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五四大轰炸后,尤其大隧道惨案我父亲好朋友的全家惨死在里面,促使我们家决定迅速搬到乡下去。新家是在重庆南岸长生桥,离开市区30华里。那里还不通公路,只能步行。搬家时大人们是坐划杆,(就是一种轻便的轿子如现在登黄山所乘那种,在重庆叫划杆),我和大我一岁的哥哥,则是坐在两个大箩筐里由一个大汉挑着。好在一路都是平路,但坐久了两腿发麻,中途抱出来休息时,刚想站立就摔了下去, 腿不听使唤了。 长生桥是一个较大的集镇,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年,直到上中学才搬走。这个乡镇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那种小镇的殷实富庶,赶场天(赶集)的热闹拥挤,毫无战时的景象。尤其我记忆深刻的是每年过年的场景,那时我已经迷上了“水浒传”,这里的元宵节正像水浒里描写的“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的清风寨里那样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长生桥最好玩的是元宵节街上夜晚还在舞龙舞狮,舞者们打着赤膊,不少混混们拿着烟花筒,把烟花喷向舞者的身上,看谁的赤膊最扛得住。尤其好看的是水花,就是在街边支起小熔铁炉,把熔化了的铁水,小勺子舀起来往下倒,下面用板子往上猛打,天上就洒下来漫天花雨,掉在身上像针刺一样。水花白,烟火紅,混在一起真像火树银花,人们在下面跑来跳去,燙得呼叫,乱成一团,甚至争吵起来,但从未斗殴。因为这也是竞赛,那些最不怕烫的能得到奖赏,最后总是欢天喜地而散。 我在这里上的是长生桥中心小学。那时的中心小学,是乡里的最高学府,也是最重要的机构。尤其是抗战时期,小学还承担着抗战宣传也就是爱国主义宣传的重要任务。 我在逃难沿途学习还不算耽误,这时本应读四年级,妈妈却要我跳级到五年级,好与哥哥同班,这样我们都在高年级了。学校的学习相当严格紧张。规定学生每天要到学校去上早自习。早自习是六点到七点。完了回家吃早饭,八点钟再回来上课,绝对紧张无比,我现在回想可能当时必定有一批学生是住校的。 重庆的冬天早晨六点天还不亮。我们凌晨五点钟就起床,吃完早饭背上书包,打着火把去上学。(那时手电筒稀缺,)出得门来满天乌黑。重庆冬季多浓雾,我们走在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浓雾中,清晨夜凉如冰,雾气在树枝上凝成水滴,大滴大滴滴下来,一路上淅淅沥沥,我们高一脚低一步从乡间小路走到学校,开始一天的学业。脚都冻麻木了,却并不以为苦。 我们学校有个美术课老师也是逃难来川的,老家在浙江。平时没课他就在校门口两边的八字墙上,爬在梯子上画抗日宣传画,他的女儿和我同班。那时我才九岁,她大概十二三岁了,圆圆的脸,反正觉得她很漂亮。小孩子虽然不懂得男女的情爱之类,但心里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心目中的公主。一天早自习的时候,她弄了两根小竹签子低着头学织毛衣,(大概本来也是可以边看书的,)恰好这天是她爸爸美术老师来检查早自习。 他一眼看见了他女儿的情况,把她叫到教室门口,不由分说劈脸就是一耳光,打得真重啊!他带着哭音教训说:“国家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不好好读书!”那一耳光真像打在我脸上一样。回想起来,那里面充满了多少家国之痛啊! 我们学校是抗日宣传的主力。我们弟兄二人,因为是外地来的,(所谓下江人),比农村孩子多见过世面,成了主力中的主力。那时候都是乡长兼任校长,但只不过名义上而已,付校长才主管一切。我们才叫他校长,这个校长名叫宁波,教几门课,领导各种活动,真是一把好手。我们哥俩是积极分子。和他也打得火热。 乡里每个月要开一次国民大会,都是选在赶场的日期,台子就撘在集市的大坝子上。国民大会一般是由乡长主持。 首先背诵总理遗嘱,“余致力革命凡四十年,。。。”开场白后,接下来就是我们学校的重头戏,演讲,唱歌,表演节目,一切围绕抗日宣传,都是学校师生担任。我们学会了打金钱板,打连箫。(连箫是用一米左右长的细竹竿,每节挖空,把老式的铜钱串在里面,表演时用竹竿在全身各处击打,发出铜钱撞击的声音),都是属于快板一类。唱词开头一般是:“金钱板一打花拉拉响,听我把抗日的道理讲一讲。这日本鬼子真可恨,他想把我们中国来灭亡。。。” 或者:“各位同胞请莫慌,细听我兄弟说端详。一不说猪八戒打沙和尚,二不唱莺莺小姐与红娘。专门来唱一段打东洋。。。”抗日歌曲都是五六十人的齐唱,我们都是童音,清脆嘹亮,响澈广场,老乡们赞不绝口。逢重大节日,还要演出话剧,我们兄弟两也要充当主角。 我们不但在本乡宣传,还要到外乡去,因为我们小学是周围几十里内最著名的。乡间不通汽车,来回几十里路,孩子们也都坚持下来。此外,还进行抗日募捐的活动。同学们都按地区分配,走乡串户,每一家都要跑到。我最记得到街上的商店里募捐都是推三阻四,很费口舌,而到穷人家庭,他们捐献反而爽快得多。在全乡募捐的总结大会上,我们小学的成绩是第一,当时我们感觉好荣耀啊! 附带说道,这里街上有图书馆,藏书当然很有限。我那时只知道武侠小说,什么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但最使我着迷的一本叫“三宝太监下西洋演义”的,里面讲世界分几大洲,我只记得有个南瞻部洲,然后很多佛中有个燃灯古佛的法力最大。这书我以后到处找,但从来没有找到过。因为我很喜欢找儿时读过的书看,这样来回顾当年的心情。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新文学,那是一本张资平作的“雪的除夕”,我算大开了眼界,但以后才知道真正的新文艺是在巴金和鲁迅这儿。 两年高小的学习生活就在紧张的学习和抗日活动中结束了。为了升学我们家搬到了南温泉,我进了私立立人中学。头一天我到事务科去缴费,忽然看见我们的宁波校长坐在办公桌后,真好像看见了亲人一般。我高兴地跑过去拉着他说,“啊, 宁校长,你也在这里!”哪知道他面无表情地对我看了一眼,生硬地说了句:“我不认识你。”掉头就走了。我惊愕不已。 第二天再去,他已经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时大概国共合作抗日已经破裂。我不明白他的身份,是我无意中使他暴露了。 我很抱歉, 但愿好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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