵,各各傾心露膽,講說平生之懷。第三日,再排席面,請宿太尉游山,至暮盡醉方散。倏爾已經數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堅意相留。宿太尉道:“義士不知就裡,元景奉天子聖旨而來,到此數日之久,荷蒙英雄慨然歸順,大義俱全。若不急回,誠恐奸臣相妒,別生異議。”宋江等道:“太尉既然如此,不敢苦留。今日盡此一醉,來早拜送恩相下山。”當時會集大小頭領,盡來集義飲宴。吃酒中間,眾皆稱謝。宿太尉又用好言撫恤,至晚方散。
次日早晨,安排車馬,宋江親捧一盤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再拜上獻。宿太尉那裡肯受。宋江再三獻納,方才收了。打疊衣箱,拴束行李鞍馬,準備起程。其餘跟來人數,連日自是朱武,樂和管待,依例飲饌,酒量高低,並皆厚贈金銀財帛,眾人皆喜。仍將金寶贈送聞參謀,亦不肯受。宋江堅執奉承,才肯收納。宋江遂請聞參謀隨同宿太尉回京師。梁山泊大小頭領,金鼓細樂,相送太尉下山,渡過金沙灘,俱送過三十里外,眾皆下馬,與宿太尉把盞餞行。宋江當先執盞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見天顏,善言保奏。”宿太尉回道:“義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為上。軍馬若到京師來,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報。俺先奏聞天子,使人持節來迎,方見十分公氣。”宋江道:“恩相容覆:小河水窪,自從王倫上山開創之後,卻是晁蓋上山,今至宋江,已經數載,附近居民,擾害不淺。”小可愚意,今欲罄竭資財,買市十日,收拾已了,便當盡數朝京,安敢遲滯。亦望太尉將此愚衷,上達天聽,以寬限次。”宿太尉應允,別了眾人,帶了開詔,一干人馬,自投濟州而去。
宋江等卻回大寨,到忠義堂上,鳴鼓聚眾;大小頭領坐下,諸多軍校都到堂前。宋江傳令:“眾弟兄在此,自從王倫開創山寨以來,次後晁天王上山建業,如此興旺。我自江州得眾兄弟相救到此,推我為尊,已經數載。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今來汝等眾人,但得府庫之物,納於庫中公用,其餘所得之資,並從均分。我等一百八人,上應天星,生死一處。今者天子寬恩降詔,赦罪招安,大小眾人,盡皆釋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聖,莫負天子洪恩。汝等軍校,也有自來落草的,也有隨眾上山的,亦有軍官失陷的,亦有擄掠來的。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你等如願去的,作數上名進發;如不願去的,就這裡報名相辭。我自齎發你等下山,任從生理。”宋江號令已罷,著落裴宣,蕭讓照數上名。號令一下,三軍各各自去商議。當下辭去的,也有三五千人,宋江皆賞錢物,齎發去了;願隨去充軍者,作數報官。次日,宋江又令蕭讓寫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貼,曉示臨近州郡鄉鎮村坊,各各報知,仍請諸人到山買市十日。其告示曰:
梁山泊義士宋江等,謹以大義布告四方。向因聚眾山林,多擾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寬仁厚德,特降詔書,赦免本罪,招安歸降,朝暮朝覲,無以酬謝,就本身買市十日。倘蒙不外, 價前來,一一報答,並無虛謬。特此告知,遠近居民,勿疑辭避,惠然光臨,不勝萬幸。
宣和四年三月 日梁山泊義士宋江等謹請
蕭讓寫畢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盡行貼遍。發庫內金珠寶貝,彩段綾羅,紗緞等項,分散各頭領,並軍校人員,另選一分,為上國進奉,其餘堆集山寨,盡行招人買市十日,於三月初三日為始,至十三日止,宰下牛羊,醞造酒醴,但到山寨里買市的人,盡以酒食管待,犒勞從人,至期,四方居民,擔囊負笈,霧集雲屯,俱至山寨。宋江傳令,以一舉十,俱各歡喜,拜謝下山。一連十日,每日如此。十日已外,住罷買市,號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覲。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還鄉。吳用諫道:“兄長未可。且留眾寶眷在此山寨。待我等朝覲面君之後,承恩已定,那時發遣各家老小還鄉未遲。”宋江聽罷道:“軍師之言極當。”再傳將令,教頭領即便收拾,整頓軍士。
宋江等隨即火速起身,早到濟州,謝了太守張叔夜。太守即設筵,管待眾多義士,賞勞三軍人馬。宋江等辭了張太守,出城進發,帶領眾多軍馬,逕投東京來。先令戴宗,燕青前來京師宿太尉府中報知。太尉見說,隨即便入內里,奏知天子,宋江等眾軍馬朝京。天子聞奏大喜,便差太尉並御駕指揮使一員,手持旌旄節鉞,出城迎接。當下宿太尉領聖旨出郭。且說宋江軍馬在路,甚是擺的整齊。前面打著兩面紅旗;一面上書“順天”二字,一面上書“護國”二字。眾頭領都是戎裝披掛,惟有吳學究綸巾羽服,公孫勝鶴氅道袍,魯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皂直裰。在路非止一日,來到京師城外,前逢御駕指揮使,持節迎著軍馬。宋江聞知,領眾頭領前來參見宿太尉已畢,且把軍馬屯駐新曹門外,下了寨柵,聽候聖旨。
且說宿太尉並御駕指揮使入城,回奏天子說:“宋江等軍馬,俱屯在新曹門外,聽候聖旨。”天子乃曰:“寡人久聞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應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今已歸降,到於京師。寡人來日,引百官登宣德樓。可教宋江等,俱依臨敵披掛戎裝服色,休帶大隊人馬,只將三五百馬步軍進城,自東過西,寡人親要觀看。也教在城軍民,知此英雄豪傑,為國良臣。然後卻令卸其衣甲,除去軍器,都穿所賜錦袍,從東華門而入,就文德殿朝見。”御駕指揮使直至行營寨前,口傳聖旨,與宋江等知道。
次日,宋江傳令,教“鐵面孔目”裴宣,選揀彪形大漢,五七百步軍,前面打著金鼓旗 ,後面擺著槍刀斧鉞,中間豎著“順天”,“護國”二面紅旗,軍士各懸刀劍弓矢,眾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掛,戎裝袍甲,擺成隊伍,從東郭門而入。只見東京百姓軍民,扶老挈幼,迫路觀看,如睹天神。是時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樓上,臨軒觀看。見前面擺列金鼓旗 ,槍刀斧鉞,各分隊伍;中有踏白馬軍,打起“順天”,“護國”二面紅旗,外有二三十騎馬上隨軍鼓樂;後面眾多好漢,簇簇而行。
且說道君皇帝,同百官在宣德樓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這一行部從,喜動龍顏,心中大悅,與百官道:“此輩好漢,真英雄也!”嘆羨不已。命殿頭官傳旨,教宋江等各換御賜錦袍見帝。殿頭官領命,傳與宋江等,向東華門外脫去戎裝慣帶,穿了御賜紅綠錦袍,誓帶金銀牌面,各帶朝天巾幘,抹綠朝靴。惟公孫勝將紅錦裁成道袍,魯智深縫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賜也。宋江,盧俊義為首,吳用,公孫勝為次,引領眾人,從東華門而入。當日整肅朝儀,陳設鸞駕,辰牌時候,天子駕升文德殿。儀禮司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禮。殿頭官贊拜舞起居,三呼萬歲已畢,天子欣喜,詔令宣上文德殿來,照依班次賜坐。命排御筵:詔光祿寺擺宴,良醞署進酒,珍羞署造食,掌醢署造飯,大官署供膳,教坊司奏樂。天子親御寶座陪宴。
且說天子賜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謝恩已罷,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內,在西華門外,各各上馬,回歸本寨。次日入城,禮儀司引至文德殿謝恩,喜動龍顏,天子欲加官爵,詔令宋江等來日受職。宋江等謝恩,出朝回寨,不在話下。又說樞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勞,不可輒便加爵,可待日後征討,建立功勳,量加官賞。現今數萬之眾,逼城下寨,甚為不宜。陛下可將宋江等所部軍馬,原是京師有被陷之將,仍還本處,外路軍兵,各歸原所。其餘人眾,分作五路,山東、河北,分調開去,此為上策。” 次日,天子命御駕指揮使,直至宋江營中,口傳聖旨,令宋江等分開軍馬,各歸原所。眾頭領聽得心中不悅,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見些官爵,便要將俺弟兄等分遣調開。俺等眾頭領,生死相隨,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們只得再回梁山泊去。”宋江急忙止住,遂用忠言懇求來使,煩乞善言回奏。那指揮使回到朝廷,那裡敢隱蔽,只得把上項所言,奏聞天子。天子大驚,急宣樞密院官計議。有樞密使童貫奏道:“這廝們雖降,其心不改,終貽大患。以臣愚意,不若陛下傳旨,賺入京城,將此一百八人,盡數剿除,然後分散他的軍馬,以絕國家之患。”天子聽罷,聖意沉吟未決。向那御屏風背後,轉出一大臣,紫袍象簡,高聲喝道:“四邊狼煙未息,中間又起禍胎,都是汝等庸惡之臣,壞了聖朝天下。”正是:只憑立國安邦口,來救驚天動地人。畢竟御屏風後喝的那員大臣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話說掌年有遼國狼主,起兵前來,侵占山後九州邊界;兵分四路而入,劫擄山東,山西,搶掠河南,河北。各處州縣,申達表文,奏請朝廷求救,先經樞密院,然後得到御前。所有樞密童貫,同太師蔡京,太尉高俅,楊戩商議,納下表章不奏;只是行移臨近州府,催調軍馬,前去策應,正如擔雪填井一般。此事人皆盡知,只瞞著天子一個。
適來四個賊臣設計,教樞密童貫啟奏,將宋江等眾,要行陷害。不期那御屏風後,轉出一員大臣來喝住,正是殿前都太尉宿元景。便向殿前啟奏道:“陛下,宋江這夥好漢,方始歸降,一百八人,恩同手足,意若同胞,他們決不肯便拆散分開,雖死不舍相離。如何今又要害他眾人性命?此輩好漢,智勇非同小可。倘或城中翻變起來,將何解救?現今遼國興兵十萬之眾,侵占山後九州所屬縣治。各處申達表文求救,累次調兵前去征剿交鋒,如湯潑蟻。賊勢浩大,所遣官軍,又無良策,每每只提折兵損將,瞞著陛下不奏。以臣愚見,正好差宋江等全夥良將,部領所屬軍將人馬,直抵本境,收伏遼賊,令此輩好漢建功,進用於國,實有便益。微臣不敢自專,乞請聖鑒。”天子聽罷宿太尉所奏,龍顏大喜,詢問眾官,俱言有理。天子大罵樞密院童貫等官:“都是汝等讒佞之徒,誤國之輩,妒賢嫉能,閉塞賢路,飾詞矯情,壞盡朝廷大事!姑恕情罪,免其追問。”天子親書詔敕,賜宋江為破遼都先鋒,盧俊義為副先鋒,其餘諸將,待建功之後,加官受爵。就差太尉宿元景親奉詔敕,去宋江軍前行營開讀。天子退朝,百官皆散。
且說宿太尉領了聖旨出朝,逕到宋江行寨軍前開讀。宋江等忙排香案迎接,跪聽詔書已罷,眾皆大喜。宋江等拜謝宿太尉道:“某等眾人,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建功立業,以為忠臣。今得太尉恩相,力賜保奏,恩同父母。只有梁山泊晁天王靈位,未曾安厝;亦有各家老小家眷,未曾發送還鄉;所有城垣,未曾拆毀,戰船亦未曾將來。有煩恩相題奏,乞降聖旨,寬限旬日,還山了此數事,整頓器具,槍刀,甲馬,便當盡忠報國。”宿太尉聽罷大喜,回奏天子。即降聖旨,詔敕庫內取金一千兩,銀五十兩,彩段五千疋,頒賜眾將,就令太尉於庫藏開支,去行營給散與眾將。原有老小者,賞賜給付與老小養贍終身;原無老小者,給付本人,自行收受。宋江奉敕,謝恩已畢,給散眾人收訖。宿太尉回朝,吩咐宋江道:“將軍還山,可速去快回,先使人報知下官,不可遲誤!” 再說宋江聚眾商議,所帶還山人數是誰?宋江與同軍師吳用,公孫勝,林沖,劉唐,杜遷,宋萬,朱貴,宋清,阮家三弟兄,馬步水軍一萬餘人回去;其餘大隊人馬,都隨盧先鋒在京師屯紮。宋江與吳用,公孫勝等,於路無話,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坐下。便傳將令,教各家老小眷屬,收拾行李,準備起程。一面叫宰殺牛羊,牲口,香燭,錢馬,祭獻晁天王,然後焚化靈牌。隨即將各家老小,各各送回原所州縣,上車乘馬,俱已去了。然後教自家莊客,送老小,宋太公,並家眷人口,再回鄆城縣朱家村,復為良民。隨即叫阮家三弟兄,揀選合用船隻,其餘不堪用的小船,盡行給散與附近居民收用。山中應有屋宇房舍,任從居民搬拆;三關城垣,忠義等屋,盡行拆毀。一應事務,整理已了,收拾人馬,火速還京。
一路無話,早到東京。盧俊義等接至大寨。先使燕青入城,報知宿太尉,要辭天子,引領大軍起程。宿太尉見報,入內奏知天子。次日,引宋江於武英殿朝見天子,龍顏欣悅,賜酒已罷,玉音道:“卿等休辭道途跋涉,軍馬驅馳,與寡人征虜破遼,早奏凱歌而回,朕當重加錄用;其眾將校,量功加爵。卿勿怠焉!”宋江叩頭稱謝,端簡啟奏:“臣乃鄙猥小吏,誤犯刑典,流遞江州。醉後狂言,臨刑棄市,眾力救之,無處逃避,遂乃潛身水泊,苟延微命。所犯罪惡,萬死難逃。今蒙聖上寬恤收錄,大敷曠盪之恩,得蒙赦免。臣披肝瀝膽,尚不能補報皇上之恩。今奉詔命,敢不竭力盡忠,死而後已!”天子大喜,再賜御酒,教取描金鵲畫弓箭一副,名馬一匹,全副鞍轡,寶刀一口,賜與宋江。宋江叩首謝恩,辭陛出內,將領天子御賜寶刀,鞍馬,弓箭,就帶回營,傳令諸軍將校,準備起行。
且說徽宗天子,次早令宿太尉傳下聖旨,教中書省院官二員,就陳橋驛與宋江先鋒犒勞三軍,每名軍士酒一瓶,肉一斤,對眾關支,毋得輕慢。中書省得了聖旨,一面連更曉夜,整頓酒肉,差官二員,前去給散。
再說宋江傳令諸軍,便與軍師吳用計議,將軍馬分作二起進程:令五虎將引軍先行,十驃騎將在後,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統領中軍。水軍頭領三阮,李俊,張橫,張順,帶領童威,童猛,孟康,王定六,並水手頭目人等,撐駕戰船,自蔡河內出黃河,投北進發。宋江催趲三軍,取陳橋驛大路而進;號令軍將,毋得動擾鄉民。
且說中書省差到二員廂官,在陳橋驛給散酒肉,賞勞三軍。誰想這夥官員,貪濫無厭,徇私作弊克減酒肉。都是那等讒佞之徒,貪愛賄賂的人。卻將御賜的官酒,每瓶克減只有半瓶,肉一斤,克減六兩。前隊軍馬,盡行給散過了;後軍散到一隊皂軍之中,都是頭上黑盔,身披玄甲,卻是項充,李袞所管的牌手。
那軍漢中一個軍校,接得酒肉過來看時,酒只半瓶,肉只十兩,指著廂官罵道:“都是你這等好利之徒,壞了朝廷恩賞!”廂官喝道:“我怎的是好利之徒?”那軍校道:“皇帝賜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要克減。不是我們爭嘴,堪恨你這廝們無道理,佛面上去刮金!”廂官罵道:“你這大膽,剮不盡,殺不絕的賊!梁山泊反性,尚不改!”軍校大怒,把這酒和肉,劈臉都打將去。廂官喝道:“捉下這個潑賊!”那軍校就團牌邊掣出刀來。廂官指著手大罵道:“醃髒草寇,拔刀敢殺誰?”軍校道:“俺在梁山泊時,強似你的好漢,被我殺了萬千。量你這等賊官,直些甚鳥?”廂官喝道:“你敢殺我?”那軍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飛去,正中廂官臉上,剁著撲地倒了。眾人發聲喊,都走了。那軍校又趕將入來,再剁了幾刀,眼見的不能夠活了。眾軍漢簇住了不行。
當下項充,李袞飛報宋江。宋江聽得大驚,便與吳用商議,此事如之奈何。吳學究道:“省院甚是不喜我等,今又做得這件事來,正中了他的機會。只可先把那軍校斬首號令,一面申復省院,勒兵聽罪。急急可叫戴宗、燕青,悄悄進城,備細告知宿太尉。煩他預先奏知委屈,令中書省院讒害不得,方保無事。”宋江計議定了,飛馬親到陳橋驛邊。那軍校立在死屍邊不動。宋江自令人於館驛內,搬出酒肉,賞勞三軍,都教進前;卻喚這軍校直到館驛中,問其情節。那軍校答道:“他千梁山泊反賊,萬梁山泊反賊,罵俺們殺剮不盡,因此一時性起,殺了他,專待將軍聽罪。”宋江道:“他是朝廷命官,我兀自懼他,你如何便把他來殺了!須是要連累我等眾人!俺如今方始奉詔去破大遼,未曾見尺寸之功,倒做了這等的勾當,如之奈何?”那軍校叩首伏死。
宋江哭道:“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不曾壞了一個。今日一身入官所管,寸步也由我不得。雖是你強氣未滅,使不得舊時性格。”這軍校道:“小人只是伏死。”宋江令那軍校痛飲一醉,教他樹下縊死,卻斬頭來號令;將廂官屍首,備棺槨盛貯,然後動文書申呈中書省院,不在話下。
再說戴宗,燕青,潛地進城,逕到宿太尉府內,備細訴知衷情。當晚宿太尉內,將上項事務,奏知天子。次日,皇上於文德殿設朝,當有中書省院官出班奏曰:“新降將宋江部下兵卒,殺死省院差去監散酒肉命官一員,乞聖旨拿問。”天子曰:“寡人待不委你省院來,事卻該你這衙門;你們又委用不得其人,以致惹起事端。賞軍酒肉,大破小用,軍士有名無實,以致如此。”省院等官又奏道:“御酒之物,誰敢克減?”是時天威震怒,喝道:“寡人已自差人暗行體察,深知備細,爾等尚自巧言令色,對朕支吾!寡人御賜之酒,一瓶只有半瓶,賜肉一斤,只有十兩,以致壯士一怒,目前流血!”天子喝問:“正犯安在?”省院官奏道:“宋江已自將本犯斬首號令示眾,申呈本院,勒兵聽罪。”天子曰:“他既斬了正犯軍士,宋江禁治不嚴之罪,權且紀錄,待破遼回日,量功理會。”省院官默默無言而退。天子當時傳旨,差官前去,催督宋江起程,所殺軍校,就於陳橋驛梟首示眾。
卻說宋江正在陳橋驛勒兵聽罪,只見駕上差官來到,著宋江等進兵征遼,違犯軍校,梟首示眾。宋江謝恩已畢,將軍校首級,掛於陳橋驛號令,將屍埋了。宋江大哭一場,垂淚上馬,提兵望北而進。每日兵行六十里,紮營下寨,所過州縣,秋毫無犯。沿路無話。將次相近遼境,宋江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即日遼兵四路侵犯,我等分兵前去征討的是?只打城池的是?”吳用道:“若是分兵前去,奈緣地廣人稀,首尾不能救應。不如只是打他幾個城池,卻再商量。若還攻擊得緊,他自然收兵。”宋江道:“軍師此計甚高!”隨即喚過段景住來,吩咐道:“你走北路甚熟,可引領軍馬前進。近的是甚州縣?”段景住稟道:“前面便是檀州,正是遼國緊要隘口。有條水路,港汊最深,喚做潞水,團團繞著城池。這潞水直通渭河,須用戰船征進。宜先趲水軍頭領船隻到了,然後水陸並進,船騎相連,可取檀州。”宋江聽罷,便使戴宗催促水軍頭領李俊等,曉夜趲船至潞水取齊。
卻說宋江整點人馬,水軍船隻,約會日期,水陸並行,殺投檀州來。且說檀州城內,守把城池番官,卻是遼國洞仙侍郎手下四員猛將:一個喚做阿里奇,一個喚做咬兒惟康,一個喚做楚明玉,一個喚做曹明濟。此四員戰將,皆有萬夫不當之勇。聞知宋朝差宋江全夥到來,一面寫表申奏狼主,一面關報鄰近薊州,霸州,涿州,雄州救應,一面調兵出城迎敵。便差阿里奇,楚明玉兩個,引兵出戰。
且說大刀關勝,在於前部先鋒,引軍殺近檀州所屬密雲縣來。縣官聞的,飛報與兩個番將說道:“宋朝軍馬,大張旗號,乃是梁山泊新受招安宋江這夥。”阿里奇聽了笑道:“既是這夥草寇,何足道哉!”傳令教番兵扎掂已了,來日出密雲縣,與宋江交鋒。
次日,宋江聽報遼兵已近,即時傳令,將士交鋒,要看頭勢,休要失支脫節。眾將得令,披掛上馬。宋江,盧俊義,俱各戎裝擐帶,親在軍前監戰。遠遠望見遼兵蓋地而來,黑洞洞遮天蔽日,都是皂雕旗。兩下齊把弓弩射住陣腳。只見對陣皂旗開處,正中間捧出一員番將,騎著一匹達馬,彎環踢跳。戴一頂三叉紫金冠,冠口內拴兩根雉尾。穿一領襯甲白羅袍,袍背上繡三個鳳凰。披一副連環鑌鐵鎧,系一條嵌寶獅蠻
帶,著一對雲根鷹爪靴,掛一條護項銷金帕,帶一張鵲畫鐵胎弓,懸一壺雁翎批子箭。手執梨花點鋼槍,坐騎銀色拳花馬。
那番官旗號上寫的分明:“大遼上將阿里奇。”宋江看了,與諸將道:“此番將不可輕敵!”言未絕,金槍手徐寧出戰,橫著鈎鐮槍,驟坐下馬,直臨陣前。番將阿里奇見了大罵道:“宋朝合敗,命草寇為將,敢來侵犯大國,尚不知死!”徐寧喝道:“辱國小將,敢出穢言!”兩軍納喊。
徐寧與阿里奇搶到垓心交戰,兩馬相逢,兵器並舉。二將鬥不過三十餘合,徐寧敵不住番將,望本陣便走。花榮急取弓箭在手,那番將正趕將來。張清又早按住鞍橋探手去錦袋內取個石子,看著番將較親,照面門上只一石子,正中阿里奇左眼,翻筋斗落於馬下。這裡花榮、林沖、秦明、索超,四將齊出,先搶了那匹好馬,活捉了阿里奇歸陣。副將楚明玉見折了阿里奇,急要向前去救時,被宋江大隊軍馬,前後掩殺將來,就棄了密雲縣,大敗虧輸,奔檀州來。 宋江且不追趕,就在密雲縣屯紮下營。看番將阿里奇時,打破眉梢,損其一目,負痛身死。宋江傳令,教把番官屍骸燒化。功績簿上,標寫張清第一功。就將阿里奇連環鑌鐵鎧,出白梨花槍,嵌寶獅蠻帶,銀色拳花馬,並靴、袍、弓、箭,都賜了張清。是日且就密雲縣中,眾皆作賀,設宴酒,不在話下。
次日,宋江升帳,傳令起軍,都離密雲縣,直抵檀州來。卻說檀州洞仙侍郎聽得報來折了一員正將,堅閉城門,不出迎敵;又聽的報有水軍戰船,在於城下,遂乃引眾番將,上城觀看。只見宋江陣中猛將,搖旗吶喊,耀武揚威,邀戰廝殺。洞仙侍郎見了說道:“似此,怎不輸了小將軍阿里奇?”當下副將楚明玉答應道:“小將軍那裡是輸與那廝?蠻兵先輸了,俺小將軍趕將過去,被那裡一個穿綠的蠻子,一石子打下馬去。那廝隊裡四個蠻子,四條槍,便來攢住了。俺這壁廂措手不及,以此輸與他了。”洞仙侍郎道:“那個打石子的蠻子,怎地模樣?”左右有認得的,指著說道:“城下兀那個帶青包巾,現今披著小將軍的衣甲,騎著小將軍的馬,那個便是。”洞仙侍郎攀著女牆邊看時,只見張清已自先見了,趲馬向前,只一石子飛來。左右齊叫一聲躲時,那石子早從洞仙侍郎耳根邊擦過,把耳輪擦了一片皮。洞仙侍郎負疼道:“這個蠻子,直這般利害!”下城來,一面寫表,申奏大遼狼主,一面行報外境各州提備。
卻說宋江引兵在城下,一連打了三五日,不能取勝,再引軍馬,回密雲縣屯駐,帳中坐下,計議破城之策。只見戴宗報來,取到水軍頭領,乘駕戰船,都到潞水。宋江便教李俊等到軍中商議。李俊等都到帳前參見宋江。宋江道:“今次廝殺,不比在梁山泊時,可要先探水勢深淺,方可進兵。我看這條潞水,水勢甚急,倘或一失,難以救應。爾等宜仔細,不可托大!將船隻蓋伏的好著,只扮作運糧船相似。你等頭領,各帶暗器,潛伏於船內。止著三五人撐駕搖櫓,岸上著兩人牽拽,一步步挨到城下,把船泊在兩岸,待我這裡進兵。城中知道,必開水門來搶糧船。爾等伏兵卻起,奪他水門,可成大功。”李俊等聽令去了。只見探水小校報道:“西北上有一彪軍馬,卷殺而來,都打著皂雕旗,約有一萬餘人,望檀州來了。”吳用道:“必是遼國調來救兵。我這裡先差幾將攔截廝殺,殺的散時,免令城中得他壯膽。”宋江便差張清,董平,關勝,林沖,各帶十數個小頭領,五千軍馬,飛奔前來。
原來遼國狼主,聞知說是梁山泊宋江這夥好漢,領兵殺至檀州圍了城子,特差這兩個皇侄,前來救應:一個喚做耶律國珍,一個喚做耶律國寶:兩個乃是遼國上將,又是皇侄,皆有萬夫不當之勇。引起一萬番兵,來救檀州。看看至近,迎著宋兵。兩邊擺開陣勢,兩員番將,一齊出馬。
那番將是弟兄兩個,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槍。宋兵迎著,擺開陣勢。雙槍將董平出馬,厲聲高叫:“來者甚處番賊?”那耶律國珍大怒,喝道:“水窪草寇,敢來犯吾大國,倒問俺那裡來的?”董平便不打話,躍馬挺槍,直搶耶律國珍。那番家年少的將軍,性氣正剛,那裡肯饒人一步,挺起鋼槍,直迎過來。二馬相交,三槍亂舉。二將正在征塵影里,殺氣叢中,使雙槍的,另有槍法;使單槍的,各用神機。兩個斗過五十合,不分勝敗。那耶律國寶,見哥哥戰了許多時,恐怕力怯,就中軍篩起鑼來。耶律國珍正戰到熱處,聽的鳴鑼,急要脫身,被董平兩條槍絞住,那裡肯放。耶律國珍此時心忙,槍法慢了些,被董平右手逼過綠沉槍,使起左手槍來,望番將項根上只一槍,搠個正著。可憐耶律國珍,金冠倒卓,兩腳登空,落於馬下。
兄弟耶律國寶看見哥哥落馬,便搶出陣來,一騎馬,一條槍,奔來救取。宋兵陣上沒羽箭張清,見他過來,這裡那得放空,在馬上約住梨花槍,探只手去錦袋內,拈出一個石子,把馬一拍,飛出陣前。這耶律國寶飛也似來,張清迎頭撲將去:兩騎馬隔不的十來丈遠近,番將不堤防,只道他來交戰。只見張清手起,喝聲道:“著!”那石子望耶律國寶面上打個正著,翻筋斗落馬。關勝,林沖擁兵掩殺。遼兵無主,東西亂竄。只一陣,殺散遼兵萬餘人馬,把兩個番官,全副鞍馬,兩面金牌,收拾寶冠袍甲,仍割下兩顆首級,當時奪了戰馬一千餘匹,解到密雲縣來見宋江獻納。宋江大喜,賞勞三軍,書寫董平,張清第二功,等打破檀州,一併申奏。
宋江與吳用商議到晚,寫下軍帖,差調林沖,關勝,引領一彪軍馬,從西北上去取檀州;再調呼延灼,董平,也引一彪軍馬,從東北上進兵;卻教盧俊義引一彪軍馬,從西南上取路;我等中軍,從東南路上去:只聽的炮響,一齊進發。卻差炮手凌振,及李逵、樊瑞、鮑旭,並牌手項充、李袞,將帶滾牌軍一千餘
人,直去城下,施放號炮。至二更為期,水陸並進。各路軍兵,都要廝應。號令已了,諸軍各各準備取城。
且說洞仙侍郎正在檀州堅守,專望救兵到來;卻有皇侄敗殘人馬,逃命奔入城中,備細告說,兩個皇侄大王,耶律國珍被個使雙槍的害了,耶律國寶被個戴青包巾的,使石子打下馬來拿去。洞仙侍郎跌腳罵道:“又是這蠻子!不爭損了二位皇侄,教俺有甚面目去見狼主?拿住那個青包巾的蠻子時,碎碎的割那廝!”至晚,番兵報洞仙侍郎道:“潞水河內,有五七百隻糧船,泊在兩岸,遠遠處又有軍馬來也!”洞仙侍郎聽了道:“那蠻子不識俺的水路,錯把糧船直行到這裡。岸上人馬,一定是來尋糧船。”便差三員番將,楚明玉,曹明濟,咬兒惟康,前來吩咐道:“那宋江等蠻子,今晚又調許多人馬來,卻有若乾糧船,在俺河裡。可教咬兒惟康引一千軍馬出城衝突,卻教楚明玉,曹明濟開放水門,從緊溜里放船出去。三停之內,截他二停糧船,便是汝等大功也!” 再說宋江人馬,當晚黃昏,左側,李逵、樊瑞為首,將引步軍在城下大罵。洞仙侍郎叫咬兒惟康,催趲軍馬,出城衝殺。城門開處,放下吊橋,遼兵出城。卻說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五個好漢,引一千步軍,儘是悍勇刀牌手,就吊橋邊沖住,番軍人馬,那裡能勾出的城來。凌振卻在軍中,搭起炮架,準備放炮,只等時候來到。由他城上放箭,自有牌手左右遮抵著,鮑旭卻在後面吶喊。雖是一千餘人,卻有萬餘人的氣象。洞仙侍郎在城中見軍馬衝突不出,急叫楚明玉,曹明濟開了水門搶船。此時宋江水軍頭領,都已先自伏在船中準備,未曾動彈。見他水門開了,一片片絞起閘板,放出戰船來。凌振得了消息,便先點起一個風火炮來。炮聲響處,兩邊戰船,廝迎將來,抵敵番船。左邊踴出李俊,張橫,張順,右邊出踴出阮家三弟兄,都使著戰船,殺入番船隊裡。番將楚明玉,曹明濟,見戰船踴躍而來,抵敵不住,料道有埋伏軍兵;急待要回船,早被這裡水手軍兵,都跳過船來,只得上岸而走。
宋江水軍那六個頭領,先搶了水門。管門番將,殺的殺了,走的走了。這楚明玉、曹明濟,各自逃命去了。水門上預先一把火起,凌振又放一個車箱炮來。那炮直飛在半天裡響。洞仙侍郎聽的火炮連天聲響,嚇的魂不附體。李逵、樊瑞、鮑旭引領牌手項充、李袞等眾,直殺入城。洞仙侍郎和咬兒惟康在城中,看見城門已都被奪了,又見四路宋兵,一齊都殺到來,只得上馬,棄了城池,出北門便走。未及二里,正撞著大刀關勝,豹子頭林沖,攔住去路。正是:天羅密布難移步,地網高張怎脫身。畢竟洞仙侍郎怎的逃生,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話說洞仙侍郎見檀州已失,只得奔走出城,同咬兒惟康擁護而行。正撞著林沖,關勝,大殺一陣,那裡有心戀戰,望刺斜里,死命撞出去。關勝,林衝要搶城子,也不來追趕,且奔入城。
卻說宋江引大隊軍馬入檀州,趕散番軍,一面出榜,安撫百姓軍民,秋毫不許有犯。傳令教把戰船盡數收入城中。一面賞勞三軍,及將在城遼國所用官員,有姓者仍前委用,無姓番官,盡行發遣出城,還於沙漠。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得了檀州,盡將府庫財帛金寶,解赴京師,寫書申呈宿太尉,提奏此事。
天子聞奏,龍顏大喜。隨即降旨,欽差東京府同知趙安撫統領二萬御營軍馬,前來監戰。卻說宋江等聽的報來,引眾將出郭遠遠迎接,入到檀州府內歇下,權為行軍帥府。諸將頭目,盡來參見。施禮已畢。原來這趙安撫,祖是趙家宗派,為人寬仁厚德,作事端方,亦是宿太尉於天子前保奏,特差此人上邊,監督兵馬。這安撫見了宋江仁德,十分歡喜,說道:“聖上已知你等眾將用心,軍士勞苦,特差下官前來軍前監督,就賞賜金銀緞疋二十五車,但有奇功,申奏朝廷,請降官封。將軍今已得了州郡,下官再當申達朝廷。眾將皆須盡忠竭力,早成大功,班師回京,天子必當重用。”宋江等拜謝道:“請煩安撫相公,鎮守檀
州,小將等分兵攻取遼國緊要州郡,教他首尾不能相顧。”一面將賞賜給散軍將,一面勒回各路軍馬聽調,攻取遼國州郡。有楊雄稟道:“前面便是薊州相近。此處是個大郡,錢糧極廣,米麥豐盈,乃是遼國庫藏。打了薊州,諸處可取。”宋江聽罷,便請軍師吳用商議。
卻說洞仙侍郎與咬兒惟康正往東走,撞見楚明玉、曹明濟引著些敗殘軍馬,一同投奔薊州。入的城來,見了御弟大王耶律得重,訴說:“宋江兵將浩大,內有一個使石子的蠻子,十分了得。那石子百發百中,不放一個空,最會打人。兩位皇侄並小將阿里奇,儘是被他石子打死了。”耶律大王道:“既是這般,你且在這裡幫俺殺那蠻子。”說猶未了,只見流星探馬報將來,說道:“宋江兵分兩路,來打薊州,一路殺至平峪縣,一路殺至玉田縣。”御弟大王聽了,隨即便教“洞仙侍郎,將引本部軍馬,把住平峪縣口,不要和他廝殺。俺先引兵,且拿了玉田縣的蠻子,卻從背後抄將過來,平峪縣的蠻子,走往那裡去?一邊關報 霸州、幽州,教兩路軍馬,前來接應。”
原來這薊州,卻是遼國狼主差御弟耶律得重守把。部領四個孩兒:長子宗雲,次子宗電,三子宗雷,四子宗霖。手下十數員戰將,一個總兵大將,喚做寶密聖,一個副總兵,喚做天山勇,守住著薊州城池。當時御弟大王,囑咐寶密聖守城,親引大軍,將帶四個孩兒,並副總兵天山勇,飛奔玉田縣來。
且說宋江引兵前至平峪縣,見前面把住關隘,未敢進兵,就平峪縣西屯駐。……卻說盧俊義引許多戰將,三萬人馬,前到玉田縣,早與遼兵相近。盧俊義便與軍師朱武商議道:“目今與遼兵相近,只是吳人不識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朱武答道:“若論愚意,未知他地理,諸軍不可擅進;可將隊伍擺
為長蛇之勢,首尾相應,循環無端:如此則不愁地理生疏。”盧先鋒道:“軍師所言,正合吾意。”遂乃催兵前進。遠遠望見遼兵蓋地而來。
那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先到玉田縣,將軍馬擺開陣勢。宋軍中朱武上雲梯看了下來,回報盧先鋒道:“番人布的陣,乃是‘五虎靠山陣’不足為奇。”朱武再上將台,把號旗招動,左盤右旋,調撥眾軍,也擺一個陣勢。盧俊義看了不識,問道:“此是何陣勢?”朱武道:“此乃是‘鯤化為鵬陣。’”盧俊義道:“何為‘鯤化為鵬?’”朱武道:“北海有魚,其名曰鯤,能化大鵬,一飛九萬里。此陣遠觀近看,只是個小陣,若來攻時,便變做大陣,因此喚做‘鯤化為鵬。’”盧俊義聽了,稱讚不已。
對陣敵軍鼓響,門旗開處,那御弟大王,親自出馬,四個孩兒,分在左右,都是一般披掛,中間御弟大王,兩邊四個小將軍,身上兩肩胛,都懸著小小明鏡,鏡邊對嵌著紅纓。四口寶刀,四騎快馬,齊齊擺在陣前。那御弟大王背後,又是層層擺列,自有許多戰將。那四員小將軍高聲大叫:“汝等草賊,何敢犯吾邊界?”盧俊義聽得,便問道:“兩軍臨敵,那個英雄當先出戰?”說猶未了,只見大刀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爭先出馬。那邊番將耶律宗雲,舞刀拍馬,來迎關勝。兩個戰不上五合,耶律宗霖拍馬舞刀,便來協助。呼延灼見了,舉起雙鞭,直出迎住廝殺。那兩個耶律宗電耶律宗雷弟兄,挺刀躍馬,齊出交戰。這裡徐寧,索超,各舉兵器相迎。四對兒在陣前廝殺,絞做一團,打做一塊。
正斗之間,沒羽箭張清看見,悄悄的縱馬趲向陣前,卻有檀州敗殘的軍士,認得張清,慌忙報知御弟大王道:“這對陣穿綠戰袍的蠻子,便是慣飛石子的。他如今趲馬出陣來,又使前番手段。”天山勇聽了便道:“大王放心,教這蠻子吃俺一弩箭!”原來那天山勇,馬上慣使漆抹弩,一尺來長鐵翎箭,有名喚做“一點油。”那天山勇在馬上把了事環帶住,趲馬出陣,教兩個副將在前面影射著,三騎馬悄悄直趲至陣前。張清又先見了,偷取石子在手,看著那番官當頭的,只一石子,急叫“著!”早從盔上擦過。那天山勇卻閃在這將馬背後,安的箭穩,扣的弦正,覷著張清較親,直射將來。張清叫聲“阿也!”急躲時,射中咽喉,翻身落馬。雙槍將董平,九紋龍史進,將引解珍、解寶,死命去救回。盧先鋒看,急教拔出箭來,血流不止,項上便束縛兜住。隨即叫鄒淵,鄒潤扶張清上車子,護送回檀州,教神醫安道全調治。
車子卻才去了,只見陣前喊聲又起,報道:“西北上有一彪軍馬,飛奔殺來,並不打話,橫衝直撞,趕入陣中。”盧俊義見箭射了張清,無心戀戰;四將各佯輸詐敗,退回去了。四個番將,乘勢趕來;西北上來的番軍,刺斜里又殺將來;對陣的大隊番軍,山倒也似,踴躍將來,那裡變的陣法。三軍眾將,隔的七斷八續,你我不能相救,只留盧俊義一騎馬,一條槍,倒殺過那邊去了。天色傍晚,四個小將軍卻好回來,正迎著盧俊義。一騎馬,一條槍,力敵四個番將,並無半點懼怯。鬥了一個時辰,盧俊義得便處,賣個破綻,耶律宗霖把刀砍將入來,被盧俊義大喝一聲,那番將措手不及,著一槍,刺下馬去。那三個小將,各吃了一驚,皆有懼色,無心戀戰,拍馬去了。盧俊義下馬,拔刀割了耶律宗霖首級,拴在馬項下。翻身上馬,望南而行,又撞見一夥遼兵,約有一千餘人。被盧俊義又撞殺入去,遼兵四散奔走。再行不到數里,又撞見一彪軍馬。
此夜月黑,不辨是何處的人馬,只聽的語音,卻是宋朝人說話。盧俊義便問來軍是誰?卻是呼延灼答應。盧俊義大喜,合兵一處。呼延灼道:“被遼兵衝散,不相救應。小將撞開陣勢,和韓滔,彭玘直殺到此,不知諸將如何?”盧俊義又說:“適才力敵四將,被我殺了一個,三個走了。次後又撞著一千餘人,亦被我殺散。來到這裡,不想迎著將軍。”兩個並馬,帶著從人,望南而行。不過十數里路,前面早有軍馬攔路。呼延灼道:“黑夜怎地廝殺,待天明決一死戰!”對陣聽的,便問道:“來者莫非呼延灼將軍?”呼延灼認得聲音是大刀關勝,便叫道:“盧頭領在此!”眾頭領都下馬,且來草地上坐下。盧俊義、呼延灼說了本身之事。關勝道:“陣前失利,你我不相救應。我和宣贊,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五騎馬,尋條路走,然後收拾得軍兵一千餘人,來到這裡。不識地理,只在此伏路,待天明卻行。不想撞著哥哥。”合兵一處,眾人捱到天曉,迤邐望南再行。
將次到玉田縣,見一彪人馬哨路。看時,卻是“雙槍將”董平,“金槍手”徐寧弟兄們,都扎駐玉田縣中,遼兵盡行趕散,說道:“侯健,白勝兩個,去報宋公明,只不見了解珍、解寶、楊林、石勇。”盧俊義教且進兵。在玉田縣界,檢點眾將軍校,不見了五千餘人,心中煩惱。巳牌時分,有人報道:“解珍、解寶、楊林、石勇將領二千餘人來了。”盧俊義又喚來問時,解珍道:“俺四個倒撞過去了!深入重地,迷蹤失路,急切不敢迴轉。今早又撞見遼兵,大殺了一場,方才到得這裡。”盧俊義叫將耶律宗霖首級,於玉田縣號令,撫諭三軍百姓。
未到黃昏前後,軍士們正要收拾安歇,只見伏路小校來報道:“遼兵不知多少,四面把縣圍了。”盧俊義聽得大驚,引了燕青上城看時,遠近火把,有十里厚薄。一個小將軍,當先指點,正是耶律宗雲,騎著一匹劣馬,在火把中間,摧趲三軍。燕青道:“昨日張清中他一冷箭,今日回禮則個!”燕青取出弩子,一箭射去,正中番將鼻凹,番將落馬。眾兵急救時,宗雲已自傷悶不醒。番軍早退五里。
盧俊義於縣中與眾將商議:“雖然放了一冷箭,遼兵稍退,天明必來攻圍,裹的鐵桶相似,怎生救解?”朱武道:“宋公明若得知這個消息,必然來救;裡應外合,方可免難。”眾人捱到天明,望見遼兵四面擺的無縫。只見東南上塵土起,兵馬數萬人而來,眾將皆望南兵。朱武道:“此必是宋公明軍馬到了!等他收軍,齊望南殺去,這裡盡數起兵,隨後一掩。”
且說對陣遼兵,從辰時直圍到未牌,正待睏倦,卻被宋江軍馬殺來,抵擋不住,盡數收拾都去。朱武道:“不就這裡追趕,更待何時?”盧俊義當即傳令,開縣四門,盡領軍馬,出城追殺,遼兵大敗,殺的星落雲散,七斷八續,遼兵四散敗走。宋江趕的遼兵去遠,到天明鳴金收軍,進玉田縣,與盧先鋒合兵一處,訴說攻打薊州。
留下柴進、李應、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弟兄、王矮虎、一丈青、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裴宣、蕭讓、宋樂和安道全、皇甫端、童威、童猛、王定六,都隨趙樞密在檀州守御,其餘諸將,分作左右二軍。宋先鋒總領左軍人馬四十八員:軍師吳用、公孫勝、林沖、花榮、秦明、黃信、朱仝、雷橫、劉唐、李逵、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孫新、孫立、歐鵬、鄧飛、呂方、郭盛、樊瑞、鮑旭、項充、李袞,穆弘、穆春、孔明、孔亮、燕順、馬麟、施恩、薛永、宋萬、杜遷、朱貴、朱富、凌震、湯隆、蔡福、蔡慶、戴宗、蔣敬、金大堅、段景住、時遷、郁保四、孟康。盧先鋒駐領右軍人馬三十七員:軍師朱武、關勝、呼延灼、董平、張清、索超、徐寧、燕青、史進、解珍、解寶、韓滔、彭玘、宣贊、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陳達、楊春、李忠、周通、陶宗旺、鄭天壽、龔旺、丁得孫、鄒淵、鄒潤、李立、李雲、焦挺、石勇、侯健、杜興、曹正、楊林、白勝。分兵已罷,作兩路來取薊州:宋先鋒引軍取平峪縣進發,盧俊義引兵取玉田縣進發。趙安撫與二十三將,鎮守檀州,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見軍士連日辛苦。且教暫歇;攻打薊州,自有計較了。先使人往檀州,問張清箭瘡如何?“神醫”安道全使人回話道:“雖然外損皮肉,卻不傷內,請主將放心。調理的膿水乾時,自然無事。即日炎天,軍士多病,已稟過趙樞密相公,遣蕭讓、宋清,前往東京收買藥餌,就向太醫院關支暑藥。皇甫端亦要關給官局內啖馬的藥材物料,都委蕭讓、宋清去了。就報先鋒知道。”宋江聽得,心中頗喜,再與盧先鋒計較,先打薊州。
宋江道:“我未知你在玉田縣受圍時,已自先商量下計了。有公孫勝原是薊州人,楊雄亦曾在那府里做節級,石秀,時遷亦在那裡住的久遠。前日殺退遼兵,我教時遷,石秀,也只做敗殘軍馬,雜在裡面,必然都投薊州城內駐紮。他兩個若入得城中,自有去處。時遷曾獻計道:“薊州城有一座大寺,喚叫寶嚴寺,廊下有法輪寶藏,中間是大雄寶殿,前有一座寶塔,直聳雲霄。”石秀說道:“教他去寶塔頂上躲著,每日飯食,我自對付來與他吃。只等城外哥哥軍馬攻打得緊急時,然後卻就寶嚴寺塔上,放起火來為號。”時遷自是個慣飛檐走壁的人,那裡不躲了身子?石秀臨期自去州衙內放火,他兩個商量已定,自去了。我這裡一面收拾進兵。”
次日,宋江引兵,撇了平峪縣,與盧俊義合兵一處,催起軍馬,逕奔薊州來。
且說御弟大王自折了兩個孩兒,不勝懊恨,便同大將寶密聖,天山勇,洞仙侍郎等商議道:“前次涿州、霸州兩路救兵,各自分散前去。如今宋江合兵在玉田縣,早晚進兵,來打薊州,似此怎生奈何?”大將寶密聖道:“宋江兵若不來,萬事皆休。若是那夥蠻子來時,小將自出去與他相敵;若不活拿他幾個,這廝們那裡肯退?”洞仙侍郎道:“那蠻子隊有那個穿綠袍的,慣使石子,好生利害,可以提防他。”天山勇道:“這個蠻子,已被俺一弩箭,射中咽喉,多是死了也!”洞仙侍郎道:“除了這個蠻子,別的都不打緊!”正商議間,小校來報,宋江軍馬,殺奔薊州來。御弟大王連忙整點三軍人馬,教寶密聖,天山勇火速
出城迎敵。離城三十里外,與宋江對敵。
各自擺開陣勢,番將寶密聖橫槊出馬。宋江在陣前見了,便問道:“斬將奪旗,乃見頭功!”說猶未了,只見豹子頭林沖,便出陣前來,與番將寶密聖大戰。兩個鬥了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林衝要見頭功,持丈八蛇矛,斗到間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聲,撥過長槍,用蛇矛去寶密聖脖項上刺中一矛,搠下馬去。宋江大喜。兩軍發喊。番將天山勇見刺了寶密聖,橫槍便出。宋江陣里,徐寧挺鈎鐮槍直迎將來。二馬相交, 不到二十來合,被徐寧手起一槍,把天山勇搠於馬下。宋江見連贏了二將,心中大喜,催軍混戰。遼兵大敗,望薊州奔走。宋江軍馬趕了十數里,收兵回來。
當日宋江紮下營寨,賞勞三軍,次日傳令,拔寨都起,直抵薊州。第三日,御弟大王,見折了二員大將,十分驚慌,又見報道:“宋軍到了!”忙與洞仙侍郎道:“你可引這支軍馬,出城迎敵,替俺分憂也好。”洞仙侍郎不敢不依,只得引了咬兒惟康,楚明玉,曹明濟,領起一千軍馬,就城下擺開。宋江軍馬漸
近城邊,雁翅般排將來。門旗開處,索超橫擔大斧,出馬陣前。番兵隊裡,咬兒惟康便搶出陣來。兩個並不打話,二將相交,斗到二十餘合。番將終是膽怯,無心戀戰,只得要走。索超縱馬趕上,雙手輪起大斧,覷著番將腦門上劈將下來,把這咬兒惟康腦袋,劈做兩半個。洞仙侍郎見了,慌忙叫楚明玉、曹明濟,快去策應。這兩個已自八分膽怯,因吃逼不過,只得挺起手中槍,向前出陣。
宋江軍中九紋龍史進,見番軍中二將雙出,便舞刀拍馬,直取二將。史進逞起英雄,手起刀落,先將楚明玉砍於馬下。這曹明濟急待要走,史進趕上一刀,也砍於馬下。史進縱馬殺入遼軍陣內,宋江見了,鞭梢一指,驅兵大進,直殺到吊橋邊。耶律得重見了,越添愁悶,便教緊閉城門,各將上城緊守。一面申奏狼主,一面差人往霸州,幽州求救。
且說宋江與吳用計議道:“似此城中緊守,如何擺布?”吳用道:“既城中已有石秀,時遷在裡面,如何耽攔的長遠?教四面豎起雲梯炮架,即便攻城。再教凌振將火炮四下里施放,打將入去。攻擊得緊,其城必破。”宋江即便傳令,四面連夜攻城。
再說御弟大王,見宋兵四下里攻擊得緊,盡驅薊州在城百姓,上城守護。當下石秀在城中寶嚴寺內,守了多日,不見動靜。只見時遷來報道:“城外哥哥軍馬,打得城子緊。我們不就這裡放火,更待何時?”石秀見說了,便和時遷商議,先從寶塔上放起一把火來,然後去佛殿上燒著。時遷道:“你快去州衙內放火。在南門要緊的去處,火著起來,外面見了,定然加力攻城,愁他不破。”兩個商量了,都自有引火的藥頭,火刀,火石,火筒,煙煤,藏在身邊。
當日晚來,宋江軍馬打城甚緊。卻說時遷,他是個飛檐走壁的人,跳牆越城,如登平地。當時先去寶嚴寺塔上,點起一把火來。那寶塔最高,火起時,城裡城外,那裡不看見火。光照的三十餘里遠近,似火鑽一般。然後卻來佛殿上放火。那兩把火起,城中鼎沸起來。百姓人民,家家老幼慌忙,戶戶兒啼女哭,大小逃生。石秀直爬去薊州衙門庭屋上□風板里,點起火來。薊州城中,見三處火起,知有細作,百姓那裡有心守護城池,已都阻擋不住,各自逃歸看家。沒多時,山門裡又一把火起,卻是時遷出寶嚴寺來,又放了一把火。那御弟大王,見了城中無半個更次,四五路火起,知宋江有人在城裡。慌慌急急,收拾軍馬,帶了老小,並兩個孩兒,裝載上車,開了北門便走。宋江見城中軍馬慌亂,催促軍兵,卷殺入城。城裡城外,喊殺連天,早奪了南門。洞仙侍郎見寡不敵眾,只得跟隨御弟大王,投北門而走。
宋江引大隊軍馬,入薊州城來,便傳下將令,先教救滅了四邊風火。天明出榜,安撫薊州百姓。將三軍人馬,盡數收入薊州屯駐,賞勞三軍諸將。功績簿上,標寫石秀、時遷功次,便行文書,申覆趙安撫知道得了薊州大郡,請相公前來駐紮。趙安撫回文書來說道:“我在檀州,權且屯紮,教宋先鋒且守住薊州。即日炎暑,天氣暄熱,未可動兵。待到天氣微涼,再作計議。”宋江得了回文,便教盧俊義分領原撥軍將,於玉田縣屯紮,其餘大隊軍兵,守駐薊州。待到天氣微涼,別行聽調。
卻說御弟大王耶律得重與洞仙侍郎,將帶老小,奔回幽州,直至燕京,來見大遼狼主。且說遼國狼主,升坐金殿,聚集文武兩班臣僚,朝參已畢。有合門大使奏道:“薊州御弟大王,回至門下。”狼主聞奏,忙教宣召,宣至殿下。那耶律得重與洞仙侍郎,俯伏御階之下,放聲大哭。狼主道:“俺的愛弟,且休煩惱!有甚事務,當以盡情奏知寡人。”那耶律得重奏道:“宋朝童子皇帝,差調宋江領兵前來征討,軍馬勢大,難以抵敵。送了臣的兩個孩兒,殺了檀州四員大將。宋軍席捲而來,又失陷了薊州,特來殿前請死!”
大遼國狼主聽了,傳聖旨道:“卿且起來,俺在這裡好生商議。”狼主道:“引兵的那蠻子,是甚人?這等嘍羅!”班部中右丞相太師褚堅,出班奏道:“臣聞宋江這夥,原是梁山泊水滸寨草寇,卻不肯殺害良民,專一替天行道,只殺濫官污吏,詐害百姓的人。後來童貫、高俅,引兵前去收捕,被宋江只五陣,殺的片甲不回。他這夥好漢,剿捕他不得。童子皇帝遣使三番降詔去招安,他後來都投降了。只把宋江封為先鋒使,又不曾實授官職,其餘都是白身人。今日差將他來,便和俺們廝殺。他道有一百八人,應天上星宿。這夥人好生了得,狼主休要小覷了他!”狼主道:“你這等話說時,恁地怎生是好?”班部叢中轉出一員官,乃是歐陽侍郎,羅袍拂地,象簡當胸,奏道:“狼主萬歲!臣雖不才,願獻小計,可退宋兵。”狼主大喜道:“你既有好的見識,當下便說。”歐陽侍郎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宋江名標青史,事載丹書。正是護國謀成欺呂望,順天功就賽張良。畢竟歐陽侍郎奏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話說當下歐陽侍郎奏道:“宋江這夥,都是梁山泊英雄好漢。如今宋朝童子皇帝,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弄權,嫉賢妒能,閉塞賢路,非親不進,非財不用,久後如何容的他們!論臣愚意,狼主可加官爵,重賜金帛,多賞輕裘肥馬。臣願為使臣,說他來降俺大遼國。狼主若得這夥軍馬來,覷中原如同反掌。臣不敢自專,乞狼主聖鑒。”狼主聽罷,便道:“你也說的是。你就為使臣,將帶一百八騎好馬,一百八疋好緞子,詔命一道,封宋江為鎮國大將軍,總領遼兵大元帥;賜與金一提,銀一秤,權當信物;教把眾頭目的姓名,都抄將來,盡數封他官爵。” 只見班部中兀顏都統軍出來啟奏狼主道:“宋江這一夥草賊,招安他做甚?放著奴婢手下,有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有的是強兵猛將,怕不贏他?若是這夥蠻子不退呵,奴才親自引兵去剿殺這廝。”國主道:“你便是了的好漢,如插翅大蟲。再添的這夥呵!你又加生兩翅。你且休得阻當。”遼主不聽兀顏之言,再有誰敢多言?原來這兀顏光都統軍,正是遼國第一員上將,十八般武藝,無有不通,兵書戰策,盡皆熟閒。年方三十五六,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八尺有餘身材,面白唇紅,須黃眼碧,威儀猛勇。上陣時,仗條渾鐵點鋼槍,殺到濃處,不時掣出腰間鐵簡,使的錚錚有聲,端的是有萬夫不當之勇。
且不說兀顏統軍諫奏,卻說那歐陽侍郎領了遼主聖旨,將了許多禮物馬匹,上了馬,逕投薊州來。宋江正在薊州作養軍士,聽所遼國有使命至,未審來意吉凶,遂取“玄女”之課,當下一卜,卜得個上上之兆。便與吳用商議道:“卦中上上之兆,多是遼國來招安我們,似此如之奈何?”吳用道:“若是如此時,正可將計就計,受了他招安。將此薊州與盧先鋒管了,卻取他霸州。若更得了他霸州,不愁他遼國不破。即今取了他檀州,先去遼國一隻左手。此事容易,只是放些先難後易,令他不疑。”且說那歐陽侍郎已到城下,宋江傳令,教開城門,放他進來。歐陽侍郎入到城中,至州衙前下馬,直到廳上。敘禮罷,分賓主而坐。宋江便問:“侍郎來意何干?”歐陽侍郎道:“有件小事,上達鈞聽,乞屏左右。”宋江遂將左右喝退,請進後堂深處說話。
歐陽侍郎至後堂,欠身與宋江道:“俺大遼國,久聞將軍大名,爭奈山遙水遠,無由拜見威顏。又聞將軍在梁山大寨,替天行道,眾弟兄同心協力。今日宋朝奸臣們閉塞賢路,有金帛投於門下者,便得高官重用;無賄賂者,再有大功於國,空被沉埋,不得升賞。如此奸黨弄權,讒佞僥倖,嫉賢妒能,賞罰不明,以致天下大亂。江南、兩浙、山東、河北,盜賊並起,草寇猖狂,良民受其塗炭,難以聊生。今將軍統十萬精兵,赤心歸順,止得先鋒之職,又無升受品爵;眾弟兄劬勞報國,俱各白身之士,遂命引兵直抵沙漠,受此勞苦,與國建功,朝廷又無恩賜。此皆奸臣之計。若沿途擄掠金珠寶貝,令人饋送浸潤與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可保官爵,恩命立至。若還不肯如此行事,將軍縱使赤心報國,建大功勳,回到朝廷,反坐罪犯。今大遼國主,特遣小官奉詔命一道,封將軍為遼邦鎮國大將軍,總領兵馬大元帥。贈金一提,銀一秤,彩段一百八疋,名馬一百八騎。便要抄錄一百八位頭領姓名,赴國照名欽授官爵。非來誘說將軍,此是國主久聞將軍盛德,特遣歐某前來,預請將軍眾將,同意協心,輔助本國。” 宋江聽罷,便答道:“侍郎言之極是。爭奈宋江出身微賤,鄆城小吏,犯罪在逃,權居梁山水泊,避難逃災。宋天子三番降詔,赦罪招安,雖然官小職微,亦未曾立得功績,以報朝廷赦罪之恩。今蒙狼主賜我以厚爵,贈之以重賞;然雖如此,未敢拜受,請侍郎且回。即今溽暑炎熱,權令軍馬停歇,暫且借國王這兩個城子屯兵,守待早晚秋涼,再作商議。”歐陽侍郎道:“將軍不棄,權且受下金帛彩緞鞍馬。俺回去,慢慢地再來說話,未為晚矣!”宋江道:“侍郎不知我等一百八人,耳目最多,倘或走透消息,先惹其禍。”歐陽侍郎道:“兵權執掌,盡在將軍手內,誰敢不從?”宋江道:“侍郎不知就裡。我等弟兄中間,多有性直剛勇之士。等我調和端正,眾所同心,卻慢慢地回話,亦未為遲。” 於是令備酒餚相待,送歐陽侍郎出城上馬去了。宋江卻請軍師吳用商議道:“適來遼國侍郎這一席話如何?”吳用聽了,長嘆一聲,低首不語,肚裡沉吟。宋江便問道:“軍師何故嘆氣?”吳用答道:“我尋思起來,只是兄長以忠義為主,小弟不敢多言。我想歐陽侍郎所說這一席話,端的是有理。目今宋朝天子,至聖至明,果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奸臣專權,主上聽信。設使日後縱有成功,必無升賞。我等三番招安,兄長為尊,只得先鋒虛職。若論我小子愚意,棄宋從遼,豈不為勝,只是負了兄長忠義之心。” 宋江聽罷,便道:“軍師差矣!若從遼國,此事切不可提。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後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順逆,天不容恕!吾輩當盡忠報國,死而後已!”吳用道:“若是兄長存忠義於心,只就這條計上,可以取他霸州——目今盛暑炎天,且當暫停,將養軍馬。”宋江,吳用計議已定,且不與眾人說。同眾將屯駐薊州,待過暑熱。
次日,與公孫勝在中軍閒話,宋江問道:“久聞先生師父羅真人,乃盛世之高士。前番因打高唐州,要破高廉邪法,背地使戴宗,李逵來尋足下說:“尊師羅真人,術法靈驗。”敢煩賢弟,來日引宋江去法座前,焚香參拜,一洗塵俗。未知尊意如何?”公孫勝便道:“貧道亦欲歸望老母,參省本師。為見兄長連日屯兵未定,不敢開言。今日正要稟仁兄,不想兄長要去。來日清晨,同往參禮本師,貧道就行省視老母。” 次日,宋江暫委軍師掌管軍馬。收拾了名香淨果,金珠彩段,將帶花榮、戴宗、呂方、郭盛、燕順、馬麟六個頭領。宋江與公孫勝共八騎馬,帶領五千步卒,取路投九宮縣二仙山來。宋江等在馬上,離了薊州,來到山峰深處。但見青松滿徑,炎暑全無,端的好座佳麗之山。公孫勝在馬上道:“有名喚做呼魚鼻山。” 當下公孫勝同宋江直至紫虛觀前,眾人下馬,整頓衣巾。小校托著信香禮物,逕到觀里鶴軒前面。觀里道眾,見了公孫勝,俱各向前施禮,同來見宋江,亦施禮罷。公孫勝便問:“吾師何在?”道眾道:“師父近日只在後面退居靜坐,少曾到觀。”公孫勝聽了,便和宋公明逕投後山退居內來。轉進觀後,崎嶇徑路,曲折階衢。行不到一里之間,但見荊棘為籬,外面都是青松翠柏,籬內儘是瑤草琪花。中有三間雪洞,羅真人在內端坐誦經。童子知有客來,開門相接。公孫勝先進草庵鶴軒前,禮拜本師已畢,便稟道:“弟子舊友、山東宋公明,受了招安,今奉詔命,封先鋒之職,統兵來破遼虜,今到薊州,特地來參禮我師,見在此間。”羅真人見說,便教請進。
宋江進得草庵,羅真人降階迎接。宋江再三懇請羅真人,坐受拜禮。羅真人道:“將軍國家上將,貧道乃山野村夫,何敢當此?”宋江堅意謙讓,要禮拜他。羅真人方才肯坐。宋江先取信香焚燒,參禮了八拜,便呼花榮等六個頭領,俱各禮拜已了。羅真人都教看坐,命童子烹茶獻食已罷。羅真人乃曰:“將軍上應星魁,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則歸順宋朝,此清名萬載不磨矣!”宋江道:“江乃鄆城小吏,逃罪上山,蒙四方豪傑錯敬,望風而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恩如骨肉,情若股肱。天垂景象,方知上應天星地曜,會合一處。今奉詔命,統領大兵,征進遼國,逕涉仙境,夙生有緣,得一瞻拜。萬望真人指迷前程之事,不勝萬幸。”羅真人道:“蒙將軍不棄,折節下問。出家人違俗已久,心如死灰,無可效忠,幸勿督過。”宋江再拜求教。
羅真人道:“將軍少坐,當具素齋。天色已晚,就此荒山草榻,權宿一宵,來早回馬。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宋江正欲我師指教,點悟愚迷,安忍便去。”隨即喚從人託過金珠彩段,上獻羅真人。羅真人乃曰:“貧道僻居野叟,寄形宇內,縱使受此金珠,亦無用處。隨身自有布袍遮體,綾錦彩段,亦不曾穿。將軍統數萬之師,軍前賞賜,日費浩繁,所賜之物,乞請納回。”宋江再拜,望請收納。羅真人堅執不受,當即供獻素齋,齋罷,又吃了茶。羅真人令公孫勝回家省母,明早卻來,隨將軍回城。
當晚留宋江庵中閒話。宋江把心腹之事,備細告知羅真人,願求指迷。羅真人道:“將軍一點忠義之心,與天地均同,神明必相護佑。他日生當封侯,死當廟食,決無疑慮。只是將軍一生命薄,不得全美。”宋江告道:“我師,莫非宋江此身不得善終?”羅真人道:“非也!將軍亡必正寢,死必歸墳。只是所生
命薄,為人到處多磨,憂中少樂。得意濃時,便當退步,切勿久戀富貴。”宋江再告:“我師,富貴非宋江之意,但願弟兄常常完聚,雖居貧賤,亦滿微心。只求大家安樂。”羅真人笑道:“大限到來,豈容汝等留戀乎?”宋江再拜,求羅真人法語。羅真人命童子取過紙筆,寫下八句法語,度與宋江。那八句說道是:
忠心者少,義氣者稀。
幽燕功畢,明月虛輝。
始逢冬暮,鴻雁分飛。
吳頭楚尾,官祿同歸。
宋江看畢,不曉其意,再拜懇告:“乞我師金口剖決,指引迷愚。”羅真人道:“此乃天機,不可泄漏。他日應時,將軍自知。夜深更靜,請將軍觀內暫宿一宵,來日再會。貧道當年寢寐,未曾還的,再欲赴夢去也。將軍勿罪!”宋江收了八句法語,藏在身邊,辭了羅真人,來觀內宿歇。眾道眾接至方丈,宿了
一宵。
次日清晨,來參真人,其時公孫勝已到草庵。羅真人叫備素饌齋飯相待。早饌已畢,羅真人再與宋江道:“將軍在上,貧道一言可稟。小徒公孫勝,本從貧道山中出家,遠絕塵俗,正當其理。奈緣是一會下星辰,不由他不來。今俗緣日短,道行日長。若今日便留下,在此伏侍貧道,卻不見了弟兄往日情分。從今日跟將軍去干大功,如奏凱還京,此時相辭,卻望將軍還放。一者使貧道有傳道之人,二乃免他老母倚門之望。將軍忠義之士,必舉忠義之行。未知將軍雅意肯納貧道否?” 宋江道:“師父法旨,弟子安敢不聽?況公孫先生與江弟兄,去住從他,焉敢阻當?”羅真人同公孫勝都打個稽首道:“謝承將軍金諾。”當下眾人,拜辭羅真人。羅真人直送宋江等出庵相別。羅真人道:“將軍善加保重,早得封侯建節。”宋江拜別,出到觀前。所有乘坐馬匹,在觀中餵養,從人已牽在觀外俟候。眾道士送宋江等出到觀外相別。宋江教軍馬至半山平坦之處,與公孫勝等一同上馬,再回薊州。
一路無話,早到城中,州衙前下馬。李逵接著說道:“哥哥去望羅真人,怎生不帶兄弟去走一遭!”戴宗道:“羅真人說,你要殺他,好生怪你!”李逵道:“他也奈何的我也勾了!”眾人都笑。
宋江入進衙內,眾人都到後堂。宋江取出羅真人那八句法語,遞與吳用看詳,不曉其意,眾人反覆看了,亦不省的。公孫勝道:“兄長,此乃天機玄語,不可泄漏。收取過了,終身受用,休得只顧猜疑。師父法語,過後方知。”宋江遂從其說,藏於天書之內。
自此之後,屯駐軍馬,在薊州一月有餘,並無軍情之事。至七月半後,檀州趙樞密行文書到來,說奉朝廷聖旨,催兵出戰。宋江接得樞密院扎付,便與軍師吳用計議,前到玉田縣,合會盧俊義等,操練軍馬,整頓軍器,分撥人員已定,再回薊州,祭祀旗纛,選日出師。聞左右報道:“遼國有使來到。”宋江出接,卻是歐陽侍郎,便請入後堂。敘禮已罷,宋江問道:“侍郎來意如何?”歐陽侍郎道:“乞退左右!”宋江隨即喝散軍士。侍郎乃言:“俺大遼國主,好生慕公之德。若蒙將軍慨然歸順,肯助大遼,必當建節封侯。全望早成大義,免俺國主懸望之心。” 宋江答道:“這裡也無外人,亦當盡忠告訴:侍郎不知前番足下來時,眾軍皆知其意。內中有一半人,不肯歸順。若是宋江便隨侍郎出幽州,朝見狼主時,有副先鋒盧俊義,必然引兵追趕,若就那裡城下廝並,不見了我弟兄們日前的義氣。我今先帶些心腹之人,不揀那座城子,借我躲避。他若引兵趕來,知我下落,那時卻好迴避他。他若不聽,卻和他廝並,也未遲。他若不知我等下落時,他軍馬回報東京,必然別生枝節。我等那時朝見狼主,引領大遼軍馬,卻來與他廝殺,未為晚矣!” 歐陽侍郎聽了宋江這一席言語,心中甚喜,便回道:“俺這裡緊靠霸州,有兩個隘口:一個喚做益津關,兩邊都是險峻高山,中間只一條驛路;一個是文安縣,兩面都是惡山,過的關口,便是縣治。這兩座去處,是霸州兩扇大門。將軍若是如此,可往霸州躲避。此州是俺遼國國舅康里安定守把。將軍可就那裡,與國舅同住,如何?”宋江道:“若得如此,宋江星夜使人回家,搬取老父,以絕根本。侍郎可暗地使人來引宋江去。只如此說,今夜我等收拾也。”歐陽侍郎大喜,別了宋江,上馬去了。
當日宋江令人去請盧俊義,吳用,朱武到薊州,一同計較智取霸州之策。下來便見宋江,酌量已定,盧俊義領令去了。吳用,朱武暗暗吩咐眾將,如此如此而行。宋江帶去人數:林沖、花榮、朱仝、劉唐、穆弘、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呂方、郭盛、孔明、孔亮,共計一十五員頭領,止帶一萬來軍校。撥定人數,只等歐陽侍郎來到便行。望了兩日,只見歐陽侍郎飛馬而來,對宋江道:“俺狼主知道將軍實是好心的人,既蒙歸順,怕他宋兵做甚麽?俺大遼國,有的是好兵好將,強人壯馬相助。你既然要取令大人,不放心時,且請在霸州與國舅作伴,俺卻差人去取未遲。”宋江聽了,與侍郎道:“願去的軍將,收拾已完備,幾時可行。”歐陽侍郎道:“則今夜便行,請將軍傳令。” 宋江隨即吩咐下去,都教馬摘鑾鈴,軍卒銜枚疾走,當晚便行。一面管待來使。黃昏左側,開城西門便出。歐陽侍郎引數十騎,在前領路。宋江引一支軍馬,隨後便行。約行過二十餘里,只見宋江馬上猛然失聲,叫聲:“苦也!”說道:“約下軍師吳學究同來歸順大遼,不想來的慌速,不曾等的他來。軍馬慢行,卻快使人取接他來。”當時已是三更左側,前面已是益津關隘口。歐陽侍郎大喝一聲開門。當下把關的軍將,開放關口,軍馬人將,盡數度關,直到霸州。天色將曉,歐陽侍郎請宋江入城,報知國舅康里安定。原來這國舅,是大遼郎主皇后親兄,為人最有權勢,更兼膽勇過人。將著兩員侍郎,守住霸州:一個喚做金福侍郎,一個喚做葉清侍郎。聽的報道宋江來降,便叫軍馬且在城外下寨,只教將為頭的宋先鋒請進城來。歐陽侍郎便同宋江入城,來見定安國舅。
國舅見了宋江,一表非俗,便乃降階而接,請至後堂,敘禮罷,請在上坐。宋江答道:“國舅乃金枝玉葉,小將是投降之人,怎消受國舅殊禮重待?宋江將何報答?”定安國舅道:“將軍名傳寰海,威鎮中原,聲名聞於大遼。俺的國主,好生慕愛。”宋江道:“小將比領國舅的福蔭,宋江當盡心報答狼主大恩。”定安國舅大喜,忙叫安排慶賀筵宴。一面又叫椎牛宰馬,賞勞三軍。城中選了一所宅子,教宋江,花榮等安歇,方才教軍馬盡數入城屯紮。花榮等眾將,都來見了國舅等眾人。番將同宋江一處安歇已了,宋江便請歐陽侍郎吩咐道:“可煩侍郎差人報與把關軍漢,怕有軍師吳用來時,吩咐便可教他進關來,我和他一處安歇。昨夜來得倉卒,不曾等候得他。我一時與足下只顧先來了,正忘了他。軍情主事,少他不得。更兼軍師文武足備,智謀並優,六韜三略,無有不會。”歐陽侍郎聽了,隨即便傳下言語,差人去與益津關,文安縣二處把關軍將說知:“但有一個秀才模樣的人,姓吳名用,便可放他過來。” 且說文安縣得了歐陽侍郎的言語,便差人轉出益津關上,報知就裡,說與備細。上關來望時,只見塵頭蔽日,土霧遮天,有軍馬奔上關來。把關將士準備擂木炮石,安排對敵,只見山前一騎馬上,坐著一人,秀才模樣,背後一個行腳僧、一個行者,隨後又有數十個百姓,都趕上關來。馬到關前,高聲大叫:“我是宋江手下軍師吳用,欲待來尋兄長,被宋兵追趕得緊,你可開關救我!”把關將道:“想來正是此人!”隨即開關,放入吳學究來。只見那兩個行腳僧人、行者,也挨入關。關上人當住,那行者早撞在門裡了。和尚便道:“俺兩個出家人,被軍馬趕的緊,救咱們則個!”把關的軍漢,定要推出關去。那和尚發作,行者焦躁,大叫道:“俺不是出家人,俺是殺人的太歲魯智深、武松的便是!”花和尚輪起鐵禪杖,攔頭便打;武行者掣出雙戒刀,就便殺人,正如砍瓜切菜一般。那數十個百姓,便是解珍、解寶、李立、李雲、楊林、石勇、時遷、段景住、白勝、郁保四這夥人,早奔關里,一發奪了關口。盧俊義引著軍兵,都趕到關上,一齊殺入文安縣來。把關的官員,那裡迎敵的住。這夥都到文安縣取齊。
卻說吳用飛馬奔到霸州城下,守門的番官報入城來。宋江與歐陽侍郎在城邊相接,便教引見國舅康里定安。吳用說道:“吳用不合來的遲了些個。正出城來,不想盧俊義知覺,直趕將來,追到關前。小生今入城來,此時不知如何。”又見流星探馬報來說道:“宋兵奪了文安縣,軍馬殺近霸州。”定安國舅便教點兵,出城迎敵,宋江道:“未可調兵,等他到城下,宋江自用好言招撫他。如若不從,卻和他廝並未遲。”只見探馬又報將來說:“宋兵離城不遠!”定安國舅與宋江一齊上城看望。見宋兵整整齊齊,都擺列在城下。盧俊義頂盔掛甲,躍馬橫槍,點軍調將,耀武揚威,立馬在門旗之下,高聲大叫道:“只教反賊宋江出來。”宋江立在城樓下女牆邊,指著盧俊義說道:“兄弟,宋室賞罰不明,奸臣當道,讒佞專權,我已順了大遼國主。汝可同心,也來幫助我,同扶大遼狼主,休失了梁山泊相聚之意。” 盧俊義大罵道:“俺在北京安家樂業,你來賺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詔,招安我們,有何虧負你處?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短見無能之徒,早出來打話,見個勝敗輸贏!”宋江大怒,喝教開城門,便差林沖,花榮,朱仝,穆弘,四將齊出,活拿這廝。盧俊義一見了四將,約住軍校,躍馬橫槍,直取四將,全無懼怯。林沖等四將鬥了二十餘合,撥回馬頭,望城中便走。盧俊義把槍一招,後面大隊軍馬,一齊趕殺入來。林沖,花榮占住吊橋,回身再殺,詐敗佯輸,誘引盧俊義搶入城中。背後三軍,齊聲吶喊,城中宋江等諸將,一齊兵變,接應入城,四方混殺。定安國舅,氣的目睜口呆,罔知所措,與眾等侍郎束手被擒。
宋江引軍到城中,諸將都至州衙內來,參見宋江。宋江傳令,先請上定安國舅,並歐陽侍郎,金福侍郎,葉清侍郎,並皆分坐,以禮相待。宋江道:“汝遼國不知就裡,看的俺們差矣!我這夥好漢,非比嘯聚山林之輩。一個個乃是列宿之臣,豈肯背主降遼?只要取汝霸州,特地乘此機會。今已成功,國舅等請回本國,切勿憂疑,俺無殺害之心。但是汝等部下之人,並各家老小,俱各還本國。霸州城子,已屬天朝,汝等勿得再來爭執。今後刀兵到處,無有再容。”宋江號令已了,將城中應有番官,盡數驅遣起身,隨從定安國舅,都回幽州。宋江一面出榜安民,令副先鋒盧俊義將引一半軍馬,回守薊州,宋江等一半軍將,守住霸州。差人齎奉軍帖,飛報趙樞密,得了霸州。趙安撫聽了大喜,一面寫表申奏朝廷。
且說安定國舅,與同三個侍郎,帶領眾人,歸到燕京,來見狼主,備細奏說宋江詐降一事,因此被那夥蠻子,占了霸州。遼主聽了大怒,喝罵歐陽侍郎:“都是你這奴才佞臣,往來搬弄,折了俺的霸州緊要的城池,教俺燕京如何保守?快與我拿去斬了!”班部中轉出兀顏統軍,啟奏道:“狼主勿憂,量這廝何須國主費力。奴才自有個道理,且免斬歐陽侍郎。若是宋江知得,反被他恥笑。”遼主准奏,赦了歐陽侍郎。
兀顏統軍奏道:“奴才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前去布下陣勢,把這些蠻子,一鼓兒平收!……”說言未絕,班部中卻轉出賀統軍前來奏道:“狼主不用憂心,奴才自有個見識。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那裡消得正統軍自去,只賀某略施小計,教這一夥蠻子,死無葬身之地!”狼主聽了,大喜道:“愛卿,願聞妙策。”賀統軍啟口搖舌,說這妙計,有分教盧俊義來到一個去處,馬無料草,人絕口糧。直教三軍驍勇齊消魄,一代英雄竟皺眉。畢竟賀統軍道出甚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話說賀統軍,姓賀名重寶,是遼國中兀顏統軍部下副統軍之職。身長一丈,力敵萬人,善行妖法,使一口三尖兩刃刀。見今守住幽州,就行提督諸路軍馬。當時賀重寶奏狼主道:“奴婢這幽州地面,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只一條路入去,四面儘是高山,並無活路。臣撥十數騎人馬,引這夥蠻子,直入裡面,卻調軍馬外面圍住。教這廝前無出路,後無退步,必然餓死。”兀顏統軍道:“怎生便得這廝們來?”賀統軍道:“他打了俺三個大郡,氣滿志驕,必然想着幽州。俺這裡分兵去誘引他,他必然乘勢來趕,引入陷坑山內,走那裡去?”兀顏統軍道:“你的計策,怕不濟事,必還用俺大兵撲殺。且看你去如何?” 當下賀統軍辭了國主,帶了盔甲刀馬,引了一行步從兵卒,回到幽州城內。將軍馬點起,分作三隊:一隊守住幽州,二隊望霸州,薊州進發。傳令已了,便驅遣兩隊軍馬出城。差兩個兄弟前去領兵:大兄弟賀拆去打霸州,小兄弟賀雲去打薊州,都不要贏他,只佯輸詐敗,引入幽州境界,自有計策。
卻說宋江等守住霸州,有人來報:“遼兵侵犯薊州,恐有閃失,望調軍兵救護。”宋江道:“既然來打,理合迎敵,就此機會,去取幽州。”宋江留下些少軍馬,守定霸州,其餘大隊軍兵,拔寨都起。引軍前去薊州,會合盧俊義軍馬,約日進兵。
且說番將賀拆引兵霸州來,宋江正調軍馬出來,卻好半路里接著。不曾斗得三合,賀拆引軍敗走,宋江不去追趕。卻說賀雲去打薊州,正迎呼延灼,不戰自退。
宋江會合盧俊義一同上帳,商議攻取幽州之策。吳用,朱武便道:“幽州分兵兩路而來,此必是誘引之計,且未可行。”盧俊義道:“軍師錯矣!那廝連輸了數次,如何是誘敵之計?當取不敢,過後難取,不就這裡去取幽州,便待何時?”宋江道:“這廝勢窮力盡,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機會。”遂不從吳用,朱武之言,引兵往幽州便進。將兩處軍馬,分作大小三路起行。只見前軍報來說:“遼兵在前攔住。”宋江到軍前看時,山坡後轉出一彪皂旗來。宋江便教前軍擺開人馬,只見那番軍番將,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擺開。宋江,盧俊義與眾將看時,如黑雲湧出千百萬人馬相似,簇擁著一員番官,橫著三尖兩刃刀,立馬陣前。
前面行軍上,寫得分明:“大遼副統軍賀重寶。”躍馬橫刀,出於陣前。宋江看了道:“遼國統軍,必是上將,誰敢出馬?”說猶未了,大刀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縱坐下赤兔馬,飛出陣來,也不打話,便與賀統軍相拚。斗到三十餘合,賀統軍氣力不如,撥過刀,望本陣便走。關勝驟馬追趕,賀統軍引了敗兵,奔轉山坡。宋江便調軍馬追趕。約有四五十里,聽的四下里戰鼓齊起。宋江急叫回軍時,山坡左邊,早撞過一彪番軍攔路。宋江急分兵迎敵時,右手下又早撞出一支遼兵。前面賀統軍勒兵回來夾攻。宋江兵馬,四下救應不迭,被番兵撞做兩段。
卻說盧俊義引兵在後面廝殺時,不見了前面軍馬,急尋門路,要殺回來,只見脅窩裡又撞出番軍來廝拚。遼兵喊殺連天,四下里撞擊,左右被番軍圍住在垓心。盧俊義調撥眾將,左右衝突,前後卷殺,尋路出去,眾將揚威耀武,抖擻精神,正奔四下里廝殺,忽見陰雲閉合,黑霧遮天,恰如黑夜,不分東西南北。盧俊義心慌,急引一支軍馬,死命殺出昏黑中。聽得前面鸞鈴聲響,縱馬引兵殺過去。至一山口,只聽得裡面人語馬嘶,領軍趕將入去,只見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對面不見。盧俊義殺到裡面,約莫二更前後,方才風靜雲開,復見一天星斗。眾人打一看時,四面儘是高山,左右是懸崖峭壁,只見高山峻岭,無路可登。隨行人馬,只見徐寧、索超、韓滔、彭玘、陳達、楊春、周通、李忠、鄒淵、鄒潤、楊林、白勝,大小十二個頭領,有五千軍馬。星光之下,待尋歸路,四下高山圍匝,不能得出。盧俊義道:“軍士廝殺了一日,神思睏倦,且就這裡權歇一宵,暫停戰馬,明日卻尋歸路。” 再說宋江正廝殺間,只見黑雲四起,走石飛沙,軍士對面,都不相見。隨軍內卻有公孫勝在馬上見了,知道此是妖法,急拔寶劍在手,就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寶劍指點之處,只見陰雲四散,狂風頓息,遼軍不戰自退。宋江驅兵殺透重圍,退到一座高山,迎著本部軍馬。且把糧車頭尾相銜,權做寨柵。計點大小頭領,於內不見了盧俊義等一十三人,並五千餘軍馬。至天明,宋江便遣呼延灼、林沖、秦明、關勝,各帶軍兵,四下里去尋了一日,不知些消息回覆。宋江便取玄女課,焚香占卜已罷,說道:“大象不妨,只是陷在幽陰之處,急切難得出來。”宋江放心不下,遂遣解珍、解寶扮作獵戶,繞山來尋,又差時遷、石勇、段景住、曹正,四下里去打探消息。
且說解珍、解寶披上虎皮袍,執了鋼叉,只望深山裡行。看看天色向晚,兩個行到山中,四邊只一望,不見人煙,都是亂山疊嶂。解珍、解寶又行了幾個山頭。是夜月色朦朧,遠遠地望見山畔一點燈光。弟兄兩個道:“那裡有燈光之處,必是有人家。我兩個且尋去討些飯吃。”望著燈光處,拽開腳步奔將來。未得一里多路,來到一個去處,傍著樹林坡,有作三數間草屋,屋下破壁里,閃出燈光來。解珍、解寶推開扇門,燈光之下,見是個婆婆,年紀六旬之上。弟兄兩個,放下鋼叉,納頭便拜。那婆婆道:“我只道是俺孩兒來家,不想卻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裡獵戶?怎生到此?”解珍道:“小人原是山東人氏,舊日是獵戶人家。因來此間做些買賣,不想正撞著軍馬熱鬧,連連廝殺,以此消折了本錢,無甚生理。弟兄兩個,只得來山中尋討些野味養口。誰想不識路徑,迷蹤失跡,來到這裡,投宅上暫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則個!” 那婆婆道:“自古云:‘誰人頂著房子走哩?’我家兩個孩兒,也是獵戶,敢如今便回來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飯,與你兩個吃。”解珍,解寶謝道:“多感老奶奶!”那婆婆入裡面去了。弟兄兩個,卻坐在門前。不多時,只見門外兩個人,扛著一個獐子入來,口裡叫道:“娘,你在那裡?”只見那婆婆出來道:“孩兒,你們回了。且放下獐子,與這兩位客人廝見。”解珍、解寶慌忙下拜。那兩個答禮已罷,便問:“客人何處?因甚到此?”解珍、解寶便把卻才的話再說一遍。那兩個道:“俺祖居在此。俺是劉二,兄弟劉三。父是劉一,(豈有此理?看時倒是三兄弟了!)不幸死了,只有母親。專靠打獵營生,在此三二十年了。此間路徑甚雜,俺們尚有不認的去處。你兩個是山東人氏,如何到此間討得衣飯吃?你休瞞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獵戶麽?”解珍、解寶道:“既到這裡,如何藏得?實訴與兄長。” 當時解珍、解寶跪在地下說道:“小人們果是山東獵戶。弟兄兩個,喚做解珍、解寶,在梁山泊跟隨宋公明哥哥許多時。今來受了招安,隨著哥哥,來破遼國。前日正與賀統軍大戰,被他衝散,一支軍馬,不知陷在那裡。特差小人弟兄兩個來打探消息。”那兩個弟兄笑道:“二位既是好漢,且請起,俺指與你路頭。你兩個且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社酒,安排請你二位。”沒一個更次,煮的肉來。劉二,劉三,管待解珍、解寶。飲酒之間,動問道:“俺們久聞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損良民,直傳聞到俺遼國。”解珍、解寶便答道:“俺哥哥以忠義為主,誓不擾害善良,單殺濫官酷吏,倚強凌弱之人。”那兩個道:“俺們只聽得說,原來果然如此!”盡皆歡喜,便有相愛不舍之情。
解珍、解寶道:“我那支軍馬,有十數個頭領,三五千兵卒,正不知下落何處。我想也得好一片地來排陷他。”那兩個道:“你不知俺這北邊地理。只此間是幽州管下,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只有一條路入去,四面儘是懸崖峻壑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條入去的路,再也出不來。多定只是陷在那裡了。此間別無這般寬闊去處。如今你那宋先鋒屯軍之處,喚做獨鹿山。這山前平坦地面,可以廝殺;若山頂上望時,都見四邊來的軍馬。你若要救那支軍馬,捨命打開青石峪,方才可以救出。那青石峪口,必然多有軍馬,截斷這條路口。此處柏樹極多,惟有青石峪口兩株大柏樹,最大得好,形如傘蓋,四面盡皆望見。那大樹邊正是峪口。更提防一件:賀統軍會行妖法,教宋先鋒破他這一件要緊。” 解珍、解寶得了這言語,拜謝了劉家兄弟兩個,連夜回寨來。宋江見了問道:“你兩個打聽得些分曉麽?”解珍、解寶卻把劉家弟兄的言語,備細說了一遍。宋江失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正說之間,只見小校報道:“段景住、石勇引將白勝來了。”宋江道:“白勝是與盧先鋒一同失陷,他此來必是有異。”隨即喚來帳下問時,段景住先說:“我和石勇正在高山澗邊觀望,只見山頂上一個大氈包滾將下來。我兩個看時,看看滾到山腳下,卻是一團氈衫,裡面四圍裹定,上用繩索緊拴。直到樹邊看時,裡面卻是白勝。” 白勝便道:“盧頭領與小弟等十三人,正廝殺間,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不辨東南西北。只聽得人語馬嘶之聲,盧頭領便教只顧殺將入去。誰想深入重地,那裡儘是四面高山,無計可出,又無糧草接濟,一行人馬,實是艱難。盧頭領差小弟從山頂上滾將下來,尋路報信。不想正撞著石勇,段景住二人,望哥哥早發救兵前去接應,遲則諸將必然死了。” 宋江聽罷,連夜點起軍馬,令解珍、解寶為頭引路,望這大柏樹,便是峪口。傳令教馬步軍兵,拚力殺去,務要殺開峪口。人馬行到天明,遠遠的望見山前兩株大柏樹,果然形如傘蓋。當下解珍、解寶引著軍馬,殺到山前。峪口賀統軍,便將軍馬擺開,兩個兄弟爭先出戰。宋江軍將要搶峪口,一齊向前。“豹子頭”林沖飛馬先到,正迎著賀拆,交馬只兩合,從肚皮上一槍搠著,把那賀拆搠於馬下。步軍頭領,見馬軍先到贏了,一發都奔將入去。黑旋風李逵,手掄雙斧,一迷里砍殺遼兵,背後便是混世魔王樊瑞、喪門神鮑旭,引著牌手項充、李袞,並眾多蠻牌,直殺入遼兵隊裡。李逵正迎著賀雲,搶到馬下,一斧砍斷馬腳,當時倒了,賀雲落馬。李逵雙斧如飛,連人帶馬,只顧亂剁。遼兵正擁將來,卻被樊瑞、鮑旭兩下眾牌手撞著。
賀統軍見折了兩個兄弟,便口中念念有詞,作起妖法,不知道些甚麽,只見狂風大起,就地生雲,黑暗暗罩住山頭,昏慘慘迷合谷口。正作用間,宋軍中轉過公孫勝來,在馬上出寶劍在手,口中念不過數句,大喝一聲道:“疾!”只見四面狂風,掃退浮雲,現出明朗朗一輪紅日。馬步三軍眾將向前,捨命拚殺遼兵。賀統軍見作法不靈,敵軍衝突得緊,自舞刀拍馬殺過陣來。只見兩軍一齊混戰,宋兵殺得遼兵東西逃竄。
馬軍追趕遼兵,步軍便去扒開峪口。原來被這遼兵重重疊疊將大塊青石,填塞住這條出路。步軍扒開峪口,殺進青石峪內。盧俊義見了宋江軍馬,皆稱慚愧。宋江傳令,教且休趕遼兵,收軍回獨鹿山,將息被困人馬。盧俊義見了宋江,放聲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幾喪了兄弟性命!”宋江、盧俊義同吳用,公孫勝,並馬回寨,將息三軍,解甲暫歇。
次日,軍師吳學究說道:“可乘此機會,就好取幽州。若得了幽州,遼國之亡,唾手可待。”宋江便叫盧俊義等一十三人軍馬,且回薊州權歇,宋江自領大小諸將軍卒人等,離了獨鹿山,前來攻打幽州。
賀統軍正退回在城中,為折了兩個兄弟,心中好生納悶。又聽得探馬報道:“宋江軍馬來打幽州。”番軍越慌。眾遼兵上城觀望,見東北下一簇紅旗,西北下一簇青旗,兩彪軍馬奔幽州來,即報與賀統軍。賀統軍聽得大驚,親自上城來看時,認得是遼國來的旗號,心中大喜。來的紅旗軍馬,盡寫銀字,這支軍乃是大遼國駙馬太真胥慶,只有五千餘人。這一支青旗軍馬,旗上都是金字,盡插雉尾,乃是李金吾大將。原來那個番官,正受黃門侍郎左執金吾上將軍,姓李名集,呼為李金吾,乃李陵之後蔭,襲金吾之爵。見在雄州屯紮,部下有一萬來軍馬。侵犯大宋邊界,正是此輩。聽得遼主折了城子,因此調兵前來助戰。賀統軍見了,使人去報兩路軍馬,且休入城,教去山背後埋伏暫歇,待我軍馬出城,一面等宋江兵來,左右掩殺。賀統軍傳報已了,遂引軍兵出幽州迎敵。
宋江諸將已近幽州,吳用便道:“若是他閉門不出,便無準備;若是他引兵出城迎敵,必有埋伏。我軍可先分兵作三路而進:一路直往幽州進發,迎敵來軍;兩路如羽翼相似,左右護持。若有埋伏軍起,便教這兩路軍去迎敵。”宋江便撥調關勝帶宣贊,郝思文領兵在左,再調呼延灼帶單廷 ,魏定國領兵在右,各領一萬餘人,從山後小路,慢慢而行。宋江等引大軍前來,逕往幽州進發。
卻說賀統軍引兵前來,正迎著宋江軍馬。兩軍相對,林衝出馬,與賀統軍交戰。戰不到五合,賀統軍回馬便走。宋江軍馬追趕,賀統軍分兵兩路,不入幽州,繞城而走。吳用在馬上便叫:“休趕!”說猶未了,左邊撞出太真駙馬來,已有關勝卻好迎住;右邊撞出李金吾來,又有呼延灼卻好迎住。正來三路軍馬,逼住大戰,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賀統軍情知遼兵不勝,欲回幽州時,撞過二將,接住便殺,乃是花榮、秦明。賀統軍欲退回西門城邊,又撞見雙槍將董平,又殺一陣。轉過南門,撞見朱仝,又殺一陣。賀統軍不敢入城,撞條大路,望北而走。不提防前面撞著鎮三山黃信,舞起大刀,直取賀統軍。賀統軍心慌,措手不及,被黃信一刀,正砍在馬頭上。賀統軍棄馬而走,不想脅窩裡又撞出楊雄、石秀兩步軍頭領,齊上把賀統軍捻翻在肚皮下。宋萬挺槍又趕將來。眾人只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把賀統軍亂槍戳死。那隊遼兵,已自先散,各自逃生。太真駙馬,見統軍隊裡,倒了帥字旗,軍校漫散,情知不濟,便引了這彪紅旗軍,從山背後走了。李金吾正戰之間,不見了這紅旗軍,料道不濟事,也引了這彪青旗軍,望山後退去。
宋江見這三路軍兵,盡皆退了,大驅人馬,奔來奪取幽州。不動聲色,一鼓而收。來到幽州城內,扎駐三軍,便出榜安撫百姓。隨即差人急往檀州報捷,請趙樞密移兵薊州守把,就取水軍頭領,並船隻,前來幽州聽調,卻教副先鋒盧俊義分守霸州。前後共得了四個大郡。趙安撫見了來信又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行移薊霸二州,知會再差水軍頭領,收拾進發,準備水陸並進。
且說遼主升殿,會集文武番官。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統軍大將等眾,當廷商議:“即自宋江侵奪邊界,占了俺四座大郡,早晚必來侵犯皇城,燕京難保。賀統軍弟兄三個已亡,汝等文武群臣,當此國家多事之秋,如何處置?”有都統軍兀顏光奏道:“狼主勿憂!前者奴婢累次只要自去領兵,往往被人阻擋,以致養成賊勢,成此大禍。乞降明旨,任臣選調軍馬,會合諸處軍馬,克日興師,務要擒獲宋江等眾,恢復原奪城池。”狼主准奏,遂賜出明珠虎牌,金印御旨,黃鉞白旄,朱雀皂蓋,盡付與兀顏統軍。“不問金枝玉葉,皇親國戚,不揀是何軍馬,並聽愛卿調遣。速便起兵征進!” 兀顏統軍領了聖旨兵符,便下教場,會集諸多番將,傳下將令,調遣諸處軍馬,前來策應。卻才傳令已罷,有統軍長子兀顏延壽,直至演武亭上稟道:“父親一面整點大軍,孩兒先帶數員猛將,會集太真駙馬,李金吾將軍二處軍馬,先到幽州,殺敗這蠻子們八分。待父親來時,瓮中捉鱉,一鼓掃清宋兵。不知父
親鈞意如何?”兀顏統軍道:“吾兒見得是。與汝突騎五千,精兵二萬,就做先鋒,即便會同太真駙馬,李金吾,刻下便行。如有捷音,火速飛報。”小將軍欣然領了號令,整點三軍,逕奔幽州來。正是:萬馬奔馳天地怕,千軍踴躍鬼神驚。畢竟兀顏小將軍怎生搦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且說當時兀顏延壽將引二萬餘軍馬,會合了太真駙馬,李金吾二將,共領三萬五千番軍,整頓槍刀弓箭,一應器械完備,擺布起身。早有探子來幽州城裡,報知宋江。宋江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遼兵累敗,今次必選精兵猛將,前來廝殺,當以何策應之?”吳用道:“先調兵出城,布下陣勢。待遼兵來,慢慢地挑戰。他若無能,自然退去。”宋江隨即調遣軍馬出城,離城十里,地名方山,地勢平坦,靠山傍水,排下“九官八卦陣”勢。
等候間,只見遼兵分做三隊而來。兀顏小將軍兵馬是皂旗,太真駙馬是紅旗,李金吾軍是青旗:三軍齊到。見宋江擺成陣勢,那兀顏延壽在父親手下,曾習得陣法,探知玄妙,便令青紅旗二軍,分在左右,紮下營寨,自去中軍,豎起雲梯,看了宋兵果是“九宮八卦陣”勢,下雲梯來,冷笑不止。左右副將問道:“將軍何故冷笑?”兀顏延壽道:“量他這個‘九宮八卦陣’,誰不省得?他將此等陣勢,瞞人不過。俺卻驚他則個!”令眾軍擂三通畫鼓,豎起將台。就台上用兩把號旗招展,左右列成陣勢已了,下將台來。上馬,令首將哨開陣勢,親到陣前,與宋江打話。
兀顏延壽勒馬直到陣前,高聲叫道:“你擺‘九宮八卦陣’,待要瞞誰?你卻識得俺的陣麽?”宋江聽的番將要比陣法,叫軍中豎起雲梯。宋江,吳用,朱武上雲梯觀望了遼兵陣勢,三隊相連,左右相顧。朱武早已認得,對宋江道:“此‘太乙三才陣’也。”宋江留下吳用同朱武在將台上,自下雲梯來,上馬出到陣前,挺鞭直指遼將,喝道:“量你這‘太乙三才陣’,何足為奇!”兀顏小將軍道:“你識吾陣,看俺變法,教汝不識。”勒馬入中軍,再上將台,把號旗招展,變成陣勢。吳用,朱武在將台上看了,此乃變作“河洛四象陣。”使人下雲梯來,回覆宋江知了。兀顏小將軍再出陣門,橫戟問道:“還識俺陣否?”宋江答道:“此乃變出‘河洛四象陣。’”那兀顏小將搖著頭冷笑,再入陣中,上將台,把號旗左招右展,又變成陣勢。吳用,朱武在將台上看了。朱武道:“此乃變作‘循環八卦陣’。”再使人報與宋江知道。那小將軍再出陣前,高聲問道:“還能識吾陣否?”宋江笑道:“料只是變出‘循環八卦陣’,不足為奇!” 小將軍聽了,心中自忖道:“俺這幾個陣勢,都是秘傳來的,不期都被此人識破。宋兵之中,必有人物!”兀顏小將軍再入陣中,下馬上將台,將號旗招展,左右盤旋,變成個陣勢:四邊都無門路,內藏八八六十四隊兵馬。朱武再上雲梯看了,對吳用說道:“此乃是武侯‘八陣圖’,藏了首尾,人皆 不曉。”便着人請宋公明到陣中,上將台,看這陣法。“休欺負他!遼兵這等陣圖,皆得傳授。此四陣皆從一派傳流下來,並無走移。先是‘太乙三才’,生出‘河洛四象’,‘四象’生出‘循環八卦’,‘八卦’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已變為‘八陣圖’:此是循環無比,絕高的陣法。”宋江下將台,上戰馬,直到陣前。小將軍搠戟在手,勒馬陣前,高聲大叫:“能識俺陣否?”宋江喝道:“汝小將年幼學淺,如井底之蛙,只知此等陣法,以為絕高。量這藏頭八陣圖法瞞誰?瞞吾大宋,小兒也瞞不過!”兀顏小將軍道:“你雖識俺陣法,你且排一個奇異的陣勢,瞞俺則個!”宋江喝道:“只俺這‘九宮八卦陣’勢,雖是淺薄,你敢打麽?”小將軍大笑道:“量此等小陣,有何難哉!你軍中休放冷箭,看咱打你這個小陣!” 且說兀顏小將軍便傳將令,教太真駙馬、李金吾,各撥一千軍,待俺打透陣勢,便來策應。傳令已罷,眾軍擂鼓。宋兵已傳下將令,教軍中整擋三通戰鼓,門旗兩開,放打陣的小將入來。那兀顏延壽帶本部下二十來員牙將,一千披甲馬軍,用手 弄,當日屬火,不從正南離位上來,帶了軍馬,轉過右邊,從西方兌位上,盪開白旗,殺入陣內,後面的被弓箭手射住,止有一半軍馬入的去,其餘都回本陣。
卻說小將軍走到陣里,便奔中軍,只見中間白蕩蕩如銀牆鐵壁,團團圍住小將軍。那兀顏延壽見了,驚的面如土色,心中暗想,陣里那得這等城子。便教四邊且打通舊路,要殺出陣來。眾軍回頭看時,白茫茫如銀海相似,滿地只聽的水響,不見路徑。小將軍甚慌,引軍殺投南門來,只見千團火塊,萬縷紅霞,就地面滾,並不見半個軍馬。小將軍那裡敢出南門,刺斜里殺投東門來,只見帶葉樹木,連枝山柴,交橫塞滿地下,兩邊都是鹿角,無路可進。卻轉過北門來,又見黑氣遮天,烏雲蔽日,伸手不見五指,如黑暗地獄相似。
那兀顏小將軍在陣內,四門無路可出,心中疑道:“此必是宋江行持妖法。休問怎生,只就這裡死撞出去。”眾軍得令,齊聲吶喊,殺將出去。旁邊撞出一員大將,高聲喝道:“黃口小兒,走那裡去!”兀顏小將軍欲待來戰,措手不及,腦門上早飛下一鞭來。那小將軍眼明手快,便把方天戟來攔住。只聽得雙鞭齊下,早把戟杆折做兩段。急待掙扎,被那將軍撲入懷內,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這兀顏小將軍活捉過去,攔住後軍,都喝下馬來。眾軍黑天摸地,不辨東西,只得下馬受降。捉住小將軍的,不是別人,正是虎軍大將雙鞭呼延灼。當時公孫勝在中軍作法,見報捉了小將軍,便收了法術,陣中仍復如舊,青天白日。
且說太真駙馬並李金吾將軍,各引兵一千,只等陣中消息,便要來策應;卻不想不見些動靜,不敢殺過來。宋江出到陣前,高聲喝道:“你那兩軍不降,更待何時?兀顏小將已被吾生擒在此!”喝令刀手簇出陣前。李金吾見了,一騎馬,一條槍,直趕過來,要救兀顏延壽。卻有霹靂火秦明正當前部,飛起狼牙棒,直取李金吾。二馬相交,軍器並舉,兩軍齊聲吶喊。李金吾先自心中慌了,手段緩急差遲,被奏明當頭一棒,連盔透頂,打的粉碎。李金吾顛下馬來。太真駙馬見李金吾輸了,引軍便回。宋江催兵掩殺,遼兵大敗奔走。奪得戰馬三千餘匹,旗槍劍戟,棄滿川谷。宋江引兵逕望燕京進發,直欲長驅席捲,以復王封。
卻說遼兵敗殘人馬,逃回遼國,見了兀顏統軍,稟說小將軍去打宋兵陣勢,被他活捉去了;其餘牙將,盡皆歸降;李金吾亦被他那裡一棒打死;太真駙馬逃得性命,不知去向。兀顏統軍聽了大驚,便道:“吾兒自小習學陣法,頗知玄妙。宋江那廝,把甚陣勢,捉了吾兒?”左右道:“只是個‘九宮八卦陣’勢,又無甚希奇。俺這小將軍,布了四個陣勢,都被那蠻子識破了。臨了,對俺小將軍說道:‘你識我九宮八卦陣,你敢來打麽?’俺小將軍便領了千百騎馬軍,從西門打將入去,被他強弓硬弩射住,只有一半人馬,能勾入去,不知怎生被他生擒活捉了。” 兀顏統軍道:“量這個‘九宮八卦陣’,有甚難打,必是被他變了陣勢。”眾軍道:“俺們在將台上,望見他陣中,隊伍不動,旗幟不改,只見上面一派黑雲,罩定陣中。”兀顏統軍道:“恁的必是妖術。吾不起軍,這廝也來。若不取勝,吾當自刎!誰敢與吾作前部先鋒,引兵前去?俺驅大隊,隨後便來。”帳前轉過二將齊出,“某等兩個,願為前部。”一個是番官瓊妖納延,一個是燕京驍將,姓寇,雙名鎮遠,兀顏統軍大喜,便道:“你兩個小心在意,與吾引一萬軍兵,作前部先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吾引大軍,隨後便到。” 且不說瓊寇二將起身,作先鋒開路,卻說兀顏統軍,隨即整點本部下十一曜大將,二十八宿將軍,盡數出征。先說那十一曜大將:
“太陽星”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五千。
“太陰星”天壽公主答里孛,引女兵五千。
“羅□星”皇侄耶律得榮,引兵三千。
“計都星”皇侄耶律得華,引兵三千。
“紫星”皇侄耶律得忠,引兵三千。
“月孛星”皇侄耶律得信,引兵三千。
“東方青帝水星”大將只兒拂郎,引兵三千。
“西方太白金星”大將烏利可安,引兵三千。
“南方熒惑火星”大將洞仙文榮,引兵三千。
“北方玄武水星”大將曲利出清,引兵三千。
“中央鎮星土星”上將都統軍兀顏光,總領各飛兵馬首
將五千,鎮守中壇。
兀顏統軍再點部下那二十八宿將軍:
“角木蛟”孫忠 “亢金龍”張起
“氐土貉”劉仁 “房日兔”謝武
“心月狐”裴直 “尾火虎”顧永興
“箕水豹”賈茂 “斗水獬”蕭大觀
“牛金牛”薛雄 “女土蝠”俞得成
“虛日鼠”徐威 “危月燕”李益
“室火 ”祖興 “璧水□”成珠那海
“奎木狼”郭永昌 “婁金狗”阿哩義
“胃土雉”高彪 “昂日雞”順受高
“畢月烏”國永泰 “觜火猴”潘異
“參水猿”周豹 “井水犴”童里合
“鬼金羊”王景 “柳土獐”雷春
“星日馬”卡君保 “張月鹿”李復
“翼火蛇”狄聖 “軫水蚓”班古兒
那兀顏光整點就十一曜大將,二十八宿將軍,引起大隊軍馬精兵二十餘萬,傾國而起,奉請狼主御駕親征。
且不說兀顏統軍興起大隊之師,捲地而來。再說先鋒瓊寇二將,引一萬人馬,先來進兵。早有細作報與宋江,這場廝殺不小。宋江聽了大驚,傳下將令,一面教取盧俊義部下盡數軍馬,一面又取檀州、薊州舊有人員,都來聽調。就請趙樞密前來監戰。再要水軍頭目,將帶水手人員,盡數登岸,都到霸州取齊,陸路進發。
水軍頭領護持趙樞密在後而來,應有軍馬,盡在幽州。宋江等接見趙樞密,參拜已罷,趙樞密道:“將軍如此勞神,國之柱石,名傳萬載。下官回朝,於天子前必當重保。”宋江答道:“無能小將,不足掛齒。上托天子洪福,下賴元帥虎威,偶成小功,非人能也!今有探細人報來就裡,聞知遼國兀顏統軍,起二十萬軍馬,傾國而來。興亡勝敗,決此一戰。持請樞相另立營寨,於十五里外屯紮,看宋江施犬馬之勞,與眾弟兄併力向前,決此一戰。”趙樞密道:“將軍善覷方便。” 宋江遂辭了趙樞密,與同盧俊義引起大兵,轉過幽州地面所屬永清縣界,把軍馬屯紮,下了營寨;聚集諸將頭領,上帳同坐,商議軍情大事。宋江道:“今次兀顏統軍親引遼兵,傾國而來,決非小可!死生勝負,在此一戰!汝等眾兄弟,皆宜努力向前,勿生退悔。但得微功,上達朝廷,天子恩賞,必當共享。”眾皆起身,都道:“兄長之命,誰敢不依!”正商議間,小校報來,有遼國使人下戰書來。宋江教喚至帳下,將書呈上。宋江拆書看了,乃是遼國兀顏統軍帳前先鋒使瓊寇二將軍,統前部兵馬,相期來日決戰。宋江就批書尾,回示來日決戰,叫與來使酒食,放回本寨。
此時秋盡冬來,軍披重鎧,馬掛皮甲,盡皆得時。次日,五更造飯,平明拔寨,盡數起行。不到四五里,宋兵果與遼兵相迎。遙望皂旗影里,閃出兩員先鋒旗號來。戰鼓喧天,門旗開處,那個瓊先鋒當先出馬。
當下那個瓊妖納延,橫槍躍馬,立在陣前。宋江在門旗下看了,便問:“誰與此將交戰?”當下九紋龍史進提刀躍馬,出來與瓊將軍挑戰。戰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斗到三十餘合,史進一刀卻砍個空,吃了一驚,撥回馬望本陣便走。瓊先鋒縱馬趕來。小李廣花榮正在宋江背後,見輸了史進,便拈起弓,搭上箭,把馬挨出陣前,覷得來馬較近,颼的只一箭,正中瓊先鋒面門,翻身落馬。史進聽得背後墜馬,霍地回身,復上一刀,結果了瓊妖納延。
那寇先鋒望見砍了瓊先鋒,怒從心起,躍馬提槍,直出陣前,高聲大罵:“賊將怎敢暗算吾兄!”當有病尉遲孫立飛馬直出,逕來奔寇鎮遠。軍中戰鼓喧天,耳畔喊聲不絕。那孫立的金槍,神出鬼沒。寇先鋒 不過二十餘合,勒回馬便走;不敢回陣,恐怕撞動了陣腳,繞陣東北而走。孫立正要建功,那裡肯放,縱馬趕去。寇先鋒去得遠了,孫立在馬上帶住槍,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看寇先鋒後心較親,只一箭,那寇將軍聽的弓弦響,把身一倒,那枝箭卻好射到,順手只一綽,綽了那枝箭。孫立見了,暗暗地喝采。寇先鋒冷笑道:“這廝賣弄弓箭!”便把那枝箭咬在口裡,自把槍帶在了事環上,急把左手取出硬弓,右手就取那枝箭,搭上弦,扭過身來,望孫立前心窩裡一箭射來。孫立早已偷眼見了,在馬上左來右去。那枝箭到胸前,把身望後便倒,那枝箭從身上飛過去了。這馬收勒不住,只顧跑來。
寇先鋒把弓穿在臂上扭回身,且看孫立倒在馬上。寇先鋒想道:“必是中了!”原來孫立兩腿有力,夾住寶鎧,倒在馬上,故作如此,卻不墜下馬來。寇先鋒勒轉馬,要來捉孫立。兩個馬頭,卻好相迎著,隔不的丈尺來去,孫立卻跳將起來,大喝一聲。寇先鋒吃了一驚,便回道:“你只躲得我箭,須躲不得我槍。”望孫立胸前,盡力一槍搠來,孫立挺起胸脯,受他一槍。槍尖到甲,略側一側,那槍從肋窩裡放將過去。那寇將軍卻撲入懷裡來。孫立就手提起腕上虎眼鋼鞭,向那寇先鋒腦袋上飛將下來,削去了半個天靈骨。那寇將軍做了半世番官,死於孫立之手,屍骸落於馬前。孫立提槍回來陣前。宋江大縱三軍,掩過對陣來。遼兵無主,東西亂竄,各自逃生。
宋江正趕之間,聽的前面連珠炮響,宋江便教水軍頭領,先引一枝軍卒人馬,把住水口。差花榮、秦明、呂方、郭盛騎馬上山頂望時,只見垓垓攘攘,番軍人馬,蓋地而來。正是鳴聲如雷奔盧騎,揚塵若霧涌胡兵。畢竟來的番軍是何處人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話說當時宋江在高阜處,看了遼兵勢大,慌忙回馬來到本陣,且教將軍馬退回永清山口屯紮。便就帳中與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等商議道:“今日雖是贏了他一陣,損了他兩個先鋒,我上高阜處觀望遼兵,其勢浩大,漫天遍地而來,此乃是大隊番軍人馬。來日必用與他大戰交鋒,恐寡不敵眾,如之奈何?”吳用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寡敵眾。昔晉謝玄五萬人馬,戰退符堅百萬雄兵,先鋒何為懼哉!可傳令與三軍眾將,來日務要旗幟嚴整,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深栽鹿角,固守營寨,濠塹齊備,軍器並施,整頓雲梯炮石之類,預先伺候。還只擺‘九宮八卦陣’勢。如若他來打陣,依次而起,縱他有百萬之眾,安敢衝突?” 宋江道:“軍師言之甚妙。”隨即傳令已畢,諸將三軍,盡皆聽令。五更造飯,平明拔寨都起,前抵昌平縣界,即將軍馬擺開陣勢,紮下營寨。前面擺列馬車,還是虎軍大將:秦明在前,呼延灼在後;關勝居左,林沖居右;東南索超,東北徐寧,西南董平,西北楊志。宋江守領中軍;其餘眾將,各依舊職;後面步軍,另做一陣在後,盧俊義、魯智深、武松三個為主。數萬之中,都是能征慣戰之將,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廝殺。陣勢已定,專候番軍。
不多時,望望遼兵遠遠而來。前面六隊番軍人馬,每隊各有五百,左設三隊,右設三隊,循環往來,其勢不定。此六隊游兵,又號“哨路”,又號“壓陣”。次後大隊蓋地來時,前軍儘是纛旗,一代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頂黑盔,身按玄甲,上穿黑袍,坐下烏馬。手中一般軍器,正按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上將,按上界“北方玄武水星”。怎生打扮?頭披青絲細發,黃抹額緊束金箍;身穿禿袖黑袍,烏油甲密鋪銀鎧。足跨一匹烏騅千里馬,手擎一口黑柄三尖刀。乃是番將曲利出清,引三千披髮黑甲人馬,按“北辰五翟星君”。皂旗下軍兵,不計其數。正是凍雲截斷東方日,黑氣平吞北海風。
左軍儘是青龍旗,一代也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四縫盔,身披柳葉甲,上穿翠色袍,下坐青聰馬。手握一般軍器,正按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東方蒼龍木星”。怎生打扮?頭戴獅子盔,身披狻猊鎧,堆翠繡青袍,縷金碧玉帶。手中月斧金絲杆,身坐龍駒玉塊青。乃是番將只見拂郎,引三千青色寶 人馬,按“東 星君”。青旗下左右圍繞軍兵,不計其數。正似翠色點開黃道路,青霞截斷紫雲根。
右軍儘是白虎旗,一代也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水磨盔,身披爛銀鎧,上穿素羅袍,坐騎雪白馬。各拿伏手軍器,正按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西方咸池金星”。怎生打扮?頭頂兜鍪鳳翅盔,身披花銀雙鎧甲,腰間玉帶迸寒光,稱體素袍飛雪練。騎一匹照夜玉狻猊馬,使一枝純鋼銀棗搠。乃是番將烏利可安,引三千白纓素旗人馬,按“西兌七星君”。白旗下前後護御軍兵,不計其數。正似征駝卷盡陰山雪,番將斜披玉井冰。
後軍儘是緋紅旗,一代亦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身披猩猩血染征袍,桃紅鎖甲現魚鱗,沖陣龍駒名赤兔。各執伏手軍器,正按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南方朱雀火星。”怎生打扮?頭頂著絳冠,朱纓粲爛;身穿緋紅袍,茜色光輝。甲披一片紅霞,靴刺數條花縫。腰間寶帶紅 ,臂掛硬弓長箭。手持八尺火龍刀,坐騎一匹胭脂馬。乃是番將洞仙文榮,引三千紅羅寶 人馬,按“南離三星君。”紅旗下朱纓 衣軍兵,不計其數。正似離宮走卻六丁神,霹靂震開三昧火。
陣前左有一隊五千猛兵人馬,儘是金鏤弁冠,鍍金銅甲,緋袍朱纓,火焰紅旗, 鞍赤馬,簇擁著一員大將。頭戴簇芙蓉如意縷金冠,身披結連環獸面鎖子黃金甲,猩紅烈火繡花袍,碧玉嵌金七寶帶。使兩口日月雙刀,騎一匹五明赤馬。乃是遼國御弟大王耶律得重,正按上界“太陽星君。”正似金烏擁出扶桑國,火傘初離東海洋。
陣前右設一隊五千女兵人馬,儘是銀花弁冠,銀盔鎖甲,素袍素纓,白旗白馬,銀杆刀槍,簇擁著一員女將。金鳳釵對插青絲,紅抹額亂鋪珠翠,雲肩巧襯錦裙,繡襖深籠銀甲。小小花靴金鐙穩,翩翩翠袖玉鞭輕。使一口七星寶劍,騎一匹銀騮白馬。乃是遼國天壽公主答里孛,按上界“太陰星君。”正似玉兔團團離海角,冰輪皎皎照瑤台。
兩隊陣中,團團一遭,儘是黃旗,簇簇軍將,盡騎黃馬,都披金甲。襯甲袍起一片黃雲,繡包巾散半天黃霧。黃軍隊中,有軍馬大將四員,各領兵三千,分於四角。每角上一員大將,團團守護。東南一員大將,青袍金甲,手持寶槍,坐騎粉青馬,立於陣前,按上界“羅□星君”,乃是遼國皇侄耶律得榮。西南一員大將,紫袍銀甲。使一口寶刀,坐騎海騮馬,立於陣前,按上界“計都星君”,乃是遼國皇侄耶律得華。東北一員大將,綠袍銀甲,手執方天畫戟,坐騎五明黃馬,立於陣前,按上界“紫星君”,乃是遼國皇侄耶律得忠。西北一員大將,白袍銅甲,手仗七星寶劍,坐騎踢雲烏騅馬,立於陣前,按上界“月孛星君”,乃是遼國皇侄耶律得信。
黃軍陣內,簇擁著一員上將,左有執青旗,右有持白鉞,前有擎朱 ,後有張 蓋。周'u旗號,按二十四氣,六十四卦,南辰北斗,飛龍飛虎,飛熊飛豹,明分陰陽左右,暗合璇璣玉衡,乾坤混沌之象。那員上將,使一枝朱紅畫杆方天戟。怎生打扮?頭戴七寶紫金冠,身穿龜背黃金甲,西川紅錦繡花袍,藍田美玉玲瓏帶。左懸金畫鐵胎弓,右帶鳳翎銅子箭。足穿鷹嘴雲根靴,坐騎鐵脊銀 馬。錦雕鞍穩踏金鐙,紫絲韁牢絆山橋。腰間掛劍驅番將,手內揮鞭統大軍。這簇軍馬,光輝四邊,渾如金色,按上界“中宮土星一天君”,乃是遼國都統軍大元帥兀顏光。
黃旗之後,中軍是鳳輦龍車。前後左右,七重劍戟槍刀圍繞。九重之內,又有三十六對黃巾力士,推捧車駕。前有九騎金鞍駿馬駕轅,後有八對錦衣衛士隨陣。輦上中間,坐著遼國狼主:頭戴沖天唐巾,身穿九龍黃袍,腰系藍田玉帶,足穿朱履朝靴。左右兩個大臣: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各帶貂蟬冠,火裙朱服,紫綬金章,象簡玉帶。龍床兩邊,金童玉女,執簡捧 。龍車前後左右兩邊,簇擁護駕天兵。遼國狼主,自按上界“北極紫微大帝”,總領鎮星,左右二丞相,按上界“左輔”“右弼”星君。正是一天星斗離乾位,萬象森羅降世間。
那遼國番軍擺列天陣已定,正如雞卵之形,似覆盆之狀,旗排四角,槍擺八方,循環無定,進退有則。宋江看見,便教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就中軍豎起雲梯將台,引吳用,朱武上台觀望。宋江看了,驚訝不已。朱武看了,認得是天陣,便對宋江,吳用道:“此乃是‘太乙混天象陣’也!”宋江問道:“如何攻擊?”朱武道:“此天陣變化無窮,機關莫測,不可造次攻打!”宋江道:“若不打得開陣勢,如何得他軍退?”吳用道:“急切不知他陣內虛實,如何便去打得?” 正商議間,兀顏統軍在中軍傳令,今日屬金,可差“亢金龍”張起,“牛金牛”薛雄,“婁金狗”阿里義,“鬼金羊”王景四將,跟隨“太白金星”大將烏利可安,離陣攻打宋兵。宋江眾將在陣前,望見對陣右軍七門,或開或閉;軍中雷響,陣勢團團;那引軍旗在陣內自東轉北,北轉西,西投南。朱武見了,在馬上道:“此乃是天盤左旋之象。今日屬金,天盤左動,必有兵來。”說猶未了,五炮齊響,早是對陣踴出軍來。中是“金星”,四下是四宿,引動五隊軍馬,卷殺過來,勢如山倒,力不可當。宋江軍馬,措手不及,望後急退。大隊壓住陣腳,遼兵兩面夾攻,宋江大敗,急忙退兵,回到本寨,遼兵也不來追趕。點視軍中頭領,孔亮傷刀,李雲中箭,朱富著炮,石勇著槍,中傷軍卒,不計其數。隨即發付上車,去後寨令安道全醫治。宋江教前軍下了鐵蒺藜,深栽鹿角,堅守寨門。
宋江在中軍納悶,與盧俊義等商議:“今日折了一陣,如之奈何?再若不出交戰,必來攻打。”盧俊義道:“來日著兩路軍馬,撞住他那壓陣軍兵;再調兩路軍馬,撞那廝正北七門;卻教步軍從中間打將入去,且看裡面虛實如何?”宋江道:“也是。”次日便依盧俊義之言,收拾起寨,前至陣前準備,大開寨門,引兵前進。遙望遼兵不遠,六隊壓陣遼兵,遠探將來。
宋江便差關勝在左,呼延灼在右,引本部軍馬,撞退壓陣遼兵。大隊前進,與遼兵相接,宋江再差花榮,秦明,董平,楊志在左,林沖,徐寧,索超,朱仝在右:兩隊軍兵,來撞皂旗七門。果然撞開皂旗陣勢,殺散皂旗人馬,正北七座旗門,隊伍不整。宋江陣中,卻轉過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五百牌手向前;背後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解珍,解寶,將帶應有步軍頭目,撞殺入去。“混天陣”,內只聽四面炮響,東西兩軍,正面黃旗軍撞殺將來。宋江軍馬,抵擋不住,轉身便走;後面架隔不定,大敗奔走。退回原寨。急點軍時,折其大半。杜遷,宋萬,又帶重傷。於內不見了“黑旋風”李逵。原來李逵殺得性起,只顧砍入他陣里去,被他撓鈎搭住,活捉去了。宋江在寨中聽得,心中納悶。傳令教先送杜遷、宋萬去後寨,令安道全調治;帶傷馬匹,叫牽去與皇甫端料理。
宋江又是吳用等商議:“今日又折了李逵,輸了這一陣,似此怎生奈何?”吳用道:“前日我這裡活捉的他那個小將軍,是兀顏統軍的孩兒,正好與他打換。”宋江道:“這番換了,後來倘若折將,何以解救?”吳用道:“兄長何故執迷,且顧眼下。”說猶未了,小校來報,有遼將遣使到來打話。宋江喚入中軍,那番官來與宋江廝見說道:“俺奉元帥將令,今日拿得你的一個頭目,到俺總兵面前,不肯殺害,好生與他酒肉,管待在那裡。統軍要送來與你,換他孩兒小將軍還他;如是將軍肯時,便送那個頭目來還。”宋江道:“既是恁地,俺明日取小將軍來到陣前,兩相交換。”番官領了宋江言語,上馬去了。宋江再與吳用商議道:“我等無計破他陣勢,不若取將小將軍來,就這裡解和這陣,兩邊各自罷戰。”吳用道:“且將軍馬暫歇,別生良策,再來破敵,未為晚矣。”到曉,差人星夜去取兀顏小將軍來,也差個人直往兀顏統軍處,說知就裡。
且說兀顏統軍,正在帳中坐地,小軍來報,宋先鋒使人來打話。統軍傳令,教喚入來。到帳前,見了兀顏統軍,說道:“俺的宋先鋒拜意統軍麾下:今送小將軍回來,換俺這個頭目。即今天氣嚴寒,軍士勞苦,兩邊權且罷戰,待來春別作商議,俱免人馬凍傷。請統軍將令。”兀顏統軍聽了大喝道:“無智辱子,被汝生擒,縱使得活,有何面目見咱?不用相換,便拿下替俺斬了。若要罷戰權歇,教你宋江束手來降,免汝一死。若不如此,吾引大兵一到,寸草不留!”大喝一聲“退去!”使者飛馬回寨,將這話訴與宋江。宋江慌道,只怕救不得李逵,拔寨便起,帶了兀顏小將軍,直抵前軍,隔陣大叫:“可放過俺的頭目來,我還你小將軍。不罷戰不妨,自與你對陣廝殺。”只見遼兵陣中,無移時,把李逵一騎馬送出陣前來。這裡也牽一匹馬,送兀顏小將軍出陣去。兩家如此,一言為定。兩邊一齊同收同放:李將軍回寨,小將軍也騎馬過去了。當日兩邊,都不廝殺。宋江退兵回寨,且與李逵賀喜。
宋江在帳中與諸將相議道:“遼兵勢大,無計可破,使我憂煎,度日如年,怎生奈何?”呼延灼道:“我等來日,可分十隊軍馬:兩路去當壓陣軍兵,八路一齊撞擊,決此一戰。”宋江道:“全靠你等眾弟兄同心戮力,來日必行。”吳用道:“兩番撞擊不動,不如守等他來交戰。”宋江道:“等他來,也不是良法。只是眾弟兄當以力敵,豈有連敗之理!”當日傳令,次早拔寨起軍,分作十隊,飛搶前去。兩路先截住後背壓陣軍兵;八路軍馬更不打話,吶喊搖旗,撞入“混天陣”去。聽的裡面雷聲高舉,四七二十八門,一齊分開,變作“一字長蛇”之陣,便殺出。宋江軍馬,措手不及,急令回軍,大敗而走,旗槍不整,金鼓偏斜。速退回來,到得本寨,於路損折軍馬數多。宋江傳令,教軍將緊守山口寨柵,深掘濠塹,牢栽鹿角堅閉不出,且過冬寒。
卻說副樞密趙安撫,累次申達文書赴京,奏請索取衣襖等件;因此朝廷特差御前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正受鄭州團練使,姓王,雙名文斌,此人文武雙全,滿朝欽欽,將帶京師一萬餘人,起差民夫車輛,押運襖五十萬領,前赴宋先鋒軍前交割,就行催併軍將,向前交戰,早奏凱歌。王文斌領了聖旨文書,將帶隨行軍器,拴束衣甲鞍馬,催伸人夫軍馬,起運車杖出東京,望陳橋驛進發。監押著一二百輛車子,上插黃旗,書“御賜衣襖,”迤邐前進。經過去處,自有官司供給口糧。在路非則一日,來到邊庭,參見了趙樞密,呈上中書省公文。
趙安撫看了大喜道:“將軍來的正好,目今宋先鋒被遼國兀顏統軍,把兵馬擺成“混天”陣勢連輸了數陣;頭目人等,中傷者多,現今發在此間將養,令安道全醫治。宋先鋒紮寨在永清縣地方,並不敢出戰,好生憂悶。”王文斌稟道:“朝廷因此就差某來,催併軍士向前,早要取勝。今日既然累敗,王某回京師,見省院官,難以回奏。文斌不才,自幼頗讀兵書,略曉些陣法,就到軍前,略施小策,願決一陣,與宋先鋒分憂。未知樞相鈞命若何?”趙樞密大喜,置酒宴賞,就軍中犒勞押車人夫;就教王文斌轉運衣襖,解付宋江軍前給散。趙安撫先使人報知宋先鋒去了。
且說宋江在中軍帳中納悶,聞知趙樞密使人來,轉報東京差教頭鄭州團練使王文斌,押送衣襖五十萬領,就來軍前催併進兵。宋江差人接至寨中下馬,請入帳內,把酒接風。數杯酒後,詢問緣由。宋江道:“宋某自蒙朝廷差遣到邊上,托天子洪福,得了四個大郡。今到幽州,不想被番邦兀顏統軍,設此‘混天象’陣:兵屯二十萬,整整齊齊,按周天星象,請啟狼主御駕親征。宋江連敗數陣,無計可施,屯駐不敢輕動。今幸得將軍降臨,願賜指教。”王文斌道:“量這個‘混天陣’,何足為奇?王某不才,同到軍前一觀,別有主見。”宋江大喜,先令裴宣,且將衣襖給散軍將,眾人穿罷,望南謝恩。當日中軍置酒,殷勤管待,就行賞勞三軍。
來日結束,五軍都起。王文斌取過帶來的頭盔衣甲,全副披掛上馬,都到陣前。對陣遼兵望見宋兵出戰,報入中軍。金鼓齊鳴,喊聲大舉,六隊戰馬哨出陣來。宋江分兵殺退。王文斌上將台親自看一回,下雲梯來說道:“這個陣勢,也只如常,不見有甚驚人之處。”不想王文斌自己不識,且圖詐人要譽,便叫前軍擂鼓搦戰;對陣番軍,也撾鼓鳴金。宋江立馬大喝道:“狐朋狗黨,敢出來挑戰麽?”說猶未了,黑旗隊裡,第四座門內,飛出一將。那番官披頭散髮,黃羅抹額,襯著金箍烏油鎧甲,禿袖皂袍,騎匹烏騅馬,挺三尖刀,直臨陣前;背後牙將,不計其數。引軍皂旗上書銀字,大將曲利出清,躍馬陣前搦戰。
王文斌尋思道:“我不就這裡顯揚本事,再於何處施逞?”便挺槍躍馬出陣,與番官更不打話,驟馬相交。王文斌挺槍便搠,番將舞刀來迎。不到二十餘合,番將回身便走。王文斌見了,便驟馬飛槍,直趕將去。原來番將不輸,特地要賣個破綻,漏他來趕。番將輪起刀,覷著王文斌較親,翻身背砍一刀,把王文斌連肩和胸脯,砍做兩段,死於馬下。宋江見了,急叫收軍。那遼兵撞掩過來,又折了一陣,慌慌忙忙,收拾還寨。眾多軍將,看見立馬斬了王文斌,面面廝覷,俱各駭然。宋江回到寨中,動紙文書,申覆趙樞密,說王文斌自願出戰身死。發付帶來人伴回京。趙樞密聽知此事,輾轉憂悶,甚是煩惱,只得寫了申呈奏本,關會省院打發來的人伴回京去了。
且說宋江自在寨中納悶,百般尋思,無計可施,怎生破得遼兵,寢食俱廢,夢寐不安。是夜嚴冬,天氣甚冷,宋江閉上帳房,秉燭沉吟悶坐。時已二鼓,神思睏倦,和衣隱几而臥;覺道寨中狂風忽起,冷氣侵人。宋江起身,見一青衣女童,向前打個稽首。宋江便問:“童子自何而來?”童子答曰:“小童奉娘娘法旨,有請將軍,便煩移步。”宋江道:“娘娘現在何處?”童子指道:“離此間不遠。”宋江遂隨童子出得帳房,但見上下天光一色,金碧交加,香風細細,瑞靄飄飄,有如二三月間天氣。行不過三二里多路,見座大林,青松茂盛,翠柏森然,紫桂亭亭,石欄隱隱;兩邊都是茂林修竹,垂柳夭桃,曲折闌干,轉過石橋,朱紅櫺星門一座。仰觀四面,蕭牆粉壁,畫棟雕梁,金釘朱戶,碧瓦重檐,四邊簾卷蝦須,正面 橫龜背。女童引宋江從左廊下而進,到東向一個閣子前。推開朱戶,教宋江裡面少坐。舉目望時,四面雲 寂靜,霞彩滿階,天花嬪紛,異香繚繞。
童子進去,復又出來傳旨道:“娘娘有請,星主便行。”宋江坐未暖席,即時起身;又見外面兩個仙女入來,頭戴芙蓉碧玉冠,身穿金縷絳綃衣,與宋江施禮。宋江不敢仰視。那兩個仙女道:“將軍何故作謙?娘娘更衣便出,請將軍議論國家大事,便請同行。”宋江唯然而行,聽的殿上金鐘聲響,玉磬音鳴。青衣迎請宋江上殿。二仙女前進,引宋江自東階而上,行至珠簾之前。宋江只聽的簾內玎璫,隱隱玉佩鏘鏘。青衣請宋江入簾內,跪在香案之前。舉目觀望殿上,祥雲靄靄,紫霧騰騰,正面九龍榻上,坐著九天玄女娘娘。頭戴九龍飛鳳冠,身穿七寶龍鳳絳綃衣,腰系山河日月裙,足穿雲霞珍珠履,手執無瑕白玉圭。兩邊侍從女仙,約有三二十個。
玄女娘娘與宋江曰:“吾傳天書與汝,不覺又早數年矣!”汝能忠義堅守,未嘗少怠。今宋天子令汝破遼,勝負如何?”宋江俯伏在地,拜奏曰:“臣自得蒙娘娘賜與天書,未嘗輕慢,泄漏於人。今奉天子詔命破遼,不期被兀顏統軍,設此‘混天象’陣,累敗數次。臣無計可施,正在危急之際。”玄女娘娘曰:“汝知‘混天象’陣法否?”宋江再拜奏道:“臣乃下士愚人,不曉其法,望乞娘娘賜教。” 玄女娘娘曰:“此陣之法,聚陽象也。只此攻打,永不能破。若欲要破,須取相生相剋之理。且如前面 旗軍馬內設水星,按上界‘北方五辰星。’你宋兵中,可選大將七員,黃旗黃甲,黃衣黃馬,撞破遼兵 旗七門。續後命猛將一員,身披黃袍,直取水星,此乃土克水之義也。卻以白袍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左邊青旗軍陣,此乃金克木之義也。卻以紅袍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右邊白旗軍陣,此乃火克金之義也。卻以 旗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後軍紅旗軍陣,此乃水克火之義也。卻命一枝青旗軍馬,選將九員,直取中央黃旗軍陣主將,此乃木克土之義也。再選兩枝軍馬,命一枝繡旗花袍軍馬,扮作‘羅□’,獨破遼兵‘太陽’軍陣。命一枝素旗銀甲軍馬,扮作‘計都’,直破遼兵‘太陰’軍陣。再造二十四部雷車,按二十四氣,上放火石火炮,直推入遼兵中軍。令公孫勝布起風雷天罡正法,逕奔入遼主駕前。可行此計,足取全勝。日間不可行兵,須是夜黑可進。汝當親自領兵,掌握中軍,催動人馬,一鼓成功。吾之所言,汝當秘受。保國安民,勿生退悔。天凡有限,從此永別。他日瓊樓金闕,別當重會。汝宜速還,不可久留。”特命青衣獻茶,宋江吃罷,令青衣即送星主還寨。
宋江再拜,懇謝娘娘,出離殿庭。青衣前引宋江下殿,從西階而出,轉過櫺星紅門,再登舊路。才過石橋松徑,青衣用手指道:“遼兵在那裡,汝當破之!”宋江回顧,青衣用手一推,猛然驚覺,就帳中做了一夢。
靜聽軍中更鼓,已打四更,宋江便叫請軍師圓夢。吳用來到中軍帳內,宋江道:“軍師有計破‘混天陣’否?”吳學究道:“未有良策可施。”宋江道:“我已夢玄女娘娘傳與秘訣。尋思定了,特請軍師商議,可以會集諸將,分撥行事。”正是動達天機施妙策,擺開星斗破迷關。畢竟宋江怎生打陣,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話說當下宋江夢中授得九天玄女之法,不忘一句,便請軍師吳用計議定了,申稟趙樞密。寨中合造雷車二十四部,都用畫板鐵葉釘成,下裝油柴,上安火炮,連更曉夜,催併完成。商議打陣,會集諸將人馬,宋江傳令,各各分派:便點按“中央戊己土”黃袍軍馬,戰遼國“水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雙槍將”董平,左右撞破 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朱仝,史進,歐鵬,鄧飛,燕順,馬麟,穆春;再點按“西方庚辛金”白袍軍馬,戰遼國“木星”陣內,差大將一員,“豹子頭”林沖,左右撞破青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徐寧,穆弘,黃信,孫立,楊春,陳達,楊林;再點按“南方丙丁火”紅袍軍馬,戰遼國“金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霹靂火”秦明,左右撞破白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劉唐,雷橫,單廷 ,魏定國,周通,龔旺,丁得孫;再點按“北方壬癸水”黑袍軍馬,戰遼國“火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雙鞭”呼延灼,左右撞破紅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楊志,索超,韓滔,彭玘,孔明,鄒淵,鄒潤;再點按“東方甲乙木”青袍軍馬,戰遼國“土星”主將陣內,差大將一員,“大刀”關勝,左右撞破中軍黃旗主陣人馬,差副將八員,花榮,張清,李應,柴進,宣贊,郝思文,施恩,薛永;再差一枝繡旗花袍軍,打遼國“太陽”左軍陣內,差大將七員,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焦挺,湯隆,蔡福;再差一枝素袍銀甲軍,打遼國“太陰”右軍陣中,差大將七員,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王英,孫新,張青,蔡慶;再差打中軍一枝悍勇人馬,直擒遼主,差大將六員,盧俊義,燕青,呂方,郭盛,解珍,解寶;再遣護送雷車至中軍,大將五員,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其餘水軍頭領,並應有人員盡到陣前協助破陣。陣前還立五方旗幟八面,分撥人員,仍排“九宮八卦陣”勢。宋江傳令已罷,眾將各各遵依;一面建造雷車已了,裝載法物,推到陣前。正是計就驚天地,謀成破鬼神。
且說兀顏統軍,連日見宋江不出交戰,差遣壓陣軍馬,直哨到宋江寨前。宋江連日製造完備,選定日期,是晚起身,來與遼兵相接。一字兒擺開陣勢,前面盡把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只待天色傍晚。黃昏左側,只見朔風凜凜,彤雲密布,罩合天地,未晚先黑。宋江教眾軍人等,斷蘆為笛,銜於口中,□哨為號。
當夜先分出四路兵去,只留黃袍軍擺在陣前。這分出四路軍馬,趕殺哨路番軍,繞陣腳而走,殺投北去。
初更左側,宋江軍中連珠炮響。呼延灼打開陣門,殺入後軍,直取“火星”。關勝隨即殺入中軍,直取“土星”主將。林引軍殺入左軍陣內,直取“木星”。秦明領軍撞入右軍陣內,直取“金星”。董平便調軍攻打頭陣,直取“水星”。公孫勝在軍中仗劍作法踏罡步斗,'H起五雷。是夜南風大作,吹得樹梢垂地,走石飛沙。一齊點起二十四部雷車,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將引五百牌手,悍勇軍兵,護送雷車,推入遼軍陣內。“一丈青”扈三娘,引兵便打入遼兵“太陰”陣車。“花和尚”魯智深,引兵便打入遼兵“太陽”陣中。“玉麒麟”盧俊義,引領一枝軍馬,隨著雷車,直著雷車,直奔中軍。你我自去尋隊廝殺。是夜雷車火起,空中霹靂交加,端的是殺得星移斗轉,日月無光,鬼哭神號,人兵撩亂。
且說兀顏統軍,正在中軍遣將,只聽得四下里喊大振,四面廝殺。急上馬時,雷車已到中軍,烈焰漲天,炮聲震地,關勝一枝軍馬,早到帳前。兀顏統軍,急取方天畫戟,與關勝大戰。怎禁“沒羽箭”張清,取石子望空中亂打,打的四邊牙將,中傷者多逃命散走。李應,柴進,宣贊,郝思文,縱馬橫刀,亂殺軍
將。兀顏統軍見身畔沒了羽翼,撥回馬望北而走,關勝飛馬緊追。正是饒君走上焰摩天,腳下騰雲鬚趕上。
花榮在背後見兀顏統軍輸了,一騎馬也追將來,急拈弓搭箭,將兀顏統軍射將去。那箭正中兀顏統軍後心,聽的錚地一聲,火光迸散,正射在護心鏡上。卻待再射,關勝趕上,提起青龍刀,當頭便砍。那兀顏統軍披著三重鎧甲:貼里一層連環銅鐵鎧,中間一重海獸皮甲,外面方是鎖子黃金甲。關勝那一刀砍過,只透的兩層。再復一刀,兀顏統軍就刀影里閃過,勒馬挺方天戟來迎。兩個又 了三五合,花榮趕上,覷兀顏統軍面門,又放一箭。兀顏統軍急躲,那枝箭帶耳根穿住鳳翅金冠。兀顏統軍急走,張清飛馬趕上,拈起石子,望頭臉上便打。石子飛去,打的兀顏統軍撲在馬上,拖著畫戟而走。關勝趕上,再狠一刀。那青龍刀落處,把兀顏統軍連腰截骨帶頭砍著,顛下馬去。花榮搶到,先換了那匹好馬。張清趕來,再復一槍,可憐兀顏統軍,一世豪傑,一柄刀,一條槍,結果了性命。
卻說魯智深引著武松等六員頭領,眾將納聲喊,殺入遼兵“太陽”陣內。那耶律得重急待要走,被武松一戒刀,掠斷馬頭,倒撞下馬來;揪住頭髮,一刀取了首級,殺散“太陽”陣勢。魯智深道:“他們再去中軍,拿了遼主,便是了事也!” 且說遼兵“太陰”陣中天壽公主,聽得四邊喊起廝殺,慌忙整頓軍器上馬,引女兵伺候。只見“一丈青”舞起雙刀,縱馬引著顧大嫂等六員頭領,殺入帳來,正與天壽公主交鋒。兩個 無數合,“一丈青”放開雙刀,搶入公主懷內,劈胸揪住。兩個在馬上紐做一團,絞做一塊。王矮虎趕上,活捉了天壽公主。顧大嫂,孫二娘在陣里殺散女兵;孫新,張青,蔡慶在外面夾攻。可憐玉葉金枝女,卻作歸降被縛人。
且說盧俊義引兵殺到中軍,解珍,解寶先把帥字旗砍翻,亂殺番兵番將。當有護駕大臣與眾多牙將,緊護遼國狼主鑾駕,往北而走。陣內“羅□”,“月孛”二皇侄,俱被刺死於馬下;“計都”皇侄,就馬上活拿了;“紫”皇侄,不知去向。大兵重重圍住,直殺到四更方息,殺的遼兵二十餘萬,七損八傷。
將及天明,諸將都回。宋江鳴金收軍下寨,傳令教生擒活捉之眾,各自獻功。“一丈青”獻“太陰星”天壽公主;盧俊義獻“計都星”皇侄耶律得華;朱仝獻“水星”曲利出清;歐鵬,鄧飛、馬麟獻“斗水獬”蕭大觀;楊林,陳達獻“心月狐”裴直;單廷珪,魏定國獻“胃土雉”高彪;韓滔,彭玘獻“柳土獐”雷春,“翼火蛇”狄聖;諸將獻首級,不計其數。宋江將生擒八將,盡行解赴趙樞密中軍收禁。所得馬匹,就行分撥各將騎坐。
且說遼國狼主,慌速退入燕京,急傳旨意,堅閉四門,緊守城池,不出對敵。宋江知得遼主退回燕京,便教軍馬拔寨都起,直追至城下,團團圍住。令人請趙樞密,直至後營監臨打城。宋江傳令,教就燕京城外,團團豎起雲梯炮石,紮下寨柵,準備打城。
遼國狼主心慌,會集群臣商議,都道:“事在危急,莫若歸降大宋,此為上計。”遼王遂從眾議。於是城上早豎起降旗,差人來宋營求告:“年年進牛馬,歲歲獻珠珍,再不敢侵犯中國。”宋江引著來人,直到後營,拜見趙樞密,通說投降一節。趙樞密聽了道:“此乃國家大事,須用取自上裁,我未敢擅便主張。你遼國有心投降,可差的當大臣,親赴東京,朝見天子。聖旨准你遼國皈依表文,降詔赦罪,方敢退兵罷戰。” 來人領了這話,便入城回復狼主。當下國主聚集文武百官,商議此事時,有右丞相太師褚堅出班奏曰:“目今本國兵微將寡,人馬皆無,如何迎敵?論臣愚意,微臣親往宋先鋒寨內,許以厚賄。一面令其住兵停戰;一面收拾禮物,逕往東京,投買省院諸官,令其於天子之前,善言啟奏,別作宛轉。目今中國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專權,童子皇帝,聽他四個主張。可把金帛賄賂,與此四人,買其請和,必降詔赦,收兵罷戰。”狼主准奏。
次日,丞相褚堅出城來,直到宋先鋒寨中。宋江接至帳上,便問來意如何。褚堅先說了國主投降一事,然後許宋先鋒金帛玩好之物。宋江聽了,說與丞相褚堅道:“俺連日攻城,不愁打你這個城池不破,一發斬草除根,免了萌芽再發。看見你城上豎起降旗,以此停兵罷戰。出國交鋒,自古國家有投降之理,准你投拜此降,因此按兵不動,容汝赴朝廷請罪獻納。汝今以賄賂相許,覷宋江為何等之人,再勿復言!”褚堅惶恐。宋江又道:“容你修表朝京,取自上裁。俺等按兵不動,待汝速去快來。汝勿遲滯!” 褚堅拜謝了宋先鋒,作別出寨,上馬回燕京,來奏知國主。眾大臣商議已定,次日遼國君臣,收拾玩好之物,金銀寶貝,彩繪珍珠,裝載上車,差丞相褚堅,並同番官一十五員,前往京師。鞍馬三十餘騎,修下請罪表章一道,離了燕京,到宋江寨內,參見了宋江。宋江引褚堅來見趙樞密,說知此事:遼國今差丞相褚堅,親往京師朝見,告罪投降。趙樞密留住褚堅,以禮相待;自來與宋先鋒商議,亦動文書,申達天子。就差柴進,蕭讓 奏,就帶行軍公文,關會省院,一同相伴丞相褚堅,前往東京。在路不止一日,早到京師,便將十車進奉金寶禮物,車仗人馬,於館驛內安下。柴進,蕭讓, 捧行車公文,先去省院下了,稟說道:“即日兵馬圍困燕京,旦夕可破。遼國狼主,於城上豎起降旗,今遣丞相褚堅,前來上表,請罪納降,告赦罷兵。未敢自專,來請聖旨。”省院官說道:“你且與他館驛內權時安歇,待俺這裡從長計議。” 此時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並省院大小官僚,都是好利之徒。卻說遼國丞相褚堅並眾人先尋門路,見了太師蔡京等四個大臣,次後省院各官處,都有賄賂。各各先以門路,饋送禮物諸官已了。次日早朝,百官朝賀拜舞已畢,樞密使童貫出班奏曰:“有先鋒使宋江殺退遼兵,直至燕京,圍住城池攻擊,旦夕可破。今有遼主早豎降旗,情願投降,遣使丞相褚堅,奉表稱臣,納降請罪,告赦講和,求詔退兵罷戰,情願年年進奉,不敢有違。伏乞聖鑒。”天子曰:“以此講和,休兵罷戰,汝等眾卿,如何計議?”傍有太師蔡京出班奏曰:“臣等眾官,俱各計議:自古及今,四夷未嘗盡滅。臣等愚意,可存遼國,作北方之屏障;年年進納歲幣,於國有益。合準投降請罪,休兵罷戰,詔回軍馬,以護京師。臣等未敢擅便,乞陛下聖裁。”天子准奏,傳聖旨,令遼國來使面君。當有殿頭官傳令,宣褚堅等一行來使,都到金殿之下,揚塵拜舞,頓首三呼。侍臣呈上表章,就御案上展開。宣表學士高聲讀道:
遼國主,臣耶律輝頓首頓首,百拜上言:
臣生居朔漠,長在番邦,不通聖賢之經,罔究綱常之禮
。詐文偽武,左右多狼心狗行之徒;好賂貪財,前後悉
鼠目獐頭之輩。小臣昏昧,屯眾猖狂,侵犯疆封,以致
天兵討罪;妄驅士馬,動勞王室興師。量螻蟻安足撼泰
山,想眾水必然歸大海。今特遣使臣褚堅冒於天威,納
土請罪。倘蒙聖上憐憫蕞爾之微生,不廢祖宗之遺業,
赦其舊過,開以新圖,退守戎狄之番邦,永作天朝之屏
障,老老幼幼,真獲再生,子子孫孫,久遠感戴。進納
歲幣,誓不敢違!臣等不勝戰慄屏營之至!謹上表以聞。
宣和四年冬月 日遼主臣耶律輝 表
徽宗天子御覽表文已畢,階下群臣,稱賀天子,命取御酒,以賜來使。丞相褚堅等便取金帛歲幣,進在朝前。天子命寶藏庫收訖,仍另納下每年歲幣牛馬等物。天子回賜段疋表里,光祿寺賜宴;敕令丞相褚堅等先回,待寡人差官自來降詔。褚堅等謝恩,拜辭出朝,且歸館驛。
是日朝散,褚堅又令人再於各官門下,重打關節。蔡京力許,令丞相自回,都在我等四人身上。褚堅謝了太師,自回遼國去了。
卻說蔡太師,次日引百官入朝啟奏降詔,回下遼國。天子准奏,急敕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就御前便差太尉宿元景 掣丹詔,直往遼國開讀。另敕趙樞密令宋先鋒收兵罷戰,班師回京;將應有被擒之人,釋放還國;原奪城池,仍舊給遼管領;府庫器具,交割遼邦歸管。天子退朝,百官皆散。次日,省院諸官,都到宿太尉府,約日送行。
再說宿太尉領了詔敕,不敢久停,準備轎馬從人,辭了天子,別了省院諸官,就同柴進,蕭讓,同上遼邦,出京師,望陳橋驛投邊塞進發。在路行時,正值嚴冬之月,彤雲密布,瑞雪平鋪,粉塑千林,銀裝萬里。宿太尉一行人馬,冒雪 風,迤邐前進。雪霽未消,漸臨邊塞。柴進,蕭讓先使哨馬報知趙樞密,前去通報宋先鋒。宋江見哨馬飛報,便攜酒禮,引眾出五十里伏道迎接。接著宿太尉,相見已畢,把了接風酒,各官俱喜。請至寨中,設筵相待,同議朝廷之事。宿太尉言說省院等官,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俱各受了遼國賄賂,於天子前極力保奏此事,准其投降,休兵罷戰,詔回軍馬,守備京師。
宋江聽了嘆道:“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勳至此,又成虛度。”宿太尉道:“先鋒休憂!元景回朝,天子前必當重保。”趙樞密又道:“放著下官為證,怎肯教虛費了將軍大功!”宋江稟道:“某等一百八人,竭力報國,並無異心,亦無希恩望賜之念;只得眾弟兄同守勞苦,實為幸甚。若得樞相肯做主張,深感厚德。”當日飲宴,眾皆歡喜,至晚方散;隨即差人一面報知遼國,準備接詔。
次日,宋江撥十員大將,護送宿太尉進遼國頒詔,都是錦袍金甲,戎裝革帶。那十員上將: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花榮,董平,李應,柴進,呂方,郭盛,引領馬步軍三千,護持太尉,前遮後擁,擺布入城。燕京百姓,有數百年不見中國軍容,聞知太尉到來,盡皆歡喜,排門香花燈燭。遼主親引百官文武,具服乘馬,出南門迎接詔旨,直至金鑾殿上。十員大將,立於左右。宿太尉立於龍亭之左。國主同百官,跪於殿前。殿頭官喝拜,國主同文武拜罷。遼國侍郎承恩請詔,就殿上開讀詔曰:
大宋皇帝制曰:三皇立位,五帝禪宗,雖中華而有主,
豈夷狄之無君?茲爾遼國,不遵天命,數犯疆封,理合
一鼓而滅。朕今覽其情詞,憐其哀切;憫汝 孤,不忍
加誅,仍存其國。詔書至日,即將軍前所擒之將,盡數
釋放還國;原奪一應城池,仍舊給還本國管領;所供歲
幣,慎勿怠忽。於戲!敬事大國,只畏天地,此藩翰之
職也。爾其欽哉!
宣和四年冬月
當時遼國侍郎開讀詔旨已罷,狼主與百官再拜謝恩。行君臣禮畢,抬過詔書龍案,狼主便與宿太尉相見。敘禮已畢,請入後殿,大設華筵,水陸俱備。番官進酒,戎將傳杯;歌舞滿筵,胡笳耳;燕姬美女,各奏戎樂;羯鼓塤 ,胡旋慢舞。筵宴已終,送宿太尉並眾將於館驛內安歇。是日跟去人員,都有賞勞。
次日,國主命丞相褚堅出城至寨,邀請趙樞密,宋先鋒,同入燕京赴宴。宋江便與軍師吳用計議不行,只請的趙樞密入城,相陪宿太尉飲宴。是日遼國狼主,大張筵席,管待朝使。葡萄酒熟傾銀瓮,黃羊肉美滿金盤;異果堆筵,奇花散彩,筵席將終,只見國主金盤捧出玩好之物,上獻宿太尉,趙樞密。直飲至更深方散。第三日,遼主會集文武群臣,番戎鼓樂,送太尉,樞密出城還寨;再命丞相褚堅,將牛羊馬匹,金銀彩緞等項禮物,直至宋先鋒軍前寨內,大設廣會,犒勞三軍,重賞眾將。
宋江傳令,叫取天壽公主一干人口,放回本國;仍將奪過檀州,薊州,霸州,幽州,依舊給還遼國管領。一面先送宿太尉還京,次後收拾諸將軍兵車仗人馬,分撥人員先發;中軍軍馬,護送趙樞密起行。宋先鋒寨內,自己設宴。一面賞勞水軍頭目已了,著令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
宋江再使人入城中,請出左右二丞相前赴軍中說話。當下遼國狼主教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來至宋先鋒行營,至於中軍相見,宋江邀請上帳,分賓而坐。宋江開話道:“俺武將兵臨城下,將至壕邊,奇功在邇,本不容汝投降;打破城池,盡皆剿滅,正當其理。主帥聽從,容汝申達朝廷;皇上憐憫,存惻隱之心,不肯盡情追殺,准汝投降,納表請罪。今王事已畢,吾待朝京;汝等勿以宋江等輩,不能勝爾,再生反覆。年年進貢,不可有缺。吾今班師還國,汝宜謹慎自守,休得故犯!天兵再至,決無輕恕!”二丞相叩首伏罪拜謝。宋江再用好言戒論,二丞相懇謝而去。
宋江卻撥一隊軍兵,與女將“一丈青”等先行;隨即喚令隨軍石匠,採石為碑,令蕭讓作文,以記其事。金大堅鐫石已畢,豎立在永清縣東一十五里茅山之下,至今古蹟尚存。
宋江卻將軍馬分作五起進發,克日起行。只見魯智深忽到帳前,合掌作禮,對宋江道:“小弟自從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趙員外送洒家上五台山,投禮智真長老,落髮為僧。不想醉後兩番鬧了禪門,師父送俺來東京大相國寺,投托智清禪師,討個執事僧做,相國寺里著洒家看守菜園。為救林沖,被高太尉要害,因此落草。得遇哥哥,隨從多時,已經數載,思念本師,一向不曾參禮。洒家常想師父說,俺雖是殺人放火的性,久後卻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無事,兄弟權時告假數日,欲往五台山參禮本師;就將平昔所得金帛之資,都做布施;再求問師父前程如何。哥哥軍馬只顧前行,小弟隨後便趕來也!”宋江聽罷,愕然默上心來,便道:“你既有這個活佛羅漢在彼,何不早說,與俺等同去參禮,求問前程。”當時與眾人商議,盡皆要去,惟有公孫勝道教不行。宋江再與軍師計議:“留下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四個,委同副先鋒盧俊義掌管軍馬,陸續先行。俺們只帶一千來人,隨從眾弟兄,跟著魯智深,同去參禮智真長老。”宋江等眾,當時離了軍前。收拾名香,彩帛,表里,金銀,上五台山來。正是:暫棄金戈甲馬,來遊方外叢林。雨花台畔,來訪道德高僧;善法堂前,要見燃燈古佛。直教:一語打開名利路,片言踢透死生關。畢竟宋江與魯智深怎地參禪,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話說五台山這個智真長老,原來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數載之前,已知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只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教他來塵世中走這一遭。本人宿根,還有道心,今日起這個念頭,要來參禪投禮本師。宋公明亦是素有善心,因此要同魯智深來參智真長老。
當下宋江與眾將,只帶隨行人馬,同魯智深來到五台山下,就將人馬屯紮下營,先使人上山報知。宋江等眾兄弟,都脫去戎裝慣帶,各穿隨身衣服,步行上山。轉到山門外,只聽寺內撞鐘擊鼓,眾僧出來迎接,向前與宋江,魯智深等施了禮。數內有認得魯智深的多,又見齊齊整整這許多頭領跟著宋江,盡皆驚訝。堂頭首座來稟宋江道:“長老坐禪入定,不能相接將軍,切勿見罪。”遂請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內少坐。供茶罷,侍者出來請道:“長老禪定方回,已在方丈專候。啟請將軍進內。”有宋江等一行百餘人,直到方丈,來參智真長老。那長老將眾人邀至上堂。各施禮罷,宋江看那和尚時,六旬之上,眉發盡白,骨格清奇,儼然有天台方廣出山之相。眾人入進方丈之內,宋江便請智真長老上座,焚香禮拜,一行眾將,都已拜罷,魯智深向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經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然無言。宋江向前道:“久聞長老清德,爭奈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眾兄弟來參大師。”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間論世事。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宋江稱謝不已。
魯智深將出一包金銀彩緞來,供獻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財,決不敢受。”智深稟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長老道:“眾亦難消。與汝置經一藏,消滅罪惡,早登善果。”魯智深拜謝已了,宋江亦取金銀彩緞,上獻智真長老,長老堅執不受。宋江稟說,我師不納,可令庫司辦齋,供獻本寺僧眾。當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長老設素齋相待,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台山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眾僧於法堂上,講法參禪。須臾,合寺眾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並眾頭領,立於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升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讚道:“此一炷香,伏願皇上聖壽齊天,萬民樂業。再拈信香一炷,願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再拈信香一炷,願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三教興隆,四方寧靜。”祝讚已罷,就法座而座;兩下眾僧,打罷問訊,復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禪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長老便答偈
曰:
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幾
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里頻哮吼。
長老說偈已畢,宋江禮拜侍立。眾將都向前拈香禮拜,設誓道:“只願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罷,眾僧皆退,就請去雲堂內赴齋。
眾人齋罷,宋江與魯智深跟隨長老來到方丈內。至晚閒話間,宋江求問長老道:“弟子與魯智深本欲從師數日,指示愚迷,但以統領大軍,不敢久戀。我師語錄,實不省悟。今者拜辭還京,某等眾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萬望吾師明彰點化。”智真長老命取紙筆,寫出四句偈語:
當風雁影翩,東闕不團圓。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
寫畢,遞與宋江道:“此是將軍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應。”宋江看了,不曉其意,又對長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語,乞吾師明白開解,以釋憂疑。”智真長老道:“此乃禪機隱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長老說罷,喚過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與汝前程永別,正果將臨也!與汝四句偈,去收
取終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魯智深拜受偈語,讀了數遍,藏在身邊,拜謝本師。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魯智深,並吳用等眾頭領辭別長老下山,眾人便出寺來,智真長老並眾僧都送出山門外作別。
不說長老眾僧回寺,且說宋江等眾將下到五台山下,引起軍馬,星火趕來。眾將回到軍前,盧俊義,公孫勝等接著宋江眾將,都相見了。宋江便對盧俊義等說五台山眾人參禪設誓一事,將出禪語,與盧俊義,公孫勝看了,皆不曉其意。蕭讓道:“禪機法語,等閒如何省得?”眾皆驚訝不已。
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眾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凡經過地方,軍士秋毫無犯,百姓扶老攜幼,來看王師;見宋江等眾將英雄,人人稱獎,個個欽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鎮。當有鎮上居民,及近村幾個農夫,都走攏來觀看。宋江等眾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對對並轡而行。正行之間,只見前隊裡一個頭領,滾鞍下馬,向左邊看的人叢里,扯著一個人叫道:“兄長如何在這裡?”兩個敘了禮,說著話。宋江的馬,漸漸近前,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此位便是宋先鋒。” 宋江見那人相貌古怪,風神爽雅,忙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敢問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見。”慌的宋江答拜不迭,連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勞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許,名貫忠,祖貫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與燕將軍交契,不想一別有十數個年頭,不得相聚。後來小子在江湖上,聞得小乙哥在將軍麾下,小子欣羨不已。今聞將軍破遼凱還,小子特來此處瞻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廬略敘,不知將軍肯放否?”燕青亦稟道:“小弟與許兄久別,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許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眾將先行,小弟隨後趕來。”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膽;只恨宋某命薄,無緣得遇。今承垂愛,敢邀同往請教。”許貫忠辭謝道:“將軍慷慨忠義,許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離。”宋江道:“恁地時,卻不敢相強。”又對燕青說道:“兄弟就回,免得我這裡放心不下;況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見。”燕青道:“小弟決不敢違哥哥將令。”又去稟知了盧俊義,兩下辭別。
宋江上得馬來,前行的眾頭領,已去了一箭之地,見宋江和貫忠說話,都勒馬伺候。當下宋江策馬上前,同眾將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燕青喚一個親隨軍漢,拴縛了行囊。另備了一匹馬,卻把自己的駿馬,讓與許貫忠乘坐。到前面酒店裡,脫下戎裝冠帶,穿了隨身便服。兩人各上了馬,軍漢背著包裹,跟隨在後,離了雙林鎮,望西北小路而行。過了些村舍林崗,前面卻是山僻曲折的路。兩個說些舊日交情,胸中肝膽。出了山僻小路,轉過一條大溪,約行了三十餘里,許貫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廬在內。”又行了十數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巒秀拔,溪澗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覺天色已晚。
原來這座山叫做大 山,上古大禹聖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道:“至於大 ”,這便是個證見。今屬大名府濬縣地方。話休繁絮。且說許貫忠引了燕青轉過幾個山嘴,來到一個山凹里,卻有三四里方圓平曠的所在。樹木叢中,閃著兩三處草舍。內中有幾間向南傍溪的茅舍。門外竹籬圍繞,柴扉半掩,修竹蒼松,丹楓翠柏,森密前後。許貫忠指著說道:“這個便是蝸居。”燕青看那竹籬內,一個黃髮村童,穿一領布衲襖,向地上收拾些曬乾的松枝 ,堆積於茅檐之下。聽得馬啼響,立起身往外看了,叫聲奇怪:“這裡那得有馬經過!”仔細看時,後面馬上,卻是主人。慌忙跑出門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來臨行備馬時,許貫忠說不用鑾鈴,以此至近方覺。
二人下了馬,走進竹籬。軍人把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貫忠教隨來的軍人卸下鞍轡,把這兩匹馬牽到後面草房中,喚童子尋些草料餵養,仍教軍人前面耳房內歇息。燕青又去拜見了貫忠的老母。貫忠攜著燕青,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推開後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
貫忠道:“敝廬窄陋,兄長休要笑話!”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應接不暇,實是難得。”貫忠又問些征遼的事。多樣時,童子點上燈來,閉了窗格,掇張桌子,鋪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盤 ,一盤魚,乃家中藏下的兩樣山果,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杯,與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豈堪待客?”燕青稱謝道:“相擾卻是不當。”數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誇獎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與兄長最為莫逆。自從兄長應武舉後,便不得相見。卻尋這個好去處,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東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閒?” 貫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將軍,英雄蓋世,上應罡星,今又威服強虜。像許某蝸伏荒山,那裡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幾分兒不合時宜處,每每見奸黨專權,蒙蔽朝廷,因此無志進取,遊蕩江河,到幾個去處,俺也頗留心。”說罷大笑,洗盞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兩,送與貫忠道:“些須薄禮,少盡鄙忱。”貫忠堅辭不受。燕青又勸貫忠道:“兄長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師覷方便,討個出身。”貫忠嘆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飛鳥盡,良弓藏。”燕青點頭嗟嘆。兩個說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罷,又早擺上飯來,請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遊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見重巒疊嶂,四面皆山,惟有禽聲上下,卻無人跡往來。山中居住的人家,顛倒數過,只有二十餘家。燕青道:“這裡賽過桃源。”燕青貪看山景,當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辭別貫忠道:“恐宋先鋒懸念,就此拜別。”貫忠相送出門。貫忠相送出門。貫忠道:“兄長少待!”無移時,村童托一軸手捲兒出來,貫忠將來遞與燕青道:“這是小弟近來的幾筆拙畫。兄長到京師,細細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處。”燕青謝了,教軍人拴縛在行囊內。兩個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必遠勞,後圖再會。”兩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許貫忠回去得遠了,方才上馬。便教軍人也上了馬,一齊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恰好宋先鋒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燕青入營參見不提。
且說先是宿太尉並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軍,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就傳聖旨,命皇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宋江等眾將,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儘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眾將,雖有中傷,俱各無事。今逆虜投降,邊庭寧息,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
天子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議奏聞。”天子准奏,仍敕光祿寺大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給賞金帛,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安歇,聽候聖旨。不覺的過了數日,那蔡京,童貫等那裡去議甚麽封爵,只顧延挨。
且說宋江正在營中閒坐,與軍師吳用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的事,只見戴宗、石秀,各穿便服來稟道:“小弟輩在營中,兀坐無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閒走一回,特來稟知兄長。”宋江道:“早些回營,候你每同飲幾杯。”戴宗和石秀離了陳橋驛,望北緩步行來。過了幾個街坊市井,忽見路傍一個大石碑,碑上有
“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因風雨剝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細看了道:“卻是蒼頡造字之處。”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兩個笑著望前又行。到一個去處,偌大一塊空地,地上都是瓦礫。正北上有個石牌坊,橫著一片石板,上鐫“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說道:“原來此處是漢留侯擊始皇的
所在。”戴宗嘖嘖稱讚道:“好個留侯!”石秀道:“只可惜這一椎不中!”兩個嗟嘆了一回,說著話,只顧望北走去,離營卻有二十餘里。
石秀道:“俺兩個耍這半日,尋那裡吃碗酒回營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個酒店?”兩個進了酒店,揀個近窗明亮的座頭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問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兩角酒,下飯但是下得口的,只顧賣來。”無移時,酒保旋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個正在那裡吃酒閒話,只見一個漢子,托著雨傘杆棒,背個包裹,拽紮起皂衫,腰系著纏袋,腿綁護膝,八搭麻鞋,走得氣急喘促,進了店門,放下傘棒包裹,便向一個座頭坐下,叫道:“快將些酒肉來!”過賣旋了一角酒,擺下兩三碟菜蔬。那漢道:“不必文謅了,有肉快切一盤來,俺吃了,要趕路進城公幹。”拿起酒,大口價吃。戴宗把眼 著,肚裡尋思道:“這鳥是個公人,不知甚麽鳥事?”便向那漢拱手問道:“大哥,甚麽事恁般要緊?”那漢一頭吃酒吃肉,一頭夾七夾八的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歸大宋。畢竟那漢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