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比假的更倒霉 我平反出狱以後,一直在老朋友中打听这个人的下落,因为我只记得他的家乡所在县名的前面是一个彭字,而成都附近就有彭山县和彭州市,我不知道那一个彭属于他,虽然两个彭我都去打听过,结果都一∶“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的名字叫雷朗生。 我调来这个名叫上通木溪分队的时候,他已经是这里的一名篾工,篾工不上山劳动,而是在“家” 里编些撮箕箩篼之类的生产工具,劳动量不大,通常是老弱病残者恭禲A一个队最多两三人。劳改队对这类工种叫作“吃安胎” ,意指孕妇在保胎期中不能干重活,有点戏谑的意味。有人对我说,这个雷朗生是个癫痫病患者,这种病,民间称为羊儿疯,发病的时候,患者常常突然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的甚至发出羊的叫声,故称为羊儿疯。如果一个人单独在悬崖水塘边发病,也会有生命危险。 作为二十年刑期的反革命犯,他的案情似乎过于简单,案发前他是水利电力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因为对学校不满,在他离校的前夕,故意在校内厕所的墙上用铅笔写了一条打倒什厶什厶的反动标语。学校发现後,立即组织破案,经过一番排查,雷朗生列为怀疑对象之一,学校保卫科的干部找他询问时,告诉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的政策。二十岁的雷朗生当然信以为真,第一次问话就把犯罪过程甚至犯罪动机添油加醋描写得合情合理,问话人感到满意,叫他继续回忆∶“要和犯罪思想祟钗E清界限,就必须忍痛割尾巴,把自已作过的想过的全都交代清楚” ,又说∶“早点说清楚早点去到工作岗位。” 雷朗生抱郛祟钗实争取从宽处理的态度,除了交待清楚写反动标语的事以外,还说他一直在策划组织一个反革命集团,审讯员问他发展成员没有?写下过什厶纲领之类的东西没有?他回答说,成员还没来得及发展,纲领只是打了腹稿,当即胡诌了两条就算是所谓的纲领的东西。最後审讯者叫他把今天交代的情G写一写,明天交上来。 当晚雷朗生熬更守夜写完书面交代材料,一心想早些了结这桩事好到新单位去报到上班,第二天保卫科的干部来取材料的时候,竟“顺便”把他带到了看守所,理由是“换一个环境更利于交待问题” 。直到五个月後,正式对他进行了逮捕,同监犯人告诉他,这是判刑前必办的一个手续,雷朗生才相信他会被判刑,但自认为刑期最多三、五年。公判大会上宣读的判书上写荂坐洐痔R集团首犯,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雷朗生这才真正是如|初醒,知道自已一生都完了。 他说即使他真想组织反革命集团,也只是想做这件事而并不是真正做了这件事,怎厶可以以这件事来量刑判罪?因此他想不通。他又说主要问题都是他主动坦白交待的,不是说坦白从宽吗?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句话∶“如果不从宽早就把你枪毙了。” 到劳改队以後,他知道他的这些想法都叫作不认罪服法,甚至可以叫作继续犯罪,随时可以施以肉刑, 最後他只能用消极的方式来接受这个可怕的打击。在我和雷朗生逐渐熟悉并相互信任以後,他悄悄对我说∶“我的羊儿疯是装的。”我听後大为吃惊,很难相信那口吐白沫,那羊的叫声能装得出来,雷朗生告诉我,他到农场後,第一次上山出工的途中,便趁人不备,猛一拳打在自已的鼻子上,在鼻血长流的同时硬挺挺地扑倒在地上,通过舌齿的摩擦蠕动,以唾液为原料,制造若干白沫从嘴角溢出,就这岸@个新的癫痫患者便出现了, 不过三五个月还得重复“发作” 一次以巩固成果。 在我结识的成千上丌犯人中,象雷朗生这装病一举成功者,可说是凤毛鳞角,少之又少,偶装肚子痛脑壳痛请一天半天病假倒也可能,装羊儿疯能装到二十年是需要点功夫的,不妨试试,你用自已的拳头打出自已的鼻血是否轻而易举? 这位冒牌羊儿疯作为劳改犯他的日子似子乎过得还可以,同在一个队上的另一个真羊儿风狻R在旦夕。在我己知道羊儿疯可以假冒的情G下,还敢于肯定他是真羊儿疯,我有一个十分充分的理由,装羊儿疯的人,角会让自已付出生命的代价,下列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 这位真羊儿疯患者和冒牌羊儿疯雷朗生同在一个中队,而且都没有上山劳动,我们已经很熟悉的雷朗生是篾工,这位真羊儿疯比雷朗生幸运得多,他是炊事员。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也就是经过“大跃进” 运动,使我国粮食亩产突破丌斤不久,中国就经历了一场被官方大肆渲染出来的“自然嵼`”,在那场说由“自然” 精心打造成的“嵼`” 中,活活饿死的中国同胞在三千丌以上,这几千丌饿死鬼在阴曹地府仍然得继续挨饿,因为这些“鬼” 中,找不到一个生前当过炊事员的熟手。 这则传闻告诉我们这岸@条真理,那就是炊事员是一个饿不死的职业,是人人都羡慕的职业,所以我才说真羊儿病比假羊儿疯幸运得多。 我和这位真羊儿疯没什厶交往,因为犯人只要和炊事员交谈,就有人怀疑你去拉关系企图占伙食上的便宜,这类事在劳改队是累见不鲜的众矢之的,但走D我张某所愿涉足。我只知道这个真羊儿疯是个农民出身的刑事犯,乍看起来还比较老实,当炊事员两年,似乎也没有出现什厶劣迹。 那天打牙祭,对犯人来说,哪怕只有二两多肉,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打牙祭那顿饭的菜汤,因为它曾经煮过一下肉而身价倍增,吃饭的中途,这位真羊儿疯突然到饭堂门口宣布说,还剩有些菜汤,各桌可拿菜盆去添,各桌的值日犯人端茧甈蛔h了房,狴悒t一个炊事员掌勺分汤,他说,真羊儿疯上厕所去了。 大概有一半人吃完了饭,突然另一个炊事员传来一声惊叫,说羊儿疯倒在粪池里了,叫赶快去拉一下。我吃饭的桌位就在门边,拷茪时地利,我自然跑在最前面。到厕所边一看,只见粪池边上正倒插茪@双脚,一看便知是羊儿疯发病时,象跳水运动员那岸@个入水式栽进了粪池,我和身後的人尽力把他从粪池里拖出水面,这时羊儿疯早已断气。使我终生难忘的是, 他的鼻孔里塞满了渣渣草草,人畜的粪便里都有这类食物残渣,他栽进粪池後,还在继续呼吸,虽然呼进肺部的已是粪水而不是空气,鼻孔又成了过滤各种粪渣的过滤器,所以那些渣渣草草都塞在鼻孔里,使他的死相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队长来了,指导员来了,犯人卫生员背药箱来了。在干部面前,这位卫生员竟然对一个死去近半小时的人翻开了眼皮,看看他的瞳孔是否放大,他演完这些节目後,又似乎发现死者的额头有一块擦伤,显然是他发病栽下粪池时,头部撞到了一块板子上留下的伤痕。奇怪的是卫生员用红汞在这块伤疤上涂抹了一番,然後用纱布敷料贴在了伤口上, 甚至还慷慨地贴上了两条胶布。如果一个活茠渐エH受了这点皮伤,充其量给你擦点碘酒红汞,卫生员是绝对舍不得这帑⑻z伤口的。事後有人告诉我,国家有规定,凡因伤死亡的犯人都得在伤口上用敷料,说这是为了体现政府提倡的革命人道主摨諯哄C 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期中,但每一想起,我就会对这种给死人的人道待遇胜于活人的作法纳闷,这究竟说明什厶?难道需要向阎罗王证明,这些新鬼在阳间享受的是一种人道待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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