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啕大哭的家伙 “家伙”是管教干部称呼犯人的人身代词之一,其他还有东西、货色等等。
1976年10月某日, 我正在地方国营雷马屏农场通木溪中队服刑劳改,还当著什麽水稻班班长之类的小头目,那时正是这个高寒山区收割水稻的大忙季节,也是水稻班长最苦最累的日子。我们由四个人组成的一架拌桶正在水田里割的割打的打,累得鼻塌嘴歪。地点又在距队部最远的一座小山背後,为了将我们挞下的谷子尽快送回队上晾晒,我们这个桶还多配了一个搞运输的,他的任务就是不断挑湿谷子回队,以便尽早进行晾晒,因为这个季节,雷马屏的晴天是十分稀有的。
我是班长,全班犯人的劳动调配是我的职责,根据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我绝不会在我身边安排一颗定时炸弹,一条专打小报告的“虫” ,哪怕他是个来来去去挑运谷子的“流动人口” ,在劳改队呆了十多年了,我还看不清班上的人都是些什麽货色吗? 今天为我们挑运谷子的人名叫王京良,年龄四十左右,刑期十二年,反革命罪。反革命罪只判十二年已不可多得,五个人一张拌桶,如果分成五个反革命犯,一不小心就能分成一架“世纪桶” 一一五个反革命,每人判二十年,刚好一百年。
王京良是个工人阶级,捕前在成都一家国营钟表厂当工人。当工人以前,他是成都街头摆摊修表的个体户,因为是承袭父业世代相继,积累著父辈传下的若干经验,技术上存有某种优势,在成都修表界也算小有点名气。後来公私合营,国家把他“组织起来” ,弄进了国营企业。这种人因为从小吃技术饭,对没技术的人,不是看不起就是看不惯。加上他过去是自由自在的个体户,现在是厂长车间主任小组长管辖之下的“一颗螺丝钉” ,企业像官僚机器般运转,靠吹牛拍马吃饭的人,管理著真正干活的人。对此王京良越来越不满,少不了在车间里发点牢骚吊点二话,这些支言片语必有积极份子及时向党汇报,所谓的反动言论日积月累在书记的笔记本里已近极限,当时机成熟新帐老帐一起算,看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不久,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际,王京良被指称犯下“造谣煽动” 的反革命罪,批斗以後被判刑,送到了雷马屏农场。
受到判刑的打击以後,王京良谨言慎行吸取教训,但他从内心并不认为自己真的犯了什麽罪过。有一次干部批评某一个犯人说那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天後他私下对我说:“我经过两天的考虑,觉得这个现象很正常,因为人鬼之间语言不同,又找不到二者之间的翻译,不说鬼话怎样交流?”能向我谈这些话,证明王京良对我是信任的,事实上我们虽然没达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彼此的信任是一直存在的。在劳改队这不仅很珍贵,而且很重要,识别人,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特别重要。
那天,大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田野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奏出了阵阵哀乐声,我们知道伴著哀乐,播音员用沉重的语调宣读的讣告,通常是某位国家领导人逝世的消息,远处发出的广播声听来简直只是哇哇哇的叫声,听不清每个音节吐的什麽词,根据当年中央领导人的年龄情况和最近去世的情况,肯定不少“知道点政治” 的人猜测,这次可能是毛主席去世了,只是没有一个敢把这个後果严重的猜测说出来,原因一目了然,因为毛主席太伟大了,伟大到不该死的地步。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王京良挑著空箩 来到田坎上,我们把拌桶推到田边,他向我示意叫我去一旁有话对我说,我叫同伙们赶紧往箩 里装谷子,我和王京良去到五米左右的远处,这时他小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但你只能蒙在被子里笑一一毛老头翘辫子了。”我心里一阵狂喜,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它甚至预示著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是此时此刻我们面临的局面却相当严竣,也很关键,故谨言慎行十分必要。
同桶的另外三个反革命从我和王京良的异样表情中已看出问题,有人说犯人都是“人精” 就反映在这些察颜观色的本领上。“啥子事?”紧闭著的三张嘴却用六只眼楮向我提问,我如果一言不发也可以,但是在劳改队付出的代价将是对友谊的亵渎和对信任的玷污,没人愿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我说:“刚才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这个事情很严重,任何人都不准笑”。
收工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哭丧著脸从中队部门前走过,我看见我们的指导员一双眼楮已经哭肿,正在给立在门前的一个大型花圈上贴著白色纸花,其他的干部、家属也都眼泪汪汪张罗著制作花圈的事,总之气氛十分肃穆,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从队部院子的中央传来阵阵呼天喊地的号啕大哭声,其声音之洪亮竟可以用悲痛欲绝四字来形容,但其声调特点似与队上任何干部的音色不同,出于好奇我就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号啕大哭者竟是我梦想不到的王京良,其哭声其动作因为夸张而给人一种做戏的感觉,但是又有谁敢揭发他是在伪装极积呢,当时我不仅想了:“这家伙怎麽可以这样呢?”
可是片刻以後我又想:“他为什麽不可以这样?在这个时候, 谁又敢把他怎麽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