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力运输物资干了整整半年,整整用了半年的揹架。我们执行任务,是头一天从盐津出发到牛皮寨,第二天往回揹。到达的当天下午由队部分配货物,因为每次货物不一样,需要在组內分配到每一个人头上,这也是我当组长最伤脑筋的事。我要照顾每个人不同的情况,有的货物复杂,还要帮助他捆上架。到一切弄完,才能搞自己的。这里我画了一张这揹架的示意图。这玩意一揹上背,一百来斤重,你就放不下来了。在途中休息都是站着休息,用那根打杵杆撑在背架底部,这样背上的重量是松开了,但它还靠在你身上,你要用牵绳控制。(不怕它向前倒,因为有自己身子支持住,主要怕它后倒,所以要牵绳拉住。只有到了可以休息的站头,一般那种屋子前面 靠墙有土台,台上可以安放揹架,你让它靠在墙上,自己才能够脱开身来休息。没有这种台子你把揹架放下地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地下没有人帮助你, 你揹着也站不起来。 话说这一天我们到达牛皮寨,队部分配下来的货物中有一只大风箱,是铁匠炉用的,不算太重,只有70多斤,但体积大,有我一人高,不好办,只有我自己来承担。我等到把一切搞停当,才去睡觉。(我们到牛皮寨是睡在人家的竹楼的竹楼板上),睡在我旁边的是我们组的重庆大学的学生金枝友。睡到半夜他突然发起高烧来,拉个不停,原来是得了痢疾,报告队部让他留下不走了,我帮着照顾他折腾了好久才睡。不料到了凌晨,我自己也发起烧来。我估计是被他传染了,但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决定带病出发。这一上路,烧得越来越厉害,头重脚轻,肚子里更难受,走不多少步就要杵着休息一下,这一休息屁股后面就是一热,我知道是在拉,只有拉在裤子上,也毫无办法。我就这样昏天黑地的走着,逐渐这拉也不分休息不休息了,一边走,一边就自动的拉,后来好像肛门的刮约肌也不起作用了,完全自动流出来,裤子早已湿透。这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台机器;不,就像是一头野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知道重量压在身上,只知道要拼命:跨一步,跨一步,再跨一步,我不能倒下去。我用尽全力踉跄着向前,实际是把我自己的年轻的28岁的青春赌在了这好像没有尽头的山路上。到了最后,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挣扎到了收货点的,一定是脸上眼泪鼻涕,裤子上一片狼藉;我只记得好像垮了一样,一屁股坐了下去,咚的一响,以后就人事不知了。 我再度恢复了意识时,卫生员告诉我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他没有告诉我怎么样弄我回来的,当时是什么情况,只告诉我这病是直贺氏杆菌痢疾。这病虽严重,还不是致命的疾病,但我的苦斗却几乎要了我自己的命。他十分惊叹,逢人便说我活过来是个奇迹;可是在劳教干部那里,我连安慰也没有得到过一句。而且还没有人管,我的病还根本没有好。卫生员告诉我现在这队里唯一能够用的药就是骨炭粉,(收敛剂,)但要治好你的病必须要盘尼西林类的肠胃消炎药,你只有悄悄托人上街去买。(因为出去买药是违反纪律的,干部会反问你:难道你以为劳教机关不给你治病吗?这就有污蔑劳教政策的嫌疑。)还好,炊事班长老浣我很熟,托他去买药没有问题。 这里要提一下,我们的卫生员姓廖,也是个劳教人员, 人还不错。两年后他被卷入一个名叫“马列主义研究会”的反革命集团。为首的二人被判处死刑,他被判处死缓,其他刑期不等的还有20多人。首犯之一周居正,原来曾是地下党,和渣滓洞还有点关联。因为我们筑路支队的右派后来全调到永川劳改总队,所以他是被拉到永川来当我们的面枪毙的,所谓杀一儆百, 以儆效尤。最后这整个案件被证明完全是捏造的,根本没有这回事;可是死者不能复生,即使平反又有何用?可恨又可悲,这样的冤案太多了。 另外,帮我买药的这个炊事班长老浣,大个子湖南人,是部队里送来的,原来是在我的班里。事情要从我们刚出发时说起:那是我们头一天开始徒步行军,队部非常重视,准备工作也抓得很紧。大清早准备出发,当然先要吃饭,没想到飯没有煮熟,根本不能吃,必须回锅。这下子把中队长气得大发雷霆,马上把炊事班长撤职,同时宣布:“董胜今,担任炊事班长!”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上了我,但我可发了愁。炊事班光那两口煮大锅饭的罗锅就重一百斤,是炊事班长挑的,我根本没法胜任,这不要了我的命。还好我的付组长汪岗原来是14级干部,虽然当了右派,在队部面前还说得起话,他跑去建议,换我们班这个大个子老浣去接受了炊事班长的美缺,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药买来后,我的病开始逐渐痊愈。可就在这治病期间可也不能让我这个病号闲着,队部给我的任务是打苍蝇。我这时刮约肌还没有恢复正常,不时还会漏稀;只好一只手拿苍蝇拍,另一只手按着屁股到处转悠,身体自然非常衰弱,这就不需要评论了。 我前此劳教的事一直瞒着母亲,这时也不得不告诉她了。是她老人家设法买了一些胎盘粉寄给我,好在人毕竟还年轻,这胎盘粉还真起作用;不到半个月我又能够奔跑在牛皮寨的山路上,一 直到任务结束。 我们完成运输任务后,全队改学石工,为铁路的隧道准备拱石。学石匠的技术锻炼的是臂力,劳动强度比运输小一些,但就必须学会抬石头。一块石料如果0.1立方米,重量就是220—230公斤,我们必须要抬得动250公斤才能够胜任工作,因为所有石头都是自打自抬。这种超重的负荷是不能用肩膀挑抬的,因为负担过重压在一侧,自己身体绝对无法平衡,只有让重量通过自己身体的重心,才能够抬得动超过自己体重两三倍的重量,这就是“朋肩”的抬法,(见图)两个人斜倚着肩靠肩,杠子是搁在自己后颈窝,就是颈椎有个窝的地方,这样重量就从身体的中心通过。前进时两人脚步要对称,即同跨内侧脚,再同跨外侧脚。重量压在颈骨节上,要不了多久颈椎就隆起一个包块,可以达到像鸡蛋乃至鸭蛋那么大,我的这块劳教标记是直到约15年后才逐渐消失。 在大跃进中,我们又被调去开挖土石方,实行三班制,即早,午,夜三班各8小时。每班8小时这本来是最正常的做法,全中国,全世界都是这样做的。 可是劳教干部发现了有个休息吃饭的问题,你不可能从早晨8点一直干到下午4点,中间不休息不吃饭吧,何况又是重体力劳动。怎么样才能够让劳教份子出更多的力,干更多的活呢?这劳教的干部别的不会,还真有鬼点子。他让我们三班制的人,每天分成4班,即6小时一班。干6小时,休息12小时,又上班。这样在3天时间內,每班人干了4班。(3X8=4X6,都是干了24小时)可是6小时可以连续不停干,不需要休息吃饭, 劳动的强度和劳动的功效都提高了,只是我们格外疲劳了。如果是工厂这样做,那是资本家的残酷剥削手段,不过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资本家。看来资本家也应该向共产党的劳教干部学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