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7. 水可载舟、亦可赛艇的工具性“民本” 对于“礼制主义4”里的另一句话,也有个异议:凭什么说天命和普通百姓木有关系啊?《尚书·泰誓》不是说了嘛:“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并且,不仅咱姬发这样子说过,后来不知多少个儒皇也这样子说过:天看到的来自我们百姓看到的,天听到的来自我们百姓听到的,从头到尾都在体察民意呢。 友情提醒一句,这个命题再次体现了咱们的天只“内在”不“超越”:老天爷不仅和圣王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而且还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完全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结果等于啥都没超越。当然了,它因此也见证了广大群众能“为天地立心”的“自我提升”:他们想的和老天爷想的居然一模一样,没啥区别,不是? 温馨警示一点,对于《尚书》的今古文,浅人抱着差不多等同看待的态度,理由是不仅它们的理念一致,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样被士大夫当成了“真经”来拜读,因而对于我们今天理解儒根性的文化基因,有着差不多的“效果历史”效应。所以吧,古文部分是否“伪作”的问题,就可以忽略不计,存而不论了。不用说,对于其他古代典籍,俺老汉也是采取差不多的态度来处理的。 同时,为了壮大一下效果历史的声势,这两句话之外,浅人还另行搜罗了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语录,都是号召君王官员们要像天命那样子,把老百姓当成了“本”来重视:“若保赤子”“怀保小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尽管不见得都是姬发姬旦的原创,它们却有资格当成了那个时代权贵团伙的集体智慧来看。现如今的儒生们以及某些柿油派人士,更是靠着小有名气的“创造性转化”,从这种“民本”的理念里,引申出了“民主”的精神,一下子超前不少,把古希腊都甩在后面四五百年了。 不过吧,要是从革命加保命的视角来打量,就让人有点纳闷了:既然天闹革命的时候关注的是王儿们打江山,永保命的时候关注的是王儿们坐江山,它怎么还能抽出功夫来,去看百姓看到的,去听百姓听到的,从“王本位”转向了“民本位”,并且没啥违和感呀?无论如何,两个“本”之间,不怎么搭界嘛。 其实哈,要是把下面说的“官本位”再加进来,我们会发现,尽管都是“本”,地位很不同:只有“王本”才是“目的性之本”,“民本”不过是“工具性之本”;至于“官本”呢,则是三明治式的夹烧饼:对于“王本”是“工具性之本”,对于“民本”又成了“目的性之本”。抓住了“王—官—民”这样子的三大等级架构,对于我们理解礼制主义的运行逻辑,意义不是一般性的大,嗯哼。 先来看民本何以只是工具性之本吧:有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老话,一直用来形容民本的理念,经过了创造性的转化,还被儒生们说成是古代民主的经典概括,所以不少柿油派也动不动把它挂在了嘴边,当成了肯定民主的口头禅。 可是呢,一旦将《荀子·王制》的原文引出来(《哀公》篇也出现过,还挂在孔丘的名下,显然是想拉大旗作虎皮),庐山的真面目就暴露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故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 你要说它不民本吧,连俺老汉也不答应:都要求君主们“爱民”了,如同“若保赤子”“怀保小民”那样子,不是民本,能是什么呀?不过啊,要是再问民是个什么本,答案就有点尴尬哈:明显是个工具性之本,全过程都在绕着君王这个目的性之本打转转,既能让君王的船扬帆远航,也能把君王的船给弄翻了,不是? 有趣的是,这种纠结的效应正好对应着革命加保命的双重逻辑:“水可载舟”是说,只有儒民们心悦诚服顺从了,王的子子孙孙才能永保天命;“亦可覆舟”是说,要是儒民们拿起了出政权的棍棒子,王的子子孙孙就会被革掉小命哦。既然这样子,你说哪个是目的性之本,哪个是工具性之本吧,嗯哼。 回头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语录,意思也是一样一样滴:民众为什么是邦国之本呢?因为只有稳定了儒民们的情绪,把本给固住,邦国才能岁月静好,王的子子孙孙才能永保他们。不然的话,瞎搞一通胡折腾,儒民们揭竿(注:就是棍棒子)而起了,邦国还怎么安宁啊?君不见,殷革夏命,周革殷命嘛。 所以哈,在礼制主义的等级架构里,民众确实算个本,但仅仅是个确保不翻船的工具性之本;只有那些泛舟赏景,饮酒作乐的君王及其亲戚们(文言又叫“权贵”),才是真正的目的性之本。至于官儿们呢,一方面要严防民众拿起棍棒子,另一方面要伺候权贵们安心享受,才能拿到可观的俸禄,所以说是三明治式的夹烧饼。 也因此,“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主旋律,虽然听起来很美很动人,但从姬发扯着嗓子吼出来的第一小节起,一直都是历代王儿们汲取了深刻的历史教训,总结出来的怎样确保君主权贵长治久安的宝贵经验,所以说是如假包换的集体智慧。 再让各位惊喜一回吧:他法家尽管绝对很“尊君”,一点不“亲民”,却流露出了和圣王们差不多的民本志趣,像《慎子·威德》说,“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商君书·修权》说,“尧舜之位天下也,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位天下也。”奇怪吗?不奇怪:他法家虽然傻,但不是白痴啊,怎么可能连殷革夏命、周革殷命这样子深刻的历史教训,也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呢。 这样子看,某些大咖居然认为,他法家鼓吹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的驭民五术,理当对两千年的秦制承担根本的责任,咱儒家却清白得像一位天真无邪的纯情少女,里面是不是有点儿秃羊秃神婆的单相思情结啊?存疑。 无论如何,有个问题是绕不过去滴:既然大秦帝国单靠他法家的支撑,不到二十年就玩完了,那接下来的皇权体制,据说也是单靠他法家支撑着的,怎么就能绵延两千年呢?就算拿“外儒内法”的说法来开脱,恐怕也有点说不过去吧:这个纯属在“外”的儒家,怎么这样子神通广大,一下子就让皇权体制的生命力延长了一百倍呀? 有个活泼泼的例子,或许能把大咖们的浪漫幻想给证假了:我大唐的李世民,对于“若保赤子”“民惟邦本”的文绉绉,大概率是搞不明白的;可是呢,对于很谏很儒家的魏征反复唠叨的“载舟啊赛艇呀”大白话,一下子就拎清了,所以不仅时时警醒自己,还经常说给孩子们听,以致这句话被当成了他的名言…… 这样子看,我大唐能延续三百年,和姬发姬旦首唱,孔丘荀况伴奏的民本主旋律,好像就脱不了干系了。当然了,你想扳回一局也容易,硬说李世民靠着博大精深的民本理念,好不容易建立了“中期民主社会”就是了(“早期”肯定是我大周啦)。反正只要能证明,咱儒家打小就是民主精神的花骨朵,怎么说都成,不是? 你还别说,从三千年前的《尚书·多方》里,真能找到我大周是“早期民主社会”的文本证据,因为咱姬旦正儿八经说过好几次了:“天惟时求民主”“代夏作民主”“诞作民主”……不过哈,一联系到上下文,我们又发现,它们说的不是天让“民来作主”,而是天靠着顶层设计,指定了这个王取代那个王,“为民作主”。 为什么民已经“成”了“本”,还是没法为自己作主,非要王来为自己作主呀?理由很简单:儒民们从来不是目的,永远只是“成本”或工具,也就是儒王们为了革命加保命的目的,完全可以替他们作主,随意就把他们付出去的“代价”…… 假如你要的是这种特色民主,那么恭喜你了,因为三千年的礼制主义朝廷,不管分封还是皇权,全过程都在讴歌这样子的民本高调,忽悠儒民们满怀感恩之情,为了君主皇上的利益,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作“成本”付出去。 也因此,凡是认为民本即民主的,一定站在了皇上君主的立场上,无论他们的自觉意识里,把自己看成了儒生,朝廷命官,还是柿油派,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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