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進入個人歷史新階段了,時間大把富餘,但好像又沒剩下多少,所以盤算着寫幾個系列的隨筆,用儘可能接地氣的三俗文字,把這輩子瞎琢磨的一些東西,相對成系統地記下來。有人看固然好,沒人看呢,就算敝帚自珍吧,自己給自己留點痕跡,不至於白活了那麼多天。 本系列的主題,是俺老漢搞了一輩子的“學術”,同時也涉及認識論、存在論、邏輯學方面的許多話頭。說起來慚愧,搞了這麼些年,新近才明白了啥叫“學術”,幾乎等於說,以前的搞,差不多全是瞎搞,於是從一個側面見證了歷史:鄙人的腦子的確不怎麼好使。 新近明白了些什麼呢?就從“學術”與“學問”的區別說起吧。以前淺人總以為,它們是一回事,搞學術等於做學問。這樣說當然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兩者的目的一樣,都不滿足於日常積累的“零散知識”,想要得到成體系的“綜合知識”。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它們都位於“認知”的領域,不屬於“道德(倫理)”、“實利(功利、實用)”、“信仰”、“炫美(審美)”這些“非認知”的領域——敬請大家記住“認知”與“非認知”的這種區分,因為實在太重要了。 現在俺老漢的看法有點變了,把廣義的“學問”分成兩塊,一塊是“學術”,特點是用“邏輯思維”的手段,將零散的知識綜合起來;另一塊是“非學術”,也叫狹義的“學問”,特點是用“感覺體驗”“直覺領悟”的手段,將零散的知識綜合起來。換個方式說吧:“學術”是“理性”的“學問”,而“非學術”是“感性”和“悟性”(合起來又叫“非理性”)的“學問”。省事起見,本系列以後說到“學問”,要是沒加“廣義”的限定詞,都是指狹義的非理性“學問”。 用非理性的方法做學問,長處是貼近身心,生動形象,很有魅力或魅惑——韋伯說的“祛魅”,就是衝着這類非理性的“魅”去的。短處是含混雜亂,龐雜籠統,有時還會因為說不清楚,覺得語言誤事,因此改走“萬水千山總是情”的路線,“一切盡在不言中”。你看禪宗大師,言不盡意說了半天,發現弟子還是沒悟出來,乾脆當頭棒喝,結果一棒子喝下去,又喝出了非理性的另一個毛病——不夠確定:悟性高的,一下子全明白了;悟性低的,說不準就腦震盪了。 用理性的方法搞學術,長處是有條有理,清楚明晰,相當確定。現如今許多“學科”的英文名,像地質學、生物學、病理學、社會學什麼的,都有個“ology”的後綴,就代表了“邏輯思維”對這些“學術分科”的支撐作用。短處是抽象死板,枯燥乏味,勞神費力,有時候腦瓜想痛了,還是想不通,趕不上體驗領悟,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有點像跑肚拉稀,一旦茅塞頓開,打開了話匣子,就能淋漓盡致,一瀉千里了。 當然了,這種長短優劣的比較對照,只是就它們的形式性功用說的,不涉及實質性的內容。所以,我們也沒有理由斷言,學術一定勝過了學問,或是學問一定勝過了學術。倒不如說,它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追求綜合性的知識而已。 比方說,莊周的哲學,以及晚年尼采的理論,不僅“非理性”(不用邏輯、放棄理性),而且“反理性”(違反邏輯、貶抑理性),雲裡霧裡,無可理喻,卻也像許多“理性”大師的學術一樣,有自己的原創性理念。 另一方面,淺人不是指哪個人,純粹泛泛而論:那麼多嚴謹規範的學術論著,就算出自頂級的期刊出版社,雖然也有訓練思維、傳授知識的功效,從“理念史”的角度看,其實比垃圾好不到哪裡,更沒資格和蒙田的隨筆、魯迅的雜文比了。所以,單靠研究的方法是不是理性,很難判定學術與學問誰高誰低。 另外,學問與學術雖然概念上可以像上面說的那樣區別開,現實中卻總是交織在一起的,如同理性與非理性一樣,藕斷絲連,很難分它個小蔥拌豆腐。也因此,無論古今,還是中外,沒有誰只搞學術、不做學問,或是只做學問、不搞學術。倒不如說,理性再強的學者,搞學術的時候,也會捎帶做點非理性的學問;悟性再高的學者,做學問的時候,也會順便搞點理性的學術。 拿中國古人來說,一般都偏重學問,不太強調學術。所以,要是咱們炎黃子孫夸誰“學問大”,通常都是說他(或她,下同)靠着感悟體驗,靈光一閃,博聞強記,引經據典,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積累了博大精深的知識,卻很少在意他有沒有邏輯,搞不搞推理。直到20世紀,某些學問家的大部頭,照樣是一堆札記合成的,打一槍換個地方,扯到哪算哪,連小學生作文也要有的中心思想,都找不出一個來。 但這自然不等於說,中國古人全是學問,一點不學術了。且不說先秦的墨家已經有了理性的思維,引進了佛教的因明學後,許多思潮也開始注重邏輯論證,強調推理思辨了。就連剛才提到的那些現代名著,儘管少了點中心思想,卻像古代的原典一樣,有一些質樸的語義分析。 再來看古希臘。西方語言的“學術”一詞,源自柏拉圖的“學園(Academy)”,不僅推崇“邏各斯”,而且據說還貼過一副對聯,說是“不懂幾何,請勿入內”,顯然為人類的學術大廈埋下了一塊十分理性的墊腳石。但各位去讀他的對話集,大量的篇幅,既沒有邏輯,也不作論證,從神話寓言再到白日夢,瞎講一通,亂說一氣,在理性化的學術程度上,比起弟子亞里士多德來,差得遠了。 對於柏拉圖的學術不夠純,我們還能辯解說,那年頭一切都是剛剛開始。可是,對於20世紀的天才維特根斯坦,恐怕啥藉口都不好使了。且不說他晚年的《哲學研究》,也是一堆札記合成的,打幾槍換個地方,就連早期的《邏輯哲學論》,細密的推理都編成號了,照樣有一個又一個很不邏輯的自相矛盾,儼然一副雙肩挑的模樣,既想搞學術,又想做學問。 要是學術與學問一直如膠似漆,幹嘛還要把它們強行分開,特別聲明鄙人主要是搞理性的“學術”,不做非理性的“學問”呢?理由至少有仨。 第一,從宏觀的視角看,是“現代化即理性化”的趨勢使然:不管西方,還是非西方,你想“現代化”,都要用“理性”的手段,把各領域的“非理性”給“化”掉。既然如此,認知領域的學問,哪來的力氣對抗這股歷史的大潮呢? 第二,從中觀的視角看,是人際交流和知識傳播的本性使然:邏輯理性能讓人的思維言說更清晰,明白自己和對方說的是個什麼意思,不像許多非理性的學問,莫測高深,魅惑無窮,卻又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有時候除了搞出這些學問的人自己,誰也弄不懂,無從理解,只有膜拜。 第三,從微觀的視角看,是個人能力和興趣偏好的限制使然:四十多年了,俺老漢也試過非學術的路數,但實在不是那塊料,既缺乏靈感頓悟,也沒有妙筆生花,雖然行了萬里路,卻沒讀過萬卷書,還常常過目就忘,折騰來折騰去,只好訴諸乾巴巴的語義分析,以及硬梆梆的邏輯推理,做點自己勉強能做的學術。 也因此,本系列的內容,就算能夠成立,只適用於搞學術的,不適用於做學問的。謹此聲明,以求免責,不然心裡好怕怕。 友情提醒一句:在所有的隨筆系列裡,“俺老漢”“鄙人”“淺人”(這詞是咱儒生的無私奉獻)都是特指筆者自己。相比之下,“我”則是泛指隨便哪個人,方便舉例子的時候,與同樣泛指的“你”和“他”並提。 順帶聲明一點:各個系列的內容,不少已經發在刊物上了,這裡一併謝過各家雜誌。當然了,要是觀點和表述有不一致的地方,還是以最新出爐的帖子為準,因為用大白話重說一遍的時候,淺人發現文縐縐的論文裡,有不少模糊籠統、扭曲錯謬的地方,不得不在口語化的隨筆里撥亂反正。尤其是本系列討論的認識論、存在論、邏輯學,近幾年才竄訪過去,見解不夠成熟,改動就更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