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骐是我1945年在重庆清华中学的同学。他1983年到Pittsburg大学。1985年到台北中央研究院,任兼职研究员。我2005年曾在台北和他欢聚,2007年他就辞世了。此文是他为我们的小小级刊所写,只在几十个人中流传过,特上传以飨读者。 董识 我的父亲学了一辈子英文,教了一辈子英文。晚年他编写了“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读“。他14岁入清华读书八年,留美三年,退休后又居美国七八年,似乎应该西化颇深;其实不然,父亲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读书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父亲身上,似乎获得成功。 祖父是前清秀才,家境优裕,所以可以不仕不商读书为乐。祖母育子女十二人,二夭折,存五子五女,父亲是次子。但长子早逝,所以在家庭中实际是长子,最为祖父钟爱。旧式瓦房的三间东厢房,是祖父的书房。设一床,供午睡。自地及宇,皆书,不见墙。此书房是个森严的地方,孩子是不准进去玩的。就是叔叔姑姑们长大,仍是不能进这书房的,父亲是唯一的例外。父亲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我四五岁,我记得父亲老是坐在祖父书房里,好像永远谈不完。 父亲并不治小学,祖父的那些书,我想父亲也未尝读过。但书的存在,即是一种教育。父亲小时候上公立小学,然而祖父仍延请了一位周老师来家作塾师,授古文。我七八岁时,在父亲书房里曾发现过父亲小时候的作文本,之乎者也,我看不懂。父亲考清华时,先初试入围,然后由一个督军之类的大官堂试。一列小孩,长衫飘飘,由马弁引领鱼贯登堂,设几作文。父亲因有塾学根底,以首卷高第。所以,清华虽是洋学堂,以英语教育为主,而父亲是先有了塾学熏陶。幼年的灌注,对于他一生的治学,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 父亲晚年,倒是穿西装;而教书十年,口操英语,却是长袍马褂,千层底布鞋,叠裆裤子还要绑上腿带子,很土。时髦的男女学生往往窃笑,父亲也不在乎。好在外观上的不调和,并不妨碍授课。在北京师大,有一次讲Burns的一首诗,情思悱恻,一女生泪如雨下;讲到惨惔处,这女生索性伏案大哭起来。后来我问父亲,“您是否觉得很抱歉?“父亲说,”不,Burns才应该觉得抱歉。“ 父亲年轻时不甚用功。据他自己说,30岁之后才晓得用功。其实这还不算很迟。苏老泉也是27岁才用功念书的。至于十有五而志于学,固然今之国中生类多能之;而且上学之外,补习班,家教,双管齐下。而在父亲那个时代,却并不多见。照我的观察,父亲的用功,也还未到“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那种程度。到了晚年,知道来日之无多,才如饥似渴地猛读起来。像”二十四史“这样的重磅巨著,也通读无遗。 总的来说,父亲虽然数十年手不释卷,但是他的兴趣却很广泛。也许习文学的人就应该如此吧。 父亲喜欢书画。中国的历代书法家,他最推崇右军,常常叹息:“右军的字实在无法学得到。“父亲写过不少条幅。中年以前写稿写信都是用毛笔,晚年才改用钢笔,圆珠笔,大概是比较省事省力吧。也画过一些梅花,山水,但过了中年就不再画了。也治过印,镌刻的章,皆放在北平家中,估计淹没无存矣。 至于博弈,亦是父亲所好。抗战时期,在重庆北碚,家中常有竹战,但他从不出去打牌。文人之耽于麻将者,恐怕梁任公当推第一人。据说任公主编报纸,许多社论即是任公在牌桌上口授笔录而来。父亲之耽麻将远不及此。家中的另外一种战争是围棋。棋客入室,不遑寒暄,即狂杀起来。他们下的那种棋,日本谓之“早?”。落子如飞,如骤雨,如爆豆,速度既快,盘数遂多。输的红了眼,赢的吃开了胃。在恨恨声,惊呼声,抗议声,嘻嘻的笑声,喃喃的自语声,哀叹呻吟声中,在桐油灯的暗弱光线下,不知东方之既白。父亲的兴趣不限于亲炙,壁上观也同样盎然不倦。几位感情特别丰富的棋客,父亲最爱观赏。北碚时代过去,博弈之事遂告浸绝。 父亲爱看体育竞技。但体育运动是父亲之短板。在清华读书时,马约翰先生主管体育,督导甚严。父亲的游泳课不及格。补考,要求横渡游泳池即可。据父亲说,砰然一声落水,头几下是扑腾,紧接着就喝水,最后是在池底爬,几乎淹死。老师把他捞起来,只好给他及格。父亲玩过的球类运动,有乒乓球,棒球两种。我见过父亲打乒乓球,彼时腹围已经可观,手握横拍立定不动,专等球来找他。打棒球,我未及见,但直至辞世,父亲对棒球情有独钟。每逢电视有棒球赛,父亲必是热心观众。 父亲写过谈吃数十文。在吃的方面,父亲无疑是伊壁鸠鲁主义者。自罹患糖尿病后,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为贵,此刻甜点,巧克力,汽水,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菜殽,一齐变成了伊甸园中的美味苹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纵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尝实所多有。每以此发病,赖有特效药耳。戒烟酒,则是父亲的胜利战例。烟量原是每日两包,嘎然而止。酒量是两瓶白干,后来则只饮啤酒小盅。茶,父亲本来也喝得很考究,晚年则很少喝茶,喝也极淡。 父亲不信鬼神。但于佛教颇有兴趣。在广州中山大学时,外文系主任(林XX)笃奉密宗,常在家中设坛行法。画符,诵咒,灌顶等皆不必说,最奇怪的是“开顶”。据说人死之后,灵魂困于脑壳之内,无由飞升,乃至沦陷。欲免此厄,须诚心下跪,由法师念咒,以青草一根,插进头顶二寸,开一小孔,谓之开顶。如此一旦涅盘,魂灵儿就由那小孔一溜烟飞进天堂,绝无困滞。父亲常去观法,也借佛经回来看,唯有开顶父亲不干。父亲只好佛,端在佛垫中哲理部分,不及其他。 父亲的晚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阶段。除了读书写字之外,一切都淡泊了,一反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往日。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父亲逝世后,台视李蕙蕙打电话来说:“几次要求访问令尊,都被令尊拒绝了,所以至今还不知道令尊家在何处。现在令尊已经去世,是否可去令尊家访问了呢?”这一次访问终于实现,父亲已经不能拒绝。父亲在赠琦君女士的金缕曲结尾云:“营自家生计,富与贵浮云耳。”正是他的心声。 父亲的最后几分钟,乃以缺氧致死。当时,小量输氧已经不够。父亲窒息,索笔,手颤不能卒书,先后写了五次,要更多的氧气。此是父亲握管80年的最后绝笔。最后,父亲扯开小氧气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这样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中心诊所主治医师终于同意给大量输氧,但发现床头墙上大量输氧的气源不能用。于是拔管,换床,七手八脚忙乱了五分钟。就在这完全断氧的五分钟里,父亲死了。一去不复返。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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