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插秧和夏天双抢时节,知青必须去所在生产队劳动。即便是农民,这也是全年最辛苦的时候。对知青来说,最艰难的就是下生产队春插和双抢。除了高强度的农活以外,离开了茶场,林场,一个人或两个人来到生产队,住在农民家里。人生地不熟,生活不方便,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忍受。不论是对体力,还是对意志力都是严峻的考验。 春插在四月中下旬到五月初。当时的口号是:“插完早稻迎五一”,因为过了五一的早稻可能会推迟晚稻插秧,而晚稻如果不再寒露前灌浆则可能颗粒无收。双抢在七月中下旬,也有口号:“插晚晚稻迎八一”。
过了八一插的晚稻,就不能保证在寒露前晚稻完成灌浆。比较起来,双抢更加忙。因为不但要收早稻,还要插晚稻。所以叫双抢:抢种抢插。有句话很生动的形容春插和双抢:插田不躲雨,打谷不歇凉。 刚开始时,农民在我们知青面前,说话比较礼貌,都不叫名字,而称“老”。姓张则“老张”,姓刘则“老刘”。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尊敬人的叫法。我们才十六七岁,让年纪大我们一倍甚至两倍的人叫“老”什么的,觉得担待不起,也让人无地自容。恳请他们叫我们的名字,或称“小张”,“小刘”。后来熟了,加上我们也尽量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就不再忌讳了。不过呢,有时会走到另一个极端
: 什么脏话都敢在我们面前说,虽然他们不直接说我们,只是相互说。一些结了婚的女人,更是口无遮拦,常常让我们听得面红耳赤的,这与我们过去印象中的贫下中农的高大形象相去甚远。 对于未来,我们比较茫然。虽然觉得可能会有机会回城,但机会不是很多。我们知道许多老知青下了七八年了也还在农村。不论是父母还是自己,都有一辈子在农村扎根的心理准备。与农民的言谈话语中,我们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思想。可是生产队的农民们几乎都坚信我们是注定会回城的,而且不会超过四年。我在的水牛田生产队原来就有一个插队知青(真正的插队,天天在生产队),75年我们来的时候他刚刚招工走了。我们没有见到,但农民常常提起他,对他印象不错。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学生,到说话,干活,外形和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他就是在生产队待了三年后走的。 农民对我们说:“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很长的,你们本就是城里人。毛主席让你们来,就是来了解一下我们农民的疾苦,知道我们农民的艰苦生活。将来回城做官就不会看不起我们农民了。政府哪能让你们一辈子待在农村呢?不可能的!”。到底是贫下中农,对毛主席号召的上山下乡比我们吃得透彻得多。不过我们还是心里打鼓,没有那么有信心。 我们在茶场干活,一般高大一些的男知青干一天给记10分,也就是说等同与一个农民全劳力。个头小,体质弱的男生记9分。女生一般是7分。这也是生产队里女队员的最高工分。这点上,知青还是得到了照顾。但是农忙回生产队,记分就不一样了。队里搞分组包干制,大家一半自愿一半分配组成小组,所有的活经过大家讨论定下了工分值。比如收割A田多少工分,插B田又是多少工分。然后轮流挑选各组要干的活,比如第一轮甲乙丙丁的顺序选,第二轮就按丁丙乙甲顺序选,尽量公平。有点像NBA选秀。 各组分到了任务,每天干活自己掌握,可以多干,可以少干,但要在指定的时间之前完成全部任务。多劳多得。
因为大家的能力不一样,贡献不一样。每个人应该分到多少工分呢?农民是按照底分来分。比如,一个全劳力是10分,女队员是7分。如果有5个10分的全劳力,5个7分的女队员。总底分就是85分。如果那天完成了170分,则用每个底分挣2分工分。这样10分底分的人挣得20分,7分底分的挣14分。 我们在场里干活拿10分是照顾,农民意见不大是因为农闲时生产队的活也轻松。但农忙不同了,所以生产队对于知青在生产队干活有不同的底分,一般男知青是7,或8分,女知青是6分。我们没有意见,因为我们干活其实比那些农民女青年都差远了,但工分和她们一样差多了,算是很照顾了。 我们当时住在大队杨副书记家里,他给我和陈晓洪安排了一间房间,和他们一起吃饭。收我们每人每天8毛钱伙食费。这是当年县里开中学生运动会的伙食标准,有点高得离谱。运动会除了早餐是馒头稀饭小菜,中晚菜都是鸡鸭鱼肉,非常丰盛。老乡得知我们交8毛一天时,纷纷询问我们吃些什么。当知道吃的就是家常小菜,很少有肉吃时,都摇摇头说,他怎么能收这么高的伙食费?这也是知青个人插队到生产队的缺陷,人家要欺负你,你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我们下来不长,一般春插两三周,双抢大概一个月。所有知青中,也就我们被要求交这么高的伙食费。大部分知青交五角钱一天,还有不要钱的,但知青一般都坚持给。 第一年,我们在杨副书记家住了两次。一次春插,一次双抢。第二年,我们要求队里换一户人家。队里安排我们住到了向老师家。向老师当年50多岁,在离家十几里的一所小学教书,当了近30年的小学老师。平常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家里有妻子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他人很和气,总是问我们有什么困难,还将我们的伙食费降为每天6毛,吃得和杨书记家差不多。我们觉得可以了,比起杨书记家,算不错的了。 春插主要是抢插。早晨拔秧,早饭以后插秧。四月中旬的早晨,秧田里水仍然冰冷刺骨。刮风下雨就更加冷飕飕了。老话说:“插秧不躲雨,打谷不歇凉”。再大的雨也得出工。我们开始不太会插秧,尤其不会左手分秧,又慢又不好。后来慢慢地熟练了,就快多了。但比起农民来,尤其是和那些农村姑娘来比还是差的很多。
每天要干10个小时以上,整天面对泥土背朝天,屈腿拱背地在水田里滚。回家时,衣服,脸上到处都溅得是泥。腰又酸又痛,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春插虽然苦,比起双抢来,还是要简单得多,时间也短很多。双抢因为不但要抢收,而且还要抢插,工作量是春插时的两倍,加上收割比插秧更累。双抢与春插不同,除了早晨以外,大部分时间,田里像蒸笼一样。下午水田里的水都是滚烫的,头上还有烈日晒着。气温常常是38摄氏度以上,在太阳下面什么不干都要出汗。 为了减少太阳的曝晒和高温的烘烤,我们早晨4点起床。4点半左右开始干活,一直干到8点多。回家吃早饭,9点多再干,干到大约12点多,回家吃午饭。因为中午太热,午休比较长,一来让大家喘口气,二来也是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下午近5点钟再接着干,干到太阳下山,天黑看不见为止。回家吃晚饭一般是9点以后,洗一洗,上床睡觉时已经11点了。 刚开始割稻常常割到手,后来农民告诉我们:蹲低一点,镰刀口向下就不会割到手了。这个办法很管用,腿力要求很高,很累。
抢收如同打仗,弯腰猛割一阵,放下镰刀,双手搂上一把谷禾,送到踩打谷机的人手里,再回头拾起另外一把谷禾送过去,反复不已。在每迈一步都要下陷的泥巴田里走路很吃力,而我们常常要小跑才能跟上打谷机的节奏。踩打谷机的人则要手脚并用,脚踩的同时,手握禾把,在飞速旋转的脱粒机轮上左右翻转,紧张且危险。还不时的需要将脱下的谷粒装入箩筐,挑到一两里外的打谷场去。担上百来斤的谷子,在田里的泥巴里陷得很深,两只箩筐底部不时贴着泥面,将脚从泥里拔出来相当艰难。几乎是连拖带拉将箩筐拽上田坎,再光脚担到晒谷坪。
割了稻的田,很快就有人来犁田,耙田,有时第二天就可以插秧了。双抢时期除了偶尔下阵雨以外,几乎是天天大太阳。头上就戴一顶斗笠。其实也挡不了什么太阳,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弯着腰的,“面对(滚烫的)泥土背朝(炽热的)天”。下面蒸,上面烤。除了腰酸腿痛以外,还汗如雨下。常常想起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种亲身体验,理解最深。 每天就是在泥里滚,衣服上到处是泥巴,也没法天天洗,就天天当工作服穿。身上是一身汗,一身泥。脸上也常常溅得有泥,有时用沾满泥的手一抹,就有点像京剧里的黑脸包公了。刚开始,收工回家几乎虚脱。第二天,全身都痛,起床都难。以后慢慢地适应了,虽然累,但精神还好。饭量极大,在人家家里吃,常常不能完全吃饱。这种高强度的双抢,每年夏天至少20多天。76年双抢,我一个人在生产队干了42天,其实双抢在30天左右已经完了,我还留下干了十几天。那一年我是所有知青中下队双抢干得最长的。 除了不会犁田,耙田,其它基本上能做得很像样子了。腿上有劲了,挑担也大有长进。我后来可以从杨家界山上挑谷下山。杨家界坡度很陡,有的地方可能超过45度。腿上必须很有控制力才能不往下冲,才能将一担稻谷稳稳地担下来。 农民们喜欢扎扎实实干的人,尊重他们的人。看到我肯干,也很谦虚,农民对我的表现很满意的。77年深秋,大队还任命我做大队团支部书记。只是我并没有履行过一天职责,因为我很快就去上大学了。
虽然我又黑又瘦,干活也越来越像农民。但我还是有两怕:一怕蚂蟥叮咬,二怕用手抛撒粪便。
平常田里都有蚂蟥,每次下水田都会被叮咬几次。开始有点紧张,后来也就不太在乎了。但是有一天上杨家界去薅田,那些田在山顶上,常年没有人去。蚂蟥可能一年也叮不上几次人,所以很穷凶极“饿”,而且数量很多。开始我不知道,下了田,用脚慢慢薅田。过了半小时,发现腿上叮上了几条蚂蟥。赶紧将手掌并拢,手背上拱,这样拍下去打不着蚂蟥,但往上拔时形成一定的真空而将蚂蟥吸离身体。直接打会使蚂蟥吸得更紧,强行拉开蚂蟥,伤口会流血更多。一经有血流出,蚂蟥就会更多。蚂蟥一听见水响,就会游过来或从泥里钻过来。有时可以看见它们游过来。只好每隔两分钟就提腿检查,打掉刚刚吸上来到蚂蟥。那天干了四五个小时,感觉真是漫长之极。而农民们却比我要镇定自若得多,不过蚂蟥叮他们的次数要少多了。可能知青的皮肤相对来说还是细嫩一些,蚂蟥叮起来容易,所以就我们就被蚂蟥“择优录取”了。
手撒粪便是将猪牛圈里的沤烂的草和粪从圈里铲出,担到田里,再用手抓起撒在田里,又脏又臭。不过撒猪牛粪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有时要将人粪尿先撒在田里,然后插秧。撒的时候是用粪瓢,还不算太难。但插秧时就难受了,满田的粪便浮在水上,臭气熏天。人还得站在田里插秧。插完以后用肥皂将手脚洗了几遍,洗了澡,换了衣服都还觉得臭。深刻体会了“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的真谛。
农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大部分事情做得都是很合理的。我参加过几次生产队大会,印象很深。基本上没有政治学习,都是讨论一些实事。比如年度计划,公社修水库要人,那些人去?春插双抢前,讨论每一块田插秧多少分,收割多少分?谁和谁一组?一般是干部先说出计划,存在的问题,大家讨论怎么办?我们知青来住谁家,工分怎么计算,他们都事先讨论过。分小组时,有那些人愿意自己组合,那些人谁也不想要的。大家就做一些调整,比如让有知青的组先选活。尽量做到平衡。年终分配之前也要讨论,今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有多少可以拿来分配,留存多少,大家要讨论,然后表决。我什么都不懂,坐在那里听,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就说没有。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会议效率很高,处理事情都很公平。当时文革还没有正式结束,有这样自发的民主很不容易。
78年1月底,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后,去了生产队,领了分给我的钱和粮食。78年3月去北京上大学去了。后来生产队因为结余较多,又分了一些东西。虽然我离开了,生产队还是按工分给我补分了钱和粮,并托人捎信让我父母去取。大概有一百多块钱,二百多斤稻谷。一个当年和我关系很好的青年农民,将稻谷卖了。专门到我们家,将卖稻谷的钱和分到的一百多块现金交给了我父母。妈妈写信告诉我,让我深受感动。虽然很多人说水牛田的人不大方,没有想到他们做事这么很认真。是你的哪怕你离开了,你的就是你的,一定会交给你。
农民说得对,我们是应该下来看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疾苦。下队和农民一起干活,让我真正了解了他们的生活,而不是走马看花似看到一些表面现象。我们只在农村生活几年,他们却是一辈子,一代一代地那么过。
经常听到从国内回来的朋友说中国有盖了多少高楼,多少漂亮的立交桥,人们的生活多么好了。因为这段插队生活,我却总想知道占人口80%的农民的生活怎么样了?如果他们生活仍然贫穷,那么我们的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