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中箭落马,被处理劳动教养,从高校教师的职务上一跤跌落到阶下囚的地位,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痛苦转折,其中甘苦,(何甘之有)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当时我根本也不知道劳教究竟是怎么回事。58年4月11日早晨,当校警来到宿舍要(押)送我走时,我拿了漱洗用具和简单的换洗衣服就要走,那校警平时和我是很熟的,倒没有拿我当阶级敌人看,说是老师,你还是多带点衣物,怕回不来了呢。我心里一惊, 才重新打点。及至送我到了转运站,(听听这个名称,)进了门之后,只听见外面哐啷一声,持枪的警卫把铁门一关,接着又卡塔上了锁,那声音颇惊心动魄,这才意识到事情真正的严重性,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算个人(民)了。 我们是到得最早的,以后陆续重庆大学的, 西南师范学院的,西南农学院的,俄专的,重庆市委的,各机关的,还有部队的,林林总总两百多人都到齐了。市委宣传部右派集团包括副部长王匡时,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XX,西南工人报总编汪岗等都来了。我们最先到的编为第一组,任我为组长,汪岗付组长。分给我们组的有一个俄专的学生,他是被抬进来的,叫李登浒。这人家庭是富裕中农,他自己是真正的农民出身考上大学的,(不像后来所谓工农兵学员),手大脚大个子大,一付劳动农民的样子。据介绍他的罪行是攻击粮食统购统销伤害了农民的利益,在斗争中他根本不认罪,对批判他的大字报见一张撕一张,而且不接受劳动教养。(当时劳动教养条例中明文规定如本人不愿意接受劳动教养,可由家庭领回去教养,可是那时候谁也不愿意脱离组织呀,)但他不同,所以学校对他强制执行,他被捆住抬上车,到这里抬进了门后往地上一丢。他闭着眼睛谁也不理,只反复说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完全是农民的那种憨直的顽固劲,为此他挨了好几枪托子。这个转运站只有两个公安干部,对李登浒的工作交给了我们组上;好在汪岗口才极好,他到各工厂对工人作大报告最拿手,这次送来的有几个工厂的坏分子,都是听过他的报告的,所以这事主要让他做。(当然我们明知道这是共产党自己的政策自己不遵守,但现在人都已经在矮檐下了,每个人都还寄望于今后的所谓争取回到人民队伍的前途,也只有违心而为吧。) 我们这一批是被分配到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筑路第二支队,是要去修铁路的;所有老弱和女(同志?)都送去沙坪农场,(后来才知道那里才是最悲惨的地方。)第三天就要出发,而且我们是要沿着解放东路步行到菜园坝火车站。汪岗苦口婆心劝这位农民小老弟,无论如何你也要合作一次,你要我们把你抬到火车站我们也抬不动啊,好说歹说,算是他勉强愿意照顾大家。转瞬到了出发时刻,那两扇铁门一打开:好家伙,外面不仅布满荷枪实弹的大队军警,居然还袈起了机枪,一副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阵仗。天可怜见,我们这一队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值得你老共这样大动干戈吗?我想他除了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之外,可能还想教育一下群众;但是据我看(也不用偷眼)沿途围观的群众,除了冷漠和好奇之外,不少却是同情和怜悯的眼光。 这一出发,从此就开始了这个据说要从躯体到灵魂脱胎换骨改造的强迫过程,这个痛苦过程需要较多的笔墨,我这里先把我们劳教的大概过程叙述一下。 我们这个筑路支队是个严格的工程单位;依照工程的先后,我们到云南参加修建內(江)昆(明)路,到凉山彝族自治区参加修建成昆路,到旺苍修广旺路,再到灌县修筑眠江拦木坝,我学习的是石工和混凝土工。三年中我们队220人死掉30多人,还算是比较幸运的。 三年多的艰苦劳动当中,大家最关心的是何时解除劳教何时摘帽的问题,因为当时的劳教根本没有期限。可是不管大家怎么拼命争取,整整三年中只象征性地给一个坏分子解除了劳教。当时整个社会上形势那么坏,我们劳教人员普遍失望,情绪低落已极。紧接着到了60年底61年初,全国的大跃进大饥荒的灾难性的严重后果开始显现,各地许多工业单位下马,连劳改队也不例外,我们这个劳教筑路支队居然也面临下马遣散的局面。在此情况下,大家盼望已久,一直拖着一直不解决的解除劳教问题也只好解决了,来了个统统解除劳教。 然而在宣布解除劳教的同时,还有个右派帽子的大问题;可是当时只有部分人被宣布摘掉了帽子,相当一部分人没有摘帽,我属于不摘帽之一。我虽然非常失望,但已经背后从他们劳教干部口中的透露得知,公安内部有规定,不管你表现如何,凡直系亲属被镇压,或有直系亲属在海外的一律不摘帽。我在此范畴,回天无力,只有认命。 当局给我们的出路是:家在农村的一律回家,(他们好幸运),家在小城市的如果自己能够联系到落脚地也可以回去,我们大城市出来的就不好办。我算是保留公职,领导批准我自己回学校去联系。我回去还见到了党委书记,可是他反而向我叫苦,说我这里一大堆人送都送不出去,工资都发不出,真是束手无策,哪里还能收人。最后我们所有大城市出来的人员被统统送到了永川劳改总队,这是个上万犯人的劳改茶场,我们到那里叫做留场就业。 在公安部门属下,专政对象包括劳改,劳教,和就业人员,统称三类人员,其区别是,劳改犯剥夺一切权利,每10天休息一次,每月发两三块零用钱,等于是最苦的供给制,(包括雨天的胶鞋要从这零用钱中省出来,否则赤脚),通信要经过检查;劳教的不同是还保持有选举权,(天晓得的权利),可7天或10天休息一天,领取工资,一切生活开支自负,通信不公开检查;就业人员待遇和劳教同,唯一的优待是休息天可以请假外出几小时,书信不检查。总而言之,大家都是关在铁笼子里面,待遇稍有差别而已。(附带说一句,这三类人员,不管10天或是7天休息一天,必有半天是强迫义务劳动,而且是重体力劳动,劳动量一般是相当于从30里外挑100斤煤炭回来,差不多要到下午一至两点才能够完成,而干部美其名曰这是替你们自己劳动。) 我在永川劳改总队又继续接受专政13年,到1974年落实政策,我才被送回原来学院,还亏了我在南开中学的老同学是重庆的一个著名牙医,而我们学院的付院长正好是他的病人,那天公安干部送我回校,我是找了这位名牙医一同到校,他去找付院长到人事处打了两次招呼,这才勉强把我收下。算算暌隔了差不多17年之后,看看我还是没有摘掉帽子的右派,何等反动!于是把我发配到总务处的一个石匠的手下继续监督劳动,(我不是学了石匠手艺吗)。 我的处境,就内心而言,实在比在劳改队更加遭罪。在那里边大家地位都一样在底层,不过一同接受行使专政的干部颐指气使而已。而回到学校,都是老熟人,我在路边打石头,接受来来往往的老同事的眼光,那位石匠上司还要故意到我面前来耍派头,那滋味岂是一般形容词说得出?还好学校基建处的一个工程师是我同届的,她看着也替我难受,回处里商量把我要了去。现成学校工地上有一批临时工挖土方打杂,她就派我去工地管理临时工,让我自己也可以边参加劳动,就不在马路上丢人现眼了。不过那个石匠仍然是我的顶头上司,那是上面指派他监督我的。我因为自己首先劳动上过得硬,比他们都能干,那些临时工,根本很多都是自己学校的家属子弟,(最爱偷奸耍滑的)没有人不佩服我的,都叫我老师。我的石匠上司知道了,马上去工地发话:“什么老师,是个啥就叫啥!”不过他们背地还是叫我老师,这且不表。光阴荏苒,我逐渐习惯了我的处境,所谓忍辱负重,也就过来了,毕竟文革之后,形势完全不同,也没有那种故意要找阶级敌人发难的人了。到1978年,中央关于改正右派的决定出来,我才“被改正”了,算算整整21年。如果没有这个政策,按照他公安内部的规定,我这顶帽子是只有戴到火葬场里去了。 改正后的第三天,基建处就任命我为技术科长,那位石匠上司变成了我的下属,我倒对他客客气气。再过半年,我就回到系里去了。 这里是先叙述了整个过程,下面再详谈。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