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斯是思史5. 绕不过去的霸气 黑格尔有个说法:在哲学史的逻辑链条里,哪个哲学的根本原则都推翻不了,被否定的只是它们的绝对性。当然了,他强调的还主要是理性的知识,不过也可以拿过来,用到当下的智慧语境里:但凡在理念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挤进去而不是塞进去的,任何原创性的深度智慧,无论看起来怎样漏洞百出,无论被后来者怎样地批倒批臭了,都没法子一笔勾销,完全抹煞。 为什么呀?就是因为,你能够斩断“知识”的草,可以扳倒“理性”的干,却没法子除去从人性的土壤中萌生出来的“理念”之根。也因此,对于思想家出思想来说,重要的不是“句句是真理”的浅表之“真”,而是“一句顶一万句”的原创之“深”。许多情况下,还真是一句就够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啥,不是? 不过哈,虽然黑格尔强调的“推翻不了”也很到位,俺老汉还是偏爱“绕不过去”的那种霸气:由于抓住了根本,指向了终极,深度的理念一旦立了起来,就成了思想史上的一座座里程碑,后来的人们非但没法子推翻,想躲开它们,另外辟出一条蹊径,也会差之千里,不知道陷进哪块稀泥巴里面,拔都拔不出来。所以才叫“绕不过去”,嗯哼。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就可以用简简单单几个字,概括思想家的深度理念能与人类同在的终极奥秘了:对于人生在世来说,它们“绕不过去”。 拿戴震来说吧,要论在世时的名气大小,显然不如提拔了他的纪晓岚;至于体系方面的博大精深,也赶不上更早一些的王夫之。可如果说前者只有一地鸡毛的学问,后者也找不出什么深度的理念,戴震却有些不同了,直斥宋儒“以理杀人”。结果呢,尽管只是稍微用了几句话解释一下,这四个字却足以力压千钧,把那两位的长篇大论甩在一边,单单把他送进了中国理念史。 凭什么呀?就是因为后来针对咱儒家的那些个批判,特别是“吃人礼教”的定位,统统绕它不过,一旦要照文献综述的学术规范,梳理一下历史脉络,你就会眼瞅着这个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干瘪老头子,胡子拉碴立在那里,逼着你向他致敬。 也因此,哪怕你站在咱儒家的原教旨立场上,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编写国家级教科书的时候,还是要把他拉进来,到末了甚至不得不承认:他“算”那时代一个“有思想”的家伙。说破了,原创性的深度理念就是如此强势:即便你窝着一肚子不服气,面对绕不过去的霸气,也只能是低声下气,垂头丧气。何以如此呀?原因很简单:历史在他那边,不在你这边,你没有底气,不好意思哦。 现在就能来说说,理念史为什么没法子扩招的最根本原因了。不错,人性的逻辑已经够复杂的了,至于人生的内容,更是流光溢彩,五花八门。可是哈,一进入到了深度层面,你会发现,它们就是那么些根本的要素,终极的意义,捅破一个就少了一个;作为后生的倒霉蛋儿,你再猴急,木有用滴。 比方说吧,弗洛伊德已经把性本能给吹到天上了,你在人生的这个侧面,还有多少机会弄点原创出来呢?再想一想,王夫之围绕“气理势”的老生常谈,下了多大功夫啊,可就是挖不出有深度的新意,将它们变成自家的标志性,结果不还是成了“绕得过去”。思想者的命运,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不是? 所以呀,学问家的名额是能够随便放开的,只要你萌生了好奇心,拉他成百上千个人进入学问史,只要既有时间又有经费,不成问题。思想家就不同了,要靠有深度的原创性理念,因此数来数去,只有那么些个。就连不同思想家的个头大小,同样取决于原创性的深度,像董仲舒比不上荀况,阿奎那压不过亚里士多德去,都是这个道理。换言之,越深越原创的理念,人们越是绕不过去。 这样子看,人生在世,想绕也绕他不过,才是思想家出过思想的事实,历史性地拥有的最重要价值,意义不仅超过了学问家和科学家,而且超过了政治家(其任务是在理念的指导下创建社会制度,像古希腊的伯里克利,秦朝的嬴政等),以及文学艺术家(其使命是提供原创性的炫美意象,像西方的达芬奇,中国的曹雪芹等)。毕竟,此后不知多少年里,不知多少人的思想和活法,都要仰赖他们的标志性理念,不然就搞不清楚自己思的想的是神马玩意,弄不明白自己活的法的是怎么回事。人生辉煌,莫过于此吧,嗯哼。 大约二十年前,浅人写了篇讨论老聃“无为而无不为”理念的文章,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子哲学连同它的深度悖论,将与人类同在。”某些头脑发达的儒生们,看到“深度悖论”四个字,就以为是在贬他呢,于是时不时把它转发到俺老汉所在的道家群里,想用挑拨离间的功夫,搞点事儿出来。 殊不知,这才是登峰造极的羡慕嫉妒恨好吧:这位中国理念史的天下第一,谈不上建过多少功,又没听说过有什么德,文字也只有短短五千言,搁今天,要是不搞论资排辈的话,连个讲师都当不上,却不仅养活了一大批著作等身的专家教授,而且还揭示了人之有为的种种悖论,以致只要有人活着,就绕他不过,由此成就了思想性的不朽——对于有死的凡人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高的荣誉么? 也正是基于这条理由,我们的确有必要反一下潮流,批一批那种“尽在不言中”的“默语”路线:在“历史性”的意思上说,有深度的“立言”,实际上是既超出了“立功”,又超出了“立德”的。相比之下呢,倒是儒三立的先后次序,尽管闪烁着圣贤的光环,不仅助长了伪道德,而且妨碍了出思想,不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想当年的老聃,并没有成百上千的弟子追着给他送腊肉干,后来也是一个人出的函谷关,据说还不知所踪,显然没几个追随者,别说大V了,连个小p都算不上,搞得现在我们也弄不清楚,他那五千言怎么就传下来了。 不过哈,这过去的两千年,读过他的书,受过他影响的,究竟有多少呢?现如今哪位粉丝众多的大牌学者,网红教授,敢和他老先生比一比呀?你也就是这一辈子的事儿,他那可是几十个世纪的工夫,嗯哼。 再回头瞅过去,一百年前,多少红得发紫的学问家,现在不也封在故纸堆里了,甚至有可能永远呆在那里,再也没人搭理,沦为思者史上的曾经事实。阁下有空的时候,去名牌大学的老图书馆转转,多看几眼书架上那些绵延了好些里地的破旧书籍,大概就能猜到,当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名人大咖,一百年后是怎么个结局。 与他们比,思想家在世的时候,即便没什么名气,但只要在理念史上站住了脚,有了原创性的深度魅力,他们出过的思想,就是在他们死后,照样能够天长地久,根深蒂固,乃至与人类同在。理由就一条:按照“历史站不站在你那边”的标准,他们的生命力,不在当下的如日中天,而在未来的绕不过去。 网上新近有个说法,说人固有一死,但会死上三次:第一次是面目改色,心不跳了——科学称作“脑死亡”;第二次是进火化炉,烧成了灰——文言又叫“身死亡”;第三次是最后那个记得他的家伙也玩完了——俗话或曰“史死亡”。显然只有最后这次,才是完全彻底、炉火纯青的死,连点渣子都找不到了。 说白了,就像人生在世的所有东西一样,无论立功,还是立德,或是立言,都没法让人实现无限的不朽,最多不过是超越了有限的肉身之后,再绵延同样有限的一段时间。而不同的人的区别也仅仅在于,再绵延的这段有限时间,有的人长一些,有的人短一点,不是? 比较而言,思想家的超肉身存在,不仅绵延的时间最长,影响的力度也最强:顶级的学问家、科学家、政治家、文艺家们,时间上也能与人类同在,但要么影响的人群比较少,要么影响的程度比较浅。唯有思想家,才能靠着用原创性理念塑造人的方式,深度洞穿末日前的芸芸众生,以致最后那个记得他们的家伙玩完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全人类都玩完了,无论渣男,还是渣女,一个不剩。 所以哈,思想家们的“绕不过去”才叫“霸气”,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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