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九八二年春,我大学毕业分到湖南农学院不久。一天我在宿舍,来了一个中年人,高高的个头,壮实的身材,黝黑的皮肤,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说起话来,几十米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一见面他就说是专门来找我的,没等我说话,就用带点衡阳一带的口音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来了。
他说他叫贺伟建,是我生父曹仲先的发小,从小一起读书,还有我二伯父,三人一个班。但他与我生父年龄相仿,玩得最好。二伯父一来年龄大两岁,二来没有他俩聪明,关系没有他俩那么紧密。他说1950年以后,他上了大学,学探矿选矿,毕业后成了地质队员,天天在野外做勘探工作。怪不得他皮肤黝黑,身板挺直。 他一直说着和我生父的往事,我一点也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我对他还是搞不明白,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生父的发小,同学?没有人和我提起过有这么一个人。但他说的好像都对得上,比如提到我的大姑,满姑,还有其他一些亲戚都对。能这么了解,应该是可以相信的人。 聊了一阵后,他说今天来得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得到我,提出哪天他请我去他家吃个饭。走的时候,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车站。 后来通过询问亲戚,知道他所说都是真实可信的。他是我大姑父的侄儿,所以算是亲戚,而且是同辈,算下来他是我表哥。但都是知识分子,不讲究这些,我们之间直接叫名字。他除了第一次来找我时叫过我“商乐维”,后来都是叫“志坚”,这是生父给我取的名字,但两岁以后就改名了,只是生父这边的亲戚仍然用“志坚”称呼我。伟建谈起生父也是直呼“仲先”,其实他要小一辈,但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亲密,也就没有了辈份的约束了。 果然,没有多久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又来了,说请我去他家吃饭。我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去了他家,一个远郊的公寓房,应该是他单位的房。 他夫人,一个家庭主妇出来打了招呼。他小女儿在家,比我小几岁,好像没有读大学,已经工作了。大女儿已经住出去了,不在家。后来听说他大女儿是大龄女,在市三医院做护士,看上了一位四十多岁,离了婚的主任医生。据说他医术很高,是三医院的水平最高的医生,或者是水平最高的医生之一,人品也不错。离婚并带一个孩子。当后妈本身就是一大考验,当年因为计划生育,规定如果双方有一方有孩子,结婚以后不能再生孩子,这对于自己没有孩子的大女儿来说很残酷。很多人不赞成她与他谈,好像家里也反对,但伟建没有直接和我谈起过这事,所以我不知道他的态度。但大女儿打定主意要要这位王姓医生结婚,即使不能生育也在所不辞。不记得当时是已经结婚了还是快要结婚了,当天没有见到大女儿。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那一次见到了大女儿。 伟建每隔几个月会来看我一次,是当年曹家亲戚中来看我最多的,让我很感动。他对我的关心其实是对他青少年时期的挚友,我的生父的一种责任:把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照顾。 有两次,在冷水滩的满姑来长沙,也会叫上他一起吃饭。他们也很熟,从小就认识。伟建比满姑大七八岁,但小一辈。他有时喊“满姨“,有时又叫“衡菊”(满姑的名字)。 伟建总是那么精神,红光满面,身板挺直,声音洪亮,滔滔不绝。他喜欢谈他的打算,他在矿物勘探上很有研究,想法很多。我有一次回国,见到他。他那时好像退休了,但仍然在什么单位兼职。他有一个宏大的开采和精炼黄金的计划,好像是怎么从金含量很低,不具开采价值的矿中高效提炼黄金,还写了洋洋洒洒的上百页的可行性报告,说正在找人投资。听起来确实不错,但好像后来没有听说他做起来了。我想国内的情况,不是有技术就可以的,很多因素都会制约。 他大女儿结婚后反悔了,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王医生很大度,支持她生。在怀孕期间,他们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说如果坚持生下孩子,会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而被开除。但他们还是生下了孩子,结果两人都被开除。据满姑说,女婿后来找到了工作,但没有几年就去世了。看来当时对他的打压还是让他精神受到巨大打击,不然也不会英年早逝。大女儿自己找了工作,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满姑说,大女儿和她的孩子现在好像过得还不错。 虽然和他大女儿只见过一面,但好像她对我印象很好。后来有人告诉我,在我联系赴美留学后,她经常对身边的人说:我这位亲戚没有任何关系,完全靠自己才能和努力联系留学成功了。看来她真得是很看重有才的读书人,不然也不会不顾一切嫁给王医生了。 我2015年回国,在长沙住在满姑小儿子一兵的家,当时满姑从冷水滩也来了。准备找亲戚一起聚一下。当时准备请伟建来,但后来满姑改变想法,说不请伟建了。她说伟建现在有老年痴呆症,怕他走丢了。我一听也不好说什么。 伟建专门写了回忆我生父的文章,以及回忆我伯父的文章,打印后送给了我。他和他们俩都是同学,只是与我生父关系更加紧密。他写他们一起上学,1950年时,他们高中毕业,17,18岁的豆蔻年华,怀着对共产党的好感,对国家的责任感,告别了家人,各自走向了急需人才的岗位。我生父参加了工作,到了黔阳(今怀化)地区农村办工作。伯父参军,在一个驻大连的军部做参谋。伟建就是这时把自己的名字从贺汝愤改成贺伟建,就是要为建设伟大的新中国而奉献自己的青春。他考上北京的大学,文章里没有说是哪所大学,但提到“1953年我正在北京沙滩北大红楼教室下课后。。。”,所以应该是考上了北大。他毕业后在河北从事地质工作,后来也一直在地质部门工作,由此推测他读的应该是北大地质系。 他在文章中提到1957年,他们三人都感到了政治上的压力和对当时的局势不解的苦恼。1957年春夏,在我生父寄给的信中,提及对当时《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不理解,无法接受。伟建也对这篇文章不理解。其实那就是反右的号令,接下来就开始了全国大范围地反右,迫害知识分子。让伟建没有想到的是,那封信竟然就是生父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从此音信全无。 过了两个月,就是57年8月,他的叔叔,我的大姑父贺世昌写信告诉他:我生父已经被划为右派,伯父在辽宁不久也被打成右派,伟建自己差一点被打右派,多亏他的领导全力保他,才幸免于难。我生父被打右派,随即被发配边远农场,而当时我才刚刚出生。1960年生父含恨饿死在右派农场。这些伟建虽然猜到了我生父已遇不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是我们见面以后,我告诉他的。 伟建与我生父性格差不多,都很聪明,也很耿直,但轻信了大鸣大放,提了一些意见,结果生父成了右派,他侥幸没有被打右派。生父的领导,一位学生时代就参加革命的女知识分子,很赏识他,当时也说了他的好话,或许没有伟建领导那位坚定,也或许政府部门压力太大,或许没有料到反右运动的残酷性,总之最终生父没有逃脱被打右派,饿死农场的厄运。她后来见到我时说:“对不起,我们没有保护好你的父亲”。听起来有一丝无奈,一丝自责,还有一丝愧疚。 在长沙的十年,伟建来看过我很多次,是远房亲戚中来得最多的。 我出国后回国,他知道了就会来看我。仍然很健谈,仍然有很多想法,与被平反后的伯父不同,伟建对社会不公仍然敢于批评,当然只是在熟人圈子里。与伯父总喜欢讲自己过去的革命史,不敢批评现状不同,伟建不怕打压,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和让人敬佩的优秀品质。除了政治,他对地质方面的新技术也一直关注,并坚持研究。他的新法冶炼黄金的技术非常新颖有效,可以大幅度降低污染,提高产量,让他充满激情,跃跃欲试。一聊起来就神采飞扬,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概。 图片说明:贺伟建与曹石先(伯父),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 2017年以后,我就没再回国。最近我问满姑,伟建怎么样了?她说前几年他老伴被车撞死了,现在一个人过。我问他有老年痴呆能照顾好自己吗?她说,他没有老年痴呆,身体不错。我不知道为什么2015年满姑说他有老年痴呆症,是不是当时她得到了错误的信息造成的?按照生父的出生年月,伟建马上就要90岁了,得知他仍然健在,让人很欣慰,以他的身体,活到100岁应该没有问题。 后记 上面是我个月写的。今天(1月15日)微信满姑,问她怎么样了?她说全家都阳了,但已经差不多好了。但她告诉我,伟建元旦前两天去世了,让人唏嘘。我问是不是新冠,满姑说没有问。但我基本可以肯定,他是感染了新冠去世。以他的身体,其他的病基本上不可能放倒他。他堂堂正正地活了一辈子,不讲假话,不阿谀奉承,在中国是很不容易的。原想下次回国一定去看望他,如果他不方便,我会去他家。现在不可能了,只好以这篇文章寄托我的哀思,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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