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春,我在芷江中学上高一,班主任是张丽秀老师。开学不久,来了一位新男生,名字叫杨宇。杨宇父母是湖南医学院的医生,不知怎么调到了芷江,他也就转学到了我们班。杨宇白净,个头中等,比较瘦弱,一副学生像。他比我们都小,大概才14岁,比我小差不多两岁,是当时班里年龄最小的,他说是因为他读书的时候跳过两次级。 杨宇喜欢热闹,很快和大家玩在了一起。说话也没有长沙口音,大概是因为家在医学院,大家都说普通话,他也说普通话。当年,芷江人对说长沙话的人,尤其不是长沙人说一口塑料长沙话的人是非常鄙视的。因为那会让人觉得你想显得你是大城市来的,比当地人要优越。杨宇显然不是那种人。 不久班里有转了一位年龄更小的男生肖云,是不是也是跳过几次级不知道。他也和杨宇一样,很活跃,和同学很快打成一片,尤其与杨宇关系特别好。至少他来了以后,杨宇就屈居全班年龄倒数第二小了。 班里男女界限比较严重,男女生之间不太讲话,更不会玩在一起。杨宇,肖云都才14,15岁,就是两个小毛孩,更加不可能与比大他们两,三岁的女生们玩在一起。 杨宇聪明,成绩不错。只是当年“读书无用论”当道,没有在意你学习好不好。好像高中没有毕业,他就随父母回了长沙。后来我们在芷江插队他在长沙,是不是插过当过知青我没有问过。 转眼到了1977年,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在邓小平的坚持下在匆忙,但平稳地举行了。我们在芷江参加了高考。我们高中十八班,男生就是我考上了北大,女生则是张新民考上了衡阳医学院。张新民家住芷江中学不远的小北街,她妈妈与我妈妈因为工作关系很熟悉。她长的高高的,身材高挑,大眼睛,白皙的皮肤,长相漂亮。她平常并不活跃,成绩不错,但不拔尖。她考上衡阳医学院让我觉得有点点意外,因为很多好像成绩比她好的同学没有考上。她学得很扎实,性格内柔外刚,心理素质非常好,是那种永远都不急不躁的人。说话也慢条斯理,柔声细语的。所以考试时,不会像很多女生紧张而发挥失常的问题。 当时我们没有杨宇的消息,只知道他在长沙。我们各自上了大学,第一年暑假我回芷江还见过张新民,还在城边柳树坪的河边聊天,谈各自大学的生活。第二年,听说杨宇作为78级也考上了衡阳医学院,与张新民在一个学校。 不久更加劲爆的消息来了,说他们俩谈恋爱了,还说是杨宇追的张新民。这有点靠谱,因为张新民比我还大一点,至少比杨宇大两岁,可能大三岁。加上她的性格,是不太可能追杨宇的。应该是杨宇过去在高中时对她印象就不错,那时太小,没有什么多的想法。现在到了大学,碰到了高中自己心仪的同学,当然喜出望外,很容易产生爱情,主动追求就很自然了。具体张新民怎么被打动的就不得而知了,我没有问过,当然也不便过问,也没有人说起过。 从外人看来,他们的恋爱一直很平稳。我1982年1月毕业后到湖南农学院工作,那时张新民毕业了,杨宇还差半年。农学院又在远郊,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无处打听,也无暇打听。 等到1985年我调到湖南省政府办公厅,才知道他们俩都在湖南医学院附二院工作,这才有了联系。第一次是见到张新民,她在上班。我可能是看病,碰到她,到她分析室坐了十几分钟,才知道她在做病理分析。她还是那么笑眯眯,乐呵呵的,显得很放松。她指着那些小玻璃片,说这些都是病人肿瘤上的切片,她每天都会发现几个癌症病人。那时得了癌症就等于被判了死刑,所以她说:每天我这里都会判几个人的死刑(大意)。从她口里知道了杨宇在附二院的老干病室,那可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设备先进,条件好,工作轻松。 不久我加入的办公厅篮球队,每年5月中下旬开始篮球队集训,8,9月打比赛。整个夏天都在太阳下暴晒,天天流几身汗。大概是1986年,我因为训练太累,竟然有一次打练习赛在场上呕吐。教练还埋怨我,说你不舒服也不说一声。我这人非常能吃苦,只要还能动,我都尽力做好。但那一赛季打下来,我觉得非常疲惫。去看医生,发现我本来就慢的心率(50-55/分钟),竟然慢到了一分钟42次(正常是60-100次)。但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医生觉得就是疲劳过度,需要休息一段。 看病出来在走道上碰到杨宇,他听说我的问题,就说我给你做个B超吧,看看你心脏怎么样。老干病房的B超是附二院最好的,而他就是管B超的。他立马就带我去了他的B超室,给我做了心脏B超。他边做边感叹:“你这心脏也太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天天给60多,70多,甚至80多的老干部做B超,突然给我这个29岁的做B超,那当然就觉得好太多了。 后来休息了半年,心跳增加到52,53次/分,疲惫感才慢慢减轻了。 1987年我调进湖南进出口商品检验局。大概是1988年夏天,杨宇给我打电话询问进口商品质量不合格怎么索赔的事。原来他们老干病室进口了一台上百万美元的美国GE生产的B超机,运行了几个月,非常不稳定,有时候就无法正常工作。我是金属矿产化工产品检验处,这不是我们的范畴。但商检局有负责机械仪器进出口检验的,该他们管。我说我可以给你问一问,但一般来说,你还在保修期,可以直接和厂商或通过进口商联系厂商询问是什么问题,厂家应该有技术支持部门解决这样的问题。他们不来解决,或解决不了,再提索赔不迟。 过了一个月左右,他打电话来说,厂家来了人,检查了仪器设备,没有发现问题。然后问了我们怎么使用的。最后发现问题出在我们没有坚持保持B超室要求的恒定室温,好像是15 – 24摄氏度(数据可能不对,但记得是温度偏低而且区间很小)。当时是盛夏高温,他们为了省电,在不用B超的时候,没有把温度降到要求的区间,甚至晚上有时还关闭空调。有时太热,空调功能不足,即使全开,也降不到规定温度区间。杨宇他们觉得这不应该影响B超的正常工作,但GE的技术员要求他们买功率高的空调,或者安装两台空调,24小时不停,保证B超室温度落在规定温度区间。结果这么一做,B超机工作就正常了,自然就不用索赔了。杨宇感叹地说:没有想到这仪器如此敏感。 我们很少见面,联系也不多。1991年我出国留学,匆匆忙忙,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就离开了。后来零星听到他们的消息,知道杨宇被提升为老干病室主任。 2006回国没有见他们,2009年第二次回国,我们见了面,在餐馆吃了饭。得知他们都很好,儿子已经是南方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曾经飞过中美之间的航班。当时已经不飞国际航班了,飞国内航班,经常飞广州 – 芷江往返的航班。我有时在芷江,看见客机从空中飞过时会想:这是不是杨宇的儿子驾驶的飞机? 不记得是2012,还是2013年我回国再次与他们见面,这次还有另外一位高中同学黄力农。力农当年也是转学来的,是从郑州转来的。他是过继给在郑州的伯父做儿子,但不知为何,没有把手续办好。进不了高中,只好回到在芷江的父母身边读高中,进了我们班。 力农后来在株洲工作,当时已经调到长沙了。力农和我有三十年没有见了,他还是老样子,不紧不慢,非常沉着。我们四位同学在一家餐馆见面,吃饭,叙旧。回想起力农教我们郑州流行的一种游戏斗鸡或叫撞拐:分两拨人,每个人一只腿站立,另一只腿屈膝盘起膝盖高,两手扶着,然后去撞另外也是同一姿势的人。芷江没有这样的游戏,大家玩的很高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很温馨。 杨宇和张新民芷江都没有亲人了,所以很少回芷江,一直与我有联系另外一位高中同学祁建华有时到长沙回去看他们。每次他去杨宇,张新民他们那里,都收到热情款待,总是一起喝酒,吃肉。他们两个都喜欢喝酒,祁建华做过酒生意,曾经送他们一箱好酒,他们很高兴。 张新民后来得了肺癌,哪一年得的我不知道,很多年了。后来杨宇也得了肺癌,祁建华说杨宇得癌都至少四年多了,那张新民估计至少六年以上,有可能八年了。两人都极为乐观,祁建华每次去他们仍然乐呵呵,看不出一丝的愁容,也没有任何癌症病人的样子。 杨宇张新民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但很少出声。我和杨宇互加了微信,他偶然点赞我的象形书法 。前几天他在朋友圈点赞了我出来《象形识字》新书,我问他:你退休了吗?他说:附二院是70岁退休。意思就是还没有退,准备70退。 祁建华告诉我,他们得了癌症后都没有做放疗化疗,也没有吃中药,吃一些西药。我问祁建华,他们还喝酒吗?祁建华说:喝,两个人现在两天喝一瓶白酒。这完全与常规的癌症治疗大相径庭,让我有点吃惊。但作为都是学医的,而且一直工作在医学临床第一线。张新民是肿瘤病理专家,杨宇是老年病专家,癌症和心血管病是老干部最常见的致死疾病,他们对癌症的治疗方法和治疗效果自然都是最清楚的。选择不做放疗化疗绝对是他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脑热的冲动。 我觉得放疗化疗不好,会加速死亡。我有两个很好的朋友,得了肺癌,都做放疗化疗,一个不到一年去世,一个一年多一点去世。岳父发现肝癌晚期后,我劝他不做放疗化疗,他听了。与癌共存了差不多两年,一直控制得很好。但他心里仍然放不下,老去看医生。天气凉了,他去看医生时,公共车很久没有来,他又舍不得打的,结果感冒了。吃了感冒药,不但不见好,身体状况迅速恶化,很快就去世了。我一个老乡,南京中医大学博士毕业,在美国专治癌症(医院判死回家等死的那些病人),做得很好。他告诉我:癌症病人不能吃感冒药,他见过很多癌症病人吃了感冒药后,身体一下就垮掉了,没有办法挽救。 我们这对同学夫妻,这么长的存活期,还生龙活虎在工作,说明他们的方法是正确的。如果他们不说,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们是癌症病人,杨宇还准备干到70岁退休,有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概。 他们俩是我见过活得最洒脱的癌症病人,与朋友相见,他们绝口不提癌症,并非怕提伤心事,而是豁达心胸,没有把癌症放在眼里,结果是癌症拿他们俩没有办法。看淡了生死,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这两位同学夫妻活得洒脱,活的精彩。 写于2023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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