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月我调入湖南省政府办公厅四处。

到了夏天，厅里组建篮球队，准备参加湖南秋天举行的省直机关篮球赛。因为我一直喜欢打篮球，从中学开始，一直都是篮球队的。二处管内勤的谭处长问我愿不愿意进篮球队，我同意了。

篮球队是脱产训练，处里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请假离开。队员大部分来自车队，印刷厂，食堂，和办公厅所属的湖南宾馆。这些人都不是大学生，各秘书处来的大学毕业生球员包括我只有三人。

车队的老莫块头大，身高1米84，85，三十一二岁，有点驼背，打中锋。湖南宾馆的李光忠，身高1米78，二十八九岁，身强体壮，很有拼劲，打组织后卫。打得最好是王宁，身高1米82，二十三四岁，是湖南武警总队省政府大院中队的现役武警，主打前锋。我则是另外一个前锋。老莫，王宁，李光中和我是铁定的先发球员。另外一个先发不定，由教练临时决定。

老莫长得有点像弥勒佛，总是一副笑脸，没有脾气。球技尚好，不笨也不灵活，但因为块头最大，中锋没有别的人就是他了。李光忠脾气也好，性格直率。王宁最年轻，身手灵活，弹跳好，速度快，球技好。他的性格随和，爱开玩笑，像个大男孩。对我们比他大的像对待大哥哥一样，比较谦逊。其他队员也很友善，相互都比较尊重。整个队气氛比较和谐，队员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当年厅里请来的教练是高指导。他是原省篮球队组织后卫，当年四十八岁。已经退役多年，当时可能是湖南省队男篮的教练或是助理教练。高指导是大连人，因为湖南人普遍身材不高，就在北方招球员。高指导就是这样被招进湖南男篮来的，十几岁就来了，大部分时间在湖南度过，基本上是一个湖南人，只是饮食上喜欢吃面食，说话仍然还有东北味。

高指导身高大约1米77，78，总穿一身运动服，一看就是运动员出身。作为球员他是老了，但作为教练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但高指导却缺乏朝气，总说自己年近半百，老了。不过他很欣赏我，训练不久就任命我为篮球队队长。当然这个队长是升官不发财的苦差事，需要带球员做准备活动，另外就是需要在球场上身先士卒，鼓励士气。

开始训练后我们住进湖南宾馆，统一管理，统一训练，时间一般是大约两个月。早晨大约有一小时的身体素质训练，上午大约三小时，下午大约三小时，每天大约七到八小时的训练。

图片说明：这是我唯一一张当时办公厅篮球队的照片。

地点：湖南宾馆大楼前

时间：可能是1985年夏。

文中提到的：高指导（前排左一），本人（前排右一），老莫（后排右二， 穿11号背心）。王宁，李光忠不在场，不记得他们为什么不在。这次合影不是事先安排的，是临时来人拍的，可能就是一个朋友刚好路过，拍了一张。

高指导采用了一些省队训练的方法，身体训练，球技，战术，等方面都是。我们练得最多的战术是二人的挡切（ Pick and Roll）战术，这也是NBA球员运用得最普遍的战术。原来Jazz（爵士）队的Karl Malone（卡尔. 马龙）和 John Stockton（约翰. 斯托克顿）两人的挡切配合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成为当时爵士队的王牌武器。

还有就是三打二，二打一这样以多打少的战术。简单有效，场上经常用到。也练过一些复杂的战术，但需要大家配合，而且必须练得很熟练才能在场上运用。我们在正式比赛只用过几次，基本都成功了。因为跑位眼花缭乱，防守队员会被搞糊涂，很容易创造出空位投篮的机会。一般一个战术一场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会被识破而难以成功。

天天在大太阳底下晒，大家都黑不溜秋的。老莫还好，本来就白，刚好晒黑同时减肥了。我这样本来不胖，又容易晒黑的人很快就变得又黑又瘦，有点像非洲难民了。有一次别人给我介绍对象，姑娘说我太黑太瘦，直接给否决了。

训练期间，常常参加一些友谊赛来增加实战经验。记得一次与文化厅友谊比赛，他们有两个高个队员，都是1米90以上，并排在篮下一站，双手一举，四只长胳膊就像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有一次，我晃过了前面一位高个队员，切入三秒区，正要投篮，后面一位高个球员迎上来一跳，两只大手马上在我的头顶罩住了我，投篮肯定会被封盖。我只好在空中收缩身体，延长滞空时间，并转成侧面勾手打板投篮。那是一个相当难的高难动作，我平常都没有做过，没有想到情急之下，顺利做了出来，而且球进了。但过后我还是后怕，不敢再切入禁区，改成中距离投篮。

每次打比赛前，高指导很认真开准备会，把对方球队的情况做详细介绍，然后让大家讨论怎么打。比赛完了他也会开总结会。比赛的时候，一着急，他常常会在场外高喊高叫。

他对我们要求高，运动量大。可能忘记了我们不是省队队员，没有那么年轻，也没有那么好的体能。有一次训练比赛，我不舒服，在场上吐了。他直嚷嚷，你不舒服说话啊，哪能这样吐在场上？我哪敢叫苦，他听了一般都会不信，甚至批评。

他带了我们两年，成绩在九，十名的样子，中不溜秋的队。很多队搞冒名顶替，找一些过去专业队的退役球员，冒充自己单位的职员，我们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办公厅也不在乎我们打第几，我们也不靠打球吃饭，就不去计较了。

第三年，就是1987年，高指导去别的队当教练，我们请来方指导做教练。方指导是省女篮教练，比高指导年龄大一些，五十多岁。高挑的个头，带一副白边眼睛，斯斯文文，说话慢条斯理，喜欢穿考究的中山装（那那时西装还不太普及），看上去很像一位大学教授，而不是球队教练。

方指导没有高指导要求那么高，不练那么多的战术，运动量也小多了。总之就是把我们当业余选手，和成年龄大的球员对待。

方指导赛前也开准备会，但基本上就是走走过场。对其他球队没有仔细研究过，很少像高指导那样介绍对手的情况。他自己说的不多，就让大家说，然后布置比赛安排，时间不长就结束了。

高指导在的两年里，赛制是先分几个大组打循环赛。各组前几名进入两个组，再打循环，但前面分组赛的成绩带入。最后每组前两名出线，A组第一对B组第二，A组第二对B组第一，打半决赛，胜者再决赛。

方指导来的1987年，赛制改成了三个队一个小组，一共六个小组，每组打循环赛，六个小组第一名进入一个组，打循环赛，决出第1 - 6名。六个小组第二名进入一个组，打循环，决出第7-12名的名次。六个小组第三名进入一组，决出第13-18名的名次。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赛制，也是一个很不合理的赛制。因为如果一个球队稍有不慎，在小组赛中没有打好，可能就会落到13名以后。

我们当时和建设银行，文化厅分在一组。

文化厅我们以前有过交手，输了。所以这次肯定凶多吉少。建设银行没有打过，但他们找了两个外援，实力大增。

我们与建行的比赛先打。

那天开局很顺。有一个球我印象很深。我从后半场得球后，迅速从右侧推进，一个防守队员在我前面一点，我保持高速，他在我左侧，紧贴着我。因为前面再无别的防守队员，我就一直加速，最后领先他半米左右上篮得分。那是比意志，比速度，比力量的较量，稍微一犹豫就会失去机会。

王宁一如既往是我们的主力，抢篮板，投篮都很好，发挥不错。我的速度好，常常在快速反击时甩开对手上篮得分。我们一直领先，上半场结束时，我们大概领先15分以上。

下半场，我们的队员点头脑发热，纷纷跑到三分线以外投三分，连老莫也跑到外面投三分，三分线内只有我一人。不是我投三分不如他们，而是我认为篮球必须内外结合，不能都去投三分。投三分的命中率很低，像我们这样的业余队，大概只有15-20%。投三分另外一个大问题是没有人抢篮板。超低的命中率，和无人抢篮板，建行轻而易举抢下篮板打反击，很快就把比分赶上来了。

方指导竟然没有制止这种自杀式的打法，于是我们兵败如山倒。下半场得分不到15分，而上半场我们得到接近30几分。人家上半场才得20分，下半场得了30几分，最后我们输了4分。

本该赢的比赛输了，大家心灰意冷。文化厅本来就强，我们还有戏吗？

过来两天，建行对文化厅的比赛打响。因为大家都没有信心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去看他们的比赛。第二天听到的消息是文化厅赢了建设银行14分。这下大家心彻底凉了。如果按照数学算，文化厅对我们有18分的优势。外界一致认为文化厅肯定赢我们，而且应该是大胜，以小组第一名出线。我们垫底，只能进入争夺第13-18名的小组。

建行已经打完了，没有事了。有队员跑来看我们训练，对我们说：“你们肯定打不过文化厅，他们的内线太强了，外线也不错”。

我们觉得没戏了，大家有点绝望了。在对文化厅比赛前的准备会上，悲观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方指导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发表意见。大家也都沉默不语，不知道怎么办。

有人说，我们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就行了。也有人表示不论怎么样都会好好打，士气不能泄。其他人表示附和，准备会笼罩着无可奈何的悲壮气氛。

当时打建行时我就反对大家一股脑去投三分，只是我无法制止。打完以后，我思考了很久，找到了为什么那种打法不行的理由。文化厅赢了建行以后，我分析了小组出线的可能局面。现在准备会，是机会说一说我的想法了。见没有别的人要说了，于是我就开始发言了。

首先，我分析了我们输给建行的原因。我说，篮球就是一个强调配合，内外线相结合集体运动。我们那天上半场体现了这种精神，所以打得很好，大比分领先。这一点是必须肯定的。问题出在下半场，我们放弃了上半场非常有效的打法，都去投三分。我们没有配合，没有内线，而只靠命中率极低的三分球，输球就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只要改正与建行比赛下半场时违法篮球运动精神的打法，坚持上半场行之有效的打法，我们对文化厅也不一定会输。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来了精神，开始注意听了。方指导鼓励我接着往下说。

我然后分析了小组的现状。文化厅一胜，建行一胜一负，我们一负。如果我们再负文化厅，那么文化厅将以两胜的战绩排小组第一，建行一胜一负排第二，我们两负排最后。

但是如果我们赢了文化厅，虽然大家觉得这不太可能，但我前面分析了，我们只要坚持正确的打法，我们是有可能赢的。那么我们如果赢了，就形成三个队都是一胜一负的局面，这时就要看谁的净胜分高了。

现在文化厅的净胜分是14分，建行是负10分（输给文化厅14分，赢我们4分，正负相抵，负10分），我们现在是负4分。

如果我们赢文化厅1分，文化厅净胜分则为13分（赢建行14分，输我们1分，正负相抵为正13分），建行是负10分（输文化厅14分，赢我们4分，正负相抵负10分）。我们是负3分（赢文化厅1分，输建行4分，正负相抵为负3分）。这样文化厅第一，我们第二，建行第三。

如果我们赢文化厅10分，文化厅净胜分变为正4分（赢建行14分，输我们10分，正负相抵正4分）。建行净胜分是负10分（赢我们4分，输文化厅14分，正负相抵负10分）。我们净胜分为正6分（赢文化厅10分，输建行4分，正负相抵正6分）。这样我们第一，文化厅第二，建行第三。

我的分析就如同一支强心剂，大家突然来了精神。怎么？我们还可以打第一？哪怕赢一分，也可以成为小组第二！哎，前途好像没有那么黑暗啊！

大家同意我的分析，我们输建行是下半场自己乱了，如果坚持上半场的内外结合，我们不会输。最后大家决定，对文化厅好好打，坚持配合，内外结合，不投没有把握的三分球。防守主要防内线，不让两个高个队员轻易得球，尽量争抢篮板球，创造机会打防守反击。

准备会越谈越来劲，大家觉得赢下文化厅是完全有可能的。

文化厅在我们与建行比赛时，派人来看了比赛，知道我们一股脑外线投三分的打法。他们大胜建行后，信心满觉得赢我们不是问题。

第二天晚上，我们与文化厅进行比赛。比赛开始前，我们见到文化厅的队员时说：“悠着点，少赢一点，别太使劲了”。文化厅的队员则说：“哪里哪里，大家打来玩玩”，言语中透着自信。

我们的队员个个暗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比赛开始，我们一反常态没有去投三分。防守采取夹击两个内线高个队员，不让他们轻易拿球，个个争抢篮板，然后快速反击，造成三打二，二打一的局面。在高指导训练下，我们把这种以多打少的战术练得非常熟练了，打起来得心应手。阵地战时，内外结合，跑出空挡，中距离投篮为主，几乎不投三分球。开局后我们进攻变化多端，快攻打的很坚决，中距离投篮命中率很高。文化厅完全没有料到，扩大防线防三分球完全错了，我们都往禁区钻，让文化厅内线感觉很大压力，外线收缩回来，我们又传出来，中距离投篮。而文化厅进攻时，两个高个队员很难得球，外线的投篮没有跑出空挡，勉强出手，命中率下降。我们很快领先，文化厅不知所措，一直被我们压着打。

有一个球我印象很深。李光忠和一个队友做挡切战术，然后切入禁区，接到传球，文化厅两个高大队员补位上去防他，三秒区腰部空出来了，我往前移动，李光忠马上传球给我，我接球后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跳投，球空心入网。这样内外结合的配合，让文化厅防不胜防。

下半场文化厅调整了战术，防我们的内线和配合，虽然我们没有上半场打得那样酣畅淋漓，但打顺了手，气势不减，一直保持大的优势，没有让文化厅赶上来。比赛最后，我们以15分左右大胜文化厅。具体多少分有点不记得，但肯定没到20分，也肯定超过10分很多。

打完后，我们很高兴，而文化厅的队员垂头丧气，不过他们还是很有风度地表示：“你们打的很好，我们没有想到，有点轻敌了”。

其实我们原本只是想赢文化厅几分，因为赢了就是第二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大胜文化厅，以小组第一名出线，进入争夺1-6名的大组。

球赛的输赢就在于正确的战术，旺盛的士气，加一点点小运气。我们的战术对头，士气旺盛，而文化厅误判了我们，被我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乱了阵脚，于是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下一轮比赛同组的其他五队的实力都比我们高很多。我们努力发挥自己的水平，有两场比赛咬得很紧，相互领先，只是最后没有把握住，惜败。其他三场虽然输了，但没有一场输得很惨，最后名列第6名。但这已经超过我们的预期了。正如高指导后来多次提起：你们办公厅只赢了一场，却得了第6名。很多队赢了很多场，却名次比我们低，而且低很多。

比赛完了不久，我便调离办公厅，去了商检局。商检局局长喜欢看篮球，应该见过我打球，很爽快同意我调入，去了以后马上安排我加入了商检局篮球队。商检局球队的主力球员，身高1米88，89，刚刚从省青年队下来，才24，25岁。二号主力也有1米85，86，也很年轻，虽然没有打过专业队，但身体素质，篮球技术都很好。所以，商检局队比办公厅队水平高。但这两个主力队员自持在队里的地位，傲气十足，常常欺负，甚至欺凌个别老实的板凳队员。我加入后，虽然没有看见他们欺凌，但一个队友也是我同处的一个同事亲口告诉我，我来之前，他们欺凌过他，当众脱了他的裤子，让他难堪。

一号主力队员曾经口头上挑衅过我，不过后来他当众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被我抓住，反讽他，把他的无知愚昧恰到好处地揭露出来，而他又无法发作。从此他没有再挑衅过我。

不过其他队员都还很友善，与我的关系很好。除了两个主力不是大学生（专门招来打球的），其他都是大学毕业生，所以我们的共同话题很多，相处得很愉快。但因为两个主力队员的问题，整个队的气氛没有办公厅球队的好。

大概是2011年，我回国路径上海，看望一位原来办公厅的同事（不是篮球队队员），当时他在湖南驻上海办事处工作。他告诉我，老莫在做办事处的饭店总经理。他主动联系了老莫，还为我安排了房间。我到了以后，同事来机场接我。到了办事处，老莫请我们在办事处饭店餐厅吃饭。他还是老样子，但穿得比较正式，说话没有以前那么爱开玩笑了，严肃多了，但还过得去。可能是做了总经理，周围的服务员都是他的属下，怕我乱开玩笑，让他的尊严受损。严肃一点，让我不至于太随意。

席间我问起队里各位球员的情况，他都一一介绍了。但他带给我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说几年前，王宁在长沙和朋友一起打篮球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时还不到40岁。我很是震惊，他比我们都小，那么年轻，善良随和，生龙活虎的人就这么突然走了，真是世事难料。

写于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