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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难忘的晚餐 今天是元旦节,从早到晚全监犯人都在兴奋之中,共同研究的议题是这个节日我们是否可能吃得到一点油荤。29号曾经告诉过我,他在这里关了两年多,从来没有打过牙祭。都这么久了,吃一次肉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心里也在企盼着。特别过了下午4点钟,显然已比平常吃午饭的时间晚了许多,一个个早已饿得心慌,但估计是因为炒肉或者多加了两样菜, 厨房里人手少搞不赢而延长了时间,这毕竟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因此虽然众号码饿得坐立不安也甘心忍受,连最爱吊二话的108号也吞着口水耐心等待着。 直到接近六点的黄昏时分,才传过来炊事员在大门外呼喊报告要求进监送饭的呼声,全监舍的“号码”们顿时紧张起来,大家的听觉器官嗅觉器官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听一听先送饭的监舍拿了几次盆子盛菜,闻一闻空气中有没有猪油的香味。一听说要多准备一个饭盆,一个个露出笑脸,看了看我们监舍盥洗用具,有的只是中小号瓷盆或者小木盆,找不到一个特大号的洗脸盆,甚至大部份人就没有洗脸盆,最大的也只是144号的一个补过疤的破盆。因为盆子稍大,也常常用来洗脚。不过,当想到如果因为盆子小盛不下分给全监舍的节日盛餐,这个损失简直大得太可怕了,也就顾不得盆子曾经洗过臭脚的“历史污点”,决定让144号把这个脚盆揩拭一下征用。其实这也正投合了盆子主人的心愿,因为分完菜后这盆子多多少少总得沾上一点残余汤水,这个便宜不归盆子的主人给谁也不合乎情理。 耳听得隔壁监房打饭的过程己经结束,看守兵正在开我们监房的门锁,除组长和值日犯人各执一个盆子守候在门边以外,临时又增派144号手提一个中型木质洗脸盆作为第三预备队,以防万一两个盆子装不下时的措手不及。只听监门“咣”一声打开,十几双睁大了的眼睛紧盯着炊事员手中的大瓜瓢。原来今天不吃米饭,为庆祝元旦佳节,改吃玉米糊糊,里面掺和着一些碎胡萝卜和小土豆块,放了盐,也就免去了汤菜。炊事犯人按15人的标准给我们监房舀了六瓜瓢,除了脚盆基本装满以外,候补小盆也盛了半盆,本监房今天判了两个,而他只扣了一个人的饭,这才是天上掉馅饼似的好事。只希望看守兵立即将门锁上,以免炊事犯人突然想起舀回29号的那一份,虽然开饭前关于数量和质量的幻想均己破灭,多一个人的糊糊也算是一个补偿。再说这么晚才开饭,大夥也饿得够呛了。 以往的米饭都是在厨房里一碗一碗的蒸好,人手一碗不存在再分配的问题。今晚的糊糊就必须按人头在监舍里均匀分配,在饥饿的“自然灾害”年代,同胞兄弟战友同志都可以为分饭问题脸红脖子粗,更何况是一群被认为是十恶不赦的犯人。大家的眼睛盯着盆子里冒着热气的糊糊,喉咙里唾液在滚动,幻想着自已即将分得的一份吞进肚皮的滋味。足智多谋的组长对糊糊怎样进行再分配这个重大问题上也不敢自作主张,他先认真估量了糊糊的总量然后以商量的口吻向当了爷爷的长者108说:“是不是先用二号茶盅(当年的茶盅以口径的大小分号,大号盅直径为10公分)每人分一盅,剩下的再用3号茶盅分,再剩下的用吃饭的小勺一人一勺的分下去。”108点头称是,各位“号码”也一致同意,分配方案也就基本敲定。 最后一个问题是由谁来舀糊糊呢?可能因为我进监时间最短,人际关系相对比较单纯,有人提议由我来掌勺分配,我只好伸出手腕将上面的血痂亮给大家看,说:“我手上有伤,使不起力。”事实上前几天我在集训队又挨绳子又戴反铐,折腾成古人说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端自己那碗饭都困难重重,108为我证实了这个具体问题。这时便有人提议让144号掌勺,但组长坚决反对。据说这个监舍原来的组长便是144号,因为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威胁那时刚刚进监的现任组长,说他有不认罪的言论,逼得他向144号奉献了两碗大米饭,现任组长怀恨在心,韬晦策动,联合二三知己对144号组长进行检举揭发,结果144号受到让位给现任组长的外,还戴了3天手铐的处分;另一方面足智多谋的组长也考虑到脸盆是144号的,如由他掌勺便可以故意不把盆壁刮干净,巴在盆壁上的糊糊不是他捡得的便宜么?这便宜谁都可以捡,就偏偏不能让他捡(以上情况均为108号根据组长谈话向我转述)。最后众望所归的掌勺人仍然是德高望重的108号。 我认为108号的掌勺是公平公正的,不论对权倾一方的现任组长,还是知心朋友49号(即本犯),在分配中不论是茶盅还是汤勺,都没有发生故意倾斜的偏差。特别是茶盅,每舀一盅都得用筷子在茶盅的口面上刮拭一遍,以免因超过水平高度而出现不均。只是分到最后,还剩下一人一小勺都舀不够的时候,怎么办? 众人的眼睛都依依不舍地望着盆底那一滩糊糊,谁也不愿说给谁,这时组长的足智多谋才真正发挥到了极致。他叫108号用食指在盆壁上刮,把盆壁上沾的糊状物质全都刮到盆子的底部以后,又令108号按每人一食指的标准刮往每个犯人的碗沿上,直到最后一滴,哪怕是最后一食指,不曾有任何一个“号码”自愿放弃那几粒细小的玉米粉,毫无疑问,其中也包括记录此一实况的本犯。 最后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便是144号用他的舌头把这个洗脚的破瓷盆彻彻底底地舔了个一干二净。 就这样,我们用认真严肃的分饭仪式送走了1962年的元旦佳节。 幻想到热带去坐牢 著名的国际歌第一句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生活在热带的奴隶,他们能体会到寒冷的痛苦吗? 如果饥饿和寒冷这两种痛苦,就像鱼和熊掌一样二者不可得兼的时候,你愿意选择饥饿还是寒冷,请别怀疑我的回答:“我愿意接受双份饥饿,也不愿接受一份寒冷。” 元旦节过后3天,在对我进行一次提审以后,就把我调进了7号监房。从这天开始,便开始了我为期3年多的独居生涯。 灌县看守所是一幢大型的木质四合院格局的建筑,这四合院的背后,另外还独立着一排砖木结构的小房间,那便是被称为监狱里的监狱的小监。每监面积约两平方米多,共12间,其中又还有两间漆黑的监房名叫黑监。上述的四合院大监、小监和黑监都容纳在高墙电网之中,也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7号监房在四合院内, 是大监里的一个小单元,面积大约8平米(大的监房甚至有40平方米)。我关进去的时候,地板上有一床破棕床垫,这种用棕片包着稻草缝成的双人床垫在当年颇为普及。另外,墙角边有一只破手套,别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了。进门以后我想起我在9号监房时,杀猪匠108号曾送过一个特大型的陶土饭碗给我,它即是我唯一的财产也是我仅有的身外之物。当我向看守兵提出去9号监房取东西时,他便踅转身带着我去了9号监房,实际上只有几步之遥。而当我进去取出的东西仅仅是一个大土碗时,他更是瞪大了眼睛问:“就这个碗吗?”我说:“嗯。” 这只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既是洗脸盆,又是装汤菜的碗,还是中午送饮水时的茶杯。不久,炊事犯在吃完饭收碗时又漏收了我这个监房,使我又增加了一只小碗,到了夏天,这只大碗还充当过我的洗澡池(决非杜撰),而碗底是我的磨刀石和蓝墨水生产车间,在物资匮乏的时候,仅有的物资的功能便会在原有基础上被动的进行延伸---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社会学上出现了一条新的公理,只是如实陈述当年的真实情况。 碗的功能可以延伸,有什么东西可以延伸成一床棉被?没有棉被的冬夜是多么漫长,多么可怕。上半夜我想让那床破棕垫延伸成一床棉被,但是实验了两次都失败了。第一次我将它盖在身上,结果比不盖还冷得凶,因为人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下面冷,而棕垫并不像棉花那祥柔和,可以掖裹着身体,相反它两侧通风上下灌冷毫无保暖功能;我只得改变方式,进行第二种棕垫保暖功能的延伸试验,我睡在棕垫的一端,用手持其一边拉上来裹住身体,然后人在地板上打个滚,这就像武汉人爱吃的一种名叫糯米裹油条的早点,棕垫是压平了的一团糯米饭,犯人49号则是小吃店老板扯断的几截油条,老板将49号油条放在糯米饭中间,加上少许白糖,然后用湿毛巾包裹着在桌案上一滚,几捏几压,便弄成一个外形像玉米棒似的糯米裹油条,十分可口。可惜棕垫不像糯米饭那样具有一定“可塑性”,我直挺挺的在里面动弹不得,更因为棕垫的长度有限,结果,49号的脑袋和双脚就只能任寒冷摧残,特别是双脚冻得难受,想缩缩腿也被可恶的棕垫捆绑着难以动弹,结果两种试验均以失败而告终。 最后还是恢复原状倚墙坐在棕垫上打盹,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 大约是凌晨4时左右,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噤将我从梦中催醒,最突出的是一双脚板象被针刺着一样痛得难受,上下牙也受到连累咯咯咯地抖出了声音。我想起小时候在安徒生的童话里, 读到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凄惨命运,我相信许多读过这个童话的人都和我一样,曾经为那个在雪风中颤抖的女孩流淌过同情的泪水,但人类之间的相互摧残却依然如故。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终于为自己心灵之痛、肉体之痛而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我想到了热带地方的劳改犯,他们就没有寒冷的痛苦。 有脚步声走近,显然是哭声惊动了在训话室烤火值班的看守兵。他拨开门上的窥视孔,厉声问道:“闹什么?”就为这个闹字,我也真想学习伟人的高姿态,奉劝天下的读书人向广大工农兵学习。看守所早有规定,如有事找所方陈述,必须先喊报告。监舍里如有犯人打架斗殴或其他违纪行为,组长或极积份子便站在门边高呼报告,看守兵走近时决不会问什么事,而是问:“闹什么?”在监狱里大声呼喊,当然也可称为闹,大闹监狱当然是一种错误。即便闹的目的是为了检举坏人坏事靠拢人民政府,那也得首先将喊报告的置于一个犯错误的地位,再根据你报告的内容酌情处理。这一招比民谚所说的“恶人先告状”更是战无不胜。试问天下读书人,你们谁能把“闹”字用得像这些看守兵那样尽善尽美? 因为我进看守所后,对“闹”字咬文嚼字一番后认为具备诬陷嫌疑,颇有反感便不予回应,也许他急于返回温暖的烤火炉边便淡淡地说了一句:“哭什么,半夜三更的。”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感谢哭什么三个字对我的提醒,能哭出一床棉被,一个烤火炉或者一颗“对敌斗争不坚决”的心脏。我翻身站起,开始在棕垫上原地跑步,直累得我气喘吁吁, 身上开始发热时才坐下休息片刻,稍感寒冷,我便再次跑步,并且逐步进行技术更新,在跑步的同时辅以双肩作跳绳似的绕动,其产生热能的效果更佳。 从此,每天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我的地板上都会发出咚咚咚的跑步声,因为在棕垫上,因为是打着赤脚,对左邻右舍的干扰也不是太大。有几次曾被看守兵问过:“跳什么?”因为这个问题不涉及讨厌的“闹”字,我也就正面回答:“没有棉被,冷得受不了”。 六、七天后,来了几位劳教队的干部审讯我,他们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就说了六遍关于没有棉被的问题,两天以后我终于得到一床其臭无比其脏无比其补疤多得无比的棉被,但是,它毕竟是我一生中,最最疼爱的一床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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