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5. 这样子的“外在”才算“超越” “礼制主义4”提到,西方文化里的“外在超越”的神,才是严格意思上的超越;咱们文化里的“内在超越”的天,不算严格意思上的超越。这说法引起了争议,有些人说,基督宗教其实也承认神人合一,因而同样不是“外在超越”;另一些人则说,“内在超越”的天,也是严格意思上的超越。 于是就把一个重要的问题摆到台面上来了,逼着浅人不得不用一篇讨论西方概念的帖子,打断一下这个专门以三千年特色为主题的系列,简单回应一下上面的批评,同时希望有助于我们接下来弄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内在超越”,没有理由说成是严格意思上的超越。 各位知道,“transcendence(超越)”来自于拉丁文的“trans(超过)”和“scandere(攀登)”,因而有“超过”或“越过”的凡俗语义。不过呢,西方中世纪神学在信仰维度上把它与神专门连在一起的时候,又赋予了这个词另外某种特定的含意,与这种泛泛而言的凡俗语义明显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呢?凡俗语义上的“超越”,指的是“超过”或“越过”了随便哪一条界限;我们今天在中文语境里说出这俩字的时候,往往也是这种比较宽泛的意思。比方说哈,你这次考试得了60分,就既“超越”了同桌的58分,也“超越”了自己上回的59分,体现了一种从不及格到及格的“胜出”,不是? 可是吧,当中世纪神学说神是“超越者”,拥有“超越性”的时候,就不再是这样子泛泛而言了,而是专门指神“超过”或“越过”了你能想到的所有界限,达到了你压根就没法描述的绝对无限。 说白了,这也是“超越”用来形容神的时候,与“至高无上”“全知全能”这些词的微妙区别:它不仅仅是指神超越了这方面那方面的特定界限,在地位上比你高,在知识和能力上比你全,而是指神超越了你被圈在里面的那所有界限。 当然了,要是较起真来,这里面是有个悖论的。怎么讲呢?人在骨子里头的有限性,有个具体的表现就是,他们用的任何语词,包括“超越”在内,都只能描述有限,没法子指认无限——包括“超越”这种打破了所有界限的绝对无限。听起来有点别扭吧?别扭就对了,悖论总是这样子滴,嗯哼。 更别扭的是,犹太教—基督宗教还利用这个悖论,借着“超越”俩字,彰显了神之绝对不可及:不管使出了怎样的吃奶劲头,不管靠的是认知和逻辑,还是祈祷和行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人永远够不着神,最多只能靠着内心的“信”,尽可能地接近这位绝对超越了人,因而人不管怎样都达不到的神。 人对于神才有的那种狭义上的“敬畏”,严格说来也是基于这种够不着的超越的:要是你对某个东西有所了解,能够言说,可以打交道,哪怕它再可怕再有权威,你的“敬畏”毕竟是有限度的。唯有对于你永远不可企及的高高在上之神,你的“敬畏”才是无止境的,不是? 公元5世纪一位托名“狄奥尼修斯”的神学家,写了本《神秘神学》,里面有段话,把这层意思表达得那是相当的透彻,所以虽然有点长,但考虑到它的重要性,还是有必要全文转述在这里: “当我们攀登到更高处时,便会看到这一点。他不是灵魂和心智,也不拥有想象、信念、言语或理解。他本身也非言语或理解。他不能被论及,也不能被理解。他不是数字或秩序、大或小、平等或不平等、相似或不相似。他不是不动的、不是动或静的。 “他没有力量,他不是力量,也不是光。他并不活着,也不是生命。他不是实体,也不是永恒或时间。他不能为理解力所把握,因为他既非知识也非真理。他不是王。他不是智慧。他既非‘一’也非‘一性’、神性或善。他也不是灵——在我们理解的那个意思上。他既非子也非父,他不是我们或其他存在者所认识的事物。 “他既不可被‘不存在’、也不可被‘存在’所描述。存在者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存在,他也不按它们的存在认知它们。关于他,既没有言说,也没有名字或知识。黑暗与光明、错误与真理——他一样也不是。 “他超出肯定与否定。我们只能对次于他的事物作肯定与否定,但不可对他这么做,因为他作为万物完全的和独特的原因,超出所有的肯定;同时由于他高超地单纯和绝对的本性,他不受任何限制并超出所有局限;他也超出一切否定之上。” 有点别扭地念完之后,阁下现在是不是稍微明白了一丢丢,啥叫严格意思上的超越呢,嗯哼。 不用说,这样子的超越一定是“外在”的了:神不是在人之内,而是在人乃至整个世界之外,无限地超越了人,以致人在神面前,连个“小”都透不出来,简直就是个“无”,怎么可能和神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呀? 当然你会说了,旧约不是用了大量的篇幅,述说了神最初怎么和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同行,后来怎么让摩西颁布了“十诫”,后来又怎么“临在”于每个人……的确如此。可是哈,它这样子说的时候,是不是始终有个前提藏在那里呢:神是唯一的超越者,在人之外无限地超越了人,有限的人永远都不可企及神? 当然你又说了,新约不是让凡人耶稣成了神,与圣父圣灵三位一体,甚至还给门徒洗过脚,借以见证自己的谦卑呢。可是哈,撇开犹太教等不怎么认这个账,只把耶稣当先知看不谈,古往今来的无数人中间,基督宗教也只允许了这么一个“人成神”的例外,同时还像对待圣父那样子,特别强调了圣子的神性也是任何人都不可企及的——更不用说超越了,不是? 说穿了,旧约新约述说神的时候,露出来的种种“非理性”因素,大多是与神的超越者身份直接相关的;既然“他不能被论及,也不能被理解”,既然“他既不可被‘不存在’、也不可被‘存在’所描述”,既然“他超出了所有的肯定与否定”,他当然也就超出了人的有限理性所能企及的范围了,嗯哼。 友情提醒一句,后来康德也是从这种严格意思上的“transcendence(超越)”里面,推出了两个有名的哲学概念“transcendent(超验)”和“transcendental(先验)”,尽管认识论的意味更浓一些,并且绕来绕去到今天也说不大清楚(浅人尤其觉得,“先验”是个除了添乱啥用木有的玩意儿),有一点却是一目了然的:正是由于人们在认知上没法子“内在”企及的缘故,自在之物才是“超验(严格说来应该是‘超知’)”的,不是? 有人要质疑了:具有这样子神秘的超越性的神,现实世界中恐怕并不真的存在,只是信徒们梦幻泡影般的虚构吧。既然如此,说那么多,有意思吗? 不过哈,事情不容否认的另一面是,作为一种虚构的价值理念,具有这样子神秘的超越性的神,现实世界中真实地存在于大多数西方人的心里,延续了两千年,影响大着呢,以致咱们想搞点有特色的文化比较,也不得不拿自己的“内在超越”,与他们这样子的“外在超越”相对照,嗯哼。 尤其从当下讨论的语境看,这样子外在的超越至少有两点意义,绝非微不足道:第一点就是,它有效地强化了西方普通人对自身有限性的自觉意识,让他们总是感到自己在神面前很渺小,既不可能“与上帝二”,也不可能“为上帝立心”。 第二点在于,它更有效地打压了凡王俗君在尘世中想要成为无限的狂妄意图:中世纪教宗的权力,已经时常让国王们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接着贵族和平民们又继续了这个势头,凭借这样那样的宪章法条,把他们的权力真正关进了笼子里,难以超越地伸展手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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