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大学毕业分到湖南农学院,当时24岁,虽然已经是大学老师了,但满脸稚气,与学生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去教工食堂买饭吃,然后到隔壁的教工水房打开水,就是把开水灌进自己的暖水瓶,然后提回家。教工水房白天都可以打开水,学生水房只有固定的时间才开放,所以有时候学生想喝开水但水房不开门,就可能跑教工水房来打开水,有时候人多了,开水打完了,教工就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有开水。这事不经常,但发生过,算是一个问题。
大概开学两三个星期的时候,我正在打开水,就听一个人高声说:“学生不能在这里打开水!”,我一回头,见一位个头不高的中年老师正很严肃的看着我。我忙解释:“我是新分来的老师”。他满脸疑惑,好像不相信,看了我一眼离开了。 这老师我见过,我有时去学校体育馆活动见他总在那里与人打羽毛球。体育馆其实就是一个大仓库改的,很高的屋顶,两边三米多高的地方有大玻璃窗,是可以开合的。室内没有空调,下面也不是地板,就是三合土(类似水泥地)。对于打羽毛球还是很好的,因为高,加上风小。 他羽毛球打得很娴熟,尤其是网前球控制得很好,但显然没有受过比较正规的训练。另外就是他特别喜欢比赛,和别人刚练上几拍就建议打比赛,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开始记分了。几乎都是他赢,每次赢了他都很高兴。 我过去接受过羽毛球训练,虽然很短,但很正规,所以动作很标准,还是县羽毛球队队员,参加过地区羽毛球比赛,但水平不高,没有取得名次。 我因此喜欢羽毛球,上大学时都带着羽毛球拍。当年在北大第一想进的就是校羽毛球队,但当时没有校队,练习场地也没有,最后只好进了田径队。等到快毕业了,北大筹备成立羽毛球队,在二体画了场地,拉上球网,几个人正在练习。我看了一会,见他们有人累了想休息,就上去打了一会。我田径队的教练一看,说:“早听说你喜欢羽毛球,今天一看真的不错。可惜你要毕业了,不然进羽毛球队完全没有问题”。 到了农学院,羽毛球拍照样带着。好多年没有打羽毛球了,我有点手痒,于是有一天叫上室友,去体育馆挥挥拍,找回点感觉。 进了体育馆,见那位老师正在与人比赛。学校就这么一个体育馆,排球队也在里面训练,还有其他老师学生在活动,所以很拥挤。我们就在他们打羽毛球的场地边上的缝隙里练,当然偶尔球会飞到比赛的场地。这下老师不高兴了,走过来对我们说:“我们老师在这里比赛,你们学生不要在这里干扰,去那边打“。他手指的方向人更多,有时候就只好不打了。 后来一次打开水,他见了我又说:“学生不能在这里打开水“。刚好我们教研室实验室的小王正好也来打开水,就对他说:“他是我们教研室新来的商老师”。他从此没有再对我说“学生不能在这里打开水了”。小王后来告诉我,他叫张步贤,福建人,是数学老师。还说他比较喜欢管些闲事,但都是为大家作想。我觉得张老师是一个好人,管这些事也是对的。福建人喜欢打羽毛球,福建队在中国羽毛球界水平很高,不少国家队是福建人。张老师应该小时候在福建就开始喜欢打羽毛球的。 小王还把这事告诉他妈妈。他妈妈也是农学院的做后勤的职工,我早就认识,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她后来碰见我,笑着说“难怪张老师把你当学生,你看上去就和学生一模一样啊!“。 我爱好比较多,有时候打篮球,有时候打排球,尤其是排球打得多。女排教练谢老师看我排球打得不错,有时也让我去做做陪练。其实在体育馆打羽毛球的时候不多,但张老师每天都来打羽毛球,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有一次我与室友在张老师挂网比赛的场地边上挥拍练球,他开始注意我。他一贯的做法就是,如果他觉得你打得不错,他会主动邀请你去和他比赛。那天,他很快就过来邀请我和他比赛。我不是喜欢比赛的人,挥挥拍子出出汗就行了。但他执意要比,我也没有办法就和他记分打比赛。好久没有打,有点僵硬。开始与他僵持了一下,但很快状态开始恢复,拉开比分,最后赢了。他要再打一局,我只好又陪他打了一局,因为打开了,赢的比较轻松。 打完后,他走过来,对我说道,农学院还没有人赢过他,我是第一个赢他的。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我这样的打法,尤其总把球送到后场,让他很不适应,总是处于被动。他和别人打都是在中前场,以吊球为主。他问我哪里学的球?我告诉他我曾经参加过黔阳地区羽毛球选拨集训两周,教练曾经在省队集训过,把他学到的方法教给我们。他说他自己是游击队出身,没有任何人教过他,野路子,说一定要好好跟我学学。 后来只要我一去体育馆,他就会主动来找我教他打球,而不是打比赛了。那个诚恳的样子让我不可能推辞,只好从羽毛球的基本功开始教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也孜孜不倦地跟我练习高远球,平高球,扣杀,后场吊球,平推球,网前扑球;还有站位,发球,步伐,和战术。我要不去体育馆,他也会在一边认认真真地练习。 这样的练习了一段,再看他打球,发现他明显进步了。有高有低,有快有慢,有假动作,送后场吊网前,打得有板有眼。自己知道今天哪里打得好,哪里打得不好。他因为年龄大,身材矮,力量不足,所以打后场高远球有点吃力。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就多打平高球,就是不打那么高,只要对手在前场够不到的高度就行。这样逼着他必须跑到后场接球,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且对手都是业余爱好者,也很难打后场高远球,而且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羽毛球。张老师心领神会,果然就以平高球为主,和人打比赛游刃有余。 张老师是不是还有别的爱好不知道,但只要我去体育馆,他几乎都在那里打羽毛球。有羽毛球比赛的电视转播他也是必看的。那时中国国家队教练是侯加昌,马来西亚国家队教练是汤仙虎。他们都是中国六十,七十年代的羽毛球明星,曾经多次打败过印尼队。汤仙虎带的马来西亚队进步神速,变成了一支可以与中国和印尼抗衡的世界级强队。有一次张老师看了中国与马来西亚队的比赛,第二天碰到我聊了很久比赛的精彩场面。还说,经过我的指导,不但球技进步,看球也能看懂了。过去只觉得专业运动员打得好,现在就知道好在哪里了。 一九八五年一月,我调离农学院,后来回农学院时,碰到张老师,他对我说:你没有来之前,农学院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打羽毛球,你来了我们才知道了羽毛球应该怎么打。是你把农学院的羽毛球水平从游击队打法提升了一个档次,非常感谢你。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把这事上升到这样的高度,觉得受之有愧。农学院的羽毛球水平的提升与他和其他老师们的好学精神也是分不开的。 他一次问我,你知道我和你的比赛中,我最高得分是多少吗?我说我哪里记得。他说是15:6,我只得了6分,就是我第一次与你比赛的比分,后来的比赛我5分都过不了。我有点吃惊,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但看他说话的态度,知道他不是不服气,而是在很自然地谈过去的事。 离开农学院很多年,回去极少,而且来去匆匆,没有再见过张老师。几年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很早就中风了,坐过几年轮椅,然后去世了,走的时候可能不到七十。我感到很可惜,他是一个性格鲜明,做事认真,永远都在努力进步的人。虽然喜欢管点闲事,但也是出于公心,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但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记恨,所以我们后来相处很好。 希望张老师地下有知,能够感受到我仍然怀念他。 写于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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