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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入“奇”途 古人曾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朱老弟春風得意的1957年春天,全國人民在毛主席的號召下,掀起了一場大鳴大放,旨在幫助共產黨克服官僚主義的政治運動,也就是青史留名的整風運動。各界人士正鳴放得轟轟烈烈熱火潮天的時候,突然方向一轉,說有一小撮別有用心的右派份子,利用我黨整風之機,向我黨發起了猖狂進攻,我黨只好被迫反擊。接着許多鳴放中提過些尖銳意見的頭面人物,被中央和省級報紙進行了指名道姓的反擊,被斥之為反動言論,那些在鳴放中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承諾感動,搜盡枯腸提意見的積極份子,幾乎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眾右派後悔不迭,大呼上當,中了陰謀。這時《人民日報》用冷笑的口吻對右派們辯解說:“不,這是‘陽謀’。”終於用一個前所未聞的嶄新詞彙作為制勝法寶,使被斗得垂頭喪氣的眾右派進一步垂頭喪氣啞口無言。
“陽謀”論公布後若干時日,才在朱老弟所在的縣級機關展開大鳴大放,這時縣級機關里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有點歷史問題的、頂撞過領導的、喜歡吊二話的……總之一切與右派二字可能沾親帶故的份子人人自危心驚肉跳。縣委書記在動員大會上苦口婆心地交待政策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但在小組討論時眾同志偏偏不鳴不放,充其量給伙食團或者收發室提兩句所謂建設性意見,而這些雞毛蒜皮哪怕多如牛毛,也不可能造成聲勢更不可能轟轟烈烈。
其中某日,張部長突然找朱老弟談話,態度依然和藹可親,說朱老弟進步很大,他十分滿意,最後希望朱老弟準備一下,明天在全縣的擴大幹部會上(即區鄉級幹部全體參加的大會,五十年代的專用詞彙叫“擴干會”),希望朱老弟帶頭作一個大鳴大放的典型發言,以帶動全體幹部的鳴放,最後的兩句至關重要:“內容不妨尖銳一些,反正組織上知道。”
第二天,容納數百人的大禮堂里人頭涌動座無虛席,今天的朱老弟經過六、七年的工作鍛練,早己不是那羞澀木訥的農村小伙子,只見他站在擴音器前一副慷慨激昂的姿態,說什麼“統購統銷過頭了,直接傷害了農民的利益。”又說什麼“農產品價格過低,解放後農民生活沒有得到根本改善,解大便還是和解放前一樣用篾片刮屁眼。”總之,一個多小時的連珠妙語,彈無虛發,在會場產生了巨大的反響,因為與會者或耳聞或目睹都知道他是宣傳部的“青年作家”,使他贏得的掌聲更像暴風雨般的熱烈。在他發言之後,又有幾個冒失鬼步其後塵,在高音喇叭的幫助下慷慨激昂了一番。 朱老弟蒙難 看來這次鳴放會上的典型發言收到了良好效果,因為眾領導對朱老弟仍然是笑臉一張。
只是沒過幾天,在大禮堂又開了一次大會,縣委書記在大會報告中說道:“前段時間同志們提了很多寶貴的意見,絕大部份意見都是善意的,中肯的,我們一定會認真研究着手改進。但是(其實這非同小可的但是二字下面是該加上着重符號的)也有的人乘我黨整風之機,向我們的黨向人民向社會主義制度發起了猖狂進攻,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接着書記舉了一些言論的實例,其中有幾句似乎與朱老弟的發言有些近似,使他的心情一度有點緊張,但因為另外也有人提過類似的問題,他想到不一定是指他而言,況且是張部長動員他作這次大會發言的,他認為有這樣一張護身符,任何災難都不會降臨到他的頭上。
朱老弟錯了,大錯而特錯地錯了。第二天,凡朱老弟目光所及之處,都有大字報在向他發問,或者“居心何在?”或者“這是為什麼?”或者“安的什麼心?”總之十萬個為什麼令他目瞪口呆。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周圍人的那一張張臉,一夜之間仿佛中了什麼魔法 ,全都變成了冷漠,鄙棄,蔑視, 像結了一層冰一樣地使他一時適應不了,似乎突然來到了一群陌生人中間。
接着,朱老弟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宣傳部長找他談話,部長說:“我們有些同志在鬥爭過程中犯一些這樣那樣的錯誤並不奇怪,特別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工作上有了一點成績,就自以為了不起,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結果就免不了摔跤子,反正毛主席早就說過,犯錯誤不要緊,改了就是好同志。”(對此,本文作者鄭重聲明如下:毛主席是不是這樣說的,對誰說的,我無法稽考,反正朱老弟是這樣向我轉述的,如有錯誤,概由朱老弟負責,請讀者明察。)然後部長十分嚴肅地說:“鑑於廣大同志的強烈要求,即日起你對你自己犯下的嚴重錯誤進行反省並作出徹底交代。”這時朱老弟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囁嚅着說:“其實我並不想說,是張部長叫我說的。”一聽這話,宣傳部長呼地一聲從靠椅上站了起來,怒吼道:“你說什麼?你那些攻擊社會主義的言論是張部長叫你說的,真是這樣的嗎?你說話可得負責任。”朱老弟的眼淚終於順流而下,他顫抖着說:“不……是……”。
就這樣,一個嶄新的稱號授予了朱老弟,它的名字叫“反面教員”。縣委整風領導小組為指導運動專門辦了一張名為《整風導報》的八開小報,在這張報紙上,縣級機關的“秀才”們以成噸的陳詞爛調堆砌成整版的批判稿,對朱老弟的大會發言進行逐字逐句的所謂解剖,文章中用以下定語對朱老弟加以修飾,如“反動嘴臉”、“猙獰面目”、“狼心狗肺”、“狼子野心”、“醜惡靈魂”、“反動伎倆”、“忘本變質”……等等等等等等。由此可見當時朱老弟聲名之狼藉。
這段時間朱老弟從早到晚站在會場中間挨斗,伴隨着尖銳激烈的發言,濺在他臉上的唾沫星子足夠用來洗臉,振臂高呼的口號聲震耳欲聾,其間不乏精彩細節,但因為發生了以下兩件特別重要的事,只得按下不表。
第一件是朱老弟的妻子被動員前來對他進行批鬥,周美人紅腫着雙眼,用他那一口頑固不化的土腔土調,指責朱老弟忘本變質,成了資產階級的俘虜之類的老生常談,一聽便知是奉旨而來沒動真格的官樣文章。只是最後兩句略微有點刺激性,她說:“如果你不革面洗心重新作人,我肯定不會和你共同生活下去。”
第二件事是朱老弟對他的革命引路人,也就是張部長產生了極大的牴觸情緒,認為他對自己太不負責任,因此在寫反省交代材料時, 故意用批評自己對黨不誠實的口吻,說他當通信員時,早已發現昔日的區委書記今日的張部長和一位有夫之婦有染。眾所周知,像這類男女雙方當事人單獨干的勾當,除非當場被逮個正着,事後說什麼“經常出雙入對”又什麼“某夜見該婦人從書記臥室中閃出”之類的捕風捉影,只要男女當事人矢口否認,吃虧的往往是這位管閒事的第三者。何況是對身居要津的組織部長,更何況朱老弟也曾私下對二、三知己作為閒談內容在下面透露過。
兩年以後,也就是我和朱老弟在勞教隊結為好友共同反思時,這兩件事都有了結果。第一件事周美人雖然沒有和朱老弟“共同生活下去”,那只是因為他進了勞教隊而不是因為周美人和他離了婚;第二件事則複雜一些,人們常說有比較才有鑑別,在勞教隊,朱老弟用自己的案情和其他勞教份子的案情進行類比後發現, 像他這種出身歷史清白,鳴放中只有一般右派言論的份子連判個勞教似乎都略嫌過重,怎麼會另外加上了三年管制?因此,朱老弟認為是因為他抖落出張部長的生活作風問題而被大權在握的張部長公報私仇的結果,我對他說:“這話千萬別對旁人說。”因為這句話涉嫌不認罪服法,在勞教隊這四個字像瘟疫一樣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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