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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号的出现 陈家巷是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小巷,沿着这窄巷行进中你会发现一堵七米多高的砖墙,特别是那墙顶上竖立着的电网,显示出这幢宅邸的不同凡响。就凭这一点,这不起眼的小巷就应该起眼起来。我听灌县人说过:当父母发现子女们调皮不听话,脱口而出的口头禅便是:“长大了送你到陈家巷。”可见这条不起眼的小巷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威慑作用。 当厚重的木门打开,下四级台阶就进入了看守所的训话室,也可以说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训话室你将受到有关这个世界的启蒙教育,首先对你进行搜身检查,凡是具有危险因素的物件,一律交由所方代存。如火柴小刀指甲刀,可以弄死别人或弄死自己的东西,除牙齿手指这两种准凶器无法收缴以外,甚至鞋带皮带裤腰带这类不安全隐患也得解下交出。至于你将如何不使裤子掉下来,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向搜身者提出如何穿裤子的问题,他会吼着说:“你罪都犯得来还穿不来裤子吗?”这句斗志昂扬的问话将启发你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新环境中生存。总之,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绝对服从。 比方说看守所的犯人必须隐去自己的姓名,所方将为你编一个号码代替你的真名实姓。我在看守所的名字就叫作49号,同时还规定犯人之间决不能交谈自己的案情,不准拉帮结伙狼狈为奸。高度概括成两句至关重要的格言警句:“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其实这个要求一点也不高,因为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得遵守这个格言警句,否则就得在看守所的花名册上增添一个崭新的号码。 在训话室弄懂了这些规矩,你才能进入监舍,和各种“号码”生活在一起。 我到9号监舍的时候,舍内十多名“号码”都在地板上睡着。开门的声音似乎把他们吵醒了,待看守兵锁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有声音悄悄提问:“哪里来的?”我回答说:“415信箱。”这是筑路二支队的信箱代号,据说劳教份子对外只能说是这个信箱里的人。这个回答我认为并不属于乱说乱动的范畴。 这时正是元旦节的前几天,离开天津前,因为我衣服单薄向领导要求领得一件又大又厚的北方劳改犯穿的棉袄。我的卧具在逃离劳教队时已不知所终,上身倒可以不冷,一双脚却无法保暖。正犹豫中有一位估计是犯人组长的翘起嘴唇对着尿桶向我指点,我知道监狱里有新来的犯人睡在尿桶边的不成文法,便径直向尿桶旁边我的“卧榻”方位走去。因这间监室面积较大,十多个犯人也并不显得拥挤。尿桶离我的“卧榻”还有一米多远,加上是冬天,除了屙尿时有咚咚咚的伴奏声干扰以外,激出的尿“香”不过两三分钟就会散去。即便是令你紧贴尿桶,谁又胆敢破坏这“狱界”的不成文法?我倚墙躺下,慢慢地感到因寒冷的侵袭脚趾异常疼痛,便脱下胶鞋,试探性地将一双脚伸入我侧边那位“号码”的被褥里。我的运气看来不错,他并没有将我这双冷脚驱逐出境。 天刚朦朦亮,院坝里传来一声命令:“起床!”这绝对权威的声音中饱含着对敌斗争的简捷明快。犯人们纷纷从地板(当然也就是床)上坐起穿衣,我也趁机打量了我邻床的这位对我有暖脚之恩的“号码”。从面容上看他是个50岁出头的慈祥长者,他穿的竟是民国时代流行的长袍,秃了顶的头上也戴着那个时代的毡帽。我向他微笑致意表达感激之情,他也向我点头微笑,这就算双方进行的友好交流。 正在此时,监门打开,在看守兵的监视下,炊事犯人送来洗脸水,每监舍可分得三瓢,由组长领取在一个洗脸盆内,众犯取来毛巾纷纷向洗脸水拥去,洗脸的洗脸、搓毛巾的搓毛巾直到把那盆水折腾成灰黑色方始罢休。别说我此刻没有任何一种盥洗用具,也别提我的手腕被手铐折磨得伤痕累累。就是在我春风得意的日子里,我也经常懒得洗脸,甚至在我当兵时某一年的年终鉴定表的群众意见栏目内,赫然记载着经常不洗脸这个缺点,这是有史可稽的事实。明知我没有洗脸,犯人组长偏偏要命令我将洗脸水倒入尿桶并将脸盆周围地板上洒落的水污用抹布揩拭干净:“今天是你的卫生值日。”他冷冰冰地说道。 因为我受伤的双手根本无力端起那盆洗脸水,正欲向组长要求时,想不到给了我暖脚之恩的老兄却站起来对组长说:“他手上有伤,我替他做吧。” 向杀猪匠致谢 现在距离吃早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1961年底, 已经是所谓的自然灾害的尾声了,但“灾害”的余威尚存,人们仍然在饥饿的苦水中挣扎。灌县看守所每天两顿米饭都是用小土碗蒸好后分发,每个犯人一碗。这种比稀饭干一点比干饭稀得多的饭大约由3两大米蒸成,另外配发汤菜一小瓢重量1市斤多,属于绝对吃不饱短期饿不死的定量标准。现在全监狱十多个监舍的犯人,除了我以外几乎都坐在“床”上,渴望着那一碗饭的到来。因为我已暗中决定将我这份饭菜送给我邻床的犯人以答谢他的暖脚之恩。这可是货真价实地忍痛割爱,邻床的老兄还推托了一番,见我执意赠送,他也就接受了,只不过将那碗汤菜又忍痛割爱转赠给了犯人组长。中国人已深知和“领导”搞好关系的重要,即使对方是领导犯人的“号码”。 饭后便是学习时间,除了监舍内有人违犯监规临时组织批斗以外,全部学习内容单纯到了极点,那便是依床位顺序大声朗读监规纪律7章42条。学习一开始,看守所十多个监房此起彼伏的一片朗读声,只有早年寺庙里的和尚集体诵念经文的盛况可比。有打油诗一首可以佐证,诗曰:“天皇皇,地皇皇,学习监规背靠墙,过路君子念一遍,南腔北调混时光”。 在洪亮的朗读声掩护下,相邻犯人之间便进行窃窃私语,只要组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监犯人除宿敌外一般都会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因为谁都知道窝里斗的结局常常是两败俱伤。 我邻床的这位老兄,从他忍痛割爱将我那份菜汤送给组长的举动看来,应该说他和组长关系还过得去,我也就放开胆子和他说起悄悄话来。我问他贵姓,他答:“108。”这个号码正和我所在劳教中队的番号雷同,又与水浒英雄数目一致故极易记忆,因为突然将百家姓转换为1、2、3、4对我来说还是个高难度的事。在灾害年代108号却不是骨瘦如柴的身胚已十分难得,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工人阶级”,竟然和我一样也是反革命犯。 和我不一样的他是一个一字不识的反革命犯,凡轮到他朗读监规纪律的时候便由我代读,我们的关系也就逐渐好了起来,这符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常规。虽然朗读的条文中规定犯人之间不能互谈案情,但窃窃私语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互谈案情,这不排除案情中的故事情节有类似小说魅力的原因。几天后我发现,几乎全监舍的犯人都知道彼此的案情,也知道号码背后的真名实姓,这只能用法不制众的说法来解释。 108告诉我,他在旧社会是个杀猪匠,解放后“参加了革命工作”,(这在当年是个了不起的荣誉。)在县食品公司当屠宰工:“都是杀猪,屠宰工沾上个工字就好听得多。”杀猪当然很容易弄到猪肉吃,40岁以后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徐胖子,“自然灾害”到来以后,人都饿得要死,哪个还去喂猪:“没有猪杀没有肉吃肚皮又饿老子们一肚子气。”说着他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去年冬月初三,我日他妈闯了祸。”此兄的特点之一是他经历中的一切重大事件的日子均以阴历纳入记忆。“那一天老子倒了八辈子霉。”原来是他和一个伙计到工会礼堂去耍,看见主席台背后的墙上悬挂着马恩列斯的画像,他指着马克思像问同行的伙计:“那个大胡子洋人是哪个?”伙计说:“那就是马克思,共产党的创始人。”他就“开了个玩笑”,用双手提起长袍的前襟,抬起右脚做出一副踢人的样子对着马克思像吼着说:“你下来,看老子啄(音zhua,四川方言,意为踢)你两脚。”不巧工会主席正从礼堂门前经过,被他听见了。为这件事在单位上斗争了他三天三夜,结合解放前他参加过袍哥的历史污点,“群众”说他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他说他是开玩笑,后来就把他逮捕了,在看守所关了十个多月。“老子们身上蚀脱20斤肉都不了。”说着他又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为了消遣,他给我摆过很多民间笑话,调剂了枯燥烦闷的监狱生活,甚至还谈过他年轻时和老婆作爱的细节。除了对我有暖脚之恩外,他的风趣幽默为整个监舍生活增添了佐料,生活中他确实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过份的是,他竟敢把“玩笑”开到了马克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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