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烈张春元 二0一二年七月六日上午,在游览网页中偶然读到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裴毅然教授 发表的“大饥荒时代的英勇记录——记《星火》反革命集团”和“《星火》首犯张春元越 狱记”两篇文章後,我不由心潮澎湃,脑子里呈现出当年我曾与死囚“张春元”同囚一室 蜗居十昼夜的情景,直至今日回忆起均历历在目。 我从裴毅然教授书文中,得到了英烈张春元当年恋人谭蝉雪的信息(谭蝉雪:一九三 四年出生广东开平,职员出身,一九五0年入广西革大、後留校,再入越南留学生中文专 修学校、桂林文化馆,一九五六年以调干生进入兰州大学中文系,于一九五七年划右,被 称“兰大林希翎”,後因《星火》案判刑十四年;一九七三年底出狱,进酒泉“二劳改” 安置性小厂;在一九八0年平反後安排到甘肃省酒泉师范专科学校任教;一九八二年调入 敦煌研究院专心研究大唐时期的民风民俗等,并获得研究员高级职称;于一九九八年退休 後定居上海。) 于是我在七月九日下午,将电话打到甘肃省敦煌研究院人事处,查寻谭蝉雪女士至今 的下落。 第二天下午(七月十日)四时,我就接到敦煌研究所冯处长的回复电话通知我:“谭 蝉雪老师已联系上,她现居住上海,将马上与你联系。” 通话完毕,仅过了五分钟,我手机铃声又响起,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来自上海 的电话,我的心又一阵子紧缩,英烈张春元在四十二年前的临刑前夕,曾托付我:若有可 能地话,以後有机会遇到他恋人谭蝉雪,请帮他带两句话给谭。那两句话,在我心中已整 整深埋了四十二年零三个多月。当时我想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带到的“口信”,而今天竟即 将能实现,将已在九泉之下张春元的口信带给他昔日初恋人、今已年近八旬的谭蝉雪女士 。 我接听起手机,从上海那里传来了,曾被人们称为“兰大林希翎”谭蝉雪女士,仍还 很响亮的南方普通话声音。她老人家非常激动,并一次又一次关切地细细向我询问,她昔 日恋人张春元在临刑前的日子是怎麽过的?……我向这位可敬的女中豪杰,讲述了英烈张 春元在临刑前,曾与我同囚一室生活十天十夜,这段将令我永远难以忘却的悲壮经历…… 镣铐声惊破夜空 在甘肃省兰州市的西南角城乡结合部,有一处名谓“八里窑”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城 堡式的巨大建筑群,周围被筑有近十米高的围墙圈著完全与世隔绝,墙体是用坚固的深黑 灰色大城砖砌成,墙顶还架设著有一米高的高压电网,高墙四周电网内侧昼夜都有荷枪实 弹的警卫战士警戒严守。在城堡四角最高处还建有了望岗亭,亭内装有巨型探照灯,夜间 强烈的灯光,向墙外周边监探。此城堡大门高大而厚重,门内外还布有明岗暗哨值勤,使 人们感到阴森森,远远望著就毛骨悚然,这里就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兰州市看守 所”。 一九七0年三月五日这一天,正值是毛泽东主席号召全军全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第 八个年头的日子。我且就在这一天,因“犯上作乱”而被稀里糊涂地关进了这座兰州市著 名的“八里窑监狱”二监区十二号房。(一个监区共有一排十二间号房,房前是一个长条 形小场地,作为每天早晨囚犯放风时跑步用,场地尽头是一间厕所,也是在早晨放风时, 供各号室囚犯倒马桶用。) 当我被关押在十二号室的第六天(七月十二日)下午,监管队长将我调转入第六号室 里去当犯人号室组长(看守所内关押的全是未判决犯,当犯人一经被判刑或释放就立即离 开此号室。原六号室组长刚被判刑转离,让我去顶了这个缺。) 我跨进这六号室一看,这是一间最多仅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米的牢房。靠号室进门二 分之一处,是约三平方米的空地;左墙角放置著一只上口直径有五十公分、高约六十公分 圆的木制马桶;靠里是筑有三十公分高,固定在地上的木板统铺,在那铺上睡人若都侧身 直体地睡,最多也只能躺下七、八个。今天在这间不大的号室里,关押著连我竟有二十一 个人。 号房内极昏暗,整室无窗,仅靠牢门上方高处,留有一个菜碗大的圆形孔换气。白天 也靠这圆形孔,射入的一束阳光来照明。犯人则从阳光的慢慢地移动方位中来估约时间。 室内空气中充满著浓烈的人体味、鞋袜臭味和马桶内散发出的粪便味等的综合臭气,一进 入那环境人的头脑就越发昏沉,此时才深深体会到空气和阳光可贵。 当时号房内统铺沿,紧紧地排坐著六、七个人,统铺上靠三面墙又挤坐著八、九人( 其中有二名犯人还带著全刑镣铐),其他的则只能挤蹲在前空地墙根前。室内整个就像人 都被挤挤地钉在了一块木板上,几乎没有多少间隙。 我进去後,同犯们算给足了我面子(可能我是号室组长的原因),一个坐在铺沿上约 近二十岁的年轻犯人,即起身爬到统铺里使劲挤入人缝中,那里留出了一只小园凳面大的 地方留给我坐。 转眼已到了夜里所谓睡觉时刻了,同犯们也都只能继续保持著原姿势,和衣在原地闭 目“睡觉”熬著,盼著到第二天清晨放风时,才能舒展下身子。夜已很深,监室外的黑夜 里更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号房内顶高处一盏十五瓦的灯炮,发出微弱带黄色的光。我仍坐 缩在那统铺边沿毫无睡意,细细巡视著周围大部分己“睡”著,同犯们那一张张白中泛青 的各式脸庞(因长期不见阳光及营养不足造成),如不是他们彼此发出不同的呼噜声,我 还真以为自已竟身居在尸体之中……大概已进入了後半夜,我也开始支撑不住,昏昏沉沉 地“睡”著了。 “吱! 当!”远处传来巨响将我及大部分同犯惊醒(长期隔绝关押的犯人其听 觉、嗅觉特别灵)。顿时,不少半卧的犯人已悄然坐起,瞪大著双眼,挺直脖子竖起耳朵 专注地听著。 “呜!”又传来数辆汽车的轰鸣行驶声!有一位己被关押六年之久的老犯人,很 有经验果断地轻声说:“是有几辆汽车驶入监狱大门了!”他又显得很神秘自言自语小声 地说:“这样的情况不多呀!”同犯们基本都惊醒了,一个个都显得非常的惊愕及恐惧, 只是一声不响地使劲用耳朵听著。 “叮当!哗啦!哗啦!”一阵阵脚镣的碰撞声、铁镣在地面拖拉的触击声,在死 沉沉的夜间里出现,使人听得更加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此声由远至近,越来越能清晰地 分辨出,不仅是一个带刑具犯人在行走,而是有几个人。 突然,铁镣拖拉声消失。“吱嘎!”一声响,被关押的人都能判断出,是我们第 二监区的牢门打开了。接著不少的铁镣撞击地面的“哗啦”声又响起,後又逐个听到开前 面几个号室的牢门声、铁镣的移动声。大家都能判断出是将刚押解来的“重刑犯”,分别 关进前面各个号房里。 铁镣声逐渐减少,似乎只有一付镣铐声,在我所住的第六号室门前停下了。“ 哒! 吱!”那扇漆著深绿色仅八十公分宽,厚厚的木牢门向里打开了。室内在押犯一个个 早已坐起,在发黄不亮的灯光中,都尽力瞪大眼晴看著漆黑的门外。是本监区的监管队长 推开了此门,他一脸刻板的严肃,打开号室门後就迅速闪过一旁,接著听到一个短促而严 厉的口令声:“进去!”脚镣声在门前刚又响起,就看到穿一身黑棉衣裤囚服、头戴黑棉 帽的中年汉子,双手被紧紧地反铐在身後,吃力地抬起拖拉著不低于三十斤重脚镣的腿, 迈进了第六号室。 “当!”号室牢门己被关上。当大家还末转过神来,那号室门又“吱!”一下打开了 ,那监管队长向我招手示意,让我出到门外旁非常严肃地命令我:“刚才押来的是重刑死 囚犯,你要负责安排其他刑事犯人,两个一班牢牢看守好他,防止他自杀!出了意外当心 你的脑袋!”我“嗯!”了下,即迅速转身返入号室。门又“当!”地关上,“ 嚓!” 上了锁。 此刻,时间也像一下子被牢牢锁定往了,整个监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铁窗死囚真君子 在拥挤著人犯的第六号室里,在那块进门的所谓“空地”(都己坐满了人,现室内已 达到关押了二十二个人)中央,端庄地站著刚押入室的“死囚”。由於刚才同犯们都一直 处在高度紧张之中,还未看清“来者”的真面目。现在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切又恢复到原 来状态。不过都没了睡意,全盯住刚来人的脸上看,都在疑虑怎麽会有那麽大的动作,这 “死囚”到底是个什麽人物?将他从头看到脚反复地捉摸,总想找出些什麽答案。 我也认真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打量著“来者”:他中等身材体魄较壮实,约四十 岁左右,皮肤微黑,双眼目光有神,脸上毫无表情,但显得异常地沉著老练。上下著一身 旧黑色中式棉囚衣,头戴无耳黑棉帽,脚穿一双无鞋带的黑棉鞋,在两脚的脚踝处,带著 粗粗的沉重脚镣,镣圈上缠绕著破布条(以保护脚踝不被坚硬的铁镣磨破),估计他戴的 那付脚镣决不会低于十五公斤;他双手被紧紧地反铐在身後,是用老式的土铁铐死死锁住 ,双手腕已完全没有活动余地,而还要用一只手,在後面始终提拉著无腰带的棉裤,若一 松手那身下穿著,唯一的一条棉裤,就要滑落下光 朝众人了。一旦滑落靠自已再提起, 那也是非常困难的。而另一只手也背在身後,牢牢地抓著一只搪瓷饭盆,盆中还叠放著一 只搪瓷杯,杯里塞有卷成一团发了黑的白毛巾。 “他”挺腰直身,纹丝不动地站在号室场地中央,微低头看了周围同室囚犯一眼後, 用略带谦意的微笑,轻声向大家说:“影响大家休息了,对不起!” 室内犯人听他发出,这麽轻松的语言就更惊奇了。一个名叫马怒海的年轻回族犯人( 当时才二十岁,兰州平板玻璃厂工人,因偷了厂里两斤碱面回家发面粉用,被拘留半年) 壮著胆子轻声问那人:“你不怕吗?你犯下大罪了吧?” 那人仍保持原姿态,还是微笑著低声说:“是呀!是现行反革命。” 此时,我已向同室一些刑事犯,作了轮流值班监看好那人,别作出玩儿命举动的安排 後,即转过脸注视著那人问:“你怎麽称呼?干啥麽的?” 他双眼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後,低下头向左侧摆动了两次,向我示意著棉袄左下口袋, 嘴里咕噜地说:“在我衣服口袋里,你看看吧!” 我即走到他身跟前,从他棉衣左侧下端口袋里,拿出一张十六开的纸。我将纸展开一 看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天水市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于一九七0年三月十二日作出的 判决书,我在淡淡的灯光下粗略地看了一下,大体内容是:“现行反革命犯张春元,现年 38岁,河南省上蔡人,出身贫农,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後入兰州大学历史糸学习 ……”。而罪行都是口号式的罗列:“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总路线、人民公社,发行反动刊 物“星火”,并在狱中传纸条,串通同案犯杜映华等人侍机越狱,顽固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故判处张犯春元死刑,立即执行。” 我看完判决书问那犯人:“你就是张春元?” 他也望了下我点了点头说:“我是张春元。” 我不由地心中泛起怜悯之心,因我也是当过兵的,而张春元还是个解放前就入伍的“ 老兵”。 我边看他,边嘱咐著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好好休息吧!” 我又转到他身後,接过他手中还端著的搪瓷碗盆。当我拿到手一看,是一只旧搪瓷菜 盆及一只白底红字的搪瓷茶杯子。这时我看清楚了,那搪瓷茶杯子上,还清晰印有,以前 人们都熟悉的几个大红字:“赠给最可爱的人。”下面落款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我 当即惊讶地问张春元:“你还当过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 张春元淡淡一笑後,微微点了下头说:“那是过去的历史了,不值得一提!”我心中 逐渐涌现出对这位“老兵”的敬意。 此刻,一位关押多年,已八十余岁,个子不高的老犯人柳天雄(柳犯,辽宁沈阳人, 解放前曾在新疆王盛世才部属下任师长,当年毛泽民等近六十多名共产党员及数百名红军 战士在新疆遇难,就牺牲在他带领的部队手下。由于那时监管干部常让我替柳代写旁证材 料而所知)驼著背从统铺上翻滚而下,提著裤子跌跌冲冲,老眼昏花地要去马桶撒尿。当 经过张春元时,柳戴著高度近视镜,凑到张前仔细打量一下,然後抬起右手重重拍了下张 的肩膀,口中还叫著:“好好老实交待!”边说边往张身後绕去,结果老眼昏花的他,一 下子被张春元带著的粗重铁镣绊倒,那柳老头竟一头跌倒在马桶前,前额“咚”地一声, 重重地磕在了马桶盖上(若马桶无盖,他整个人头一定会浸入即将满的粪便之中了。) 柳老头这怪模样,引来号室内犯人们的哄堂大笑,我要紧对大家说:“都停住别笑了 !”又转向正被其他同犯,吃力扶起的老柳说:“你这老家伙真是自作自受,你一辈子欺 负人,到临死也不忘打人,连老天爷都不饶你!活该!” 除了有两个同犯看守著张春元,我招呼其他人都快睡了。因室内早己挤满了人,真不 知安排张春元坐在哪儿“睡觉”合适。 此刻,张春元也看出了我的为难之处,他向我说:“组长,我自己能解决。”说著身 子便向左侧转动,拖著镣铐迈著艰难的脚步,向马桶跟前慢慢移动。仅二、三步就到达摆 放马桶的墙壁前,他又转身用後背紧紧贴靠墙体,再慢慢地滑下身子席地而坐,几乎是用 半个後背靠著墙,另半个後背则靠在马桶上。坐定後再慢慢地拱起双膝,闭上了双眼进入 养神。 监守张春元的第一班,是我与同犯马怒海两人。我们直挺挺地坐著,目光不离开张春 元,其他同犯也都已困倦合上了眼晴。 约过十几分钟见张春元慢慢睁开眼,看著我俩在值班,便轻声关切地说:“你们也都 累啦!休息吧,我决不会做出自杀的蠢事!” 我只能模糊地应付他说:“好,好!我们休息。你别管了,你就睡吧!”张春元微笑 地点下头,才闭上双眼睡了。我们还是两人一班地向下传著。 “瞿!”早晨起“床”的哨子响起,又传来监管队长高声的催促声:“起床啦! 起床啦!马上放风出操!”紧接著“ ! ! ”从前到後一个个号室门被打开,各室犯 人们都低头快步出号子,在房前小场地人跟著人自然跑步成圈。 在我入监第三天,监管队长就指定我在跑步圈中喊口令,指挥全监犯人围著小场地周 边跑步,能参与此放风的约近百人,人前後之间已几乎要碰上了,每快步跑上半圈,再走 上半圈便步,以伸展下长期卷缩的身体,更能使劲地吸入一下清新的空气,这也是在押囚 犯一天中,最大的精神享受。 我在叫喊口令时,注意到张春元正靠在六号室里面的门口,也正使劲吸著外面的新鲜 空气(凡有同案犯关押在同一监区的,则不允许走出号室门,只能永远在号室内囚著,张 春元因有同案在同监区其他号子,所以不准跨出号室门) 此刻,我也特别留意其他号室门内,有无新出现戴全刑的新面孔,果然看到紧邻的第 五号室门内,也有一位装束与张春元相似,年令偏大也带著全刑的中年人,靠在门框上呆 呆地仰看著天空(事後我知道那人便是,张春元的同案犯杜映华:男,1927年生于陇西县 。1948年毕业于陇西师范学校,同年7月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1958年4月,任中共甘肃省 武山县县委常委、书记处副书记兼中共甘肃省武山县城关公社党委书记。1959年反右倾期 间,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後又被以向服刑的“密谋暴动越狱”反革命犯、兰大右 派学生张春元传递信件,于1970年3月22日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毙。1980年5月18日,由甘 肃省天水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宣告其无罪,并彻底平反。) 放风活动约二十分钟左右,在放风时各号室留有犯人,抬马桶到监区尽头的厕所去倒 粪便及清洗,全监号室倒马桶结束,便是放风结束,犯人各自有序走入自已号室。 放风结束,犯人大伙房的两名犯人伙夫,给每个监区担来一大木桶温水,然後各号子 派两名犯人,拿著两只中号搪瓷洗脸盆(此盆既用来盛水在用餐时,又用来装菜),分到 二盆温水端回号子後,再均分给室内犯人当开水喝或擦洗脸用,这真是典型的“一水两用 ”。一天就送这一次水,而且是水少人多,那两盆水拿到号室,分到每个犯人的小饭盆中 时,仅只能分到半盆既喝又洗的水了。因此,同犯们都非常珍惜这水,用干毛巾在水碗中 小心翼翼地沾上一点水後,擦拭一下脸就算完成洗脸了,剩下的水留著喝。这是既能解渴 ,又稍微能充饥维持生命的水。 因此,在号室内犯人们分水时,总是都瞪大眼晴,力求分水“绝对”公平。这次分水 正轮到向张春元饭盆里倒水时,张且要紧说:“别分水给我了,以後也不要,留给大家多 分上一点点水吧!” 同犯们都惊奇地望著张,我也感到纳闷地问他说:“老张!你怎麽不要水呀?” 张春元笑了下说:“我这张脸呀已用不著洗了,我也没法洗。那水我也不需要喝了, 喝了水就要撒尿,那多麻烦呀!就忍著坚持一下吧!没有事!” 同犯们都面面相觑,我也真不知该怎麽回答他,只能说:“好吧!你真渴了要喝水, 就喝我的吧!” 在各号室分到水後,监管队长早已将各号子门全关锁上了。虽是大白天,但号室内的 亮光,依然靠悬在房顶那盏十五瓦灯炮,发出微弱的黄光,唯一增加的是从号室门上方, 碗口大的透气孔中,射进一束有生气的阳光。 转眼到了上午九点,也是给犯人开第一顿饭的时候了(犯人一日两餐饭,上午九时, 下午四时)。长期关押的犯人,除耳朵的听觉特别灵,另就是鼻子的嗅觉也特别灵敏。当 伙房犯人,抬著装满菜的高大木桶、装满箩筐的棒子面窝窝头,进到监区场地时,各室犯 人就能用鼻子,嗅闻出此餐菜里有多少“油水”(犯人吃的菜,是用大白菜、卷心菜等之 类的蔬菜,放在大铁锅水中煮一下後,便盛装到大木桶里,最後在各菜桶表面浇上一小勺 熟菜油。因此,犯人基本上吃不到什麽油的,而主食就是一个三两重的杂粮馒头,所以, 犯人肚子总是饿著吃不饱。犯人是多麽渴望著,能吃到稍多一些油水的饭菜。) 饭菜抬进入监区後,监管队长就依次逐个,打开号室门分发饭菜。(因菜油花漂在菜 桶表面,第一个盛菜的号室就会油水多一些,所以队长每次开牢门,让犯人领取饭菜时, 是十二个号子轮换著当第一的。) 号室门开了,室内犯人拿著装菜的碗,自然排好队走到园中馒头筐、菜桶前,由伙夫 犯人捡发给你一个馍及打给你一勺菜。 张春元行动不便,但他不要同犯们帮带饭菜,而是坚持自己走出号室去领。他排在同 犯们的最後面,铐在背後的双手:一手提著裤子、另一手拿著印有“赠给最可爱的人”的 搪瓷杯子,口中还用牙齿牢牢地咬著一根筷子(张让我将一根筷子放在他口中咬上的)。 他极费劲地迈著带有重脚镣的腿,不甘落後地紧跟在领饭菜队伍後面。走到饭菜桶跟前时 ,伙夫犯人拿下他口中的筷子,在筷子上牢牢地插上了一个馍头,复而又将筷放入他口中 咬上,此刻张又转过身,伙夫又从他背後手中,接过那只搪瓷杯子,尽量满满地给他盛上 一杯菜後再送到他手上,让张春元抓紧端平稳後再慢慢返回牢房。 让旁人看著此情此景,真不知是一种什麽样的心情。监管队长曾关照我帮张春元打饭 菜,我报告队长说:张坚持要自己出来盛饭菜。那脸上毫无表情的队长听後,也无奈地“ 嗯”了声,即表示:由他去吧,不出事就行! 事後我想:张春元之所以要坚持自已领取饭菜,一是让身子活动一下,并吸收一些室 外的新鲜空气;二是展示一下自己在困境中顽强的意志。那监管队长之所以表示同意:一 是无奈,尽量不要出事;二是怜悯中表示出了无力的同情。 同犯们端著领到的馍和菜,进入号室後就进行用餐了。通常都是狼吞虎咽地,先将菜 吃了个精光,并用舌头帮忙,将碗舔得连一丁点都不剩下,然後双手小心奕奕地捧著馒头 ,有不少犯人甚至将馒头放在肮脏的手帕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啃著,主观意想中这馒头最 好越吃越大,能吃著填饱肚子。也有已先吃完的,虽才刚吃完,可肚子已经“咕噜”开了 ,只好两眼盯著吃得慢的同犯人手中的馍,嘴里不由泛起口水往肚子里咽…… 张春元“吃”饭就更困难了,他口咬插有馒头的筷子,手在身後端著盛菜的杯子入室 ,走到统铺边转身蹲下,先将手中菜杯子在铺沿上放平稳,然後再转身即双膝跪下,将口 中馍放置菜杯子上,抬起头稍喘下气,目光仰望同犯们一下笑著说:“我也吃饭啦!”说 完就弯下腰,低下头将嘴靠上菜杯子上的馒头“啃”起来 !不少同犯都扭过了头,实在 不忍心看著他这种吃饭的姿势,当他将馍及杯子上层的菜吃完了,杯子里下面的菜再也无 法用口舌舔吃到,那就会有几个年轻的犯人,主动帮张将杯子中剩菜倒入大菜盆中,这样 张春元舔吃起来就方便一些,他每次都不会忘记,对他付出帮助的人微笑著说:“谢谢 !” 张春元吃完後,他就用牙咬起杯子口沿,再使劲站起走到放置马桶那儿的墙壁处,将 杯子把手挂到钉在墙壁的高梁杆子上,接著在旁边挂有他的毛巾前面,将嘴贴在毛巾上左 右摆动头,将嘴在毛巾上擦抹干净。 张春元入室後由于他忍著,从不喝水,因此与他同室十天从未见他小便过。解大手最 多也二、三次吧,他怕影响大家,所以也都是安排在深夜,同犯们都已睡觉的时间。与他 同室十天中有九个晚上都是在马桶旁坐卧的(最後一夜是我给他另安排的)。 张春元平时言语不多,其他同犯讲话他只是听听,从不插嘴。问到他什麽事时,也只 简单回答,表现得挺中肯随和。号室内他能帮上同犯们的事,他还总是拖著重镣抢著干。 所以,他才来两、三天,同室犯人就对他极有好感,但也都捉摸不透,这麽好的人,怎麽 就会成了反革命死囚呢? 同室犯人王同川(山东人,年近四十,因家乡遭灾外出流浪求生,在流浪中以祖传医 术为人治病而生活,酷爱游名川大山,但常在流浪中被嫌疑而拘留,此次也关押两个月後 即释放了),他对同室犯人讲:“我是走遍了全国的名川大山,也因被嫌疑坐遍了全国大 多数省会城市的看守所,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罪犯,今天遇上张春元这样知趣、待人和蔼 的犯人且是第一次。我这个人只爱游山逛水,从不问政治。我不管你是什麽反革命,但用 我的眼力看你是个有情、有义、有仁、有德的真君子。” 那老犯人:柳天雄,也推了下眼镜说:“俺在这号子里也蹲了几年啦!以前在新疆, 捉杀过共产党、还有红军,我老朽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他望了望张春元又说“你是 个好後生,为人挺不差,我也真服你,是个好样儿的,但今日又怎麽会这样呢?唉!我老 朽是真也弄不懂了……”在张春元生命最终的短短十天里,给同号室犯人留下了正直、正 气、待人诚恳,铁窗里的真君子形象。 黑牢响起诵书声 公元-九七0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二点多钟,我们第六号室的犯人正根据监管队长的 布置在学习《毛泽东选集》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其他犯人都不肯念读,理由不 是文化低,就是眼近视看不清等。只能由我壮著胆气,拿著“毛选”,在不亮的灯光下, 认真地一字一句,小心谨慎地照书念读,生怕会念错一个字,而带来天大的“麻烦”。 正在念读中,同犯们也都一声不响,似听非听地的呆呆坐著。张春元还是蹲坐在马桶 旁边的老地方安心地听著。 “ 嚓”一声,号室门的锁打开後,门被一下推开,顿时一束强烈的阳光从门外射进 ,部分在门後蹲坐著的犯人,被阳光突然照射一下子都睁不开眼。待稍缓过神来,看到监 管队长在门口站著,朝室内不大声音叫著:“张春元!” 蹲坐著的张即应声:“到!” 队长用手朝他指了一下说:“你现在出来!”说完就在门口等守著。 张春元,艰难地用右手肘,撑在马桶盖上後,再慢慢向後移动带著铁镣的脚而站起, 接著向门外走去。他刚出门,队长“ ”一下又将牢门关锁上了,室内又是那样昏暗。张 春元突然被提审,我也无心再念读书了,同犯们也都在三三、两两地猜测,自从张关入六 号室以来还从未提审过,今天到底会怎麽样?大家倒格外地关心起他来了。 约摸过了仅半个小时,一个熟悉的脚镣声由远至近来了,“ 嚓”牢门又被打开,张 春元满脸无任何表情,跨进号室後,双目圆瞪著一声不哼,直挺挺地站立在房中纹丝不动 。(此时又隐约听到隔壁五号室,响过开关门声後,同样出现了脚镣自近至远的拖拉声, 我想一定也在提审张春元的同案犯、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了。) 他足足站了有半个小时,中间我有二次轻声招呼他坐下,而他全然不理会我。又过了 许久,我走到张春元跟前对他说:“老张,有事坐下慢慢说,总站著太累了。” 说完後,我又转向坐在统铺边沿的同犯吆喝著:“来来来!你们也都让一让,让老张 坐到铺板上休息一会儿。”我刚说完,即有几个犯人站起让座,马怒海、王同川也过来帮 著搀扶张春元坐下。仿佛此时,张才缓过神来,口中念叨著“谢谢!谢谢大家!”在同犯 们的帮扶下,张春元在铺沿上坐了下。 稍歇了片刻,我坐在张春元旁边轻声问他:“老张!怎麽啦?没事吧!” 他瞧了下我,接著重复了一下初入号室那次的动作:低下头向左侧摆动了两次,向我 示意著棉袄左下口袋,嘴里还是咕噜地说了-句:“在我衣服口袋里,你看看吧!” 在他示意下,我迅速从他棉袄左下的口袋里,取出了-张纸,展开一看仍是在这张十 六开的纸上,打印著与上次罗列著完全同样“罪行”的一份判决书,只不过宣判的级别提 高了,是甘肃省公安机关军管会,核准对“现行反革命张犯春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 终审判决,那张春元在近日是必死无疑!全号室的同犯们知悉此情况後,也都一下子凝住 了,连空气都像被凝固住,一片死气沉沉。 号室外又响起了“ ”地-下木菜桶落地声,张春元展了下身子用较高的声音说:“ 同犯们,准备碗筷吃饭罗!”说著就起身走到放马桶的墙旁背手拿起了他当菜盆用的搪瓷 杯,又对我说:“小王,请你拿筷子让我咬上!”我心中真不知是何味道,只能站起在他 指令下,机械式地取上筷子,放入他的嘴巴里。我感觉到他“ ”地一下将嘴里的筷子使 劲咬得死死得,连颈脖处发青的血管,都清楚地看到涨起了。此时,他精神上承受著多麽 巨大的压力啊!…… 一顿下午饭在无声无息中结束了,大家还是沉默著无话可说,号室内是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同犯们的呼吸声,偶然的咳嗽声和其他带脚镣同犯,无意中发出镣链的撞击声…… “同犯们!”张春元边说边站起来,走到统铺前的中间“我到这六号室已第九天了, 谢谢同犯们,这几天对我生活上的照顾。”说著他微微向大家鞠了个躬,又说:“我是快 要死的人了,临走前我想向大家说上几句!”他又看著我说:“小王,你是号室组长,我 能讲讲吗?” 我也凝视著张春元,不知道他想讲些什麽,因此,他我对提出的这个问题,我真不知 如何回答他。 张似乎已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笑著说:“小王,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更不会 害了大家!” 我也就毫不介意地看著他,大声说:“老张!想讲啥你尽管说,你是什麽样的人,同 犯们心中都有数,请讲吧!我们都听著!” 另有几位同犯也应附著我说:“老张讲吧!我们听著呢!” 张春元应著说:“谢谢!”然後侧过身子仰起头,看著从上方通气空中,射入的一束 已不太亮地阳光,停顿片刻“哼”一下清了下嗓子,慢慢又转过身向著同犯们用不高不低 的男中音说:“我张春元,住入了这六号室,也许已走到了我人生的尽头。”他又向四周 看了下听他讲的,同室犯人们接著说:“我的出现,也给大家带来个谜,想著这个人为啥 判死刑,是个什麽人物,犯下了多大的罪!” 他声音逐渐提高了些,我怕他不要太激动,于是就站起来对他说:“老张,你就坐下 来慢慢地说,有的是时间。你也从不喝水,现在要讲话,就先喝些水润一下嗓子。” 张春元,微微笑著看我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多了!我嘴里是有点儿渴,请 你小王给一点水我喝吧!” 于是我快步走到马桶旁,在放著都对合著的一排小饭盆中,端起我那还剩下小半盆水 的盆碗,走向张喂他喝了二、三口水。 他连著说“谢谢!”但执意再不多喝了,并自言自语地说:“此人间的水真清润啊 !”可他就是执拗著暂不肯坐下,坚持站著讲话舒畅。 这时他的情绪,也许已逐渐恢复,他用平静的声音,开始讲述自已简单的经历:“我 张春元,即将走完人生的第三十八个年头,我是河南省上蔡县人,出生在农村一户贫苦农 民家庭,从小过著艰难的生活,饥饿是一直陪伴著我……”他动情地讲著,声音越来越小 ,在回忆中讲述,情感上完全返回到童年,见他双眼已有些湿润了,他长“唉!”著一声 说:“中国的农民苦啊——!” 突然,他又提高嗓子叙述著说:“是共产党拯救了我,在一九四八年冬,那时我才刚 满十六岁,因实才熬不住饥饿的折磨,就在沿街乞讨求生中,我竟遇上了南下的解放军部 队,是他们收容了我,于是我就参了军,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後来就跟著部队南下,打 过长江,先後曾参加了不少激烈的战斗。最後终于解放全中国,建立了人民的新政权 ……” “张叔,你真了不起!”回族青年马怒海,说著向张翘起了大拇指,接著站起到旮旯 里,端起他盛著水的饭盆,走到张春元跟前敬重地说:“张叔,你再喝上一口水吧!”说 著就将水盆端到他的嘴唇边。 张春元,看著一脸真诚的马怒海小声说:“小马,真是谢谢你了!”说完就用双唇合 拢在水盆边,深深地饮了一口水後,他又接著说:“全国才刚解放,那美帝竟坐不住了, 进入韩国联合多个国家,想占领朝鲜後再入侵中国。这下毛泽东主席可不答应了,指派彭 德怀为总司令,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抗击美国佬。此时,我满怀保国之心,加入了中 国人民志愿军队伍,成了一名志愿军战士,并是坦克手,在朝鲜参加了不少著名战役。” 张向右侧过身子,用头向马桶那边意示著说:“我吃饭盛菜的那只茶杯,就是在一九五一 年初,我在朝鲜参加一次大的战役获胜後,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送给我们每个战士作 纪念的。” 同犯们的目光全部一下子,投向了挂在马桶右上方墙壁上,那只已经很旧并已磕有几 块伤痕,白底红字兰边的搪瓷茶缸:茶缸最上面是一圈约一公分多宽的兰带,带上是一圈 正在飞翔白色的和平鸽图案。兰带下方的茶缸一侧上面,印有“赠给:最可爱的人”七个 大红字;再下方落款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在茶缸的另一侧,是印有红色天安门及 华表的图案,上面也同样印著,上下排列二行,八个鲜红的大字:“抗美援朝”“保家卫 国”。 室中同犯王同川要紧走过去,拿起那只茶缸轻轻抚摸著说:“我曾走遍全国,遇到多 少各式各样的人,又听过多少事!”他转向张春元深情地说:“我从心里敬佩你,你来、 来世必、必有好报!”他说著都有些伤感地,吱吱唔唔语塞。 马怒海则急著连连说:“王同川别打叉,听张叔继续讲下去。”又转向张问:“张叔 !後来呢?” “後来啊!”张春元轻松笑著,往下讲他的故事:“後来可能我驾驶车辆的技术还可 以,手枪的射击技术也还过得去。当时部队选调一批优秀全能战士,去当首长的警卫员。 我是属于根正、苗红、技术全面的兵,因此,也被选上了。” 我当即也抢著问他:“老张,你跟著那位首长当警卫、驾驶员啊?”我心里也真纳闷 ,首长的警卫战士怎麽也成了现行反革命“死囚”啦! 张春元,此时也沉默了下来,似乎又在思索著什麽,他慢慢抬起头轻声地说:“给当 时的交通部副部长王首道,当专职的警卫和汽车驾驶员。” “什麽?你还给老革命,交通部的老祖宗王首道部长开过专车,那可见你的汽车驾驶 技术绝非一般了。”原来曾是汽车驾驶的同犯郝连忠接过说,郝是个汽车迷,听张讲後竟 还是个同行他也来劲儿了。(郝连忠,四十岁出头,捕前为兰州毛毡制品厂汽车队长,精 通汽车技术,解放初期曾为班禅额尔德尼开过专车,後因将兰州军区後勤淘汰汽车,介绍 卖给甘南农村而被定为‘投机倒把罪’判刑十年,于一九八0年平反,宣告无罪。) 郝连忠看著张春元又怜悯地说:“老弟,你放著一身好技术,又开得一手好车,不好 好干!又为啥非去干什麽反革命呢!”郝边说边直晃头。 张春元很自信地说:“我当时还很年轻,党为了继续培养,我们这些文化较低的工农 兵干部,就被选送到大学去学习深造,今後能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 王同川又好奇地问:“噢!你还是大学生呢?上什麽大学?学什麽?” 张春元,毫不加思索地回答:“我是一九五六年进入兰州大学历史系,当然学习历史 罗!”讲到此地,张突然止住,他似乎稍加考虑後又说:“由於我赞同某些老首长的观点 ,因此,一下就背上‘右派’之名份了,一直发展到今天成了‘现行反革命份子’,我再 不多说了。”他一下停止了讲话,伸展下身子说:“但我坚信社会总是向前发展的,历史 不会倒退!好啦!我也累啦!坐下息一下!”我同郝连忠站起去扶著张到铺沿慢慢坐下。 号室里又静了下来,听完张经历简述,同犯们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麽?而张春元此时正 坐在铺沿靠墙的一端,背倚靠在墙上,紧锁著双目思考著什麽。 又过了一阵,时间大约已近晚上七、八点。同犯们有的在轻声聊天;有的拿高粱杆( 原来扫把柄)折成的短棍,当棋子在对奕;那柳天雄老汉闭目弯腰,站在场中双手左右摆 动进行锻炼。 我就紧靠著张春元坐在他的旁边,陪伴著这位“老兵”。我感觉到张用膝盖轻轻碰了 我一下,我又注意著他双眼,似乎有什麽事对我讲。 我心领地大声对他说:“老张,现在只能放下一切,定下心来睡一觉!”我又低声说 :“还有啥事要讲。” 他犹豫一下,低声咕噜著说:“其实也没啥,来时轻松,去也轻松。只是心中有点小 事。”他又停了一下说:“不说啦!讲也无用!算啦!” 我中肯地对他说:“春元兄,咱们相处十天啦,你是个好样儿的!如你信得过我,那 就对我讲,你放心好啦!” 张听我说後,又思索片刻对我讲:“小王,伤害你的事,我绝对不会做。只是、只是 想请你捎个口信,也许是一个永远捎不到的口信!”我见张已有讲的意思,为了不使他临 终前失望,就继续肯定地对他说:“春元兄,老弟也是当过兵的,一言九鼎!是好事我一 定尽力而为之!”张春元听我讲此言後双眼发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他低下头靠我更近些 ,用坚信的语言对我讲述:“小王,我上兰大时就有个恋人,姓谭,谭震林的谭,广东人 ,也因我的事进了牢。今後你若出去有机会遇到她,请你带给她二句话:一是我对党对国 对人民扪心无愧,就是对不起她,不能陪她走完人生路;另一句是希望她一定要好好活下 去,前景光明无限!” 我还继续专心听著,他且停住了,我即向他果断地表示:“今後只要我还活著,你那 谭也在人间,我一定将此口信捎到!其他还有吗?” 张春元如释重负,轻松地说:“没啦!今後她若能听到,我带给她的口信,那我定在 苍天安心地笑!”他说著,又抬头看著那通气的园孔,好似他已飞向了苍天。他又突然转 向我说:“小王,我有个请求,能许可麽?” 我不加思索地说:“有啥你尽管讲,只要许可,能办则办!” 张春元口中说著:“谢谢!”就起身站了起来,走到另一端向坐著的同犯王同川讲 :“兄弟,我看到你有一本‘毛主席诗词’的书,能否借我用一下?” 王同川是个‘唐诗宋词’的酷爰者,他游历名川大山时,带寻觅古诗人的足迹,因此 ,他藏有‘满腹诗文’,经常自言自语仰头朗诵,也常拿著一本‘毛主席诗词集’朗读。 他见张要借书,满口回答:“没问题!”说著便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那本他一直珍藏著 ,红色塑料封面,三十二开大的‘毛主席诗词集’举起交给张春元。 张笑著说:“我手没法拿,请你交给组长。”王同川此时才领悟到,张被背铐著的双 手,即连连向他打招呼说:“对不起,对不起!”接著就将书递给了我。 我接过‘毛主席诗词集’一书,望著张春元,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麽药,出什麽新点 子。同犯们也都望著他,感到今晚张有些异样。张春元又复而走到号室那小场中站著,面 向统铺上的同犯们慢慢看了眼,一脸严肃地说:“同犯们,我是要快走的人啦!请允许我 此生最後一次背诵毛主席诗词,好吗?” 王同川、郝连忠、马怒海等人都应和著:“好!好!” 张春元又看著我说:“我背诵时请组长看著书本,若我背错,请及时纠正!” 我很认真地回答:“春元兄,你放开背诵吧!我会认真看著的!”张稍加思索後便说 :“我先朗诵毛主席,于一九三四年在井岗山写下的(清平乐·会昌)一词”他仰起了头 ,双目发亮,激情地用男中音进行背诵: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 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张春元刚背诵完这一首词,王同川第一个拍著手叫起来:“好!朗诵得好!字正腔圆 ,你不是犯人,且像个诗人!” 我要紧接著说:“你别打叉,让老张继续背诵。” 张春元笑著说:“我献丑了啊!请别见笑,但我今天要背诵完,因我再没有时间了, 现在背诵第二首(西江月·起义)”。他又恢复原姿态,激情背诵:军叫工农革命,旗号 镰刀斧头。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 愁,霹雳一声暴动。 接著他竟又一口气地,背诵了毛泽东主席所写的:《沁园春·长沙》《菩萨蛮 ·大 柏地》《七律 ·长征》《 沁园春· 雪 》《 蝶恋花 ·答李淑一》《七律 人民解 放军占领南京》等近三十首诗词,也许背诵时间长了,他也累了,朗诵声也越来越小。 我抽空向他说:“老张,你累了,时间也不早了,休息吧!” “是有些累了!”他咽了下口水,执意地说:“好吧!我再背诵最後一首,送给我的 老首长!”说完他又劲头十足地仰头大声吟诗: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 立马?惟我彭大将军!当朗诵完这首诗时,他仰首挺胸,几乎像塑在那里了。停了片刻他 自言自语地说:“我最敬佩我们的彭老总!” 马怒海端上水过去说:“张叔,累了,喝口水休息吧!” 张春元边说“谢谢!”边伸出头饮了二口水讲:“今晚真过瘾!也很高兴!就是死也 暝目了。” 我估计已将到深夜了,要紧说:“老张,休息吧!明天再背诵。” 张冷静地说:“我也许再没有明天 !就让我再背上一段毛选吧!” 听他这麽说,我也再不忍心坚持了,只能说:“就背一段,我还是给你看著书。”我 从一边找出了一本《毛泽东选集》合订本问张:“背诵那一篇?” 张春元想了下说:“就‘毛选’的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一段吧。 我迅速打开‘毛选’,找到第一篇文章後对他说:“春元兄,开始吧!背诵一节就休 息。”此刻,张春元在想些什麽,我们是无法猜测到。 在一旁的郝连忠,叹息地轻声说:“这那是什麽现行反革命死囚啊!分明是一个活生 生的学习‘毛选’积极份子嘛!” 张春元大概已调正好了情绪说:“小王,我开始背诵啦!” 我看著他,微微点了下头。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要分辨 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於革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 析。……”沉厚的男中音又在兰州八里窑看守所的二监区,第六号室中响起。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深夜,谁能想到在共和国的牢房里,竟会响起一个现行反 革命份子张春元临刑前,洋溢著激情背诵毛泽东选集的朗朗声…… 临刑前的送行“宴” “嘎 !”一声,大菜桶在监区园子里的落地响。 天还不太亮,往日也仅仅是开始给犯人放风的时间。一股浓浓的菜香味,已从号室通 气孔及号室木门狭窄的缝隙中飘入室内。室内同犯昨天几乎到半夜才先後入睡,今晨被异 样的状态都惊醒了。 “各号室人犯都听著,动作迅速马上开饭了!”室外响起监管队长高昂的命令声。 郝连忠才入监不久,好奇地问道:“今天是什麽日子?起那末早,好像还改善伙食呢 !” 老犯人柳天雄叽咕地说著:“今天是阳历三月二十二日,农历二月十五,提前开饭就 是今天有人要上断头台了,这是看守所多年来的惯例啊!” 我听老犯人讲著,马上看了下张春元,他镇静自如地对大家笑著说:“昨晚耽误大家 休息了,今晚都好好地睡一觉。” “ 嚓!”我们六号室门开了,伙夫在场中大菜桶前叫著:“快过来打菜分馍,今天 改善生活吃肉啊!” 还是按老样子,同犯们依次出门排队拿盆盛菜领馍。 张春元还是最後一个领了返回:嘴上咬著插有馍的筷子,身後一手端著盛满菜的搪瓷 茶杯。当张一踏入号室门,“当!”地一声号室门就被关锁上了。今天伙食确实非同寻常 :大白菜炒猪肉片,主食是一个细粮的白面馒头。 後来我才清楚,看守所内只要当日有犯人被提出去被执行死刑,那必定是一早提前开 饭(让死囚早吃完後,押出去参加公判大会),而这一顿饭吃得会好一些,细粮馒头与有 肉的菜,全体犯人都陪著吃死囚的“上路饭”(也称断头饭)。 张春元进入号室,放下盛菜杯子後,向我点了点头。我走到他跟前,他嘴里咬著插著 馍的筷子还未拿下,他吱唔著向我示意帮他一下(以前都是他自己蹲下放在盛菜杯子上 )。 我帮他拿下嘴里的筷子後,张春元马上对我讲:“小王,我请你帮个忙,你将我这个 馍分成二十二份,分给号室里每个同犯一小块,算大家聚宴为我送行。” 我听了直摇头,连连说:“那不行,不行!不能让你饿著肚子上路呀!” 张也著急地说:“剩下时间不多了,快些分吧!我吃它已经没有什麽意思了,没到胃 里消化尽我已完了,那一杯菜就够我吃了,快一点吧!” 我看实在缠不过他,更不想让他带著遗憾离去,我应承著说:“好!好!”我马上叫 上王同川一起,认真将那只不足拳头大的馍,尽量均匀地分了二十二小块。每块还没有手 指头大,但这是一份,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当即分给了同室每个人(在那极度饥饿的号室里,能多吃上这一叮点也是一种极大 的精神享受)。但当时,同犯们拿到後,基本上都呆板地看著对张说:“谢谢!”“一路 走好!”等之类的话。 我拿著分给张春元自已一份指头蛋大的馍,帮著喂进他的嘴里,并轻声说:“老兵, 一路走好,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又帮著扶他蹲下,让他在铺沿边,吃茶杯中菜时,我又 悄声对他说:“给谭的口信我尽力带到!”。 张春元口中嚼著菜,抬起头点了下,这时我清楚地看到,在他眼中已浸著泪花,他又 埋下头胡乱地仅吃了半杯子菜,就站起来说:“吃够了!”他又转向我说:“小王,能请 你帮我擦把脸,让我干干净净上路吧!”(张因行动不便,又非常知趣,入室十天来重未 洗过一次脸。) 我说:“好!”这时小青年马怒海已端来了半盆水,将毛巾也递给了我。我将毛巾在 盆里水中,浸湿後稍轻轻拧干,让张坐在铺沿边上,认认真真地帮他在脸上、颈脖子前後 ,擦洗了几遍,张原来灰黑的脸上,顿时光亮了起来,还感觉年轻了几岁,人也更精神了 。 张春元也乐著说:“一洗真是舒服多了,要去见马克思了,怎能不收拾干净呢!真是 谢谢大家啦!同犯们多保重!”郝连忠、王同川又帮他将棉袄前後平整了一下。 此刻,牢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张听後要紧向我说:“我那唯一的私有财产饭盆和 茶缸,请报告监管队长转给我的亲人,就是我的女友。” 我刚应答:“知道了!” “ 嚓!”号室门已大开了,门外还站有不少全付武装的人,监管队长一脸严肃,高 声喊道:“张春元!出来!” 张春元,竟也发出从未有的高喊声:“到!”。即著向号室同犯们扫了一眼後,微笑 著镇定自若地,拖著沉重的脚镣走出了牢门。 我凝视著他坚实的背影,久久冥思著:是英雄就义,还是战士出征!在那个年代里, 只能深深闷在心头里想,谁也不敢讲啊!…… 不久,听後进来的同犯讲:就那天,在兰州市七里河体育场,召开了有万人参加的公 判大会。会後又以浩浩荡荡的武装,押解著张春元、杜映华等死囚,进行数十公里游街示 众。因都听说,这次要枪毙的是大反革命集团头头,而且其中还有当过共产党县委书记的 (指英烈:杜映华),所以,当时有数十万人夹道观看,最後一直押到兰州市,最东面的 东岗镇,东端山里的“柳沟”执行了枪决。 我在此引用他的同案战友、当代秋瑾、女英烈林昭所写《海鸥之歌》的诗文赞颂英烈 张春元:“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我们是殉道者,光荣的囚犯,这镣链是我 们骄傲的勋章。……就是他,我们不屈的斗士,他冲进死亡去战胜了死亡,残留的锁链已 沉埋在海底,如今啊,他自由得像风一样。啊!海鸥!啊!英勇的叛徒,他将在死者中蒙 受荣光……” 在张春元被执行後的三个多月,于七月十五日我也结束了“八里窑看守所”生活,被 发配到甘肃省第一监狱(兰州市阀门厂)过劳改生活。谁能想到张春元当年的恋人谭蝉雪 ,早已被以现行反革命罪,而获刑十四年在此监狱的女监(兰州市阀门厂里的轻工业车间 )进行劳动。 我当时在劳改时,所分配我的活儿,经常要穿走到监狱前部,女监房与轻工车间之间 的主道上,而谭蝉雪就近在咫尺,但我无从知晓,就算知道也绝无可能将张春元的“口信 ”带给她! 时过境迁,我在一九七九年也获得了平反,回归到老家常州当了一个“人民教师”, 在教育战线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可张春元托我带的“口信”,始终未曾带到总是我的一块心病。今日我巳将这“口信 ”,通过电话带给了谭蝉雪女士,也总算圆了张春元的希望。春元此时在九泉也该欣慰了 ! 春元在苍天也已知晓,他与当年的战友及同学们,早已得到了昭雪,获得平反。他的 早年恋人谭蝉雪女士,现已成了在“敦煌文物研究”上,获得一定成就的研究员。 祖国面貌日新月异,越来越富强,人民生活也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幸福!张春元与他 的战友杜映华及女英杰林昭可含笑九泉暝目啦! 于二0一二年七月十八日 (按:王中一1943年出生于上海,1960年被保送进北京体育学院学习足球专业,1962年6 月入空军第九航空学校学习,毕业後服役于航空兵部队。1970年3月遭冤入狱,1979年6月 获彻底平反,1980年调入常州纺织工业学校(现为常州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从事体 育教学及学生管理工作,2003年退休。现在该校离退休协会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