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 | 正義啟明3. 前兩期啟明怎樣扭曲了正義感? 已經有了文字和理性的啟明,並且還以它們為起點,分別形成了古代和現代的文明,為什麼當前又要推出第三期正義的啟明呢?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前兩期啟明沒能守住不可害人的正義感,反倒把它扭曲了,尤其將“同伴(人)”限制在特定範圍內,結果默許甚至鼓勵人們,為了自己看重的某些人,不惜坑害自己不看重的其他人。 拿咱們的文字啟明說吧,“童蒙求我”來了,拿什麼“啟”他們呀?多少年了,用的都是《三字經》《弟子規》《增廣賢文》《二十四孝》這樣子的教材,想讓他們一邊識字,一邊明事理、守規矩,文言又叫“知書達理”,現在聽說還慢慢推廣到了監獄看守所里,嗯哼。 可問題在於,這些課本雖然教會了“童蒙”一大堆字兒,卻非但沒把不害人的道理講明白,反倒還時不時地慫恿他們,為了這個事理,出於那項規矩,可以突破底線,坑害作為同伴的其他人。 空口無憑,舉個例子哈:《二十四孝》裡面的“郭巨埋兒”,原本是想教化“童蒙”們當孝子,卻立起了一個這樣子的光輝榜樣:漢代的郭巨為了對母親盡孝,居然不惜一切代價,半夜三更爬起來,偷偷挖了個坑,想把三歲的親生兒子給害了。“坑—害”後來成了一個詞,說不定就和這故事有關呢,不是? 於是乎成了“異化”的典型——本意是要搞道德上的教化,結果反倒教化出了不道德:只要是為了忠孝節義,你哪怕干下殺人放火的勾當,都可以允許,甚至值得讚美,能夠當成了道德模範,號召大家來學習。 於是乎應了那句老話:不識字的時候,被識字的騙;識了字後,被書上的字騙。或者說,不管你識字,還是不識字,我“啟”你的時候,都能把你給“蒙”了。
更難堪的是,識了字後的蒙人效果,貌似還更好一些:不識字的時候,你會小心翼翼地說:“我讀書少,你莫騙我”;識了字有了文化,你的自信心就爆棚啦:“我讀了那麼多書,難道還會被騙了不成!”於是乎就被文化的象徵、聖人的典範帶溝里了:“您老人家可真是先聖前賢大智慧啊,天要是沒把您生下來,萬古就如同郭巨挖坑的時候那樣子,永遠是三更半夜呢”,嗯哼。 大概要像魯迅那樣子,敢於運用自己的理智,才無需別人來啟,就能自己察覺到裡面的貓膩:“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麼,該埋的不正是我麼?……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對於他老先生後來成了新文化運動的啟明干將,《二十四孝》在識字啟明中的這種自敗效應,想必功不可沒,不是? 再看西方的啟明運動那幫人,也是對自己先是識了字,隨後又被書上的字給騙了,感到相當的不滿,才琢磨着搞點事兒出來滴。可是哈,由於承接了文藝復興的余脈,他們同樣沒有直白地豎起不可害人的大旗,而是將古希臘的理性傳統發揚光大了,號召人們“用自己的腦袋瓜理性地想”,倒彷佛問題只出在人們“用別人的腦袋瓜非理性地想”似的。 當然了,自覺不自覺地,他們也想透過這種號召,往下再挖出一些東西來。拿康德來說吧,他喊口號的時候,就希望人們也動動自己的腦袋瓜,理性地想一想,怎樣才能“把人當人(同伴)看”,所以提出了“人是目的”的絕對命令。 然而呢,由於康德被認知理性精神薰陶得太久了,誤以為邏輯思維的“純粹理性”直接就是實踐行為的“良善意志”,結果主張人們只要掌握了“普遍真理”,就能實現“永久和平”了,卻忘了關鍵的一點:不害人的正義感屬於“意欲”是否“正當”的態度問題,不是“理智”是否“成熟”的認知問題,二者之間有一條“事實”與“價值”的溝橫在那裡。 於是乎這麼一忘,就把理性啟明也給異化了,掉進了另一個自敗的坑裡:不少搞康德的學者,一頭扎進了他精心構造的魅惑體系,沉迷於那些連他自己都沒想明白的晦澀概念,一心想着自己的理智怎麼能像他老人家那樣子成熟,卻忘了他說的恰恰是:別以為只有在我的理智引導下,你才有資格大着膽子思考問題…… 換個方式說吧:由於真誠嘆服啟明大師的啟明號召,認為他實在太了不起了,不少搞康德的學者真心覺得,要是失去了他老人家的權威引導,自己就沒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了,俗話或曰“越啟越蒙”,文言又叫“啟蒙自敗”,嗯哼。 話又說回來了,啟明運動的這類學術自敗,儘管也有“本意是要搞理智的啟明,結果反倒啟出了不理智”的異化味道,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不了滴,無非是一些人皓首窮經,自得其樂地做自己的象牙塔學問,順便還教會了眾多高足低腳,認識了普通人不認識的許多個深奧字詞,包括但不限於“先驗”“統覺”“圖型”之類,基本上屬於人畜無害,不是? 不過哈,啟明運動只看重理智的成熟不成熟,忽視了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後果就嚴重多了:它原以為靠着理性支撐起來的科學民主,就能一舉終結黑暗的中世紀,以及造成許多人喪生的宗教戰爭;誰承想啟明照亮後的新時代,兩次世界大戰又動用理性化的熱兵器,一下子終結了不知多了多少倍的可憐性命——其中既有“看重理性”的法國德國人,也有“保守經驗”的英國蘇格蘭人…… 聯想到若干年前西方又有個大咖,打算靠着市場經濟外加民主政治,連人類歷史也給終結了,再一次向世人奉獻出了純柔無骨的豐滿願景,真忍不住讓人悲情感嘆:人的記性怎麼這樣子差啊,比起金魚的七秒鐘來,實在好不到哪裡去。 再回到咱們這邊吧:雖然一次大戰的血淋淋實景(不是願景),也讓某些激進的儒者轉向了保守的陣營,當時新文化啟明的主流,依然期盼着“賽先生”和“德先生”的大駕光臨,一往情深,儘管冷落了西方老師原本強調的“理性”母體,“全盤西化”的浪漫念頭已經躍然紙上了。 曾有人感嘆說,咱們向西方學,一直沒趕上好時機,尤其沒學到他們是如何保守經驗滴。不好意思喲,這樣子講話,有點生意不好怨櫃檯的意思啊:你自己沒眼光,挑出對症的有效藥,怎麼總喜歡把責任推到人家的過期廣告上啊…… 倒是魯迅敏銳地察覺到,根子不在以前沒有的科學民主(包括現代醫學),而在自家早就有了的“吃人禮教”,所以把精力專門放在了揭露這種害人的玩意兒上。這樣子棄醫從文,才有正義啟明的萌芽意義:理性的科學是沒法子保證一定不害人的,因為照它的原理造出來的飛機大炮,還是有可能被用來達成邪惡的目的。再往另一邊看,我們好像也找不出足夠的理由聲稱,只要民主選舉中得到的票數超過了三分之二,就一定是正氣浩然,大義凜然滴。 所以哈,撇開原創方面的情況不談,單就思想理念的深刻程度看,主張“容忍比自由重要”的胡適,也很難超過一心批判“國民性”或“陰暗面”的魯迅去,因為他雖然沒有正面彰顯這條規範性的正義底線,卻通過抨擊周孔禮教的“吃人”效應,一針見血地觸及了“不可害人”這個要害的問題。 然而很遺憾,不僅當時,而且今天,都有許多“啟蒙”者,緊步理性啟明的摩登後塵,打着無比高尚的德性旗號,把大愛無疆的各類名言掛在嘴邊,為人類端出了一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和諧圓融,世界大同的豐滿理想,卻就是不願在“不可害人”的嚴格意思上,明確肯定“尊重人權”這條不可突破的正義底線。 也是基於這樣子的考慮,俺老漢覺得,當前既無需再搞一回重啟,回到西方啟明的老路上去,也不必執着於理性與經驗的無關對壘,因為只要錯失了不可害人的底線,不管玩出什麼花樣來,所有的啟明都會在異化中自敗,甚至“啟”到把自己也“蒙”住了的地步。所以當務之急,就是以正義為目的的三期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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