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吾师---激情孟夫子 在南开中学,若问哪一位老师在同学中最受欢迎,威信最高,我想应该首推孟志孙老师。被尊为“激情孟夫子”的他,不仅是南开的首席国文老师,也是南开国文教科书的主编。南开有十几位国文老师,能够有幸上到孟老师的课,都会觉得是非常的幸运。实际上南开的教师都比较优秀,而孟老师却的确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很有趣的是,作为国文教师,孟老师却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 在教我们时他约莫50岁左右。经常穿一件浅绿色哔叽长衫,或黑呢中山服,有一点落拓书生的模样,或者名士派吧。然而上得堂来,只要一开讲,那是有如天马行空,挥洒自如,时而和风细雨,妙语如珠;时而慷慨激昂,庄严肃穆;有时会停下来向你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令你瞠目结舌不知所答。如果说上数理化课必须聚精会神,专心听讲;那上孟老师的课,会在轻松自如中,达到忘我的境界。 有位同学还记得,在上第一堂课时,他把自己比作一名舟子,敲起生锈的小铜锣,招呼大家赶快上船,小舟即将扬帆起航,去往知识的彼岸了。 孟老师主要教高年级。他讲课的第一个特点是他不着重于课文的诠释和讲解,而是以他渊博的知识旁征博引,举一反三,使你触类旁通,乃至融会贯通。这种引证,有的是直接的,例如讲一首诗,可以引证同一作者或其他作者的类似诗篇, 如讲《九歌》引用《离骚》说明屈原的家世和思想倾向;而更多的是联系和对比,使你从另外的侧面理解课文,获得许多课外的知识。例如讲诗歌的形式可以一直联系到英国的《商籁体》(即sonnet,十四行诗,)讲文学可以从曹雪芹讲到莎士比亚,狄更斯和莫泊桑。在讲先秦诸子时,尽管课文只是孟,荀,墨,庄四家,而他却能在引证中古今中外,无所不包。讲墨子,同时也讲反对“兼爱”而主张“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杨朱;讲孟子善辩论,会讲到提出“鸡三足”,“卵有毛”,“白马非马”的公孙龙子。与此同时,孟老师还大量引用西方古典哲学家的思想与东方哲学进行比较;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他不仅引用刘勰,钟嵘,徐陵等古代文艺家的作品,还引用现代作家鲁迅,矛盾,朱光潜。梁漱溟以及我国作家如尼采,克鲁泡特金,罗素。铃木义雄等人的论述,一改国文老师“冬烘先生”的形象。 孟老师讲课十分生动精彩,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口若悬河,讲课既富哲理,又充满激情。任何人听他的课,都会深受吸引,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 进入秦汉或宋唐诗文的境界。下课铃响,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他的课,能够引领你一起和他进入角色;或臧否人物,或抒发感情喜笑怒骂,都无比生动;但孟老师也掌握男女有别的原则,在女生班,或在男女合班上课时,他会在某些地方含蓄一些,在很多可以即兴发挥的地方,由于女生在场而许多精彩情节被省略;所以男生很矛盾,又盼望有女生来合班,(平时男女有别,连女生部的方向都不敢翘首而望的,)但又想把她们赶走,因为孟老师讲课受限制了。 在讲“诗言志”时,以《大风歌》为例,孟老师说:“刘邦是个泼皮,当了皇帝,神气活现,这诗里三句话,就把市井无赖心灵暴露无遗。”大风起兮云飞扬“,写景起兴进入主题;”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流氓闯江湖发了横财,一定要回老家炫耀一番。不仅对外人炫耀,对自己的老子也要炫耀。对他老子说:”老爷子说我最没出息。现在到底是我发的财多,还是兄弟他们发的财多?“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像上海的小瘪三,双手抱住偷来的金银财宝,日夜坐卧不宁。哪里去找高明打手,替我守家护院?说着双手前伸合拢,似乎前面真有一堆金银财宝。 (哈哈,文革中颇出风头的《大风歌》,40年前我们孟老师是这样看待的,岂不要气煞那个万寿无疆?) 在讲到司马相如时,孟老师说,“司马相如人品卑劣。年轻时看见卓文君是个charming young lady, 就打卓小姐的主意。勾上手之后,还要敲老丈人的竹杠。卓文君娘家婆家都是川西坝上的大绅粮(财主),珠宝首饰随人来,司马相如已经发了一笔妻财,还不满足,还要开什么酒馆。“讲到这里,他忽然打着四川话说:”客官,你哥子今天吃啥子?来四两猪耳朵?“说着做出点头哈腰的样子,还把抹布向肩头上一搭。卓王孙这个临邛首富,哪里受得了女婿这样出他的洋相,只好请人说好话,赠送银子,送两口子去了长安。后来卓文君年老色衰,又被他打入冷宫。对于这一段文坛佳话,孟老师一语道出了司马相如的本质。 有同学记得孟老师在讲孟子时,说孟子是得理不让人的,并做了一个与人拼搏的姿势,声音洪亮地说:“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突然一个箭步跳到墙角,把对手逼到了墙角,还用手捅了几下。大家情绪也跟着变化着,爆出满堂的笑声。 从上面已经看出来孟老师的另外一个特点是,他不拘泥于已有的,甚至是权威性的注释或见解,而加入自己的观点心得以至研究成果。虽然他喜欢旁征博引,但却都是恰到好处,而无哗众取宠之心。讲解《诗经》中的许多古代的情歌,解释了其中表达的男女恋情是十分热烈的,有的词语的解释几乎令人脸红心跳,但他也适可而止。以他的文学见解言,他劝同学,《史记》的文章最好全读。如果没有时间,那就找倒霉的人不幸的人的传记来读。因为司马迁对不幸的人充满同情,写得十分精彩,如《项羽本纪》就比《高祖本纪》精彩得多。而且孟老师讲课也遵循这个原则,对遭遇不幸的作者讲起来特别富有感情;如屈原,司马迁,杜甫,李后主,对他们的作品和生平都讲的特别生动,有时可以说声泪俱下。“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孟老师讲到这里几乎哽咽,停留一下才继续下去。对于李杜,他说:”二人各有所长,李不能为杜之沉郁,杜不能为李之飘逸,前人早有定论。“但实际上,他强调说前人早说李白诗内80%是醇酒,妇人,神仙,格调不高。”可见他的思想感情是抑李扬杜的。他专门开设了《杜诗赏析》一门课,并在假期要求同学自选题目,对杜诗进行一些小型研究。开学后他审阅批改,再对同学的成果分别进行讲评,使同学的认识水平从感性赏析提高到理性探讨,品尝到分析研究的滋味。 孟老师很重视纠正同学的错读错写,对容易读错的字会特别指出。对有些粗字脏字,别的老师可能避讳的,孟老师却不回避。(这也许的男女分班的好处,)例如他讲清楚“风马牛不相及”和“争风吃醋”中的风字的意义。 对《水浒传》中常出现的“鸟”字,他说你们如果不知道它的读法,如何去欣赏李逵的语言的粗野之美?不过你们只应该知道,但却不应该说。 孟老师在讲先秦诸子特别庄子时,真可说天花乱坠,而对孟子似乎不喜欢,提到“亚圣”总略带讥讽。他特别喜欢庄子。《逍遥游》一上来就讲一个名叫鹏的大鸟,“水击三千里,博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翼若垂天之云,”大鸟入海又变成大鱼,浪漫主义的色彩一下子抓住了同学的心。孟老师说,“孔子抓住了一个仁,孟子抓住了一个义。而庄子什么都不抓,他拥抱了整个世界。” 孟老师不但教学好,课外对学生也十分关心,诸如思想情绪,生活困难,今后前途,都尽可能予以指导和帮助。1960年代,他担任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还有诗作赠过去的学生。到了文革以后。讲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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