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名與實 —— 兼與馬歇爾計劃、大東亞共榮圈之比較2017年5月27日牆外仙 減小字體 / 增大字體 作者: 楊光 一 習近平為什麼要把一個號稱“對外開放戰略2.0版本”的“世界大戰略”以漢唐盛世一條古老的商道來命名?想必是受到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民粹民族主義情緒所啟發。但這個命名實在並不高明。絲綢之路雖然名揚四海,但它畢竟屬於以駱駝和馬來體現地理機動性的古代,在航空、航海、鐵路、公路等全方位鐵甲機動的當今時代,絲綢之路拿來申遺是個好主意,拿來“復興”,恐怕就有消遣古人、愚弄今人之嫌了。 其一,除海空交通之外,連接中國與歐洲的歐亞大陸橋東西兩線均已全線貫通,中國與中亞、西亞、印度、阿拉伯、地中海沿岸國家的任何貿易活動都不必再受古絲綢之路暢通與否的限制。而南中國海商道是目前世界上最為繁忙的海上貿易通道,中國與東亞、東南亞、印度洋、東非的海上航路除了索馬裏海盜之外並無其他重大安全威脅,只要南海自由航行權不受以中國為主要聲索方的主權糾紛的影響,所謂重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自然也是多此一舉。 再者,“一帶一路”沿線區域已經有了亞太經合組織、上海合作組織、東盟10+1、10+3、中日韓自由貿易區、歐亞經濟聯盟、TPP、RCEP等運行中和洽談中的多邊經貿一體化體系,中國欲在區域經濟整合中施展拳腳、大所作為,有的是現存的途徑,完全可以搭現行多邊經貿秩序的便車,而不必另闢蹊徑、費錢費力、自己當頭、另搞一套。 其三,不論古代的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曾經創造過什麼樣的輝煌歷史,但現實中的“一帶一路”區域卻是整個歐亞大陸地緣形勢最複雜、國際關係最微妙、問題國家最多、安全隱患最嚴重、投資風險最大的地區。“一帶”(絲綢之路經濟帶)沿線的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都是恐怖主義活動猖獗的問題國家;該區域貿易前景最好的經濟大國印度一向與中國有瑜亮情結,因“中巴經濟走廊”有干涉印巴克什米爾主權爭端之嫌而公開抵制了本月的“一帶一路”北京峰會;中亞五國是俄羅斯的傳統勢力範圍,它們試圖在習近平的“一帶一路”與普京的“歐亞經濟聯盟”之間投機取巧。 “一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前景同樣不妙,該區域的發達經濟體日本、韓國、新加坡對“一帶一路”明里觀望、暗中抵制;台灣則被中國排斥在“一帶一路”之外;越南、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雖對中國的市場與資金懷有渴望,但對“一帶一路”的地緣擴張企圖則高度戒備,故而首鼠兩端,疑慮重重。習近平非要把他的“中國夢”築夢工程掛上絲綢之路的傳統名牌,選擇在這樣一個問題多多的區域大把撒錢,如果這是為了拿歷史典故當噱頭,拿漢唐盛世給自己打氣,就“作”得太過了,顯然非明智之選。 二 習近平提出“一帶一路”的用心,產能輸出是其表,地緣擴張是其里,撒錢是手段,傳“中國聲音”、推“中國方案”是目的。大概就如奧巴馬所說,習近平想要“由中國人來制定國際貿易的規則”,或如國內媒體所言,中國想當“全球化的新領軍者”。特朗普不是正好也讓出了機會嗎? 說到底,習近平就是要徹底顛覆鄧小平“韜光養晦、決不當頭”的對外戰略,就是要在歐亞大陸的地緣夾縫中為中國找到一塊“當頭”的舞台。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不可能讓中國出頭,那就在亞投行里坐穩頭把交椅;WTO、APEC、RCEP不可能由中國當頭,那就在“一帶一路”里自封為王。之所以選擇中亞、西亞和東南亞為中國爭當多邊經濟與地緣政治盟主的主要發力區域,習近平大概也是經過仔細拿捏的,因為這是美國和西方發達國家為主體的亞太經濟圈、歐洲經濟圈和俄羅斯為主體的“歐亞經濟圈”力有未逮、覆蓋率不足的邊緣區域,同時又是古代中國的傳統勢力範圍(大漢盛世中國曾是中亞盟主,大唐盛世唐太宗被尊為“天可汗”,西部邊疆一度推進到波斯,唐代以降,東北亞、東南亞諸國長達千年奉中國為宗主國)。 當然,有勇氣,敢擔當,敢向問題成堆的地方撒錢,敢當區域一體化的盟主,這也未必一定是壞事。但是,習近平將鄧小平面向西方成熟市場經濟國家和發達經濟體的“引進、吸收”戰略轉變為面向問題國家、落後經濟體的“撒錢、當頭”戰略,將江胡時代的“與國際規則接軌”轉變為“改寫國際規則”、“推出中國方案”,這就不再是什麼“對外開放戰略2.0版本”了,而是對“後三十年”對外開放總體戰略的根本性顛覆。 細思“一帶一路”所蘊涵的戰略思維,與其說它是鄧小平改革開放戰略的升級版,不如說是毛澤東第三世界理論、亞非拉戰略的改進版。1965年,林彪在《人民戰爭勝利萬歲》中說:“從全世界範圍看問題,如果說北美、西歐是‘世界的城市’,那麼,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就是‘世界的農村’。……今天的世界革命,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農村包圍城市的形勢。”套用林彪的話,如果說日本、韓國、台灣、新加坡是亞洲的城市,那麼,“一帶一路”所選定的問題國家和落後區域恐怕就只能算是亞歐大陸的農村,習近平的“對外開放”新戰略,更像是一場21世紀版的“農村包圍城市”。 三 在國際媒體上,“一帶一路”最經常的比較對象,是美國於二戰結束時推出的、旨在重建與復興歐洲的“馬歇爾計劃”。但中國官方不認可這種國際比較。外交部長王毅曾反駁說:“‘一帶一路’比馬歇爾計劃古老得多,又年輕得多,二者不可同日而語”。王毅認為,“一帶一路”強於馬歇爾計劃之處,一是“傳承着具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絲綢之路精神”,這種絲路精神,即友好交往、互通有無的合作共贏精神,二是“一帶一路”基於全球化和國際多邊主義,而馬歇爾計劃則基於冷戰思維和地緣政治競爭。新華社、《環球時報》也曾發表文章,認為“一帶一路”與馬歇爾計劃“有本質差別”、“不能相提並論”,理由是,馬歇爾計劃的目的是為了實現美國的霸權野心,而“一帶一路”則是為了建立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多邊經濟體系。五月十四日,習近平在“一帶一路”國際高峰論壇上說:“我們推進‘一帶一路’建設不會重複地緣博弈的老套路,而將開創合作共贏的新模式;不會形成破壞穩定的小集團,而將建設和諧共存的大家庭。”這段話看似自我表白,一派雲淡風輕,但所謂“地緣博弈的老套路”、“破壞穩定的小集團”,則是針對馬歇爾計劃有感而發。 看來,中國人對古絲綢之路、對馬歇爾計劃都看法偏頗——如果不是故意曲解的話。其實,古代的亞歐大陸並不存在一條由各國政府牽頭、且合作共建的一條連通商路,絲綢之路之說,是十八世紀末期一位德國地理學家的首創。誠如《哈佛中國史》所說,古代絲綢之路兩端的中國人、羅馬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樣一條線路的存在,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存在”,無論兩端的中國人、羅馬人還是中途的波斯人、阿拉伯人,“沒有商人能夠穿越整個貿易線”,中國的絲綢、陶瓷、茶葉到達歐洲,是無數次轉手貿易的意外結果,正如佛教傳布中國並成為中國與東亞文明的一部分是絲綢之路民間文化交流的意外結果一樣。而意外開通了這條著名商路的那些偉大的中國古人可不是為了什麼“合作共贏”、“和諧共存”而去,所謂張騫通西域,張騫恰好是為“地緣博弈”而去——他出使西域的目的是為了拉攏大月氏與漢人共擊匈奴,所謂班超護西域,班超的“西域都護府”其實就是中國對西域與中亞民族進行殖民統治的“西域總督府”。擴張性的戰爭、壓迫性的殖民統治意外結出文明之果,在世界史上並非稀罕之事。 至於馬歇爾計劃,中國官方的解讀真正充滿了冷戰的惡意。馬歇爾計劃當然有擴張美國對歐洲的影響力、構建歐洲民主政治圈、自由經濟圈的戰略意圖,但這無可厚非。美國人又不是傻瓜,美國納稅人的錢撒到歐洲,豈能不問受援國意識形態如何、是否認同市場經濟而雨露均沾?馬歇爾計劃對歐洲的援助是慷慨無私的,除戰敗國德國之外,其他受援國均不需償還,這比號稱“國際共產主義精神”的蘇聯向東德、羅馬尼亞等前軸心國無度索取,建立“經互會”將東歐各國變成蘇聯的原料提供國、經濟附庸國,不知道要慷慨、高尚多少萬倍。馬歇爾計劃並不完美,同為二戰盟國的中華民國、英屬香港未得分文之助,但那也情有可原,畢竟救急不救窮,有限的資金要用在效率最高的地方,幾年之後西歐各國的基礎設施、工業生產能力迅速恢復到戰前水平,說明馬歇爾計劃的選擇方向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科學”的,至少比我們目前的“一帶一路”專門投向問題國家、落後區域要“科學”得多。而馬歇爾計劃所催生的歐洲市場經濟圈、歐洲經濟一體化,可不是習近平所謂“破壞穩定的小圈子”,恰恰是戰後歐洲持續繁榮穩定的保障機制。馬歇爾計劃的援助對象最後都成了美國的堅定盟友,比之蘇聯、中國的受援國最後紛紛反目成仇,此中差別,值得玩味。習近平當局如今既欲“撒錢、當頭”,與其嘲諷、批判馬歇爾計劃,倒不如認認真真地學習、借鑑馬歇爾計劃。 四 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帶一路”與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異同之處,竊認為,相比於馬歇爾計劃,“一帶一路”與“大東亞共榮圈”有更多的神似之處。 首先是民族心態相似。日本人在明治維新初期,對西方是一種敬佩、傾慕的心態,跟中國人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心態相似,但到了明治維新末期,尤其是甲午戰爭打敗了中國、日俄戰爭打敗了沙俄之後,大和民族的地緣政治野心開始膨脹,民族心理開始變得狂妄、自負,“愛國主義”、民粹民族主義情緒在日本漸漸成為風尚。山滿的玄洋社、內田良平的黑龍會、近衛篤麿的東亞同文書院等組織對日本與西方列強的關係感到十分厭煩和不滿,希望日本要出頭、要當頭,要聯合“同文同種”的中國、朝鮮、東亞共同建立“東亞新秩序”,如果中國不配合或沒有能力做出響應,就必須考慮以親日政權更換滿清政權。這些想法正是後來日本發動對華戰爭並在戰爭後期與汪偽、偽滿及東南亞各國建立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的民族心態根源。 其次是地理選擇相似。“大東亞共榮圈”與“一帶一路”大部重合,都以東亞、東南亞、中亞為主體,不同的是“一帶一路”以中國為核心,偏向中亞,而“大東亞共和圈”以“日、中、滿三國”為核心,偏向東南亞,這一區別只因中日兩國相對地理位置不同、一為大陸國家一為海洋國家而起,地理選擇背後的戰略動機仍是大體相似的。在“大東亞共榮圈”中,中日滿三國是“相互提攜”、“互助連環”的經濟共同體,東南亞和南中國海是資源供給地區和能源通道所在,這與“一帶一路”的內部分工大體相似。而且,“一帶一路”與“大東亞共榮圈”的宣傳詞藻也頗為相似,日本人講“共存共榮”、“解放殖民地、相互尊重彼此獨立”,中國政府講和諧共存、互利普惠,振興亞洲,“不干涉內政”,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大東亞共榮圈”因日本戰敗而告終,那麼“一帶一路”的前景何在呢? 2017/5/25 鏡像鏈接:谷歌鏡像 | 亞馬遜鏡像 分類: 新聞, 觀點 標籤: 帝國主義, 海外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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