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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多九公指着九头鸟道:“此鸟古人谓之‘鸧鸹’,一身逆毛,甚是凶恶。不知凤凰手下那个出来招架?”登时西林飞出一只小鸟,白颈红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冈,望着九头鸟鸣了几声,宛如狗吠。九头鸟一闻此声,早已抱头鼠窜,腾空而去。此鸟退入西林,林之洋道:“这鸟为甚不是禽鸣,倒学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调,到底算个甚么!可笑这九头鸟枉自又高又大,听得一声狗叫,它就跑了,原来小鸟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鴗鸟’。又名‘天狗’。这九头鸟本有十首,不知何时被犬咬去一个,其项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为不祥。如闻其声,须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只见鹔鹴林内撺出一只驼鸟,身高八尺,状似橐驼,其色苍黑,翅广丈余,两只驼蹄,奔至山冈,吼叫连声,四林也飞出一鸟,赤眼红嘴,一身白毛,尾长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斗,走至山冈,与驼鸟斗在一处。林之洋道:“这尾上有勺的倒也异样。俺们捉几个送给无肠国,他必欢喜。”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他们得了这鸟,既可当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为盛饭盛粪的勺子,岂不好么?”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驼鸟之卵,其大如瓮。’原来其形竟有如许之大!这尾上有勺的,他比驼鸟,一个身高八尺,一个身高四尺,大小悬殊,何能争斗?岂非自讨苦么?”多九公道:“此鸟名唤‘鹦勺’。他既敢与驼鸟相斗,自然也就非凡。”鹦勺斗未数合,竖起长尾,一连几勺,打的驼鸟前撺后跳,声如牛吼。东林又跳出一只秃鹙,身高八尺,长颈身青,头秃无毛,撺至山冈。林之洋道:“忽然闹出和尚来了。”西边林内也飞出一鸟,浑身碧绿,一条猪尾,长有丈六,身高四尺,一只长足,跳跃而出,撺至山冈,抡起猪尾,如皮鞭一般,对着秃鹙一连几尾,把个秃头打的鲜血淋漓,吼叫连声。林之洋道:“这个和尚今日老大吃亏,怪不得大人国的和尚不肯削发,他怕秃头吃苦。”多九公道:“原来‘跂踵’出来争斗。他这猪尾,随你勇鸟也敌他不过,看来鹔鹴又要大败了。”那边百舌敌不住鸣鸟,早已飞回东林;秃鹙被打不过,腾空而去;鸵鸟两翅受伤,逃回本林。只听鹔鹴大叫几声,带着无数怪鸟,奔至山冈;西林也有许多大鸟飞出:登时斗成一团。那鹦勺抡起大勺,跂踵舞起猪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正在难解难分,忽听东边山上,犹如千军万马之声,尘土飞空,山摇地动,密密层层,不知一群甚么,狂奔而来。登时众鸟飞腾,凤凰鹔鹴,也都逃窜。 三人听了,忙躲桐林深处,细细偷看。原来是群野兽,从东奔来:为首其状如虎,一身青毛,钩爪锯牙,弭耳昂鼻,目光加电,声吼如雷;一条长尾,尾上茸毛,其大如斗;走到凤凰所栖林内,吼了两声,带着许多怪兽,浑身血迹,撺了进去。随后一群怪兽赶来,也是血迹淋漓,走至鹔鹴所栖林内,也都撺入。为首一兽:浑身青黄,其体似麕,其尾似牛,其足似马,头生一角。唐敖道:“请教九公:这个独角兽自然是麒麟,西边那头青兽可是狻猊?”多九公道:“西林正是狻猊,大约又来骚扰,所以麒麟带着众兽赶来。 只见狻猊喘息片时,将身立起,口中叫了两声。旁边撺出一只野猪,扇着两耳,一步三摇,倒像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将头伸出,送到狻猊口边;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声,把嘴一张,咬下猪头,随将野猪吃入腹中。林之洋道:“这个野猪,据俺看来:生的甚觉悭吝,那是真心请客,他的意思,不过虚让一让,那知狻猊并不推辞,竟自啖了。原来狻猊腹饥,大概吃饱就要争斗了。”正自指手画脚,谈论狻猊,不意手中那个细鸟,忽又鸣声震耳,连忙伸手乱摇,那肯住声。狻猊听了,把头扬起,顺着声音望了一望,只听大吼一声,带着许多野兽,一齐奔来。三人吓的四处奔逃。多九公喊道:“林兄!还不放枪救命,等待何时!”林之洋跑的气喘嘘嘘,弃了细鸟,迎着众兽放了一枪。虽然打倒两个,无奈众兽密密层层,毫无畏惧,仍旧奔来。多九公道:“我的林兄!难道放不得第二枪么!”林之洋战战兢兢,又放一枪;好象火上浇油,众兽更都如飞而至。林之洋不觉放声哭道:“只顾要看撕斗,那知狻猊腹饥,要吃俺肉!无䏿国以土当饭,他是以人当饭!俺闻秀才穷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还可躲这灾难,就只苦杀俺了!顷刻就到跟前,只要大口一张,就吞到腹中!这狻猊肚肠不知可象无肠国?但愿吞了随即通过,俺还有命:若不通过,存在里面,就要闷杀了!”唐敖正朝前奔,只觉身后鸣声震耳,回头一看,狻猊正离不远,竟向身后扑来。不由手慌脚乱,无计可施,说声“不好”,一时着急,将身一纵,就如飞舞一般,撺在空中。众兽都向多、林二人扑去。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乱跑,忽听山顶上呱剌剌如雷鸣一般,响了一声,一道黑烟,比箭还急,直奔狻猊;狻猊将身纵起,方才避过;转眼间,又是一声响亮,狻猊躲避不及,登时打落山上。众兽撇了多、林二人,都来保护狻猊。只听呱剌剌、呱剌剌、……响亮连声,黑烟乱冒,尘土飞空,满山响声不绝,四周烟雾迷漫。那个响声,如雨点一般,滚将出来,把些怪兽打的尸横遍地,四处奔逃,霎时无踪。麒麟带着众兽,也都逃窜了。 唐敖落下。林之洋跑来道:“妹夫当日吃了蹑空草,撺的高高的,有处躲避;竟把俺们撇了!幸亏俺有枪神救命;若不遇着枪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变成狻猊的浊气了。”唐敖道:“当日小弟在东口山,手捧石碑,还能撺空,今日若将二位驮在肩上,大约也可撺高;无奈你们相离过远,狻猊紧跟身后,那里还敢迟延。舅兄只顾要将细鸟带回船去,刚才被他这阵乱叫,以致众兽闻风而至,几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来道:“这阵连珠枪好不利害!若非打倒狻猊,众兽岂能散去。此时烟雾渐散,我们前去找那放枪之人,以便拜谢。”只见山冈走下一个猎户,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担着鸟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虽是猎户打扮,举止甚觉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请教尊姓?贵乡何处?”猎户还礼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难寄居于此。请教三位老丈尊姓?从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说了。唐敖忖道:“当初魏思温、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连珠枪出名,自从敬业兄弟兵败,闻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温哥哥之子?待我问他一声。”因说道:“当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温,惯用连珠枪,天下驰名,壮士可是一家?” 猎户道:“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谁知壮士却是思温哥哥之子!不意竟于此处相会!”于是将名姓说明,又把当日结盟及被参各话细说一遍。猎户忙下拜道:“原来却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万望恕罪!”唐敖还礼道:“贤侄请起。为何自称侄女?这是何故?”猎户道:“侄女名唤紫樱,哥哥名魏武。因敬业叔叔遇难,父亲无处存身,带领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与麒麟争斗,伤损田苗,甚至出来伤人,附近居民,屡受其害。向来虽有猎户,奈此兽极其狡猾,目力甚远,一闻枪声,即撺高逃避,非连珠枪不能捉获。因此聘请父亲,在此驱除野兽。历来打死狻猊不计其数。前岁父亲去世,虽将哥哥照旧延请,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将此业弃了,无以为生。幸侄女幼年学得此枪,只得男装,权承此业,以养寡母。连日因众兽争斗,惟恐伤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刚才狻猊紧在叔叔身后,我看着只管着急,不敢动手。亏得叔叔朝上一撺,这才得空,放了一枪;若再稍迟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难保。但是将身一纵,就能撺高,若非神灵护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当日父亲临危有遗书一封,命我兄妹日后投奔岭南托叔叔照应,此书现在家中,就请叔叔过去一看,以便献茶。”唐敖道:“多年未见万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应前去拜见。不意思温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见,好不令人心酸。”当时三人同魏紫樱越过山头,向魏家而来。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异域,莫不上去浏览。原想遵着梦神之话,寻访名花:谁知至今一无所见,倒与这些女子有缘,每每歧路相逢,却也奇怪。”不多时,到了魏家,只见四处安设强弓弩箭。齐进客厅,魏紫樱进内通知万氏夫人同魏武出来,彼此见礼。唐敖看那魏武,虽然满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樱把父亲遗书呈出。唐敖拆开,上面写的无非叮嘱“俯念结义之情,诸事照应”的话。看罢,叹息一番,将书收过。万氏道:“贱妾自从丈夫去世,原想携了遗书,带着儿女,投奔叔叔。因本地乡邻惧怕野兽,再三挽留;兼之家乡近来不知可还缉捕余党,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现在六亲无靠,故乡举目无亲,除叔叔外,别无可托之人。将来尚恳俯念丈夫结义之情,务望携带,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缉捕之事,相隔十余年,久已淡了。日后小弟海外回来,自然奉请嫂嫂并侄儿侄女同回故乡;况今日侄女如此大德,岂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于是又问问日用薪水。原来此处民人因魏家父子驱除野兽,感念其德,供应极厚,每年除衣食外,颇有盈余。唐敖听了,这才放心。随将身边带着散碎银子,送给魏紫樱为脂粉之用。又嘱魏武带至魏思温灵前,拈香下拜恸哭一场,辞别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国。林之洋发了许多绸缎海菜去卖。唐敖来邀九公上去游玩。多九公道:“此处人烟甚广,地方富厚,语言也与我们相同。无如老夫与他无缘,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却也难得。”一齐登岸,走了数里,只见各处俱是白壤,远远有几座小岭,都是一色矾石,田中种着荞麦,遍地开着白花;虽有几个农人在那里耕田,因离的过远,面貌看不明白,惟见一色白衣。不多时,进了王城,步过银桥,四处房舍店面接连不断,俱是粉壁高墙;人来人往,作买作卖,热闹非凡。那些国人,无老无少,个个面白如玉,唇似涂朱,再映着两道弯眉,一双俊目,莫不美貌异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绫罗打扮极其素净;腕上都戴着金镯,手中拿着香珠;身上挂着玳瑁小刀、戳纱荷包、打子儿的扇套、双飞燕的汗巾,还有许多翡翠玛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约都用异香熏过,远远就觉芳馨扑鼻。唐敖此时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一面看着,一面赞不绝口道:“如此美貌,再配这些穿戴,真是风流盖世!海外各国人物,大约以此为最了。”再看两边店面,接接连连,都是酒肆、饭馆、香店、银局。绸缎绫罗,堆积如山;衣冠鞋袜,摆列无数。其余羊牛猪犬,鸡鸭鱼虾,诸般海菜,各种点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备。满街满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彻霄汉。 只见林之洋同一水手从绸缎店出来。多九公迎着问道:“林兄货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满面欢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气,卖了许多货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买酒肉奉请。如今还有几样腰巾、荷包零星货物,要到前面巷内找个大户人家卖去。俺们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随命水手把所卖银钱先送上船,顺便买些酒肉带去,自己提了包袱,同唐、多二人进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个高大门楼,想是大户人家。”走到门前,适值里面走出一个绝美后生。林之洋说知来意,那后生道:“既有宝货,何不请进,我家先生正要买哩。”三人刚要举步,只见门旁贴着一张白纸,上写“学塾”两个大字。唐敖一见,不觉吃了一吓道:“九公!原来此处却是学馆!”多九公看了,也吓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进。那后生见他们进来,先到里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处国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聪慧,博览群书,可想而知。我们进去,须比黑齿国加倍留神才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据俺愚见:总是给他‘弗得知’。” 三人进内,来到厅堂。里面坐着一位先生,戴着玳瑁边的眼镜,约有四旬光景。还有四五个学生,都在二旬上下,一个个品貌绝美,衣帽鲜明,那先生也是一个美丈夫。里面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厅堂当中悬一玉匾,上写“学海文林”四个泥金大字。两旁挂一副粉笺对联,写的是: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 唐敖同多九公见了这样规模,不但脚下轻轻举步,并且连鼻子气也不敢出。唐敖轻轻说道:“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气概,与众不同。相形之下,我们又觉有些俗气了。”走进厅堂,也不敢冒昧行礼,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里拿着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着唐敖招手道:“来,来,来!那个书生走进来!”唐敖听见先生把他叫作“书生”,不知怎样被他看作形藏,这一惊吃的不小!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忽听先生把他叫做书生,吓的连忙进前打躬道:“晚生不是书生,是商贾。”先生道:“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长天朝,今因贩货到此。” 先生笑道:“你头戴儒巾,生长天朝,为何还推不是书生?莫非怕我考你么?”唐敖听了,这才晓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说道:“晚生幼年虽习儒业,因贸易多年,所有读的几句书久已忘了。”先生道:“话虽如此,大约诗赋必会作的?”唐敖听说做诗,更觉发慌道:“晚生自幼从未做诗,连诗也未读过。”先生道:“难道你生在天朝,连诗也不会作?断无此事。你何必瞒我?快些实说!”唐敖发急道:“晚生实实不知,怎敢欺瞒!”先生道:“你这儒巾明明是个读书幌子,如何不会作诗?你既不懂文墨,为何假充我们儒家样子,却把自己本来面目失了?难道你要借此撞骗么?还是装出斯文样子要谋馆呢?我看你想馆把心都想昏了!也罢,我且出题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荐你一个美馆。”说罢,把《诗韵》取出,唐敖见他取出《诗韵》,更急的要死,慌忙说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当代鸿儒,尚欲勉强涂鸦,以求指教,岂肯自暴自弃,不知抬举,至于如此!况且又有美馆之荐,晚生敢不勉力?实因不谙文字,所以有负尊意,尚求垂问同来之人,就知晚生并非有意推辞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道:“这个儒生果真不知文墨么?”林之洋道:“他自幼读书,曾中探花,怎么不知!”唐敖暗暗顿足道:“舅兄要坑杀我了!”只听林之洋又接着说道:“俺对先生实说罢:他知是知的,自从得了功名,就把书籍撇在九霄云外,幼年读的‘《左传》右传’、‘《公羊》母羊’,还有平日做的打油诗、放屁诗,零零碎碎,一总都就了饭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几段‘大唐律例注单’,还有许多买办账。你要考他律例、算盘,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这美馆赏俺晚生罢。”先生道:“这个儒生既已废业,想是实情。你同那个老儿可会作诗?”多九公躬身道:“我们二人向来贸易,从未读书,何能作诗。”先生道:“原来你们三个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们一样,为何还要求我荐馆?可惜你枉自生得白净,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来贸易,也该略认几字。我看你们虽可造就,无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搁;若肯略住两年,我倒可以指点指点。不是我夸口说:我的学问,只要你们在我跟前稍为领略,就够你们终身受用,日后回到家乡,时时习学,有了文名,不独近处朋友都来相访,只怕还有朋友‘自远方来’哩。”林之洋道:“据俺晚生看来,岂但‘自远方来’,而且心里还‘乐乎’哩。”先生听了,不觉吃惊,立起身来,把玳瑁眼镜取下,身上取出一块双飞燕的汗巾,将眼揩了一揩,望着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晓得‘乐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为何故意骗我?”林之洋道:“这是俺晚生无意碰在典上,至于他的出处,俺实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还要推辞?”林之洋道:“俺如骗你,情愿发誓:教俺来生变个老秀才,从十岁进学,不离书本,一直活到九十岁,这纔寿终。”先生道:“如此长寿,你敢愿意!”林之洋道:“你只晓得长寿,那知从十岁进学活到九十岁,这八十年岁考的苦处,也就是活地狱了。”先生仍旧坐下道:“你们既不晓得文理,又不会作诗,无甚可谈,立在这里,只觉俗不可耐。莫若请出,且到厅外,等我把学生功课完了,再来看货。况且我们谈文,你们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们这股俗气四处传染,我虽‘上智不移’,但馆中诸生俱在年幼,一经染了,就要费我许多陶镕,方能脱俗哩。”三人只得诺诺连声,慢慢退出,立在厅外。唐敖心里还是扑扑乱跳,惟恐先生仍要谈文,意欲携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听先生在内教学生念书。细细听时,只得两句,共八个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学生跟着读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难道他们讲究反切么?”林之洋道:“你们听听:只怕又是‘问道于盲’来了。”多九公听了,不觉毛骨竦然,连连摇手。那先生教了数遍,命学生退去,又教一个学生念书,也是两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听师徒高声读道:“永之兴,柳兴之兴。”也教数遍退去。三人听了,一毫不懂,于是闪在门旁,暗暗偷看:只见又有一个学生,捧书上去。先生把书用朱笔点了,也教了两遍,每句四字。 只听学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轻轻说道:“九公:今日千好万好,幸未同他谈文!刚才细听他们所读之书,不但从未见过,并且语句都是古奥。内中若无深义,为何偌大后生,每人只读数句?无如我们资性鲁钝,不能领略。古人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们若非黑齿前车之鉴,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亏了。” 忽见有个学生出来招手道:“先生要看货哩。”林之洋连忙答应,提着包袱进去。二人等候多时。原来先生业已把货买了,在那里议论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进书馆,把众人之书,细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两篇,连忙退出,多九公道:“他们所读之书,唐兄都看见了,为何面上胀的这样通红?”唐敖刚要开言,恰好林之洋把货卖完,也退出来,三人一齐出门,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这个亏吃的不小!我只当他学问渊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问对,自称晚生。那知却是这样不通!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多九公道:“他们读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却是何书?”唐敖道:“小弟才去偷看,谁知他把‘幼’字‘及’字读错,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觉笑道:“若据此言,那‘永之兴,柳兴之兴’,莫非就是‘求之与,抑与之与’么?”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书呢?”唐敖道:“这几句他只认了半边,却是《孟子》‘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并且书案上还有几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两篇,惟恐先生看见,也不敢看完,忙退出来。”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写着甚么?唐兄记得么?”唐敖道:“内有一本破题所载甚多。小弟记得有个题目,是‘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闻其声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这个学生作破题,俺不喜他别的,俺只喜他好记性。”多九公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题目,他竟一字不忘,整个写出来,难道记性还不好么?”唐敖道:“还有一个题目,是‘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他破的是:‘一顷之壤,能致力焉,则四双人丁,庶几有饭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双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双’二字把个‘八’字扣的紧紧,万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唐敖道:“还有一个题目,是‘子华使于齐’至‘原思为之宰’。他的破题,此时记不明白。我只记得到了渡下,他有两句是:“休言豪富贵公子,且表为官受禄人。’诸如此类,小弟也记不了许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声声,自称‘晚生’,岂不愧死!”林之洋道:“‘晚生’二字,也无甚么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几年,你后生几年,都可算得晚生,这怕甚么!刚才那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当时俺听了,倒替你们耽心:惟恐他要讲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来,就是好的,管他甚么‘早生、晚生’!据俺看来:今日任凭吃亏,并未劳神,又未出汗,若比黑齿,也算体面了。” 忽见有个异兽,宛似牛形,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衣服,有一小童牵着,走了过去。唐敖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当日神农时白民曾进药兽,不知此兽可是?”多九公道:“此正药兽,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对兽细告病源,此兽即至野外衔一草归,病人捣汁饮之,或煎汤服之,莫不见效。设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此兽又至野外,或仍衔前草,或添一二样,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传。并闻此兽比当日更广,渐渐滋生,别处也有了。”林之洋道:“原来他会行医,怪不得穿着衣帽。请问九公:这兽不知可晓脉理?可读医书?”多九公道:“他不会切脉,也未读过医书。大约略略晓得几样药味。”林之洋指着药兽道:“俺把你这厚脸的畜牲!医书也未读过,又不晓得脉理,竟敢出来看病!岂非以人命当耍么!”多九公道:“你骂他,设或被他听见,准备给你药吃。”林之洋道:“俺又不病,为甚吃药?”多九公道:“你虽无病,吃了他的药,自然要生出病来。”说笑间,回到船上,大家痛饮一番。 走了几时,这日风帆顺利,舟行甚速。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楼,看多九公指拨众人推柁。忽见前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有万道青气,直冲霄汉,烟雾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林之洋道:“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多九公把罗盘更向,望一望道:“据老夫看来:前面已到淑士国了。”唐敖道:“小弟只觉这青气中含着一股异味,九公可知其详么?”多九公道:“老夫虽路过此地,因未近观,不知是何气味。”林之洋道:“青属甚味,难道书上也未载着么?”唐敖道:“按五行五味而论:东方属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处可是如此。”林之洋望着迎面嗅了一嗅,把头点了两点,道:“妹夫这话,只怕有些意思。” 说话间,相离甚近,惟见梅树丛杂,都有十数丈高。那座城池隐隐约约,被亿万梅树围在居中。不多时,船已收口。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贩,并无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烦闷,所以照会众水手在此拢岸,将船停泊,三人约会同去。多九公道:“林兄何不带些货物?设或碰着交易,也未可知。”林之洋道:“淑士国从来买卖甚少,俺带甚物去呢?”多九公道:“若据‘淑士’两字而论,此地似乎该有读书人。要带货物,惟有笔墨之类最好,并且携带也便。”林之洋点头,随即携了一个包袱。三人跳上三板,众水手用棹摆到岸边,一齐上岸,穿入默林,只觉一股酸气,直钻头脑,三人只得掩鼻而行。多九公道:“老夫闻得海外传说:淑士国四时有不断之齑,八节有长青之梅。齑菜多寡,虽不得而知,据这梅树看来,果真不错。”过了默林,到处皆是菜园,那些农人,都是儒者打扮。走了多时,离关不远,只见城门石壁上镌着一副金字对联,字有斗大,远远望去,只觉金光灿烂。上面写的是: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多九公道:“据对联看来,上句含着‘淑’字意思,下句含着‘士’字意思。这两句却是淑土国绝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来。”唐敖道:“此地国王,据古人传说乃颛顼之后。看这景象,甚觉儒雅,与白民国迥然不同。”来到关前,只见许多兵役上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三人来至关前,许多兵役上来,问明来历,个个身上搜检一遍,才放进去,林之洋道:“关上这些囚徒竟把俺们当作贼人,细细盘查。可惜俺未得着蹑空草,若吃了蹑空草,俺就撺进城去,看他怎样!”三人来到大街,看那国人都是头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着蓝衫的,那些做买卖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并无商旅习气。所卖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约卖青梅、齑菜的居多,其余不过纸墨笔砚,眼镜牙杖,书坊酒肆而已。唐敖道:“此地庶民,无论贫富,都是儒者打扮,却也异样。好在此地语言易懂,我们何不去问问风俗?”走过闹市,只听那些居民人家,接二连三,莫不书声朗朗。门首都竖着金字匾额:也有写着“贤良方正”的,也有写着“孝悌力田”的,也有“聪明正直”的,也有“德行耆儒”的,也有“通经孝廉”的,也有“好善不倦”的;其余两字匾额,如“体仁”、“好义”、“循礼”、“笃信”之类,不一而足。上面都有姓名、年月。只见旁边一家门首贴着一张红纸,上写“经书文馆”四字。门上有副对联,写的是:优游道德之场,休息篇章之囿。 正面悬着五爪盘龙金字匾额,是“教育人才”四个大字。里面书声震耳。 林之洋指着包袱道:“俺要进去发个利市,二位可肯一同走走?”唐敖道:“舅兄饶了我罢!我还留着几个‘晚生’慢慢用哩!前在白民国贱卖几个,至今还觉委屈。今到此地,看这光景,固非贱卖,但非其人,也觉委屈。”林之洋道:“当日妹夫如在红红、亭亭跟前称了晚生,心中可委屈?”唐敖道:“小弟若在两位才女跟前称了晚生,不但毫不委屈,并且心悦诚服。俗语说的:‘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他的学问既高,一切尚要求教,如何不是晚生?岂在年纪?若老大无知,如白民之类,他在我眼前称晚生,我还不要哩,二位才女如此通品,舅兄却直称其名,未免唐突。”林之洋道:“当日你们受了黑女许多耻笑,还有‘问道于盲’的话,彼时他们虽系羞辱九公,与妹夫无涉,但不把你放在眼里,随嘴乱说,也甚狂妄;今日提起,你不恨他也罢了,为甚反要敬他?”唐敖道:“凡事无论大小,如能处处虚心,不论走到何处,断无受辱之虞。我们前在黑齿,若一切谦逊,他又从何耻笑?今不自己追悔,若再怨人,那更不是了。”多九公道:“那几日老夫奉陪唐兄游玩,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处,唐兄就有弃绝凡尘要去求仙之意。此虽一时有感而发,若据刚才这番言谈,莫非先贤忠恕之道,倘诸事如此,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唐兄学问度量,老夫万万不及,将来诸事竟要叨教了。”林之洋道:“两个黑女才学高,妹夫肯称晚生,那君子国吴家弟兄跟前,妹夫也肯称晚生么?”唐敖道:“那吴氏弟兄学问虽不深知,据他所言,莫不尽情尽理,纯是圣贤仁义之道。此等人莫讲晚生,就是在他跟前负笈担囊拜他为师,也长许多见识。” 林之洋道:“俺们只顾乱讲,莫被这些走路人听见。你们就在左近走走,俺去去就来。”说罢,向学馆去了。二人仍旧闲步,只见有两家门首竖着两块黑匾额,一写“改过自新”,一写“同心向善”,上面也有姓名、年月。唐敖道:“九公:你道此匾何如?”多九公道:“据这字面,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所以替他竖这招牌。仔细看来,金字匾额不计其数,至于黑匾却只此两块。可见此地向善的多,违法的少。也不愧‘淑士’二字。” 二人信步又到闹市,观玩许久。只见林之洋提着空包袱,笑嘻嘻赶来。唐敖道:“原来舅兄把货物都卖了。”林之洋道:“俺虽卖了,就只赔了许多本钱。”多九公道:“这却为何?”林之洋道:“俺进了书馆,里面是些生意,看了货物,都要争买。谁知这些穷酸,一钱如命,总要贪图便宜,不肯十分出价。及至俺不卖要走,他又恋恋不舍,不放俺出来。扳谈多时,许多货物共总凑起来,不过增价一文。俺因那些穷酸又不添价,又不放走,他那恋恋不舍神情,令人看着可怜;俺本心慈面软,又想起君子国交易光景,俺要学他样子,只好吃些亏卖了。”多九公道:“林兄卖货既不得利,为何满面笑容?这笑必定有因。” 林之洋道:“俺生平从不谈文,今日才谈一句,就被众人称赞,一路想来,着实快活,不觉好笑。刚才那些生童同俺讲价,因俺不戴儒巾,问俺向来可曾读书,俺想妹夫常说,凡事总要谦恭,但俺腹中本无一物,若再谦恭,他们更看不起了。因此俺就说道:‘俺是天朝人,幼年时节,经史子集,诸子百家,那样不曾读过!就是俺们本朝唐诗,也不知读过多少!’俺只顾说大话,他们因俺读过诗,就要教俺做诗,考俺的学问。俺听这活,倒吓一身冷汗。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生平又未做甚歹事,为甚要受考的魔难?就是做甚歹事,也罪不至此。俺思忖多时,只得推辞俺要趱路,不能耽搁,再三支吾。偏偏这些刻簿鬼执意不肯,务要听听口气,才肯放走。俺被他们逼勒不过,忽然想起素日听得人说,搜索枯肠,就可做诗,俺因极力搜索。奈腹中只有盛饭的枯肠,并无盛诗的枯肠,所以搜他不出。后来俺见有两个小学生在那里对对子:先生出的是‘云中雁’,一个对‘水上鸥’,一个对‘水底鱼’。俺趁势说道:‘今日偏偏“诗思”不在家,不知甚时才来;好在“诗思”虽不在家,“对思”却在家。你们要听口气,俺对这个“云中雁”罢。’他们都道:‘如此甚好。不知对个甚么?’俺道:‘鸟枪打。’他们听了,都发愣不懂,求俺下个注解。俺道:‘难为你们还是生童,连这意思也不懂?你们只知“云中雁”拿那“水上鸥”、“水底鱼”来对,请教:这些字面与那“云中雁”有甚瓜葛?俺对的这个“鸟枪打”,却从云中雁生出的。’他们又问:‘这三字为何从“云中雁”生发的?倒要请教。’俺道:‘一抬头看见云中雁,随即就用鸟枪打,如何不从云中雁生出的?’他们听了,这才明白,都道:‘果然用意甚奇,无怪他说诸子百家都读过,据这意思,只怕还从《庄子》“见弹而求鸮炙”套出来的。’俺听这话,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谈论‘庄子、老子’,约略必是一部大书,俺就说道:‘不想俺的用意在这书上,竟被你们猜出。可见你们学问也是不凡的,幸亏俺用“庄子”;若用“老子、少子”,只怕也瞒不过了。’谁知他们听了,又都问道:‘向来只有《老子》,并未听见有甚“少子”。不知这部“少子”何时出的?内中载着甚么?’俺被他们这样一问,倒问住了。俺只当既有‘老子’,一定该有‘少子’;平时因听你们谈讲‘前汉书、后汉书,’又是甚么‘文子、武子’,所以俺谈‘老子’随口带出一部‘少子’,以为多说一书,更觉好听;那知刚把对子敷衍交卷,却又闹出岔头。后来他们再三追问,定要把这‘少子’说明,才肯放走。俺想来一想,登时得一脱身主意,因向他们道:‘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元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这书俺们带着许多,如不嫌污目,俺就回去取来。’他们听了,个个欢喜,都要观看,将物价付俺,催俺上船取书,俺才逃了回来。” 唐敖笑道:“舅兄这个‘鸟枪打’幸而遇见这些生童;若教别人听见,只怕嘴要打肿哩!”林之洋道:“俺嘴虽未肿,谈了许多文,嘴里着实发渴。刚才俺同生童讨茶吃,他们那里虽然有茶,并无茶叶,内中只有树叶两片。倒了多时,只得浅浅半杯,俺喝了一口,至今还觉发渴。这却怎好?”多九公道:“老夫口里也觉发干,恰喜面前有个酒楼,我们何不前去沽饮三杯,就便问问风俗?”林之洋一闻此言,口中不觉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说出话来莫不对人心路!” 三人进了酒楼,就在楼下拣个桌儿坐了。旁边走过一个酒保,也是儒巾素服,而上戴着眼镜,手中拿着折扇,斯斯文文,走来向着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先生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脸上戴着眼镜,已觉不配;你还满嘴通文,这是甚意?刚才俺同那些生童讲话,倒不见他有甚通文,谁知酒保倒通起文来,真是‘整瓶不摇半瓶摇’!你可晓得俺最猴急,耐不惯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来!”酒保陪笑道:“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么‘乎’不‘乎’的!你只管取来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给你一拳!”吓的酒保连忙说道:“小子不敢!小子改过!”随即走去取了一壶酒,两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齑菜,三个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为命,见了酒,心花都开,望着二人说声:“请了!”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那酒方才下咽,不觉紧皱双眉,口水直流,捧着下巴喊道:“酒保,错了!把醋拿来了!”只见旁边座儿有个驼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镜,手中拿着剔牙杖,坐在那里,斯斯文文,自斟自饮。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无非‘之乎者也’之类。正吟的高兴,忽听林之洋说酒保错拿醋来,慌忙住了吟哦,连连摇手道:“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唐、多二人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了。林之洋道:“又是一个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与你何干?为甚累你?倒要请教。”老者听罢,随将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道:“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 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 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 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 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 我纵辩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 唐、多二人听了,惟有发笑。林之洋道:“你这几个‘之’字,尽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随你讲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这股酸气。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两碟青梅、齑菜。看罢,口内更觉发酸。因大声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两样来!”酒保答应,又取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这几样俺吃不惯,再添几样来。”酒保答应,又添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们并不吃素,为甚只管拿这素菜?还有甚么,快去取来!”酒保陪笑道:“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业已够了,可有甚么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类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问之,得无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们量窄,吃不惯醲的,你把淡的换一壶来。”酒保登时把酒换了。三人尝了一尝,虽觉微酸,还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评论酒味,都说酸为上,苦次之。原来这话出在淑士国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老者,儒巾淡服,举止大雅,也在楼下拣个座儿坐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那个老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壶淡酒。一碟盐豆来。”唐敖见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老丈请了。请教上姓?”老者还礼道:“小弟姓儒。还未请教尊姓?”当时多、林二人也过来,彼此见礼,各通名姓,把来意说了。老者道:“原来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来饮酒,与其独酌,何不屈尊过去,奉敬一杯,一同谈谈呢?”老者道:“虽承雅爱,但初次见面,如何就要叨扰!”多九公道:“也罢,我们‘移樽就教’罢。”随命酒保把酒菜取了过来。三人让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宾主坐了。彼此敬了两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请教老丈:贵处为何无论士农工商都是儒者打扮,并且官长也是如此?难道贵贱不分么?”老者道:“敝处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虽皆一样,但有布帛颜色之不同:其色以黄为尊,红紫次之,蓝又次之,青色为卑。至于农工商贾,亦穿儒服,因本国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试的,谓之‘游民’。此等人身充贱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农工为业,人皆耻笑,以为游民亦掌大业,莫不远而避之。因此本处人自幼莫不读书。虽不能身穿蓝衫,名列胶庠,只要博得一领青衫,戴个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内;从此读书上进固妙,如或不能,或农或工,亦可各安事业了。”唐敖道:“据老丈之言,贵处庶民,莫不从考试出来。第举国之大。何能个个能文呢?”老者道:“考试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经,或以明史,或以词赋,或以诗文,或以策论,或以书启,或以乐律,或以音韵,或以刑法,或以历算,或以书画,或以医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顶头巾、一领青杉。若要上进,却非能文不可;至于蓝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处国主当日创业之始,曾于国门写一对联,下句是‘要好儿孙必读书’,就是勉人上进之意。”多九公道:“请教老丈:贵处各家门首所立金字匾额,想是其人贤声素着,国主赐匾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内有一二黑匾,如‘改过自新’之类,是何寓意?”老者道:“这是其人虽在名教中,偶然失于检点,作了违法之事,并无大罪,事后国主命竖此匾,以为改过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众善奉行,或乡邻代具公呈,或官长访知其事,都可奏明,将匾除去,此后或另有善行,贤声着于乡党,仍可启奏,另竖金字匾额。至竖过金字匾额之人,如有违法,不但将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这总是国主勉人向善,谆谆劝戒之意。幸而读书者甚多,书能变化气质,遵着圣贤之教,那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闲谈,不知不觉,连饮数壶。老者也问问天朝光景,啧啧赞美。又说许多闲话。老者酒已够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见天色不早,算还酒帐,一同起身。老者立起,从身上取下一块汗巾,铺在桌上,把碟内所剩盐豆之类,尽数包了,揣在怀中,道:“老先生钱已给过,这些残肴,与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顺便带回,明日倘来沽饮,就可再叨余惠了。”一面说着,又拿起一把酒壶,揭开壶盖,望了一望,里面还有两杯酒,因递给酒保道:“此酒奇在你处。明日饮时,倘少一杯,要罚十杯哩。”又把酱豆腐、糟豆腐,倒在一个碟内,也递给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来,走了两步,旁边残桌上放着一根剔牙杖,老者取过,闻了一闻,用手揩了一揩,放入袖中。 出了酒楼,到了市中。只见许多人围着一个美女在那里观看。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面如傅粉,极其俊秀,惟满眼泪痕,哭声甚惨。老者叹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抛头露面,今已数日,竟无一人肯发慈心,却也可怜。”唐敖道:“这女为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宫娥,父母久已去世。自从公主下嫁,就在驸马府伺候,前日不知为甚忤了驸马,发媒变卖,身价不拘多寡。奈敝处一钱如命,无人肯买。兼之驸马现掌兵权,杀人如同儿戏,庶民无不畏惧,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寻自尽,俱被官媒救护。此时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发善心,只消十贯钱就可买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费十贯钱买了,带回岭南,服侍甥女,岂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宫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们设法救他则可,岂敢买去以奴婢相待,不知其家还有何人,如有亲属,小弟情愿出钱。令其亲属领回,倒是一件美举。”老者道:“前日驸马有令,不准亲属领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亲属都不敢来。”唐敖听了,不觉搔首道:“既无亲属来领,又无人救,这却怎好?为今之计,只好权且买去,暂救其命,再作道理。”于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贯钱,交给老者,向官媒写契买了。老者交代别去。 三人领了女子,回归旧路。唐敖问其姓氏。女子道:“婢子复姓司徒,乳名蕙儿,又名妩儿;现年十四岁。自幼选为宫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驸马府。父亲在日,曾任领兵副将,因同驸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来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妩儿道:“婢子获罪,蒙恩主收买,乃系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称,婢子如何禁当得起!”林之洋道:“刚才俺妹夫说断不肯以奴仆相待,据俺主意:小姐从今拜俺妹夫为义父。彼此也好相称。”说话间,来到岸边,水手放过三板,一齐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妩儿拜了义父,进了内舱,与吕氏、婉如见礼;复又出来,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问可曾受聘之事,妩儿滴泪道:“女儿若非丈夫负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现在做何事业?为何负你?”妩儿道:“他祖籍天朝。前年来此投军,驸马爱他骁勇,留在府中,作为亲随。但驸马为人刚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处死,就是国王也惧他三分;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细,时刻提防。去岁把女儿许给为妻,意欲以安其心,谁知他来此投军,果非本意。女儿既有所见,兼因驸马暴戾异常,将来必有大祸,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耻,曾于黑夜俟驸马安寝,暗至他的门首,劝他急速回乡,另寻门路。不意他把这话告知驸马,公主立将女儿责处。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儿因驸马就要出外阅兵,恐他跟去,徒然劳苦,于事无益,又去劝他及早改图,并偷给令旗一枝,以便私自出关。不意他将此话又去禀知。因此驸马大怒,将女儿毒打,并发官媒变卖。”唐敖道:“你丈大既来投军,为何不是本意,况跟去阅兵,或者劳苦一场,挣得一官半职,也未可知,怎么你说与他无益?这话我却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谁?现年若干?你们既已聘定,为何尚不完婚?” 妩儿道:“他姓徐,名承志;现年二旬以外。驸马虽将女儿许配,终怀猜疑,惟恐仍有异心,故将婚期暂缓。女儿因他由天朝数万里至此,若非避难,定有别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内外相隔,不得其详。去岁冬间,他跟驸马进朝议事,女儿探知回来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厢,暗将房门橇开,搜出檄文一道,血书一封,这纔晓得他是英国公忠良之后,避难到此。因此今年两次舍死劝他,及早改图。女儿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于朝,以复祖业,庶忠良不至无后,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愿,女儿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驸马闻知,亦必含笑就死,复有何恨!那知他无情无义,反将女儿陷害。若说他出于无心:今春女儿被责,几至九死一生,合府无人不晓,他岂不知?今又和盘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儿,却将自己切身之事全置度外,岂非别有肺肠么?”说罢,放声大哭。 唐敖听罢,又惊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国公之后,兼有檄文、血书,必是敬业兄弟之子无疑。数年来,我在四处探信,那知盟侄却在此处。吾女如此贤德,不避祸患,劝他别图。他不听良言,已属非是;反将此话告诉驸马。此等行为,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恸,其中必有别情,等我前去会他一面,便见分晓。”妩儿止悲道:“义父呼他为侄,是何亲眷?”唐敖就把当日结拜各话,细细告知。随即约了多、林二人,寻至驸马府,费了许多工夫,用了无限使费,才将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细细望了一望道:“此非说话之处。”即携三人,走进一个茶馆,检了一间僻室,见左右无人,这才向唐敖下拜道:“伯伯何日到此?今在异乡相逢,真令侄儿梦想不到。”唐敖忙还礼道:“贤侄如何认得老夫?”徐承志道:“当日伯伯长安赴试,常同父亲相聚,那时侄儿不及十岁,曾在家中见过,此时虽隔十余年之久,伯伯面貌如旧。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见礼道:“二位尊姓?”唐敖道:“这都是老夫内亲。”因将二人姓名说了。茶博士送上茶来。徐承志道:“伯伯因何来到海外?近来武后可缉捕侄儿?”唐敖即将中后被参并缉捕淡了各话告诉一遍。因又问道:“贤侄为何返奔到此?”徐承志道:“侄儿自从父亲被难,原想持着遗书,投奔文伯伯处。奈各处缉捕甚严,只得撇了骆家兄弟,独自逃到海外。飘流数载,苦不堪言,甚至僮仆之役,亦曾做过。前岁投军到此,虽比僮仆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侄儿在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贤侄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承志一闻此言,不觉滴下泪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徐承志因唐敖问他婚姻之事,不觉垂泪道:“伯伯若问妻室,侄儿今生只好鳏居一世了。”唐敖道:“此话怎讲?”徐承志走到门外望了一望,仍旧归位道:“此处这个驸马,性最多疑。自从侄儿进府,见我膂力过人,虽极喜爱,恐是外国奸细,时刻堤防,甚至住房夜间亦有兵役把守,亏得众同事暗暗通知,处处谨慎,始保无虞。后来驸马意欲作他膀臂,收为心腹,故将宫娥司徒妩儿许配为婚,以安侄儿之心。众同事都道:‘驸马如此优待,一切更要留神,将来设或婚配,宫娥面前,凡有言谈,亦须仔细。诚恐人心难测,一经疏忽,性命不保。’谁知今春夜间,妩儿忽来外厢,再三劝我及早远走,此非久恋之乡,莫要耽搁自己之事,说罢去了。侄儿足足筹划一夜;次日告知众同事,众人都说:‘明系驸马教他探你口气,若不禀明,必有大祸。’侄儿因将此话禀知。后来闻得妩儿被责,因内外相隔,不知真假。不意数日前此女又来劝我急急改图。侄儿忖度一夜,次日又同众人商议,仍须禀知为是。不料禀过后,驸马竟将妩儿着实毒打,发媒变卖。这才晓得此女竟是一片血心待我。兼且春天为我被责;今不记前仇,不避祸患,又来苦口相劝。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妩儿’。如此贤德,侄儿既不知感,反去恩将仇报,仍有何颜活在人世!侄儿在此投军,原因一时穷乏,走头无路,暂图餬口。那知误入罗网。近来屡要逃归,面投血书,设计勤王,以承父志。无如此处关口盘查甚严,向例在官人役,毋许私自出关,如有不遵,枭首示众。侄儿在府将及三年,关上人役,无不熟识,因此更难私逃。连年如入笼中,行动不能自主。前者贤德妻子虽盗令旗一枝,彼时适值昏愤,亦呈驸马,后悔无及,此时妻子不知卖在何处!”不觉哽咽起来。 唐敖道:“此事侄媳虽是一片血心,亲贤侄处此境界,不能不疑,无怪有此一番举动。幸喜侄媳无恙。”因将妩儿各话说知。徐承志这才止泪,拜谢救拔妻子之恩。 唐敖道:“关上如此严紧,贤侄不能出去,这却怎好?”徐承志道:“侄儿连年费尽心机,实无良策。此时难得伯伯到此,务望垂救!倘出此关,不啻恩同再造。将来如有出头之日,莫非伯伯所赐了。”多九公道:“老夫每见灵枢出关,从不搜检,此处虽严,谅无开棺之理。为今之计,何不假充灵枢,混出关去,岂不是好?”徐承志道:“此计虽善,倘关役生疑禀知,定要开棺,那时从何措手?此事非同儿戏,仍须另想善策。况驸马稽查最严,稍有不妥,必致败露。”唐敖道:“关上见了令旗,既肯放出,莫若贤侄仍将令旗盗出,倒觉省事。”徐承志道:“伯伯!谈何容易!他这令旗素藏内室,非紧急大事,不肯轻发。前者侄媳不知怎样费力才能盗出。此时既无内应,侄儿又难入内,令旗从何到手?” 林之洋道:“据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把公子驮到背上,将身一纵,跳出关外,人不知,鬼不觉,又简便,又爽快,这才好哩。”多九公道:“唐兄只能撺高,岂能负重?若背上驮人,只怕连他自己也难上高了。”林之洋道:“前在麟凤山,俺闻妹夫说身上负重也能撺高,难道九公忘了么?”唐敖道:“负重固然无碍,惟恐城墙过高,也难上去。”多九公道:“只要肩能驮人,其余都好商量。若虑墙高,好在内外墙根都是大树,如果过高,唐兄先撺树上,随后再撺墙上,分两次撺去,岂不大妙?” 唐敖道:“此事必须夜晚方能举行。莫若贤侄领我们到彼,先将道路看在眼内,以便晚上易于下手。”徐承志道:“不知伯伯何以学得此技?”唐敖把蹑空草之话告知。当时算还茶钱,出了茶馆。徐承志由僻径把三人暗暗领到城角下。 唐敖看那城墙不过四五丈高,四顾寂然,夜间正好行事。林之洋道:“如今这里无人,墙又不高,妹夫就同公子操练操练,省得晚上费手。”唐敖道:“舅兄之言甚善。”于是驮了徐承志,将身一纵,并不费力,轻轻撺在城上。四处一望,惟见梅树丛杂,城外并无一人。因说道:“贤侄寓处可有紧要之物?如无要物,我们就此出城,岂不更觉省事?”徐承志道:“小侄自从前岁被人撬开房门,惟恐血书遗失,因此紧藏在身,时刻不离,此时房中别无要物,就求伯伯速速走罢。”唐敖随向多、林二人招手,二人会意,即向城外走来。唐敖将身一纵,撺下城去。徐承志随即跳下。走了多时,恰好多、林二人也都赶到,一齐登舟扬帆。 徐承志再三叩谢。唐敖进内把徐承志前后各话说了,妩儿才知丈夫却是如此用意,于是转悲为喜。唐敖即将卖契烧毁。来到外舱,与徐承志商量回乡之事。多九公道:“此时公子只好暂往前进,俟有熟船,再回故乡,彼此才能放心。”徐承志点头。 走了几日,到了两面国。唐敖要去走走。徐承志恐驸马差人追赶,设或遇见,又费唇舌,因此不去。多九公道:“此国离海甚远,向来路过,老夫从未至彼,唐兄今既高兴,倒奉陪一走。但老夫自从东口山赶那肉芝,跌了一交,被石块垫了脚胫,虽已痊愈,无如上了年纪,气血衰败,每每劳碌,就觉疼痛,近来只顾奉陪畅游,连日竟觉步履不便。此刻上去,倘道路过远,竟不能奉陪哩。”唐敖道:“我们且去走走。九公如走得动,同去固妙;倘走不动,半路回来,未为不可。”于是约了林之洋,别了徐承志,一齐登岸。走了数里,远远望去,并无一些影响。多九公道:“再走一二十里,原可支持,惟恐回来费力,又要疼痛,老夫只好失陪了。”林之洋道:“俺闻九公带有跌打妙药,逢人施送,此时自己有病,为甚倒不多服?”多九公道:“这怪彼时少吃两服药,留下病根,今已日久,服药恐亦无用。” 林之洋道:“俺今日匆忙上来,未曾换衣,身穿这件布衫,又旧又破。刚才三人同行,还不理会。如今九公回去,俺同妹夫一路行走,他是儒巾绸衫,俺是旧帽破衣,倒像一穷一富。若教势利人看见,还肯睬俺么?”多九公笑道:“他不睬你,你就对他说:‘俺也有件绸衫,今日匆忙,未曾穿来。’他必另眼相看了。”林之洋道:“他果另眼相看,俺更要摆架子说大话了。”多九公道:“你说甚么?”林之洋道:“俺说:‘俺不独有件绸衣,俺家中还开过当铺,还有亲戚做过大官。’这样一说,只怕他们还有酒饭款待哩。”说着,同唐敖去了。 多九公回船,腿脚甚痛,只得服药歇息,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及至睡醒,疼痛已止,足疾竟自平复,心中着实畅快。正在前舱同徐承志闲谈,只见唐、林二人回来,因问道:“这两面国是何风景?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这是何意?”唐敖道:“我们别了九公,又走十余里,才有人烟。原要看看两面是何形状,谁知他们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却把那面藏了,因此并未看见两面。小弟上去问问风俗,彼此一经交谈,他们那种和颜悦色、满面谦恭光景,令人不觉可爱可亲,与别处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说笑,俺也随口问他两句。他掉转头来,把俺上下一望,陡然变了样子:脸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说话只有一句,两句,怎么叫做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说话虽是一句,因他无情无绪,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却只半句。俺因他们个个把俺冷淡,后来走开,俺同妹夫商量,俺们彼此换了衣服,看他可还冷淡。登时俺就穿起绸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闲话。那知他们忽又同俺谦恭,却把妹夫冷淡起来。”多九公叹道:“原来所谓两面,却是如此!” 唐敖道:“岂但如此!后来舅兄又同一人说话,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后,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里面藏着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他见了小弟,把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霎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小弟一见,不觉大叫一声:‘吓杀我了!’再向对面一望,谁知舅兄却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吓的喊叫也罢了,林兄忽然跪下,这却为何?”林之洋道:“俺同这人正在说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识破他的行藏,登时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张脸变成青面獠牙,伸出一条长舌,犹如一把钢刀,忽隐忽现。俺怕他暗处杀人,心中一吓,不因不由腿就软了,望着他磕了几个头,这才逃回。九公!你道这事可怪?”多九公道:“诸如此类,也是世间难免之事,何足为怪!老夫痴长几岁,却经历不少。揆其所以,大约二位语不择人,失于检点,以致如此,幸而知觉尚早,未遭其害。此后择人而语,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当时唐、林二人换了衣服,四人闲谈。因落雨不能开船。到晚,雨虽住了,风仍不止。正要安歇,忽听邻船有妇女哭声,十分惨切。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听邻船妇女哭的甚觉惨切。即命水手打听,原来也是家乡货船,因在大洋遭风,船只打坏,所以啼哭。唐敖道:“既是本国船只,同我们却是乡亲,所谓‘兔死狐悲’。今既被难,好在我们带有匠人,明日不妨略为耽搁,替他修理,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这话,甚合俺意。”随命本手过去,告知此意。那边甚是感激,止了哭声。因已晚了,命水手前来道谢。大家安歇。 天将发晓,忽听外面喊声不绝。唐敖同多、林二人忙到船头,只见岸上站着无数强盗,密密层层,约有百人,都执器械,头戴浩然巾,面上涂着黑烟,个个腰粗膀阔,口口声声,只叫:“快拿买路钱来!”三人因见人众,吓的魄散魂飞!林之洋只得跪在船头道:“告禀大王:俺是小本经纪,船上并无多货,那有银钱孝敬。只求大王饶命!”那为首强盗大怒道:“同你好说也不中用!且把你性命结果了再讲!”手举利刃,朝船上奔来。忽见邻船飞出一弹,把他打的仰面跌翻。只所得刷、刷、刷……弓弦响处,那弹子如雨点一般打将出去,真是“弹无虚发”,每发一弹,岸上即倒一人。唐敖看那邻船有个美女,头上束着蓝绸包头,身穿葱绿箭衣,下穿一条紫裤,立在船头,左手举着弹弓,右手拿着弹子,对准强人,只检身长体壮的一个一个打将出去,一连打倒十余条大汉。剩下许多软弱残卒,发一声喊,一齐动手,把那跌倒的,三个抬着一个,两个拖着一个,四散奔逃。 唐敖同多、林二人走过邻船,拜谢女子拯救之恩,并问姓氏。女子还礼道:“婢子姓章,祖籍天朝。请问三位长者上姓?贵乡何处?”唐敖道:“他二人一姓多,一姓林。老夫姓唐名敖,也都是天朝人。”女子道:“如此说,莫非岭南唐伯伯么?”唐敖道:“老夫向住岭南。小姐为何这样相称?”女子道:“当日侄女父亲曾在长安同伯伯并骆、魏诸位伯伯结拜,难道伯伯就忘了?”唐敖道:“彼时结拜虽有数人,并无章姓,只怕小姐认差了。” 女子道:“侄女原是徐姓,名唤丽蓉。父名敬功。因敬业叔叔被难,我父无处存身,即带家眷,改徐为章,逃至外洋,贩货为生。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侄女带着乳母,原想同回故乡,因不知本国近来光景,不敢冒昧回去,仍旧贩货度日。不意前日在洋遭风,船只伤损。昨蒙伯伯命人道及盛意,正在感激,适逢贼人行动,侄女因感昨日之情,拔刀相助,不想得遇伯伯。”只见徐承志也跳过船来。原来徐承志听见外面喧嚷,久已起来,正想动手,因见邻船有个女子,连发数弹,打倒多人,看其光景,似可得胜,不便出来分功。俟贼人退去,这才露面,走到邻船。唐敖将他兄妹之事,备细告知,二人抱头恸哭。 忽见岸上尘土飞空,远远有支人马奔来。多九公道:“不好了!此必贼寇约会多人前来报仇,这便怎好?”徐承志道:“我的兵器前在淑士国匆匆未曾带来,船上可有器械?”徐丽蓉道:“船上向有父亲所用长枪,不知可合哥哥之用?众水手都拿他不动,现在前舱,请哥哥自去一看。”徐承志急忙进舱,把枪取出,恰恰合手,着实欢喜。只见岸上人马已近。 个个身穿青杉,头戴儒巾,知是驸马差来兵马,连忙提枪上岸。为首一员大将,手执令旗出马道:“吾乃淑士国领兵上将司空魁。今奉驸马将令,特请徐将军回国,立时重用;如有不遵,即取首级回话。”徐承志道:“我在淑士三年之久,并未见用,何以才出国门,就要重用?虽承驸马美意,但我原是暂时避难,并非有志功名,即使国王让位,我亦不愿。请将军回去,就将此话上覆驸马。此时承志匆匆回乡,他日如来海外,再到驸马跟前谢罪。”司空魁大声说道:“徐承志既不遵令,大小三军速速擒拿!”令旗朝前一摆,众军发喊齐上。徐承志舞动长枪,略施英勇,把众兵杀的四散奔逃。司空魁腿上早着了一枪,几乎坠马,众军簇拥而去。 徐承志等他去远,刚要回船,前面尘头滚滚,喊声渐近,又来许多草寇。个个头戴浩然巾,手执器械,蜂拥而至,为首大盗,头上双插雉尾,手举一张雕弓,大声喊道:“何处来的幼女,擅敢伤我偻罗!”手举弹弓,对准徐承志道:“你这汉子同那女子想是一路,且吃我一弹!”只听弓弦一响,弹子如飞而至。徐承志忙用枪格落尘埃,挺身上前,大盗掣出利刃,斗在一处,众偻罗枪刀并举,喊声不绝。那大盗刀法甚精,徐承志只能杀个平手。正想设法取胜,忽见他弃刀跌翻,倒把徐承志吃了一吓。原来徐丽蓉恐有疏虞,放了一弹,正中大盗面上。随又连放数弹,打倒多人。众偻罗将主将抢回,纷纷四窜。 徐承志这才回船。丽蓉也到唐敖船上,与司徒妩儿姑嫂见面,并与吕氏及婉如见礼。林之洋命人过去修理船只。徐承志归心似箭,即同妹子商议,带着妩儿同回故乡。唐敖意欲承志就在船上婚配,一路起坐也便。承志因感妻子贤德,不肯草草,定要日后勤王得了功名,方肯合卺,唐敖见他立意甚坚,不好勉强。过了两日,船只修好。林之洋感念徐承志兄妹相救之德,因他夫妇俱是匆促逃出,并未带有行囊,嘱付吕氏做了衣帽被褥,并备路费送去。 承志因船上货财甚多,只将衣帽被褥收下,路费璧回。当时换了衣帽,同妩儿、丽蓉别了众人,改为余姓,投奔文隐去了。多九公收拾开船。 走了几日,过了穿胸国。林之洋道:“俺闻人心生在正中。今穿胸国胸都穿通,他心生在甚么地方?”多九公道:“老夫闻他们胸前当日原是好好的;后来因他们行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心就歪在一边,或偏在一边。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渐渐心离本位,胸无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歪心疔’,后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渐溃烂。久而久之,前后相通,医药无效。亏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将‘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来补那患处。过了几时,病虽医好,谁知这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边、偏在一边的,任他医治,胸前竟难复旧,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大洞。”林之洋:“原来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 行了几日,到了厌火国。唐敖约多、林二人登岸。走不多时,见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猕猴,都向唐敖唧唧呱呱,不知说些甚么。唐敖望着,惟有发愣。一面说话,又都伸出手来,看其光景,倒像索讨对象一般。多九公道:“我们乃过路人,不过上来瞻仰贵邦风景,那有许多银钱带在船上。况贵邦被旱失收,将来国王自有赈济,我们何能周济许多!”那些人听了,仍是七言八语,不自散去。多九公又道:“我们本钱甚小,货物无多,安能以货济人。”林之洋在旁发躁道:“九公!俺们千山万水出来,原图赚钱的,并不是出来舍钱的。任他怎样,要想分文,俺是不能!”众人见不中用,也就走散。还有数人伸手站着。林之洋道:“九公!俺们走罢,那有工夫同这穷鬼瞎缠!”话才说完,只听众人发一声喊,个个口内喷出烈火,霎时烟雾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对面扑来。林之洋胡须早已烧的一乾二净。三人吓的忙向船上奔逃,幸亏这些人行路迟缓,刚到船上,众人也都赶到,一齐迎着船头,口中火光乱冒,烈焰飞腾,众水手被火烧的焦头烂额。 正在惊慌,猛见海中撺出许多妇人,都是赤身露体,浮在水面,露着半身,个个口内喷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断,一派寒光,直向众人喷去。真是水能克火,霎时火光渐熄。林之洋趁便放了两枪,众人这才退去。再看那喷水妇人,原来就是当日在元股国放的人鱼。 那群人鱼见火已熄了,也就入水而散。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开船。多九公道:“春间只说唐兄放生积德,那知隔了数月,倒赖此鱼救了一船性命。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话果真不错。”唐敖道:“可恨水手还用鸟枪打伤一个。”林之洋道:“这鱼当日跟在船后走了几日,后来俺们走远,他已不见,怎么今日忽又跑来?俺见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后,就把恩情撇在脑后,谁知这鱼倒不忘恩。这等看来:世上那些忘恩的,连鱼鳖也不如了!请问九公:难道这鱼他就晓得俺们今日被难,赶来相教么?”多九公道:“此鱼如果未卜先知,前在元股国也不被人网着了。总而言之:凡鳞、介、鸟、兽为四灵所属,种类虽别,灵性则一。如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仁,若谓无知无识,何能如此?即如黄雀形体不满三寸,尚知衔环之报,何况偌大人鱼。”林之洋道:“厌火离元股甚远,难道这鱼还是春天放的那鱼么?” 多九公道:“新旧固不可知。老夫曾见一人,最好食犬,后来其命竟丧众犬之口。以此而论:此人因好食犬,所以为犬所伤;当日我们放鱼,今日自然为鱼所救。此鱼总是一类,何必考其新旧。以衔环、食犬二事看来,可见爱生恶死,不独是人之恒情,亦是物之恒情。人放他生,他既知感,人伤他生,岂不知恨?所以世人每因口腹无故杀生,不独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亦犯物之所忌。” 唐敖道:“他们满口唧唧呱呱,小弟一字也不懂,好不令人气闷。”多九公道:“他这口音,还不过于离奇,将来到了歧舌,那才难懂哩。”唐敖道:“小弟正因音韵学问,盼望歧舌,为何总不见到?”多九公道:“前面过了结胸、长臂、翼民、豕喙、伯虑、巫咸等国,就是歧舌疆界了。” 林之洋道:“今日把俺一嘴胡须烧去,此时嘴边还痛,这便怎处?”多九公道:“可惜老夫有个妙方,连年在外,竟未配得。”唐敖道:“是何药品?何不告诉我们,也好传人济世。”多九公道:“此物到处皆有,名叫‘秋葵’,其叶宛如鸡爪,又名‘鸡爪葵’。此花盛开时,用麻油半瓶,每日将鲜花用筋夹入,俟花装满,封口收贮,遇有汤火烧伤,搽上立时败毒止痛。伤重者连搽数次,无不神效。凡遇此患,如急切无药,或用麻油调大黄末搽上也好。此时既无葵油,只好以此调治了。”唐敖道:“天下奇方原多,总是日久失传。或因方内并无贵重之药,人皆忽略,埋没的也就不少。那知并不值钱之药,倒会治病。即如小弟幼时,忽从面上生一肉核,非疮非疣,不痛不痒,起初小如绿豆,渐渐大如黄豆,虽不疼痛,究竟可厌。后来遇人传一妙方,用乌梅肉去核烧存性,碾末,清水调敷,搽了数日,果然全消。又有一种肉核,俗名‘猴子’,生在面上,虽不痛痒,亦甚可嫌。若用铜钱套住,以祁艾灸三次,落后永不复发。可见用药不在价之贵贱,若以价值而定好丑,真是误尽苍生!”多九公道:“林兄已四旬以外,今日忽把胡须烧去,露出这副白脸,只得二旬光景,无怪海船朋友把他叫做‘雪见羞’。”唐敖道:“舅兄绰号虽叫‘雪见羞’,但面上无雪;谁知厌火国人,口中却会放火!”多九公道:“这怪老夫记性不好,只顾游玩,就把‘生火出其口’这话忘了。林兄现在嘴痛,莫把大黄又要忘了。”随即取出递给。林之洋用麻油敷在面上,过了两天,果然痊愈。 这日大家正在舵楼眺望,只觉燥热异常,顷刻就如三伏一般,人人出汗,个个喘息不止。唐敖道:“此时业已交秋,为何忽然燥热?”多九公道:“此处近于寿麻疆界,所以觉热,古人云:‘寿麻之国,正立无影,疾呼无响,爰有大暑,不可以往。’亏得另有岔路可以越过,再走半日,就不热了。”唐敖道:“如此暖地,他们国人如何居住?” 多九公道:“据海外传说:彼处白昼最热,每到日出,人伏水中,日暮热退,才敢出水。又有人说:‘其人自幼如此,倒不觉热,最怕离了本国,就是夏天也要冻死。’据老夫看来:伏水之说,恐未尽然;至离本国就要冻死,此话倒还近理。即如花木有喜暖的,一经移植寒地,往往致死,就是此意。” 唐敖道:“小弟闻得仙人与虚合体,日中无影。又老人之子,先天不足,亦或日中无影。寿麻之人无影,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大约他们受形之始,所禀阳气不足,以致代代如此。即如这样暖地,他能居住,其阳气不足可想而知,自然立日无影了。 忽听船上人声喧哗,原来有个水手受了暑热,忽然晕倒。众人发慌,特来讨药。多九公忙从箱中取了一撮药末道:“你将此药拿去,再取大蒜数瓣,也照此药轻重,不多不少,一齐捣烂,用井水一碗和匀,澄清去渣,灌入腹中,自然见效。”众人接了。恰好水舱带有井水,登时配好,灌了下去。不多时,苏醒过来,平复如旧。林之洋道:“九公!这是甚药?恁般灵验!”多九公道:“你道是何妙药?” 未知说出何等妙药,再看下回分解。 | 话说多九公道:“林兄,你道是何妙药?原来却是‘街心土’。凡夏天受暑昏迷,用大蒜数瓣,同街心土各等分捣烂,用井水一碗和匀,澄清去渣,服之立时即苏。此方老夫曾救多人。虽一文不值,却是济世仙丹。” 这日过了结胸国。林之洋道:“他们国人为甚胸前高起一块?”多九公道:“只因他们生性过懒,且又好吃,所谓‘好吃懒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饮食不能消化,渐渐变成积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块,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林之洋道:“这病九公可能治么?”多九公道:“他如请我医治,也不须服药,只消把他懒筋抽了,再把馋虫去了,包他是个好人。” 唐敖道:“此时忽又燥热异常,是何缘故?”多九公道:“我们只顾闲谈,那知今日风帆甚顺,此处已近炎火山,古人所谓:‘炎火之山,投物辄燃。’就是指此而言。”林之洋道:“《西游记》有个火焰山,这里又有炎火山,原来海外竟有两座火山。”多九公笑道:“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过小了。若论火山,只就老夫所见而言:海外耆薄国之东有火山国,山中虽落大雨,其火仍旧;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边觅食,猎人捕获,以毛做布,就是如今‘火浣布’。又自燃洲有树生于火山,其皮亦可织为‘火浣布’。西域且弥山,昼望山孔如烟,夜望如灯。崦嵫之北,其山有石,若以两石相打,登时只觉水润,润后旋即出火。又炎洲有火林山,火洲有火焰山,海中有沃焦山,遇火即燃。这都是老夫向日到过的。其余各书所载火山,不能枚举。从前曾否走过,事隔多年,也记不清了。” 唐敖道:“具小弟看来,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许多水,自然该有沃焦、炎洲许多火。也是天地生物,不偏不倚,水火既济之意。但小弟被这暑热熏蒸,头上只觉昏晕,求九公把街心土见赐一服。”多九公道:“唐兄不过偶尔受些暑气,只消嗅些平安散就好了。”及取出一个小瓶,唐敖接过,揭开瓶盖,将药末倒在手中,嗅了许多,打了几个喷嚏,登时神清气爽。道:“如此妙药,九公何不将药方赐我?日后传人,也是一件好事。”多九公道:“此方用西牛黄肆分、冰片陆分、麝香陆分、蟾酥壹钱、火硝参钱、滑石肆钱、煅石膏贰两、大赤金箔拾张,共碾细末,越细越好,瓷瓶收贮,不可透气。专治夏月受暑头目昏晕,或不省人事,或患痧腹痛,吹入鼻中,立时起死回生。如骡马受热晕倒,也将此药吹入即苏。故又名‘人马平安散’。古方用朱砂配合,老夫恐他污衣,改为白色。”把方写了,唐敖接过,再三致谢。 炎火山过去,路过长臂国。有几个人在海边取鱼。唐敖道:“他这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比他身子还长,倒也异样。”多九公叹道:“凡是总不可强求。即如这注钱财,应有我分,自然该去伸手,若非应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长,倒像废人一般,于事何济?” 又走几日,到了翼民国,将船泊岸。三人上去,走了数里,并未看见一人。林之洋唯恐过远,意欲回船。唐敖因闻此国人头长有翼,能飞不能远,并非胎生,乃是卵生,决意要去看看,林之洋拗不过,只得跟着前进。又走数里,才有人烟。只见其人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一张乌嘴,两个红眼,一头白发,背生双翼,浑身碧绿,倒像披着树叶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飞的。那飞的不过离地二丈,来来往往,倒也好看。 林之洋道:“他们个个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他这头为甚生得这长?”多九公道:“老夫闻说此处最喜奉承,北边俗语叫做爱戴高帽子,今日也戴,明日也戴,满头尽是高帽子,所以渐渐把头弄长了。这是戴高帽子戴出来的。”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说是卵生,果然像个四足鸟儿。”林之洋道:“若是卵生,这些女人自然都会生蛋了。俺们为甚不买些人蛋?日后到了家乡,卖与戏班,岂不发财么?”多九公道:“班中要他何用?”林之洋道:“俺看这些女人,也有年纪老的,也有年纪小的;若会生蛋,那年纪老的生的自然是老蛋,年纪小的生的自然是小蛋。俺们有了老蛋、小蛋,到了家乡,那些戏班为甚不要?只怕小蛋还更值钱哩!”多九公道:“林兄把‘旦’字认作白字了。他们小旦并非鸡蛋之‘蛋’,你如不信,把他肚腹剖开,里面并无蛋黄,只有一肚曲子。还有拿的好身段,穿的好衫子,并且还有绝纱的小嫩嗓子。”林之洋道:“九公说他并无蛋黄,据俺看来:只怕还有元丝锞哩。再要搜寻,大约金镯子也是有的。就是那扛旗儿二等小旦,万不济,也有几块洋钱,也有一个包金镯子。就只令俺不懂的,刚才说的明明是个‘旦’字,为甚是‘白’字?若是‘白’字,下面多了一横,上面少了一撇,这是怎讲?” 唐敖道:“舅兄何必只管谈论小旦,你看这些飞的,飘飘扬扬,比走甚快。我们到此,离船已远。才见几位老翁,竟有雇人驮着飞的。据小弟愚见:我们回船,何不也雇人驮去,岂不爽快?”林之洋正因走的腿酸,听见此话,即雇三个驮夫,一齐伏在肩上,登时展翅飞起,转眼间到了船上,驮夫收翅落下。三人下来,开发脚钱,起锚扬帆。 这日到豕喙国,游了片时回船。唐敖道:“此国人为何生一张猪嘴?而且语音不同,倒像五方杂处一般,是何缘故?”多九公道:“当日我曾打听,不得其详。后在海外遇一奇人,细细谈起,方才明白。原来本地向无此国。只因三代以后,人心不古,撒谎的人过多,死后阿鼻地狱容留不下;若令其好好托生,恐将来此风更甚。因此冥官上了条陈,将历来所有谎精,择其罪孽轻的俱发到此处托生。因他生前最好扯谎,所以给一张猪嘴,罚他一世以糟糠为食。世上无论何处谎精,死后俱托生于此,因此各人语音不同。其嘴似猪,故邻国都以‘豕喙’呼之。” 走了两日,路过伯虑国。唐敖又要上去游玩。多九公因配药不能同去,林之洋同唐敖去了。二人去后,多九公配了许多痢疟及金疮各药,以备沿途济人之用。方才配完,唐、林二人也就回来。 唐敖道:“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原来此地另是一种风气。刚才小弟见他们那种磕睡光景,好无兴趣,并且行路时也是闭目缓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勉强出来,这是何意?”多九公道:“海外有两句口号,说这伯虑国的风俗,难道林兄也不知么?”林之洋道:“海外都说:‘杞人忧天,伯虑愁眠。’九公所说口号,莫非就是这两句?怎叫‘忧天、愁眠’。俺却不懂。” 多九公道:“当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压死,所以日夜忧天,此人所共知的。这伯虑国虽不忧天,一生最怕睡觉: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无衾枕,虽有牀帐,系为歇息而设,从无睡觉之说;终年昏昏迷迷,勉强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数年,精神疲惫,支撑不住,一觉睡去,百般呼唤,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业已数月。亲友闻他醒时,都来庆贺,以为死里逃生,举家莫不欢喜。此地惟恐睡觉,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会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计其数,因此更把睡觉一事视为畏途。”唐敖道:“此处既有睡去不醒之人,无怪更要愁眠。但睡去不醒,未免过奇,不知何故?”多九公道:“他们如果也象常人夜眠昼起,照常过日子,何至睡去不醒。因他终年不眠,熬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兼之日夜焦愁,胸中郁闷,一经睡去,精神涣散,就如灯尽油干,要想气聚神全,如何能够!自然魄散魂销,命归泉路了。”唐敖道:“此地寿数如何?”多九公道:“他们自从略知人事,就是满腹忧愁,从无一日开心,也不知喜笑欢乐为何物。你只看他终日愁眉苦脸,年未弱冠,须发已白,不过混一天是一天,那里还讲寿数。”唐敖道:“可见过于忧愁,也非养生之道。今听九公之言,小弟从此把心事全都撇去,乐得宽心多活几年。 又走几时,到了巫咸国。把船收口。林之洋发了许多绸缎去卖。唐敖因肚腹不调,不能上去;多九公向来游玩,原是奉陪的,今见唐敖不去,乐得船上养静。唐敖闷坐无聊,来到后面舵楼,四面望一望道:“请教九公:那边青枝绿叶,大小不等,是何树木?”多九公道:“大树是桑,居民以此为柴;小树名叫木棉。此地不产丝货,向无绸缎,历来都取棉絮织而为衣,所以林兄特带绸缎来此货卖。”唐敖道:“小弟向日因古人传说:‘巫咸之人,采桑往来。’以为必是产丝之地,那知却是有桑无蚕。可惜如此好桑,竟为无用之物,舅兄此去,货物可能得利?” 多九公道:“当初有人来此贩货,如财运亨通,竟可大获其利:因木棉失收,国人无以为衣,丝货一到,就如得了至宝一般,莫不争着购买。近来此树茂盛。来此贩货的不能十分得利。但木棉究竟制造费力,兼之此地不善织纺,如有丝贩到此,那富贵之家,或多或少,也都出价置买。就只利息不能预定,只要客贩稀少,也就获利了。”唐敖道:“偏偏小弟今日患痢,不能前去一看。”多九公道:“贵恙既是痢疾,何不早说?老夫有药在此。”即取一包药末道:“药引都在上面,按引调服,不过五六服就可痊愈。”唐敖随即照引服了。当时林之洋也就回来,谈起货物:“原来此地数年前外邦来了两个幼女,带了许多蚕子,在此养蚕织纺,连年日渐滋生;本处也有人学会织机,都以丝绵为衣,俺们丝货虽不获利,还不亏本。喜得前在白民国卖了一半,存的不多,再耽搁两日,就好出脱了。”安歇一宿,次日仍去卖货。 唐敖又把药末用了一服,竟自痊愈,着实欢喜。来至后面,再三拜谢道:“九公此药,不啻仙丹,是何妙品,如此神效?”多九公道:“当日老夫高祖母常患此病,我曾祖百般医治,总不见好,后来亏得割股煎药,才能脱体。过了几年,我高祖母年已六旬,又患此恙。因素日晓得我曾祖为人最孝,恐有割股等事,到了煎药时,总要亲自过目,方肯下咽。后来日重一日,我曾祖无计可施。因敝处有座大山,名叫小方丈,恐有仙人在内,于是赤足披发,一步一拜,来到山上,叩求神仙垂救,情愿减寿代母。如是三日三夜,水米不曾沾唇;到第四日,有个渔翁传了此方。一连进了五服,这才痊愈。又活四十年,到了一百岁,无疾而终。所以此方流传至今。”唐敖道:“九公令曾祖既割股于前,又叩寿于后,如此孝心,自然该有神仙传此妙方。既这等神效,九公何不刊刻流传,使天下人皆免此患,共登寿域,岂不是件好事?”多九公道:“我家人丁向来指此为生,若刊刻流传,人得此方,谁还来买?老夫原知传方是件好事,但一经通行,家中缺了养赡,岂非自讨苦吃么?”唐敖摇头道:“那有此事!世间行善的自有天地神明鉴察。若把药方刊刻,做了偌大善事,反要吃苦,断无此理。若果如此,谁肯行善?当日于公治狱,大兴驷马之门;窦氏济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蚁中状元之选;埋蛇享宰相之荣。诸如此类,莫非因作好事而获善报,所谓:‘欲广福田,须凭心地。’九公素称达者,何以此等善事倒不修为?即如今曾祖以孝心感格。而得仙方之报;今九公传了此方,又安知不别有富贵之报?况令郎身入黉门,目前虽以舌耕为业,若九公刻了此方,焉知令郎不联捷直上?那时食了皇家俸禄,又何须几个药资为家口之计呢?” 多九公点头道:“唐兄赐教极是。日后老夫回去,定将此方刊刻流传,并将祖上所有秘方也都发刻,以为济世之道。就以今日为始,我将各种秘方,先写几张,以便沿途施递,使海外人也得此方,岂不更好!”唐敖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九公既发这个善心,日后自有好处。请教此方究竟是何妙药?”多九公道:“此方用苍朮米泔浸,陈土炒焦,参两;杏仁,去皮尖,去油,贰两;羌活,炒,贰两;川乌,去皮,面包煨透,壹两伍钱;生大黄,炒,壹两;熟大黄,炒,壹两;生甘草,炒,壹两伍钱:共为细末。每服肆分。小儿减半。孕妇忌服。赤痢,用灯心参拾寸煎浓汤调服;白痢,生姜参片,煎浓汤调服;赤白痢,灯心参拾寸,生姜参片,煎浓汤调服;水泻,米汤调服。病重的不过五六服即愈。但灯心、生姜,必须照方浓煎,才有药力。”把方写了。唐敖接过,看一看道:“小弟每见医家治痢用大黄数钱之多,仍不中用;何以此方只消数厘,就能立见奇效?可见用药全要佐使配合得宜,自然与众不同。”说着闲话,忽然想起骆红蕖所托的事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忽然想起前在东口山闻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访。因将骆红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带在身边,约了多九公一同上岸。走了多时,见前面一带树林,极其青翠。 多九公道:“此树就是前日所说木棉了。”唐敖听了,正在仰观,忽见树上藏着一个大汉。恰好林之洋回来,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准备。只见远远有个老嬷,同一幼女走过,那大汉见了,从树上跳下,手执利刃,把去路拦住。三人一见,各执器械迎了上去。只听那大汉喊道:“你这女子,小小年纪,下此毒手,害得我们好苦!今日冤家狭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众报仇!”手举利刃,迈步上前,迎着女子,刚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说声不好,将身一纵,撺至跟前,手执宝剑,把刀朝上一架。大汉震的几乎跌翻,那幼女早已吓的跌倒。原来唐敖自从服了仙草,两臂添了千斤之力。此时只想救那幼女,谁知用力过猛,大汉那把刀早已飞上天去。唐敖道:“壮士住手,不可行凶。此女有何冒犯?”大汉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这样打扮,想是天朝来的。你们都是明礼之人,只问这个恶女向日所做所为,就知在下并非冒昧行凶了。”登时多、林二人也都赶到。那个老嬷把女子搀起,战战兢兢,娇啼不止。 唐敖道:“请问女子尊姓?家住何处?为何冒犯壮士?”女子垂泪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现年十四岁,本籍天朝,寄居在此,业已数载。向随父母养蚕为业。父母去世,跟着舅母度日。今同乳母前来扫墓,不幸忽遇强粱。尚求恩人始终垂救,倘脱虎口,没世不忘!” 大汉道:“你这恶女只顾养那毒虫,那知数万人家都被你害的无以为生!”林之洋道:“你这大汉毕竟为甚杀他?从实说来!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大汉道:“我是巫咸国经纪。向来本处所产木棉,都由我手交易。自从此女同织机女子到了此地,养出无数屙丝的毒虫,又织出许多丝片在此货卖;我们生意虽觉冷淡,也还不妨。那知近来他们竟将这个恶术四处传人,以致本地妇女,也都学会养蚕织机,个个都以丝片为衣,不用木棉。此地凡种木棉之家,就如别处田产一般,莫不指此为生;此女只顾把那毒虫流传国内,以致向种木棉之家,大半废了祖业,无以为生。所以在下特来伤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虽是他绝处逢生,那要害此女的岂止亿万,日后何能逃脱!如要保全,惟有即离本国,另投生路。倘执迷不醒,我自另有别法!”将手一拱,寻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贵府还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业?”女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爷勤王未遂,家乡不能存身,带着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继而亡。向同舅母宣氏同居。喜得薛蘅香表姊善于织纺;婢子素跟母亲,亦善养蚕,身边带有蚕子,因见此处桑树极盛,故以养蚕织纺为生。不期在此日久,邻舍妇女都跟着学会,因此四处轰传,以致忤了众人。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几遭毒手。”说着拜了下去。唐敖还礼道:“请问小姐:那薛蘅香侄女现住何处?他父母可都康健?”姚芷馨道:“蘅香表姊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带着表弟薛选并表姊蘅香,与婢子同居。恩人呼蘅香姊姊为侄女,是何亲故?”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岭南。向日同蘅香之父结拜至交,今日正来相访,那知却已去世。小姐既与蘅香侄女同居,就请引我一见。”姚芷馨道:“原来如此。”于是同乳母引路进城。 到了薛家,许多人围在门首喊成一片,口口声声只要织机女子出来送命。姚芷馨吓的不敢上前。唐敖同多、林二人挤到门首,只见树林那个大汉也在其内。唐敖因见人众,即大声说道:“诸住且停喧嚷,听我一言奉告:这薛家不过在此暂居,今我三人特来接他们同回天朝。众人暂且各散,自有计较。”那大汉听了,晓得唐敖手段利害,只得带着众人,纷纷四散。乳母把门叫开,姚芷馨引着三人进去,见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吓的战战兢兢,带着兄弟薛选,出来见礼。姚芷馨把唐敖树林相救,并劝散众人之话,告诉宣氏一遍。宣氏泣拜,备述历年避难各话,并求唐敖设法筹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东口山,骆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据老夫愚见:夫人莫若投奔彼处,彼此也好照应。”唐敖将信取出,薛蘅香接过看了道:“原来红蕖姊姊候叔叔海外回来。如遇恩赦,即随太公同回家乡,因此来约侄女做伴,以候机缘。他既有信来约,此处又难久居,自应投奔东口为是。”林之洋道:“昨日俺见海口有只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这船,倒也甚便。”宣氏道:“如此虽善,但缺路费,这却怎好?”唐敖道:“这个不消嫂嫂过虑,小弟自有预备。”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唐敖见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们作伐,即将此意并麟凤山相会的话说了,宣氏甚喜,欲恳唐敖赐一书信,以便顺路到彼,上去望望。唐敖应允。 不多时,林之洋把船看定,众水手搬发行李。唐敖命薛选引到薛仲璋坟墓,恸哭一场,把灵枢搬到船上,一齐登舟。宣氏与吕氏互相拜见。耽搁一日。次日,唐敖写了麟凤、东口书信,并送许多路费,宣氏再三拜谢。姚芷馨、薛蘅香感激唐敖救命之德,恋恋不舍,洒泪而别。行了多时,到了麟凤山,访到魏家,投了书信,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万氏夫人因薛选家传绝好连珠枪,留下宣氏同居,就命薛选在山驱除野兽,后来骆红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与薛蘅香,众人这才同回故乡。 那日唐敖送过宣氏,也就开船。不多几日,到了歧舌国。林之洋素知国人最喜音乐,因命水手携了许多笙笛,并将劳民国所买双头鸟儿也带去货卖。唐、多二人也就上去。只见那些人满嘴唧唧呱呱,不知说些甚么。唐敖道:“此处讲话,口中无数声音,九公可懂得么?”多九公道:“海外各国语音惟歧舌难懂,所以古人说:‘歧舌一名反舌,语不可知,惟其自晓。’当日老夫意欲习学,竟无指点之人,后来偶因贩货路过此处,住了半月,每日上来听他说话,就便求他指点,学来学去,竟被我学会。谁知学会歧舌之话,再学别处口音,一学就会,毫不费力。可见凡事最忌畏难,若把难的先去做了,其余自然容易。就是林兄,也亏老夫指点,他才会的。”唐敖道:“九公既言语可通,何不前去探听音韵来路呢?”多九公听了,想了一想,不觉点头道:“唐兄真好记性。此话当日老夫曾在黑齿国言过,若非此时说起,老夫也就忽略过了。今既到此,自然要去探听一番。海外有两句口号道得好:‘若临歧舌不知韵,如入宝山空手回。’可见韵学竟是此地出产。待老夫前去问问。” 正要举步,迎面走过一个老者,举止倒也文静。多九公因拱手学着本地声音说了几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几句。谈了多时,那人忽然摇头吐舌,似有为难之状。唐敖趁他吐舌时,细细一看,原来舌尖分做两个,就如剪刀一般,说话时舌尖双动,所以声音不一。二人谈之许久,多九公忽向老者连连打躬,那老者又说了几句,把袖子一摔,扬长而去。多九公愣了一愣,回过头来,望着唐敖,仍学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说个不了。唐敖小觉发笑道:“九公何苦徒费唇舌!你这乡谈暂且留着,等小弟日后学会再说罢。” 多九公听了,不觉呸了一回道:“老夫真好昏愦!这总是那老儿把我气昏了。刚才老夫同他说几句闲话,趁势谈起音韵,求他指教。他听了只管摇头说:‘音韵一道,乃本国不传之秘。国王向有严示:如有希冀钱财妄传邻邦的,不论臣民,俱要治罪。所以不敢乱谈。’老夫因又恳道:‘老丈不过暗暗指教,有谁知道?我们如蒙不弃,赐之教诲,感激尚且不暇,岂有走露风声之理。千万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关系甚重,断不敢遵命。’后来我又打躬,再三相恳。他道:‘当日邻邦有人送我一个大龟,说大龟腹中藏着至宝,如将音韵教会,那人情愿将宝取出,以做酬劳。当日我连大龟尚且不要,不肯传他;何况今日你不过作两个揖,就想指教?难道你身上的揖比龟肚里的宝还值钱?未免把身分看的过高了。’老夫因他以龟比我,未免气恼,只顾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说起此地话来。” 唐敖不觉发愁道:“送他珠宝尚且不肯。不意习学音韵竟如此之难,这却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设法想个门路,也不枉小弟盼望一场。”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们且回。唐兄既不懂他言语,明日也不必上来,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处探听一番。倘遇年幼的,只要话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寻了。”回到船上,林之洋货物虽已卖完,因那双头鸟儿有个官长要去孝敬世子,虽出若干价钱,林之洋仍不肯卖,意欲大大拿价,借此多得几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搁。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到了下午,多九公回来,不住摇头道:“唐兄!这个音韵,据老夫看来,只好来生托生此地再学罢。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费尽唇舌,四处探问,要想他们露出一字,比登天还难。我想问问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谁知那些少年听见问他音韵,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难说话。”唐敖道:“他们如此害怕,九公可打听国王向来定的是何罪名?” 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听。原来国王因近日本处文风不及邻国,其能与邻邦并驾齐驱者,全仗音韵之学,就如周饶国能为机巧,以飞车为不传之秘,都是一意。他恐邻国再把音韵学会,更难出人头地,因此禁止国人,毋许私相传授。但韵学究属文艺之道,倘国人希图钱财,私授于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个小小风流罪过。唐兄请猜一猜。”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请九公说说罢。”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将音韵传与邻邦,无论臣民,其无妻室者,终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时使之离异;此后如再冒犯,立即阉割。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闻请教韵学,那有妻室的,既怕离异;其未婚娶的,正在望妻如渴:听了此话,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飞跑。”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请教鳏居之人呢?”多九公道:“那鳏居的虽无妻室,不怕离异,安知他将来不要续弦、不要置妾呢?况那鳏居的面上又无‘鳏居’字样,老夫何能遇见年老的就去问他有老婆,无老婆呢?”唐敖听了,不觉好笑起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听了多九公之言,又是好笑,又是气闷道:“看这光景,难道竟无一毫门路么?”多九公道:“今日我已筋疲力尽。如唐兄心犹不死,只好自去探问,老夫实无良策了。” 只见林之洋提着雀笼,笑嘻嘻回来。唐敖道:“舅兄今日为何这样欢喜?”林之洋道:“本地有位官长,连日向俺买这双头鸟儿,出的价钱,俺细细核算,比俺当日买价已有几十倍利息。俺今日原想要卖,因他小厮暗对俺说:‘我家主人买这鸟儿,要送世子的。你如不卖,他必添价。我今透个消息给你,俟交易后,分我几分彩头就是了。’俺得这个信息,那里肯卖,果然复又添价。刚才那小厮因天晚叫俺回来,明早再去,他家主人还要添价。俺素日闻得有人谈论,奴仆好的叫做‘义仆’;这个小厮,恁般用情待俺,果真是个义仆!俺一路想来,因此欢喜。”多九公道:“他是那官长的小厮,林兄认作己仆,不独赖忝知己,过于脸厚;就让你身后跟上许多豪奴,带着无数俊仆,这个架子也熏不动谁,也吓不倒人,令人反觉肉麻!”林之洋道:“俺怎敢认他作仆,混摆架子?俺只恨这万世为奴的,他们总是见钱眼红,从不记得主人衣食恩养,一见了钱,就把主人恩情,撇在九霄云外。如今把俺林之洋待得倒像主人一般,他既这样,俺也只好把他认作奴才了。”大家用饭安歇。次日起个黑早提着雀笼去了。 唐敖因韵学无望,心中烦闷,睡到巳时方起。正同多九公闲话,林之洋提着雀笼,愁眉不展,叹气而归。唐敖道:“舅兄为何这样?莫非那小厮有甚欺骗么?”林之洋道:“俺早间上去,那个官长果又添价。俺本意要卖,那小厮说他主人就要上朝,此时匆忙,莫若等他回来,还可慢慢增价。俺因这鸟他总是要买的,乐得多靠半日,再增几分利息,谁知这官长下朝,忽命小厮回俺不要了。俺暗暗打听,原来那个世子最喜骑射,今日出去打猎,那马失足从高处滚下,把世子跌伤,人事不知,现在只有呼吸之气,国王业已预备棺木。这位官长因得这信,那肯买这鸟儿,只说别处买了。后来随俺减价,他也不要,俺想这鸟惟在歧舌还有人出价,若到别处,有谁来买?只好饭后再去碰碰机会,看来要想昨日一半利息也不能了。”用过饭,又提着雀笼,叹气而去。 唐敖把婉如做的诗赋改了几首,闷坐无聊,同多九公上去闲步。来到闹市,只见许多人围着一道黄榜,在那里高声朗诵。二人近前看时,原来因世子坠马跌伤,命在旦夕,如有名医高士疗治得生:本国之人,赐银五百;邻邦之人,赠银一千。多九公看了,走到黄榜跟前,轻轻把榜揭了,看守兵役见多九公不是本处打扮,有几个飞忙去请通使,一面预备车马,将多九公送至迎宾馆。唐敖茫然不解,只好跟在后面。登时通使已到,三人见礼归坐。 多九公道:“请教老兄尊姓?”通使道:“小子姓枝,名钟。二位尊姓?贵邦何处?来此有何贵干?”多九公道:“老夫姓多,乃天朝人氏,幼年忝列黉门。”因指唐敖道:“今同这位唐敝友贸易,路过贵处,特地上来瞻仰。因见国王张挂榜文,系为世子玉体跌伤之事。老夫于岐黄虽不深知,向来祖上传有济世良方,凡跌打损伤,立时起死回生。但药有外敷内服之不同,必须面看伤之轻重,方能斟酌用药。”通使随即告知国王。多九公托唐敖把药取来。通使请二人来到王府,进了内室,只见世子睡在牀上,两腿俱伤,头破血出,因跌的过重,昏迷不醒。多九公托通使取了半碗童便,对了半碗黄酒,把世子牙关撬开,慢慢灌入。又从怀中取出药瓶,将药末倒出,敷在头上破损处;随即取出一把纸扇,一面敷药。一面用力狠扇。众宫人看见,都鼓噪喊叫起来。通使道:“大贤暂停贵手!世子跌到如此光景,命在垂危,避风还恐避不来,如何反用扇扇?岂非雪上加霜么?” 多九公道:“老夫所敷之药,名叫‘铁扇散’,必须用扇扇之,方能立时结疤,可免破伤后患。此方乃异人所传,老夫用之已久。敷药时虽用铁扇扇他,也无妨碍,所以叫作‘铁扇散’。尊驾只管放心,老夫岂敢以人命为儿戏!”一面说话,仍是手不停扇。不多时,那些伤处果然俱已结疤,世子渐渐苏醒,口中呻吟不绝。通使道:“大贤妙药,真是起死仙丹!此时头面破伤,虽医治无碍,但两腿俱已骨断筋折,有何妙药,尚求速为疗治。”多九公道:“贵处可有鲜蟹?”通使道:“此地向无此物,不知有何用处?”多九公道:“凡跌打筋骨损伤,无论轻重,先取童便半碗,以醇黄酒半碗煎热冲服,虽昏述欲绝,亦能复苏。每日进二三服,伤轻的不过数日即愈。每见跌打损伤而至丧命者,皆出伤筋动骨,痛入肺腑,瘀血凝结,医治稍迟,往往无救。童便、黄酒,行瘀止痛,兼且固本,故有起死回生之妙。世人不知,良为可惜。但须早服,迟即难治。倘骨断筋折,损伤过重,服过童便、黄酒,即取生蟹捣烂,以好烧酒冲服,其渣敷在患处,日日服之,亦能接筋续骨。其童便、黄酒,每日仍不可缺。如无生蟹,或取干蟹烧灰,酒服亦可。此跌打损伤第一奇方。今贵处既无此物,幸老夫带有七厘散,也是一样。”即将药瓶取出,把药秤了七厘,用烧酒冲调,给世子服了,又取许多七厘散,也用烧酒和匀,敷在两腿损伤处。世子服药,略觉宁静,渐渐睡去。少时睡醒,又将黄酒、童便服了一碗。 多九公见世子已有转机,因向通使道:“世子之病,业已无碍,请国王只管放心,大约不过数日,就可痊愈。如世子酒量能够多饮,可将黄酒、童便,时时冲服。老夫暂且告辞,明日再来用药。”通使道:“刚才国王吩咐,意欲大贤在宾馆暂住几时,以便就近用药。现在酒饭俱已预备,就请二位过去。”大家起身,来至迎宾馆,用过酒饭,就在宾馆宿了。唐敖回船送信。次日,多九公又替世子敷了许多药,又吃了一服七厘散。好在世子酒量极大,就以黄酒、童便当茶,时时冲服。每日仍旧吃药、敷药。不多几日,渐渐平复,惟行路不便。多九公原要留下药料,令他再服几日,就可好了;因要借此访访韵学消息,所以略为耽搁。过了两日,世子虽已全好,韵学仍是杳然。唐敖日日跟着,也因韵学一事,那知各处探听,依然无用,心内十分懊恼。 这日国王排宴,命诸臣替多九公饯行。饭罢,捧出谢仪一千两;外银百两,求赐原方,以为润笔之费。多九公向通使道:“老夫前者虽揭黄榜,因舟中带有药料,可治世子之病,原图济世,并非希图钱财。至于药方,顷刻可写,不过举笔之劳,何须厚赠。所有原银,即恳代为奉还。老夫别无他求,惟求国王见赐韵书一部,或将韵学略为指示,心愿已足,断不敢领厚赐。”通使转奏。谁知国王情愿再添厚赠,不肯传给韵学。多九公又托通使转求,通使道:“韵学乃敝邦不传之秘,国主若在欢喜时,尚恐不肯轻易传人;何况此时二位王妃都在重恙,国主心绪不宁,小子何敢再去转求。”多九公道:“王妃所患何病?”通使道:“据说一位身怀六甲,现在已有五六个月,不意昨日失于检点,偶持重物,以致胎动不安,此时微觉见红,并觉腹痛。那位王妃,因患乳痈,今已两日,虽未破头,极其红肿,也是痛苦呻吟不绝。因此国主甚为焦心。” 多九公道:“胎动最忌下血不止,今不过微觉见红,尚有五分可治。至乳痈最怕耽搁日久,虽未破头,若里面已溃,服药也难消散;此时好在才起两日,里面尚未成脓,也有五分可治。老夫虽有秘方,不知国王可肯传授韵学?倘不吝教,老夫自当效劳。”通使即对国王说了。国王一心要治王妃之病,只得勉强应允。通使回了多九公。多九公甚喜,因向唐敖道:“前日林兄因他夫人胎动不安,曾向老夫要了一个安胎方子,就烦唐兄把这药方取来。倘能医好,我们也好得他韵学。” 唐敖点头,将药方取来。多九公递给通使,只见上面写着:保产无忧散:全当归壹钱伍分、川厚朴(姜汁炒)柒分、生黄芪捌分、川贝母(研)壹钱、兔丝子壹钱伍分、川羌活壹钱伍分、炙甘草伍分、川芎壹钱伍分、枳壳(麸炒)陆分、祁艾柒分、荆芥捌分、白芍(酒炒,春夏秋用,冬不用)壹钱伍分、生姜参片。专治胎动不安,服之立见宁静。如劳力见红,尚未十分伤动者,即服数剂,亦可保胎。 通使道:“此是安胎之方;不知乳痈可有妙药?”多九公道:“治乳痈,用葱白一斤捣烂取汁,以好黄酒分二次冲服。外用麦芽壹两煎汤频洗,加虾酱少许同煎尤妙,虽咸无妨;盖咸能软坚,虾能通乳,乳通其肿自消。仍用旧梳时常轻轻梳之,自必痊愈。这二方虽极奇效,奈已耽搁两日,此时须急煎服,或可疗治。”通使连连点头,将方拿去。过了几日,王妃病皆脱体。 国王虽然欢喜,因想起音韵一事,甚觉后悔,意欲多送银两,不传韵学。通使往返说了数遍,多九公那里肯依,情愿分文不要。国王无法,只得与诸臣计议,足足议了三日,这才写了几个字母,密密封固,命通使交给多九公,再三叮嘱,千万不可轻易传人。俟到贵邦再为拆看。字虽无多,精华俱在其内,慢慢揣摹,自能得其三昧。多九公把字母交唐敖收藏,随即提笔写方:铁扇散:象皮(切薄片,用铁筛微火焙黄色,以干为度)肆钱、龙骨(用上白者)肆钱、古石灰(须数百年者方佳)肆两、枯白矾(将生矾入锅熬透,以体轻方妙)肆两、寸柏香(即松香之黑色者)肆两、松香肆两、与寸柏香一同熔化,倾水中,取出晾干,共研极细末,收磁罐中。遇刀石破伤,或食嗓割断,或腹破肠出,用药即敷伤口,以扇扇之,立时收口结疤。忌卧热处。如伤处发肿,煎黄连水以翎毛蘸涂之即消。 七厘散:麝香伍分、冰片伍分、朱砂伍钱、红花陆钱、乳香陆钱、没药陆钱、儿茶壹两、血竭肆两,共为细末,磁瓶收贮,黄蜡封口。随时皆可修制,五月五日午时更妙,总以虔心洁净为主。专治金石跌打损伤,骨断筋折。血流不止者,干敷伤处,血即止。不破皮者,用烧酒调敷,并用药七厘,烧酒冲服。亦治食嗓割断。无不神效。烧酒须用大曲作者。 多九公把药方写了,付给通使,通使再三称谢。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多九公将药方写了。通使接过道:“国主因敝邦水土恶劣,向来人民多患痈疽,意欲奉恳大贤赐一妙方,可肯赐教?”多九公道:“金银藤乃疮毒要药,不知贵处可有?”通使道:“敝地此物甚多,因过于寒凉,人皆不用。”多九公道:“这是医家不能深究药性,岂可尽信。昔人言:‘忍冬久服,长年益寿。’若果寒凉,岂能如此?况古本《本草》言‘忍冬味甘性温’,近世《本草》虽有‘微寒’之说,不过因其清热败毒,岂是泄火大凉之物。”登时又写了两个药方: 忍冬汤:金银藤(连枝带叶)伍两(如无鲜的,或用干金银藤肆两伍钱、干金银花伍钱代之)、生甘草壹两。将金银藤以木槌敲碎,用水两大碗,同甘草放砂锅内,煎至一大碗,加入无灰黄酒一大碗,再煎数沸,共成一大碗,去渣,分作三服,一日一夜吃尽。专治痈疽、发背、一切无名肿毒。不论发在头项腰脚等处,并皆治之。未溃即散,已溃败毒收口。病重者不过数剂即愈。忌钢铁器。 大归汤:全当归(要整的壹个,酒洗)捌钱贰分、金银花陆钱、净连翘伍钱、生黄芪参钱、蒲公英参钱、生甘草壹钱捌分(病在上部加川芎壹钱;中部加桔梗壹钱;下部加牛膝壹钱)。水对无灰黄酒各壹碗,煎至壹碗,去渣,温服。专治痈疽、发背、一切无名肿毒。初起者即消,已溃者收功。轻者五剂,重者十剂即愈。 多九公道:“此二方专治一切肿毒,初起者速服即消,已溃者亦能败毒收口。大约古人痈疽各方,无出其右了。”说罢拜辞,同唐敖乘了轿马回船。国王又命大臣前来相送。通使带领人夫,把银子送来。多九公仍要推辞,通使再三不肯。林之洋道:“国王既实意送来,想来九公也实意要收的。与其学那俗态,半推半就,耽搁工夫;据俺主意:不如从实收了,倒也爽快。”多九公只得道谢收下。 通使向三人打躬道:“小子有个小女,乳名兰音,现年十四岁。自从幼年患了肚腹膨胀之病,服药无数,至今总未脱体。连日病势甚重。小子欲求大贤一看,恐劳大驾,特命小女乘舆而来,现在外面。求大贤细细诊视,可有几希之望?倘能救其一命,真是恩同再造!” 多九公道:“既如此,何不请进?”通使吩咐仆人。不多时,有个老嬷,搀着兰音进舱,向众人拜了,一齐归坐。多九公看那女子,生得蛾眉杏目,十分清秀,惟面带青黄,腹胀如鼓,看了多时,摸不着是何病症,只管呆呆发愣。 唐敖道:“敝友素日不谙女科。小弟虽不知医,恰好祖上传有秘方,专治小儿肚腹膨胀。令爱此病,还是近日染的,还是自幼染的?若是近日染的。恐有天癸不调等症,小弟素于此道不精,不敢冒昧用药。如系自幼染的,尚可代为医治。”通使道:“小女此病,系五六岁染的,今已七八年了。”唐敖道:“既是五六岁染的,此系幼年停食不化,日久变为虫积,以致膨胀。医家不知,往往误用克食消导之药,徒伤脾胃,与病无益。令爱历年所服何药?可曾服过杀虫之剂?”通使摇头道:“小女向来所服,总是神曲、山查、枳实、大黄之类,并未吃过甚么杀虫之药。”唐敖道:“今日幸遇小弟,也是令爱病要脱体。我家祖传秘方,只用雷丸、使君子二味,不过五六剂,虫下即愈。”说罢,提笔开方。吕氏将女子请进内舱献茶。此女自幼跟着父亲学会三十六国番语,与婉如一见如故,言谈间十分相投。 唐敖把药方递给通使道:“小弟这个药方,用雷丸伍钱,同苍朮贰钱煮熟,将苍朮去了,只用雷丸去皮炒干,使君子去壳用肉伍钱炒干,共研细末,分作陆服,俟小儿吃饭时,用鸡蛋壹贰个打破去壳,用药末壹服放入碗内搅匀,照常加油盐葱蒜等物煎炒,给小儿吃了。那虫只知鸡蛋之香,那知却有药料在向。每日贰服。不过数日,虫随大解下来,自然痊愈。总而言之:凡小儿面黄肌瘦,肚腹膨胀,大约总因停食日久不化,变为虫积。雷丸、使君子,最能杀虫,故能立见其效。”通使收了药方,十分欢喜,再三拜谢,即同兰音辞别而去。 多九公道:“老夫只顾治病,忙了几日,不知林兄双头鸟儿究竟如何?”林之洋道:“俺正要拜谢。亏得九公把世子医好,俺的鸟儿才能出脱。虽有几分利息,就只可恨那个‘义仆’不肯真心待俺,务要扣俺半价,方肯付银。扳谈多时,讲他不过,只得回来,银子还存他处。就请二位同俺一走,相帮说说,倘得少扣几分,俺自做东相请。” 三人一齐上岸。到了大宦人家,林之洋把那小厮唤出,同他讨价。小厮拿出一封银子,仍是半价。唐敖道:“我们卖货,诸事劳动,自应重谢;但何至要分一半?未免太过了!”小厮回答几句,唐敖不憧。忽听多九公放开喉音,唧唧呱呱,大声喊叫。小嘶吓的只管打躬,随即进内,又取出一封银了。多九公打开,取出两锭,付给小厮;其余交给林之洋。齐归旧路。唐敖道:“刚才小厮所说之话,一字不懂。不知小弟同他所说之话,他可晓得?后来九公同他喊叫甚么,他竟如此害怕?”多九公道:“我们天朝乃万邦之首,所有言谈,无人不知。那小厮因唐兄说:‘何至要分一半?’他道:‘本处向例如此,一毫不能相让。’。老夫因他‘一毫不让’之话,未免气恼,于是大声喊叫,说他私透消息,教我们增价,伙骗主人。他听这话,恐主人听见,急急将银取出。好在我们并不图他下次生意,那个还贩双头鸟儿再来货卖!乐得且多几两银子,大家多醉几日,也是好的。” 来到船上,正要开船,谁知通使忽又带着女儿,也不命人通报,匆匆忙忙,满眼滴泪,走进舱来。唐敖见这光景,只当药用错了,吓的惊疑不止。通使满眼垂泪,向唐敖下拜道:“求大贤救我父女两命!”唐敖吓的忙还礼道:“二位请起!为何行此大礼?”通使同兰音起来归坐道:“小女因这孽病纠缠年久,昼夜不安,屡寻自尽,俱亏乳母相救。小子正在束手无策,忽蒙大贤赐给秘方,我父女以为从此病可脱体。不意雷丸、使君子此处历来不产,虽出千金,亦不可得,问之医家,也都不知。小子因此惊慌,特带小女赶来。幸喜大贤尚未开船,想是他绝处逢生,惟求大贤,或将此药见赐两服,或另赐妙方。倘得身安,定以千金奉谢,决不食言。” 唐敖道:“小弟如有此药,早已奉送,不过数十文之事,何须千金之赠。奈身边并未带来。至另开药方之说,小弟素不知医,从何开起?况令爱之症,细推病源,实系虫积,非雷丸、使君子不能见功;即另有良方,也难见效。当日有人患一怪症,每逢说话,腹中也照样说话。彼时虽有医家识得此症名唤‘应声虫’,及至用药,仍无效验。后来遇一名医,付给《本草》一部,令病人将上面药名按次读去。病人每读一药,腹中也读一药。及至读到雷丸,腹中忽然无声,再读别药,仍旧有声。于是即用雷丸与病人连进数服,虫下而愈。可见杀虫无过于此。不意贵处竟无此药,这是令爱灾难未退,小弟安能另有别法!” 通使听了,默默无言,只管发愣。兰音听见唐敖别无良方,不觉放声恸哭,十分惨切。众人听着,莫不点头叹息。通使在旁,满面愁容,只管搔首。婉如把兰音请入内舱,再三劝解,这才止悲。停了多时,通使不便久坐,因命乳母告知兰音,一同回去。兰音听见要去,复又大放悲声,跪在唐敖面前,只求救命。唐敖命乳母搀起,再三安慰。劝他回去好好将养,将来自然痊愈。兰音那肯动身,啼哭不止。哭了多时,因久病身弱,忽然晕倒,人事不知,亏得乳母极力解救,这才苏醒。通使见女儿这般光景,明知凶多吉少,只急的连连顿足,泪落不止。左思右想,踌躇多时,因向仆人耳边说了几句,即到唐敖面前跪下道:“大贤在上。小子闻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我父女两命皆悬大贤之手,只要大贤肯发慈心,我父女就可超生了。” 唐敖忙搀起道:“尊驾此言,小弟不解,尚求明示。倘可为力,岂肯袖手!”通使立起道:“小子今年业已六旬,跟前只此一女,自患病以来,费尽心力,百般医治,从无微效。其母久已忧虑而亡。前有异人,曾言此女必须投奔外邦,如遇唐氏大仙,或可冀其长年。今遇大贤,虽传秘方,奈无此药;失此良缘,岂有病痊之日?所以他十分伤悲。小子因思小女既已命定投奔外邦方能长年,难得大贤恰又姓唐,兼之作人慷慨,一见如故,不揣冒昧,意欲恳求大贤不弃微贱,将小女作为义女,带至天朝。倘得病痊,俟其年长,即求大德代为婚配,完其终身。小子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如大贤不肯带去,此地既少良医,又无妙药,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无非命归泉路。小子素以此女视为掌珠,数年来因其抱病,代为操劳,须发已白,寝食俱废。若再睹其去世,何能为情?大约此女一死,小子也不能活了!”说罢,不觉大哭。兰音在旁,更是嚎啕不止。合船人无不怜悯。林之洋道:“妹夫素日最喜做好事,如今这样现成好事,你若不应承,俺替你应承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林之洋向通使道:“老兄果真舍得令爱教俺妹夫带去,俺们就替你带去,把病治好,顺便带来还你。”兰音向通使垂泪道:“父亲说那里话来!母亲既已去世,父亲跟前别无儿女,女儿何能抛撇远去?今虽抱病,不能侍奉,但父女能得团聚,心是安的,岂可一旦分为两处!”通使道:“话虽如此,吾儿之病,若不投奔他邦,以身就药,何能脱体?现在病势已到九分,若再耽搁,一经不起,教为父的何以为情?少不得也是一死!此时父女远别,虽是下策,吾女倘能病好,便中寄我一信,为父自然心安。以此看来:远别一层,不但不是下策,竟可保全我们两命。况天朝为万邦之首,各国至彼朝觐的甚多,安知日后不可搭了邻邦船只来看我哩。你今远去,虽不能在家侍奉,从此我能多活几年,也就是你仰体尽孝之处。现在承继有人,宗祧一事,亦已无虞。你在船上,又有大贤令甥女作伴,我更放心。为父主意已定,吾儿依我,方为孝女。不必犹疑,就拜大贤为父。此去天朝,倘能病痊,将来自有好处。”即携兰音向唐敖叩拜,认为义父,并拜多、林及吕氏诸人。通使也与唐敖行礼,再再谆托。唐敖还礼道:“尊驾以儿女大事见委,小弟敢不尽心!诚忍效劳不周,有负所托,甚为惶恐!此去惟有将令爱之恙上紧疗治。第我等日后回乡,能否绕路再到贵处,不能预定。至令爱姻事,亦惟尽心酌办,以报知己,幸无挂怀!”只见通使仆人取了银子送来。通使道:“这是白银一千,内有五百,乃小弟微敬,其余五百,为小女药饵及婚嫁之费。至于衣服首饰,小弟均已备办,不须大贤费心。”众仆人抬了八只皮箱上来。 唐敖道:“令爱衣饰各物既已预备,自应令其带去;所赐之银,断不敢领。至姻嫁之费,亦何须如此之多,仍请尊驾带回,小弟才能应命。”通使道:“小子跟前别无儿女,留此无用。况家有薄田,足可度日。望大贤带去,小子才能心安。”多九公道:“通使大人多赠银两,无非爱女之意,唐兄莫若权且收下,将来俟小姐婚嫁,尽其所有,多办妆奁送去,岂不更妙?”唐敖连连点头,即命来人将银装入箱内,抬进后舱。父女洒泪而别。兰音从此呼吕氏为舅母,呼婉如为表姊;带着乳母,就与婉如一同居住。 众人收拾开船。多九公要到后面看舵,唐敖道:“九公那位高徒向来看舵甚好,何必自去?难道不看字母么?”多九公笑道:“我倒忘了。”唐敖取出字母,只见上面写着: 昌○○○○○○○○○○○○○○○○○○○○○ 茫○○○○○○○○○○○○○○○○○○○○○ 秧○○○○○○○○○○○○○○○○○○○○○ 梯 ○○○○○○○○○○○○○○○○○○○○○ 秧 羌○○○○○○○○○○○○○○○○○○○○○ 商○○○○○○○○○○○○○○○○○○○○○ 枪○○○○○○○○○○○○○○○○○○○○○ 良○○○○○○○○○○○○○○○○○○○○○ 囊○○○○○○○○○○○○○○○○○○○○○ 杭○○○○○○○○○○○○○○○○○○○○○ 批 ○○○○○○○○○○○○○○○○○○○○○ 秧 方○○○○○○○○○○○○○○○○○○○○○ 低 ○○○○○○○○○○○○○○○○○○○○○ 秧 姜○○○○○○○○○○○○○○○○○○○○○ 妙 ○○○○○○○○○○○○○○○○○○○○○ 秧 桑○○○○○○○○○○○○○○○○○○○○○ 郎○○○○○○○○○○○○○○○○○○○○○ 康○○○○○○○○○○○○○○○○○○○○○ 仓○○○○○○○○○○○○○○○○○○○○○ 昂○○○○○○○○○○○○○○○○○○○○○ 娘○○○○○○○○○○○○○○○○○○○○○ 滂○○○○○○○○○○○○○○○○○○○○○ 香○○○○○○○○○○○○○○○○○○○○○ 当○○○○○○○○○○○○○○○○○○○○○ 将○○○○○○○○○○○○○○○○○○○○○ 汤○○○○○○○○○○○○○○○○○○○○○ 瓤○○○○○○○○○○○○○○○○○○○○○ 兵 ○○○○○○○○○○○○○○○○○○○○○ 秧 帮○○○○○○○○○○○○○○○○○○○○○ 冈○○○○○○○○○○○○○○○○○○○○○ 臧○○○○○○○○○○○○○○○○○○○○○ 张张张珠珠张珠珠珠珠珠 张真中珠招斋知遮诂毡专 鸥婀鸦逶均莺帆窝洼歪汪 厢○○○○○○○○○○○○○○○○○○○○○ 三人翻来覆去,看了多时,丝毫不懂。林之洋道:“他这许多圈儿,含着甚么机关?大约他怕俺们学会,故意弄这迷团骗俺们的!”唐敖道:“他为一国之主,岂有骗人之理?据小弟看来:他这张、真、中、珠……十一字,内中必藏奥妙。他若有心骗人,何不写许多难字,为何单写这十一字?其中必有道理!”多九公道:“我们何不问问枝小姐?他生长本国,必是知音的。”林之洋把婉如、兰音唤出,细细询问。谁知兰音因自幼多病,虽读过几年书,并未学过音韵。三人听了,不觉兴致索然,只得暂且搁起。 过了几时,到了智佳国。林之洋上去卖贷,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寻找雷丸、使君子,此处也无此药。后来访到邻国贩货人家,费了若干唇舌,送了许多药资,才买了一料,随即炮制。一连三日,兰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许多虫来,登时腹消病愈,饮食陡长,与好人一样。 唐敖欢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议道:“通使跟前别无儿女,此女病既脱体,又常思亲;好在此地离歧舌不远,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团圆,岂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为然。兰音闻知甚喜。林之洋道:“这里卖货还有耽搁。据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们再到智佳卖货也好。”唐敖道:“如此更妙。”随即开船。走了几日,这日刚到歧舌交界,兰音忽然霍乱呕吐不止;吐到后来,竟至人事不知,满口谵语,十分沉重。林之洋道:“这个甥女,据俺看来:只怕是个‘离乡病’。”唐敖道:“何谓‘离乡病’?”林之洋道:“一经患病,离了本乡,登时就安,就叫‘离乡病’。这个怪症,虽是俺新诌的,但他父亲曾说此女必须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来,才到他国交界,就患这个怪症。看这光景,他生成是个离乡命。俺们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据俺主意:快离此地罢。”即命水手掉转船头,仍向智佳而来。刚出歧舌交界,兰音之病,果然痊愈。兰音闻知这个详细,只好把思亲之心,暂且收了。 唐敖在船无事,又同多、林二人观看字母,揣摹多时。唐敖道:“古人云:‘书读千遍,其义自见。’我们既不懂得,何不将这十一字读的烂熟?今日也读,明日也读,少不得嚼些滋味出来。”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况字句无多,我们又闲在这里,借此也可消遣。且读两日,看是如何。但这十一字,必须分句,方能顺口。据老夫愚见:首句派他四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对俺心路,那怕两字一句,俺更欢喜。就请九公教俺几遍,俺好照着读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张真中珠’,次句‘招斋知遮’,三句‘诂毡专’,这样明明白白。还要教么?你真变成小学生了。”二人读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们学会,自已不会,被人耻笑;把这十一字高声朗诵,如念咒一般,足足读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处,讲来讲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晓得音韵,我想婉如侄女他最心灵,或者教他几遍,她能领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将婉如唤出,兰音也随出来,唐敖把这缘故说了,婉如也把“张真中珠”读了两遍,拿着那张字母同兰音看了多时。兰音猛然说道:“寄父请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张真中珠’一例读去,岂非‘商申桩书’么?”唐、多二人听了,茫然不解。林之洋点头道:“这句‘商申桩书’,俺细听去,狠有意味。甥女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见韵书么?”兰音道:“甥女何尝见过韵书。想是连日听舅舅时常读他,把耳听滑了,不因不由说出这四字。其实甥女也不知此句从何而来。”多九公道:“请教小姐:若照‘张真中珠’,那个‘香’字怎样读?”兰音正要回答。林之洋道:“据俺看来:是‘香欣胸虚’。”兰音道:“舅舅说的是。”唐敖道:“九公不必谈了。俗语说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读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并且连寄女也都听会,所以随问随答,毫不费事。我们别无良法,惟有再去狠读,自然也就会了。”多九公连连点头。 二人复又读了多时,唐敖不觉点头道:“此时我也有点意思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领会?俺考你一考:若照‘张真中珠’,‘冈’字怎读?”唐敖道:“自然是‘冈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着道:“‘秧因雍淤’。”多九公听了,只管望着发愣。想了多时,忽然冷笑道:“老夫晓得了:你们在歧舌国不知怎样骗了一部韵书,夜间暗暗读熟,此时却来作弄老夫。这如何使得?快些取出给我看看!”林之洋道:“俺们何曾见过甚么韵书。如欺九公,教俺日后遇见黑女,也象你们那样受罪。”多九公道:“既无韵书,为何你们说的,老夫都不懂呢?”唐敖道:“其实并无韵书,焉敢欺瞒。此时纵让分辩,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讲他所以然之故,却又讲不出。九公惟有将这‘张真中珠’再读半日,把舌尖练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时才知我们并非作弄哩。”多九公没法,只得高声朗诵,又读起来。读了多时,忽听婉如问道:“请问姑夫:若照‘张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样读?”唐敖道:“若论‘方’字……”话未说完,多九公接着道:“自然是‘方分风夫’了。”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这‘方分风夫’四字,难道九公也从甚么韵书看出么?”多九公不觉点头道:“原来读熟却有这些好处。”大家彼此又问几句,都是对答如流。林之洋道:“俺们只读得张、真、中、珠……十一字,怎么忽然生出许多文法?这是甚么缘故?”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即如五声‘通、同、桶、痛、秃’之类,只要略明大义,其余即可类推。今日大家胡里胡涂把字母学会,已算奇了;寄女同侄女并不习学,竟能听会,可谓奇而又奇。而且习学之人还未学会,旁听之人倒先听会,若不亏寄女道破迷团,只怕我们还要乱猜哩。但张、真、中、珠……十一字之下还有许多小字,不知是何机关?” 兰音道:“据女儿看来:下面那些小字,大约都是反切,即如‘张鸥’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细细听去,是个‘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个‘庄’字。下面各字,以‘周、庄’二音而论,无非也是同母之字,想来自有用处。”唐敖道:“读熟上段,既学会字母,何必又加下段?岂非蛇足么?”多九公道:“老夫闻得近日有‘空谷传声’之说,大约下段就是为此而设。若不如此,内中缺了许多声音,何能传响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说‘珠汪’是个‘庄’字;忽然想起上面‘珠洼’二字,昔以‘珠汪’一例推去,岂非‘挝’字么?”兰音点头道:“寄父说的是。”林之洋道:“这样说来:‘珠翁’二字,是个‘中’字,原来俺也晓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谷传声’,内中有个故典,不知可是?”说罢,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二人听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约是个‘放’字。”林之洋听了,喜的眉开眼笑,不住点头道:“将来再到黑齿,倘遇国母再考才女,俺将女儿送去,怕不夺个头名状元回来。”唐敖道:“请教侄女:何以见得是个‘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这单字顺数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该是‘方’字,为何却是‘放’字?”婉如道:“虽是‘方’字,内中含着‘方、房、仿、放、佛’,阴、阳、上、去、入五声,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归到去声‘放’字。”林之洋道:“你们慢讲,俺这故典,还未拍完哩。”于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后拍四拍。唐敖道:“昔照侄女所说一例推去,是个‘屁’字。”多九公道:“请教林兄是何故典?”林之洋道:“这是当日吃了朱草浊气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两位侄女在此,不该说这顽话。而且音韵一道,亦莫非学问,今林兄以屁夹杂在学问里,岂不近于亵渎么?”林之洋道:“若说屁与学问夹杂就算亵渎,只怕还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讲韵学,说是天籁,果然不错。今日小弟学会反切,也不在歧舌辛苦一场。”林之洋道:“日后到了黑齿,再与黑女谈论,他也不敢再说‘问道于盲’了。”唐敖道:“前在巫咸,九公曾言要将祖传秘方刊刻济世,小弟彼时就说:‘人有善念,天必从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世子王妃这些病症,不但我们叨光学会字母,九公还发一注大财。可见人若存了善念,不因不由就有许多好事凑来。” 这日到了智佳国,正是中秋佳节,众水手都要饮酒过节,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处风景语言与君子国相仿,约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过节是何光景。又因向闻此地素精筹算,要去访访来历,不多时,进了城,只听炮竹声喧,市中摆列许多花灯,作买作卖,人声喧哗,极真热闹。林之洋道:“看这花灯,倒像俺们元宵节了。”多九公道:“却也奇怪!”于是找人访问。原来此处风俗,因正月甚冷,过年无趣,不如八月天高气爽,不冷不热,正好过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为元旦,中秋改为上元。此时正是元宵佳节,所以热闹。三人观看花灯,就便访问素精筹算之人。访来访去,虽有几人,不过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个姓米的精于此技。及至访到米家,谁知此人已于上年中秋带着女儿米兰芬往天朝投奔亲戚去了。又到四处访问。 访了多时,忽见一家门首贴着一个纸条,上写“春社候教”。唐敖不觉欢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灯谜,我们何不进去一看?或者机缘凑巧,遇见善晓筹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齐举步,刚进大门,那二门上贴着“学馆”两个大字,唐、多二人不觉吃了一吓,意欲退转,奈舍不得灯谜。林之洋道:“你们只管大胆进去。他们如要谈文,俺的‘鸟枪打’,当日在淑士国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着到了厅堂,壁上贴着各色纸条,上面写着无数灯谜,两旁围着多人在那里观看,个个儒巾素服,斯文一脉,并且都是白发老翁,并无少年在内,这才略略放心。主人让坐。三人进前细看,只见内有一条,写着:“‘万国咸宁’,打《孟子》六字,赠万寿香一束。”多九公道:“请教主人:‘万国咸宁’,可是‘天下之民举安’?”有位老者应道:“老丈猜的不错。”于是把纸条同赠物送来。多九公道:“偶尔游戏,如何就要叨赐?”老者道:“承老丈高兴赐教,些须微物,不过略助雅兴,敝处历来猜谜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见笑。”多九公连道:“岂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请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见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国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国。”唐敖听了,因高声问道:“请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个国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赠物送来。旁边看的人齐声赞道:“以‘千里’刻划‘深’字,真是绝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请问九公,俺听有人把女儿叫作‘千金’,想来‘千金’就是女儿了?”多九公连连点头。林之洋道:“如果这样,他那壁上贴着一条‘千金之子’,打个国名,敢是‘女儿国’了?俺去问他一声。”谁知林之洋说话声音甚大,那个老者久已听见,连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这个‘儿’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赐难老’打个国名……”老者笑道:“此间所贴级条,只有‘永锡难老’,并无‘永赐难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说错了。那‘永锡难老’,可是‘不死国’?上面画的那只螃蟹,可是‘无肠国’?”老者道:“不错。”也把赠物送来,林之洋道:“可惜俺满腹诗书,还有许多‘老子、少子”,奈俺记性不好,想他不出。”旁边有位老翁道:“请教小哥:这部‘少子’是何书名?”唐敖听了,不觉暗暗着急。林之洋道:“你问‘少子’么?就是‘张真中珠’。”老翁道:“请教小哥:“何谓‘张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对你说,这个‘张真中珠’,就是那个‘方分风夫’。”老翁道:“请问‘方分风夫’又是怎讲?”林之洋道:“‘方分风夫’,便是‘冈根分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乡谈,这比灯谜还觉难猜。与其同兄闲谈,到不如猜谜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老者正同林之洋讲话,忽听那边有人问道:“请教主人:‘比肩民’打《孟子》五字,可是‘不能以自行’?”主人道:“是的。”唐敖道:“九公,你看:那两句《滕王阁序》打个药名,只怕小弟猜着了。”因问道:“请教主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可是‘生地’?”主人道:“正是。”林之洋道:“俺又猜着几个国名。请问老兄:‘腿儿相压’可是‘交胫国’?‘脸儿相偎’可是‘两面国’?‘孩提之童’可是‘小人国’?‘高邮人’可是‘元股国’?”主人应道:“是的。”于是把赐物都送来。唐敖暗暗问道:“请教舅兄:‘高邮人’怎么却是‘元股国’?”林之洋道:“高邮人绰号叫作‘黑尻’,妹夫细细摹拟黑尻形状,就知俺猜的不错了。”多九公诧异道:“怎么高邮人的‘黑尻’,他们外国也都晓得?却也奇怪。”林之洋道:“有了若干赠物,俺更高兴要打了。请问主人:‘游方僧’打《孟子》四字,可是‘到处化缘’?”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唐敖羞的满面通红道:“这是敝友故意取笑。请问主人,可是‘所过者化’?”主人道:“正是。”随将赠物送过。 多九公暗暗埋怨道:“林兄书既不熟,何妨问问我们,为何这样性急?”言还未了,林之洋又说道:“请问主人:‘守岁’二字打《孟子》一句,可是‘要等新年’?”众人复又大笑。多九公忙说道:“敝友惯会斗趣,诸位休得见笑。请教主人:可是‘以待来年’?”主人应道:“正是。”多九公向唐敖递个眼色,一齐起身道:“多承主人厚赐。我门还要趱路,暂且失陪,只好‘以待来年’倘到贵邦,再来请教了。”主人送出门外。三人来到闹市。多九公道:“老夫见他无数灯谜,正想多打几条,显显我们本领;林兄务必两次三番催我们出来,这是何苦!”林之洋道:“九公这是甚话!俺好好在那里猜谜,何曾催你出来?俺正怪你打断俺的高兴,九公倒赖起俺来。”唐敖道:“那部《孟子》乃人所共知的,舅兄既不记得,何妨问问我们。你只顾随口乱诌,他们听了,都忍不住笑,小弟同九公在旁,如何站得住?岂非舅兄催我们走么!” 林之洋道:“俺只图多打几个装些体面,那知反被耻笑。他们也不知俺名姓,由他笑去。今日中秋佳节,幸亏早早回来,若只顾猜谜,还误俺们饮酒赏月哩。” 唐敖道:“前在劳民国,九公曾说:‘劳民永寿,智佳短年。’既是短年,为何都是老翁呢?”多九公道:“唐兄只见他们须发皆白,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四十岁,他们胡须总是未出土先就白了。”唐敖道:“这却为何?”多九公道:“此处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诸样奇巧,百般技艺,无一不精。并且彼此争强赌胜,用尽心机,苦思恶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头地,所以邻国俱以‘智佳’呼之。他们只顾终日构思,久而久之,心血耗尽,不到三十岁,鬓已如霜,到了四十岁,就如我们古稀之外;因此从无长寿之人。话虽如此,若同伯虑比较,此处又算高寿了。”林之洋道:“他们见俺生的少壮,把俺称作小哥,那知俺还是他老兄哩。” 唐敖道:“我们虽少猜几个灯谜,恰好天色尚早,还可尽兴畅游。”三人又到各处观看花灯,访问筹算。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花灯彻夜不绝,足足游了一夜。及至回船,饮了几杯,天已发晓。林之洋道:“如今月还未赏,倒要赏日了。” 水手收拾开船。枝兰音因病已好,即写一封家信,烦九公转托便船寄去;在船无事,惟有读书消遣,或同婉如作些诗赋,请唐敖指点。 行了几日,到了女儿国,船只泊岸。多九公来约唐敖上去游玩。唐敖因闻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几乎被国王留住,不得出来,所以不敢登岸。多九公笑道:“唐兄虑的固是。但这女儿国非那女儿国可比。若是唐三藏所过女儿国,不独唐兄不应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货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女儿国却另有不同,历来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与我们一样。其所异于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虽亦配偶,内外之分,却与别处不同。”唐敖道:“男为妇人,以治内事,面上可脂粉?两足可须缠裹?”林之洋道:“闻得他们最喜缠足,无论大家小户,都以小脚为贵;若讲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亏俺生天朝,若生这里,也教俺裹脚,那才坑死人哩!”因从怀中取出一张货单道:“妹夫,你看:上面货物就是这里卖的。”唐敖接过,只见上面所开脂粉、梳篦等类,尽是妇女所用之物。看罢,将单递还道:“当日我们岭南起身,查点货物,小弟见这对象带的过多,甚觉不解,今日才知却是为此。单内既将货物开明,为何不将价钱写上?”林之洋道:“海外卖货,怎肯预先开价,须看他缺了那样,俺就那样贵。临时见景生情,却是俺们飘洋讨巧处。”唐敖道:“此处虽有女儿国之名,并非纯是妇人,为何要买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来风俗,自国王以至庶民,诸事俭朴;就只有个毛病,最喜打扮妇人。无论贫富,一经讲到妇人穿戴,莫不兴致勃勃,那怕手头拮据,也要设法购求。林兄素知此处风气,特带这些货物来卖。这个货单拿到大户人家,不过三两日就可批完,临期兑银发货。虽不能如长人国、小人国大获其利,看来也不止两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当日见古人书上有‘女治外事,男治内事’一说,以为必无其事;那知今日竟得亲到其地。这样异乡,定要上去领略领略风景。舅兄今日满面红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约货物定是十分得彩,我们又要畅饮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两只喜鹊,只管朝俺乱噪;又有一对喜蛛,巧巧落俺脚上,只怕又象燕窝那样财气,也不可知。”拿了货单,满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进城,细看那些人,无老无少,并无胡须;虽是男装,却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袅袅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们原是好好妇人,却要装作男人,可谓矫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这等说;只怕他们看见我们,也说我们放着好好妇人不做,却矫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点头道:“九公此话不错。俗话说的:‘习惯成自然。’我们看她虽觉异样,无如她们自古如此;他们看见我们,自然也以我们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妇人又是怎样?”多九公暗向旁边指道:“唐兄:你看那个中年老妪,拿着针线做鞋,岂非妇人么?”唐敖看时,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上梳一盘龙鬏儿,鬓旁许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坠八宝金环;身穿玫瑰紫的长衫,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上许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来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 看罢,忍不住扑嗤笑了一声。那妇人停了针线,望着唐敖喊道:“你这妇人,敢是笑我么?”这个声音,老声老气,倒像破锣一般,把唐敖吓的拉着多九公朝前飞跑。那妇人还在那里大声说道:“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你却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你明虽偷看妇女,你其实要偷看男人。你这臊货!你去照照镜子,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你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亏遇见老娘;你若遇见别人,把你当作男人偷看妇女,只怕打个半死哩!” 唐敖听了,见离妇人已远,因向九公道:“原来此处语音却还易懂。听他所言,果然竟把我们当作妇人,他才骂我‘蹄子’:大约自有男子以来,未有如此奇骂,这可算得‘千古第一骂’。我那舅兄上去,但愿他们把他当作男人才好。”多九公道:“此话怎讲?”唐敖道:“舅兄本来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厌火国,又将胡须烧去,更显少壮,他们要把他当作妇人,岂不耽心么?”多九公道:“此地国人向待邻邦最是和睦,何况我们又从天朝来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只管放心。”唐敖道:“你看路旁挂着一道榜文,围着许多人在那里高声朗诵,我们何不前去看看?” 走近听时,原来是为河道壅塞之事。唐敖意欲挤进观看。多九公道:“此处河道与我们何干,唐兄看他怎么?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劳么?”唐敖道:“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于河道丝毫不谙。适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写字都写本处俗字,即如‘囗(上大下坐)’字就是我们所读‘稳’字,‘囗(上不下生)’字就是‘终’字,诸如此类,取义也还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不知此处文字怎样。看在眼内,虽算不得学问,广广见识,也是好的。”分开众人进去,看毕,出来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顺,书法也好;就只有个‘囗(上不下长)’字,不知怎讲。”多九公道:“老夫记得桂海等处都以此字读作‘矮’字,想来必是高矮之义。”唐敖道:“他那榜上讲的果是‘堤岸高囗(上不下长)’之话,大约必是‘矮’字无疑。今日又识一字,却是女儿国长的学问,也不虚此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妇人在内,举止光景,同别处一样,裙下都露小小金莲,行动时腰肢颤颤巍巍;一时走到人烟丛杂处,也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那种娇羞样子,令人看着也觉生怜,也有怀抱小儿的,也有领着小儿同行的。内中许多中年妇人,也有胡须多的,也有胡须少的,还有没须的,及至细看,那中年须的,因为要充少妇,惟恐有须显老,所以拨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这些拔须妇人,面上须孔犹存,倒也好看。但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乾二净,可谓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来面目,必须另起一个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夫记得《论语》有句‘虎豹之鞟’。他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就叫‘人鞟’罢。”唐敖笑道:“‘鞟’是‘皮去毛者也’。这‘人鞟’二字,倒也确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见几个有须妇人,那部胡须都似银针一般,他却用药染黑,面上微微还有墨痕,这人中下巴,被他涂的失了本来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个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记得卫夫人讲究书法,曾有‘墨猪’之说。他们既是用墨涂的,莫若就叫‘墨猪’罢。”多九公笑道:“唐兄这个名字不独别致,并且很得‘墨’字‘猪’字之神。”二人说笑,又到各处游了多时。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来;用过晚饭,等到二鼓,仍无消息。吕氏甚觉着慌。唐敖同多九公提着灯笼,上岸找寻。走到城边,城门已闭,只得回船,次日又去寻访。仍无踪影。至第三日,又带几个水手,分头寻找,也是枉然。一连找了数日,竟似石沉大海。吕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来,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寻,各处探信。 谁知那日林之洋带着货单,走进城去,到了几个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货。及至批货,因价钱过少,又将货单拿到大户人家。那大户批了货物,因指引道:“我们这里有个国舅府,他家人众,须用货物必多,你到那里卖去,必定得利。”随即问明路径,来到国舅府,果然高大门第,景象非凡。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林之洋来到国舅府,把货单求管门的呈进。里面传出话道:“连年国主采选嫔妃,正须此货。今将货单替你转呈,即随来差同去,以便听候批货。”不多时,走出一个内使,拿了货单,一同穿过几层金门,走了许多玉路;处处有人把守,好不威严,来到内殿门首,内使立住道:“大嫂在此等候。我把货单呈进,看是如何,再来回你。”走了进去,不多时出来道:“大嫂单内货物并未开价,这却怎好?”林之洋道:“各物价钱,俺都记得,如要那几样,等候批完,俺再一总开价。”内使听了进去,又走出道:“请问大嫂:胭脂每担若干银?香粉每担若干银?头油每担若干银?头绳每担若干银?”林之洋把价说了。内使走去,又出来道:“请问大嫂:翠花每盒若干银?绒花每盒若干银?香珠每盒若干银?梳篦每盒若干银?”林之洋又把价说了。 内使入去,又走出道:“大嫂单内各物,我们国主大约多寡不等,都要买些。就只价钱问来问去,恐有讹错,必须面讲,才好交易。国主因大嫂是天朝妇人,天朝是我们上邦,所以命你进内。大嫂须要小心!”林之洋道:“这个不消吩咐。”跟着内使走进内殿。见了国王,深深打了一躬,站在一旁。看那国王,虽有三旬以外,生的面白唇红,极其美貌。旁边围着许多宫娥。国王十指尖尖,拿着货单,又把各样价钱,轻启朱唇问了一遍。一面问话,一面只管细细上下打量;林之洋忖道:“这个国王为甚只管将俺细看,莫非不曾见过天朝人么?”不多时,宫娥来请用膳。国王吩咐内使将货单存下,先去回复国舅;又命宫娥款待天朝妇人酒饭。转身回宫。 迟了片时,有几个宫娥把林之洋带至一座楼上,摆了许多肴馔。刚把酒饭吃完,只听下面闹闹吵吵,有许多宫娥跑上楼来,都口呼“娘娘”,嗑头叩喜。随后又有许多宫娥捧着凤冠霞帔,玉带蟒衫并裙裤簪环首饰之类,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把林之洋内外衣服脱的干干净净。这些宫娥都是力大无穷,就如鹰拿燕雀一般,那里由他作主。刚把衣履脱净,早有宫娥预备香汤,替他洗浴。换了袄裤,穿了衫裙;把那一双“大金莲”暂且穿了绫袜;头上梳了鬏儿,搽了许多头油,戴上凤钗;搽了一脸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把牀帐安了,请林之洋上坐。此时林之洋倒像做梦一般,又像酒醉光景,只是发愣。细问宫娥,才知国王将他封为王妃,等选了吉日,就要进宫。 正在着慌,又有几个中年宫娥走来,都是身高体壮,满嘴胡须。内中一个白须宫娥,手拿针线,走到牀前跑下道:“禀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个宫娥上来,紧紧扶住。那白须宫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登时一针穿过。林之洋大叫一声:“疼杀俺了!”往后一仰,幸亏宫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也是一针直过。林之洋只疼的喊叫连声。两耳穿过,用些铅粉涂上,揉了几揉,戴了一副八宝金环。白须宫娥把事办毕退去。接着有个黑须宫人,手拿一匹白绫,也向牀前跑下道:“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把绫袜脱去。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拏着针在线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两足缠过,众宫娥草草做了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穿上。 林之洋哭了多时,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央及众人道:“奉求诸位老兄替俺在国王面前方便一声:俺本有妇之夫,怎作王妃?俺的两只大脚,就如游学秀才,多年未曾岁考,业已放荡惯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众宫娥道:“刚才国主业已吩咐,将足缠好,就请娘娘进宫。此时谁敢乱言!”不多时,宫娥掌灯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足足摆了一桌。林之洋那里吃得下,都给众人吃了。 一时忽要小解,因向宫娥道:“此时俺要撒尿,烦老兄领俺下楼走走。”宫娥答应,早把净桶掇来。林之洋看了,无可奈何。意欲扎挣起来,无如两足缠的紧紧,那里走得动。只得扶着宫娥下牀,坐上净桶;小解后,把手净了。宫娥掇了一盆热水道:“请娘娘用水。”林之洋道:“俺才洗手,为甚又要用水?”宫娥道:“不是净手,是下面用水。”林之洋道:“怎叫下面用水?俺倒不知。”宫娥道:“娘娘才从何处小解,此时就从何处用水。既怕动手,待奴婢替洗罢。”登时上来两个胖大宫娥,一个替他解褪里衣,一个用大红绫帕蘸水,在他下身揩磨。林之洋喊道:“这个玩的不好!诸位莫乱动手!俺是男人,弄的俺下面发痒。不好,不好!越揩越痒!”那个宫娥听了,自言自语道:“你说越揩越痒,俺还越痒越揩哩!”把水用过,坐在牀上,只觉两足痛不可当,支撑不住,只得倒在牀上和衣而卧。 那中年宫娥上前禀道:“娘娘既觉身倦,就请盥漱安寝罢。”众宫娥也有执着烛台的,也有执着漱盂的,也有捧着面盆的,也有捧着梳妆的,也有托着油盒的,也有托着粉盒的,也有提着手巾的,也有提着绫帕的:乱乱纷纷,围在牀前。只得依着众人略略应酬。净面后,有个宫娥又来搽粉,林之洋执意不肯。白须宫娥道:“这临睡搽粉规矩最有好处,因粉能白润皮肤,内多冰麝,王妃面上虽白,还欠香气,所以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加白玉,还从白色中透出一般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闻越爱,越爱越闻:最是讨人欢喜的。久后才知其中好处哩。”宫娥说之至再,那里肯听。众人道:“娘娘如此任性,我们明日只好据实启奏,请保母过来,再作道理。”登时四面安歇。 到了夜间,林之洋被两足不时疼醒,即将白绫左撕右解,费尽无穷之力,才扯了下来,把十个脚指个个舒开。这一畅快,非同小可,就如秀才免了岁考一般,好不松动。心中一爽,竟自沉沉睡去。次日起来,盥漱已罢。那黑须宫娥正要上前缠足,只见两足已脱精光,连忙启奏。国王教保母过来重责二十,并命在彼严行约束。保母领命,带了四个手下,捧着竹板,来到楼上,跪下道:“王妃不遵约束,奉令打肉。”林之洋看了,原来是个长须妇人,手捧一块竹板,约有三寸宽、八尺长。不觉吃了一吓道:“怎么叫作‘打肉’?”只见保母手下四个微须妇人,一个个膀阔腰粗,走上前来,不由分说,轻轻拖翻,褪下里衣。保母手举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连声,痛不可忍。刚打五板,业已肉绽皮开,血溅茵褥。保母将手停住,向缠足宫娥道:“王妃下体甚嫩,才打五板,已是血流漂杵;若打到二十,恐他贵体受伤,一时难愈,有误吉期。拜烦姊姊先去替我转奏,看国主钧谕如何,再作道理。”缠足宫人答应去了。 保母手执竹板,自言自语道:“同是一样皮肤,他这下体为何生的这样又白又嫩?好不令人可爱!据我看来,这副尊臀,真可算得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了!”因又说道:“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是说人的容貌之美,怎么我将下身比他?未免不伦。”只见缠足宫人走来道:“奉国主钧谕,问王妃此后可遵约束?如痛改前非,即免责放起。”林之洋怕打,只得说道:“都改过了。”众人于是歇手。宫娥拿了绫帕,把下体血迹擦了。国王命人赐了一包棒疮药,又送了一盏定痛人参汤。随即敷药,吃了人参汤,倒在牀上歇息片时,果然立时止痛。缠足宫娥把足从新缠好,教他下牀来往走动。宫娥搀着走了几步。棒疮虽好,两足甚痛,只想坐下歇息,无奈缠足宫娥惟恐误了限期,毫不放松,刚要坐下,就要启奏;只得勉强支持,走来走去,真如挣命一般。到了夜间,不时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无论日夜,俱有宫娥轮流坐守,从无片刻离人,竟是丝毫不能放松。林之洋到了这个地位,只觉得湖海豪情,变作柔肠寸断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林之洋两只“金莲”,被众宫人今日也缠,明日也缠,并用药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将脚面弯曲折作两段,十指俱已腐烂,日日鲜血淋漓。一日,正在疼痛,那些宫娥又搀他行走。不觉气恼夹攻,暗暗忖道:“俺林之洋捺了火气,百般忍耐,原想妹夫、九公,前来救俺;今他二人音信不通,俺与其零碎受苦,不如一死,倒也干净!”手扶宫人,又走了几步,只觉疼的寸步难移。奔到牀前,坐在上面,任凭众人解劝,口口声声只教保母去奏国王,情愿立刻处死,若要缠足,至死不能。一面说着,摔脱花鞋,将白绫用手乱扯。众宫娥齐来阻挡,乱乱纷纷,搅成一团。 保母见光景不好,即去启奏。登时奉命来至楼上道:“国主有令:王妃不遵约束,不肯缠足,即将其足倒挂梁上,不可违误!”林之洋此时已将生死付之度外,即向众宫娥道:“你们快些动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于是随着众人摆布。谁知刚把两足用绳缠紧,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将足吊起,身子悬空,只觉眼中金星乱冒,满头昏晕,登时疼的冷汗直流,两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闭口合眼,只等早早气断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挨了片时,不但不死,并且越吊越觉明白。两足就如刀割针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关,左忍右忍,那里忍得住!不因不由,杀猪一般喊叫起来,只求国王饶命。保母随即启奏,放了下来。从此只得耐心忍痛,随着众人,不敢违拗。众宫娥知他畏惧,到了缠足时,只图早见功效,好讨国王欢喜,更是不顾死活,用力狠缠。屡次要寻自尽,无奈众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头上乌云,用各种头油,业已搽的光鉴;身上每日用香汤熏洗,也都打磨干净;那两道浓眉,也修的弯弯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点上血脂,映着一张粉面,满头朱翠,却也窈窕。国王不时命人来看。这日保母启奏:“足已缠好。”国王亲自上楼看了一遍,见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远山。越看越喜,不觉忖道:“如此佳人,当日把他误作男装,若非孤家看出,岂非埋没人才。”因从身边取出一挂真珠手串,替他亲自戴上,众宫人搀着万福叩谢。国王拉起,携手并肩坐下,又将金莲细细观玩;头上身上,各处闻了一遍,抚摸半晌,不知怎样才好。 林之洋见国王过来看他,已是满面羞惭,后来同国王并肩坐下,只见国王刚把两足细细观玩,又将两手细细赏鉴;闻了头上,又闻身上;闻了身上,又闻脸上:弄的满面通红,坐立不安,羞愧要死。 国王回宫,越想越喜。当时选定吉期,明日进宫。并命理刑衙门释放罪囚。林之洋一心只想唐、多二人前来相救,那知盼来盼去,眼看着明日就要进宫,仍是毫无影响。一时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泪也不知流过多少。并且两只“金莲”,已被缠的骨软筋酥,倒像酒醉一般,毫无气力,每逢行动,总要宫娥搀扶。想起当年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状,真似两世人。万种凄凉,肝肠寸断。这日晚上,足足哭了一夜。到了次日吉期,众宫娥都绝早起来替他开脸;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懃。那双“金莲”虽觉微长,但缠的弯弯,下面衬了高底,穿着一双大红凤头鞋,却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头上戴了凤冠,浑身玉佩叮珰,满面香气扑人,虽非国色天香,却是袅袅婷婷。用过早膳,各王妃俱来贺喜,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到了下午,众宫娥忙忙乱乱,替他穿戴齐整,伺侯进宫。不多时,有几个宫人手执珠灯,走来跪下道:“吉时已到。请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国主散朝,以便行礼进宫。就请升舆。”林之洋听了,倒像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只觉耳中嘤的一声,早把魂灵吓的飞出去了。众宫娥不由分说,一齐搀扶下楼,上了凤舆,无数宫人簇拥,来到正殿,国王业已散朝,里面灯烛辉煌。众宫人搀扶林之洋,颤颤巍巍,如鲜花一枝,走到国王面前,只得弯着腰儿,拉着袖儿,深深万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贺。正要进宫,忽听外面闹闹吵吵,喊声不绝,国王吓的惊疑不止。原来这个喊声却是唐敖用的机关。 唐敖自从那日同多九公寻访林之洋下落,访来访去,绝无消息。这日两人分头去访。唐敖寻了半日,回船用饭,因吕氏母女啼哭,正在解劝。只见多九公满头是汗,跑进船上道:“今日费尽气力,才把林兄下落打听出来。”吕氏慌忙问道:“俺丈夫现在何处?究竟存亡若何?”多九公道:“老夫问来问去,恰好遇见国舅府中内使,才知林兄因国王看货欢喜,留在宫内,封为贵妃。因他脚大,奉命把足缠好,方择吉日成亲。今脚已裹好,国王择定明日进宫。”话未说完,吕氏早已哭的晕倒。 婉如一面哭着,把吕氏唤醒,吕氏向唐、多二人叩头,哭哭啼啼,只求“姑爷、九公,救俺丈夫之命”。唐敖命兰音、婉如把吕氏搀起。多九公道:“老夫刚才恳那内使求国舅替我们转奏,情愿将船上货物尽数孝敬,赎林兄出来,虽承内使转求,无奈国舅因吉期已定,万难挽回,不肯转奏。老夫无计可施,只得回来。唐兄可有甚么妙计?”唐敖吓的思忖多时道:“此时吉期已到,恐难挽回。为今之计,惟有且写几张哀怜呈词,到各衙门递去,设遇忠正大臣,敢向国王直言谏诤,救得舅兄出来,也未可知。除此实无别法。”吕氏道:“姑爷这个主意想的不差!他们偌大之国,官儿无数,岂无忠臣?这个呈词递去,必能救得丈夫出来。就请姑爷多写几张,早早递去!”唐敖当时作了哀怜稿儿,托多九公酌定。二人分着写了几张,惟恐耽搁,连饭也不敢吃,随即进城,但遇衙门,就把呈词递进。谁知里面看过,仍旧发出道:“这不干我们衙门之事,你到别处递去。”一连几十处,总是如此。二人饿着跑到日暮,只得回船。吕氏问知详细,只哭的死去活来。娘儿两个,足足哭了一夜。唐敖听着,心如剑刺,东方渐亮,急的瞪目痴坐,无计可施。 多九公走来道:“我们与其在船闷坐,何不上去探听?设或改了吉期,就好另想别法了。”唐敖道:“吉期就在今日,何能更改。即使改了,又有何法?”多九公道:“倘能另改吉期,我们船上货物银钱,也还不少,即到邻邦,船上尽其所有都馈送那国王,恳其代为转求;设或他看邻邦分上,情不可却,放林兄出来,也未可知。”吕氏在内听了,早又带泪出来道:“此计甚好,就求速速上去打听!”唐敖只得答应,同多九公进城。只听四处纷纷传说:今日国主收王妃进宫,释放罪囚,各官都叩贺去了。二人听了,更觉心冷如冰。多九公叹道:“你听这话,还探听甚么!只好回去劝劝他们。如今木已成舟,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唐敖道:“这两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至亲相关,心中已如针刺;此刻回去,他们听见一无指望,更要恸上加恸,教人听着,何能安身。我们只好在此走走,暂且躲避躲避。”多九公只得点头,又向前行。不知不觉,天已正午。多九公道:“此时腹中甚饿,路旁有个茶坊,我们何不进去吃些点心,充充饥也好。”说罢,进去拣副座儿坐了,倒了两碗茶,要了两样点心。只见有个起课的走来。唐敖一时无聊,因在课桶内抽了一签,递了过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把签递给起课的看了,随即起了一课道:“此课‘红鸾’发现,该有婚姻之喜。可惜遇了‘空亡’,未免虚而不实,将来仍是各栖一枝,不能鸾凤和鸣。不知尊嫂所问何事?”唐敖道:“我问这段婚姻,可能不成?此人现在难中,可逃得出么?”起课的道:“刚才我已说过:婚姻虚而不实,断难成就。此人灾难已满,指日即有救星;就只要脱火坑,还须耽搁十日。”唐敖付了课资,起课的去了。多九公道:“林兄灾难既满,为何还须十日方离火坑?”唐敖道:“此话离离奇奇,令人不解。”吃过点心,付了茶资,信步走出。 远远有许多人簇拥着走来,二人迎上观看,原来是些人夫担着几十担礼物过去。多九公道:“后面那个押礼的,就是国舅内使,不知到何处送礼去?”唐敖道:“上面俱用锦袱盖着,自然是送国王的了。”多九公忙去打听,回来满面愁容道:“唐兄:你道国舅这礼送给那个的?原来却是送给林兄的。”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那送礼人说:国舅因今日王妃进宫,送这礼物,预备王妃赏赐宫人。岂非送给林兄么?”唐敖听了,只急的抓耳搔腮。再望望,太阳业已西坠,各处官员,都乘轿马叩贺回来;那些罪囚,一个个也都喜笑而归。不多时,国舅送礼人夫,也都挑着空担回去。 二人见天色己晚,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回归旧路。唐敖道:“刚才那起课的说:指日就有救星。若过了今日他还救得出么?”多九公摇头道:“今日如果进宫,生米做成熟饭,岂有挽回之理。”唐敖道:“我刚才也是这样想。若据起课所言,似乎今日又有救星,究竟不知怎样挽回?再四思想,测度不出。大约那起课的不过信口胡谈,偏遇我们只想挽回,也不管事已八九,还要胡思乱想,可谓‘痴人说梦’了。但舅兄如此好人,将来竟作异乡之鬼,这样结局,能不令人伤感!”多九公听了,也是叹息不止。 信步行来,又到张挂榜文处。唐敖道:“我们初到此地,舅兄上去卖货,小弟同九公上来,曾见此榜。那知在此耽搁多日,遭此飞灾。这些时,不知舅兄怎样受罪,如何盼望!”一面说着,不觉滴下泪来。猛然心内一急,低头想了一想,走上前去,把榜揭了下来,多九公摸不着唐敖是何主见,当着众人,拦又拦不得,问又问不得,惟有望着发愣。那些看守人役,上前问道:“你是何处妇人,擅揭此榜?那榜上的话,你可看明?”此时众百姓闻得有人揭榜,登时四方轰动,老老少少,无数百姓,都围着观看。唐敖看见人众,因朗声发话道:“我姓唐,乃天朝人氏,从外洋至此。治河一道。我们天朝无人不晓。今路过贵邦,因见国王这榜,备言连年水患,人民被害,如邻邦君王治得河道,小民得免水患,情愿纳贡臣服;若邻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财宝禄位,悉听择取:说的甚觉诚恳。因此不辞劳瘁,特来治河,与你们除患,……”话未说完,早有许多百姓,挨挨挤挤,都跪在地下,口口声声,只求天朝贵人大发慈心,早赐救拔。唐敖道:“你们诸位请起。我虽能治河,但财宝禄位,我们天朝那样不有?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们依我一事,我就即日兴工。”众百姓都起来道:“不知贵人所说何事?”唐敖道:“小可有个妻舅,前因卖货进宫,现被国王立为王妃。闻得吉期定于今日。你们如要治河,大家即到朝前哭诉,放了此人,我即兴工。如国王不以民命为重,不肯放他,纵让财宝如山,我亦不愿,只好回乡去了。”说话间,那围着看的人,密密层层,就如人山人海一般。一闻此言,只听得发了一声喊,不约而同,齐向朝门而去。那些人役,也都去回本官。 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边问道:“唐兄果然晓得治河么?”唐敖道:“小弟并未做过外工朋友,那知治河!”多九公道:“你既不谙,为何把榜揭了?设或修治不妥,虚费他的帑项,岂不连我们也弄出未完么?”唐敖道:“小弟此番揭榜虽觉孟浪,但因要救舅兄,不得已做了一个‘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之计,实是无可奈何。此时众百姓前去,大约国王难违众情,必是暂缓吉期。明日小弟看过河道,只好设法酌量。倘舅兄五行有救,自然机缘凑巧,河道成功;如光景不佳,不能结局,即烦九公将船上货物馈送邻邦,求其拯救:只此便是良策。”多九公听着,只是皱眉摇头。登时有看榜人役,备了轿马,把唐敖送到迎宾馆。多九公只得充作仆人,跟在后面。早有管事人预备酒饭,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二人正在饥饿,且饱餐一顿。饭后,多九公上船送信,暂安吕氏之心。回到宾馆,仍同唐敖静候佳音。那些百姓听了唐敖之言,一时聚了数万人,齐至朝门,七言八嘴,喊声震耳。 国王正受嫔妃朝贺,忽闻此声,惊疑不止,只见宫人进来奏道:“国舅有要事面奏。”国王即命众人暂避,把国舅传进。国舅行礼毕,就把“天朝妇人揭榜,能修河道,因主上把他亲戚立为王妃,意欲恳求释放,才能兴工。众百姓现在聚了数万人,齐集朝门,吁求主上俯念数十万生灵为重,释放此人,以便即日兴工,救拔生民,以免涂炭”等话,奏了一遍。国王道:“我国向例:凡庶民人家,从无再醮之妇,何以孤家身为人君,反令王妃违此定例呢?”国舅道:“刚才臣已剀切晓谕:‘向来国中庶民,既婚后尚且不准改节,何况君上乃一国之主,岂有放回王妃之理?’说之至再。奈众百姓因吉期虽是今日,但王妃尚未进宫,与业已进宫不同,所以才敢吁恳施恩。”国王听了,无言可答。忖了多时道:“既如此,卿就出去回复众民,说寡人业已进宫,今日不能启奏,到了明日,木已成舟,众百姓也不能求我释放,我也有词可托了。”国舅再三恳求,无奈国王执意不肯,只得退出,回复众人。众百姓听了,惟恐到了明日,就难挽回,登时鼓噪,乱乱轰轰,喊成一片。国王听见外面如此,心中着实害怕,明知自己理亏,意欲释放,又难割舍。想了多时,忽听外面人声渐渐闹进宫来,不觉发恨道:“索性给他‘一不做二不休’罢!”因命值殿尉官,率领军兵十万,立时征剿。尉官奉命,立刻点兵,只听四面枪炮声震的山摇地动。众百姓那里肯退,都说:与其日后丧在鱼鳖之口,不如今日被国主杀了,倒也干净。哭哭啼啼,更觉喊声震天。国舅见百姓势头已急,惟恐人多激变,吩咐众兵无许动手伤人,随又再三劝众百姓道:“尔等只管散去。老夫自然替你们转奏,务将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明日府中候信,老夫自有道理。”百姓听了,这才慢慢散去。尉官把兵收了。 国王见众百姓已散,随即进宫,命林之洋并肩坐了。映着灯光,复又慢闪俊目,细细观看,只见林之洋体态轻盈,娇羞满面,愁锁蛾眉,十分美貌。看罢,心中大喜。忙把自鸣钟望了一望,因娇声说道:“你同我已订‘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为何面带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际,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场。你今做了我国第一等妇人,你心中还有甚么不足处?你日后倘能生得儿女,你享福日子正长。你与其矫揉造作,装作男人;你倒不如还了女装,同我享受荣华。我们且饮两杯。”吩咐摆宴。又向宫人赐了许多珠宝金银之类。不多时,酒席齐备。 众宫娥斟了一杯喜酒,教他奉敬国王。林之洋此时心如死灰,一时想起妻女,就如万箭攒心;兼之一连数日,茶饭不吃,精神恍惚,四肢无力,把杯接在手中,只觉战战兢兢,浑身发抖,那个酒杯倒像千斤之重,那里递得过去。正在勉强,只觉四肢发酸,把手一松,当郎郎酒杯落在桌上。宫娥拾过,又斟一杯,林之洋接着,心中更觉发慌,登时又把酒洒了。众宫娥只得替他代敬国王。国王命人也与林之洋斟了一杯,放在唇边,只得勉强饮了,随后又是一杯,以为成双之意。 林之洋素日酒量虽大,无如近来腹中空虚,把酒饮过,只觉天旋地转,幸而还未醉倒。国王又饮数杯,命人把表取过看了一看,吩咐撤去筵席。霎时桃腮带笑,醉眼朦胧,嘻嘻笑道:“天不早了,我同你睡罢。”众宫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裙宽了,又把首饰除去。国王也宽了外面衣服,伸出一双玉手,十指尖尖,把林之洋手腕携住,上了牙牀,放下鲛绡帐,竟自睡了。 这里国王业已成亲。唐敖还在迎宾馆,痴心妄想,另改吉期。等来等去,吃了晚饭,还无信息。正在盼望,恰好有几个年老百姓从朝中回来,把尉官点兵征剿各话说了。唐敖这才知其详细,只吓的惊慌失色。多九公道:“刚才唐兄说国王必是暂缓吉期,那知全出意料之外,并且大动干戈,用兵征剿。看这光景,国王只知好色,不以民命为重。过了今日,我们只好且充外工朋友,替他修理河道,弄点修金。若想林兄回来,只怕难了。”唐敖只急的抓耳挠腮。只见国舅那边差了内使,押送铺盖过来;又拨许多人役伺候。内使道:“我家国舅命我多多致意贵人:今日天晚,不能过来;明日上朝见过国主,就来面商修治河道。贵人在此,诸多简慢,只好当面再来请罪。”说罢,同几个庶民都去了。 次日,守候国舅,一直等到夜深,也不见来。多九公又去打听,原来众百姓已将国舅府围的水泄不通,在那里候信。唐敖这一夜更不曾合眼。次日清晨起来,多九公道:“唐兄,你看: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了。据老夫看来:若象这样,只怕我们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林兄同国王成亲,今已两日。再过几日,倘恭喜怀了身孕,你是国王的妻妹婿,这样好亲戚,岂不要送喜蛋么?”唐敖急的无计可施,惟有专候国舅之信。 谁知国舅自从那日安顿众百姓,次日上朝,国王只推有病,总不见面。把个国舅急的走出走进,毫无主意。并闻府中已被众百姓团团围住,专等治河回音,更觉着急,又不敢回府。又恐唐敖走脱,因派许多兵役在城门把守。又差人时刻送酒送菜到迎宾馆去,又挑了几担鱼肉鸡鸭之类送到唐敖船上,无非遮人耳目,恐怕冷落之意。当日就在朝堂住了。 第二日,天将发晓,国王起来,大为不乐,将国舅宣来问道:“那揭榜妇人可在么?”国舅奏道:“此人现在宾馆,因国主没有示下,大约今日就要回去。” 国王道:“他果能治河。我念生灵为重,原可施恩把王妃释放。不知他治的究竟如何。莫若着他河路治好,再放王妃回去。倘修治不善,不能完功,虚费银两,即将王妃留在此处,日后照数拿银来赎。国舅以为何如?”国舅听了,满心欢喜道:“主上如此办理,既不虚糜帑项,又安众民之心;倘河道成功,也除通国大患:真是一举两便。”国王道:“你就照此办去。” 国舅来至迎宾馆,见了唐敖,彼此叙了寒温。原来这位国舅姓坤,年纪不满五旬,声音面貌,宛如太监。二人茶罢。国舅道:“昨日众百姓齐集朝门,备言贵人因念敝邦水患,特来救援。老夫适值朝中有事,不能趋陪,多有得罪,尚望海涵!至令亲因在王府卖货,忽染重恙,现在仍未获痊,俟略将养,自然即送归舟。至立王妃之说,系小民讹传,断断不可轻信。但治河一事,不知贵人有何高见?”唐敖道:“贵邦河道受病之由,小子尚未目睹,不敢谬执臆见。若论大概情形,当年治河的,莫善于禹。吾闻禹疏九河,这个‘疏’字,却是治河主脑:疏通众水,使之各有所归,所谓‘来有来源,去有去路’。根源既清,中无壅滞,自然不至为患了。此小子愚昧之见,将来看过河道,尚望国舅大人指教。”国舅听了,连连点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国舅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贵人所言这个‘疏’字,顿开茅塞,足见高明。想来敝邦水患,从此可以永绝了。老夫还要回去复命,暂且失陪,明日再来奉陪去看河道。”吩咐人役预备酒宴,小心伺候。乘舆呵殿而去。多九公道:“林兄之事,若据前日用兵征剿光景,竟是毫无挽回;今日据国舅之言,又象林兄不久就要回来。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亲?令人不解。”唐敖道:“大约此事全亏众百姓之力。国王恐人众作乱,所以暂缓吉期,也未可知。” 多九公道:“这且慢慢再去打听。第治河一事,关系非轻,倘有疏虞,不但林兄不能还乡,就是我们也不知如何结局。老夫颇不放心。明日看过河道,唐兄究竟是何主见?”唐敖道:“这个河道,其实看也罢,不看也罢。小弟久已立定一个主意。我想:河水泛滥为害,大约总是河路壅塞,未有去路,未清其源,所以如此。明日看过,我先给他处处挑挖极深,再把口面开宽,来源去路,也都替他各处疏通。大约河身挑挖深宽,自然受水就多,受水既多,再有去路,似可不致泛滥了。”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难道他们国中就未想到么?”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们,我唤了两个人役,细细访问。此地向来铜钱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谋为不轨;国中所用,大约竹刀居多,惟富家间用银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好在我们船上带有生铁,明日小弟把器具画出样儿,教他们制造。看来此事尚易成功。”多九公道:“原来此地铜铁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处药店所挂招牌,俱写‘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药品,自应切片,怎么倒用牙咬?腌臜姑且不论,岂非舍易求难么?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听唐兄之言,无怪要用牙咬了,我们家乡药店虽用刀切,招牌亦写‘咬咀’字样,虽系遵着古人医书,谁知这故典却出在女儿国的。” 次日,国舅陪唐敖出城看河。一连两日。看毕回来,唐敖道:“连日细看此河受病处,就是前日所说那个‘疏’字缺了。以彼处形势而论:两边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浅,形像如盘,受水无多,以至为患。这总是水大之时,惟恐冲决漫溢,且顾目前之急,不是筑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并不预为设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势略大,又复培壅。以致年复一年,河身日见其高。若以目前形状而论,就如以浴盆置于屋脊之上,一经漫溢,以高临下,四处皆为受水之区,平地即成泽国。若要安稳,必须将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冲决,再加处处深挑,以盘形变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国舅道:“贵人所论河道受病情形,恰中其弊,足见天朝贵人留心时务,识见高明。至浴盆屋脊之说,尤其对症,真是指破迷团。惟求贵人大发恻隐,早赐拯拔,免敝邦‘屋脊’之祸,水由地中行,永庆安澜,得免涂炭,不独苍生感戴,即敝邦国主,亦当铭感不忘,但挑挖深通,不知天朝向来用何器具?尚求指教。” 唐敖道:“敝处所用器具甚多,无如贵邦铜铁甚少,无从措办。‘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既一无所有,纵使大禹重生,亦当束手。幸而我们船中带有钢铁,制造尚易。第河道一时挑挖深通,使归故道,施工甚难。盖堤岸日积月累,培壅过高,下面虽可深挑,而出土甚觉费事;倘能集得数十万人夫,一面深挑,一面去其堤岸,使两岸之土不致壅积,方能易于藏事。不知人夫一时可能齐集?”国舅道:“若讲人夫,贵人只管放心。此地河道,为患已久,居民被害已深,闻贵人修治河道,虽士商人等,亦必乐于从事;况又发给工钱饭食,那些小民,何乐不为?但还有一事:昨日所看此河东首刷淤之处,贵人曾言彼处当年办理不善,以致淤沙停积,水无去路,因而不时为患。其受病之由,尚求指教。” 唐敖道:“凡河有淤沙,如欲借其水势顺溜刷淤,那个河形必须如矢之直,其淤始能顺溜而下。昨看那边河道到了刷淤之处,河路不直,多有弯曲,其淤遇弯即停,何能顺溜而下?再者:刷淤之处,其河不但要直,并且还要由宽至窄,由高到低,其淤始得走而不滞。假如西边之淤要使之东去,其西这口面如宽二十丈,必须由西至东,渐渐收缩,不过数丈。是宽处之淤,使由窄路而出,再能西高东低,自然势急水溜,到了出口时,就如万马奔腾一般,其淤自能一去无余。今那边刷淤之处,不但处处弯曲,而且由窄至宽,事机先已颠倒,其意以为越宽越畅;那知水由窄处流到宽处,业已散漫无力,何能刷淤?无怪越积越厚,水无去路了。” 国舅连连点头道:“贵人高论,胜如读《河渠书》、《沟洫志》。但开工吉期,定在何时?以便启奏国主,谕令该管各官早为预备。”唐敖道:“此时必须先造器具。明日国舅多派工匠过来。俟器具造齐,再择吉期开工。”国舅点头,即命随从速传工匠,明早伺候;并多派人役,听候差遣。说罢别去。唐敖将器具样儿画了,并托多九公照应把铁发来。次日,许多工人传到,唐敖把样儿取出,一一指点,登时开炉打造。众工人虽系男装,究竟是些妇女,心灵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汉,任你说破舌尖,也是茫然;这些工人,只消略为指点,全都会意。不过两三日,都造齐备。择了开工吉期。 是日,国舅同至河边。唐敖命人逐段筑起土坝。先把第一段之水车到第二段坝内,即将第一段挖深通;就把第二段土坝推倒,将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内,再挑第三段;逐段都动起工来,总是尽力深挑。后来所挖之土,一时竟难上岸,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内,用辘轳搅上,每取土一筐,要费许多气力,好在众百姓年年被这水患闹怕,此番动工,举国之人,齐来用力,一面挑河,一面起堤,不上十日,早已完工。又把各处来源去路,也都挑挖疏通。这里唐敖指点监工,那众百姓见他早起晚归,日夜辛勤,人人感仰。早有几个老者出来攒凑银钱,仿照唐敖相貌,立了一个生祠;又竖一块金字匾额,上写“泽共水长”四个大字。 此事传入宫内,早有一位世子把这情节对林之洋说了。原来林之洋那日同国王成亲,上了牙床,忽然想起:“当日在黑齿国,妹夫同俺顽笑,说俺被女儿国留下。今日果然应了。这事竟有预兆。那时九公曾说:‘设或女儿国将你留下,你却怎处?’俺随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给他一概弗得知。’这话也是无心说出,其中定有机关。今日国王既要同俺成亲,莫若俺就装作木雕泥塑,给他们弗得知,同他且住几时,看他怎样。”因存这个主见,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一时想起妻子,身如针刺,泪似涌泉。又想自从到此,被国王缠足、穿耳、毒打、倒吊,种种辱没,九死一生。这国王恁般狠毒,明是冤家对头,躲还躲不来,怎敢亲近!如此一想,灯光之下,看那国王虽是少年美貌,只觉从那美貌之中,透出一股杀气;虽不见他杀人,那种温柔体态,倒像比刀还觉利害。越看越怕,惟恐日后命丧他手,更是心冷如冰,体软如绵。一连两夜,国王费尽心机,终成画饼。虽觉扫兴气恼,因河道一事,究竟牵挂,不敢把他奈何。后来同国舅议定治河一事,思来想去,留此无用,只得将他送归楼上,索性把缠足、抹粉一切工课也都蠲了,林之洋得了这道恩赦,虽未得归故乡,暂且脚下松动。就只不知将来可能放归,又不知前日众百姓为何喧嚷,细问宫娥,都是支吾。 这日正在思乡垂泪,有个年轻世子走来下拜道:“儿臣闻得天朝有位唐贵人来此治河,俟河道治好,父王即送阿母回去。儿臣特地送信,望阿母放心。”林之洋把世子搀起细问,才知揭榜一事。因垂泪道:“蒙小国王念俺被难,前来送信。俺林之洋倘骨肉团圆,惟有焚香报你大德。俺妹夫河道治完,还求送俺一信。更望在老国王跟前,替俺美言,早放俺回去,便是俺救命恩人了。”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泪道:“阿母不须悲伤。儿臣再去探听,如有佳音,即来送信。”说罢去了。林之洋自从国主送回楼上,众宫娥知他日后仍回天朝,并非本国王妃,那个肯来照管,往往少饭无茶,十分懈怠。幸亏世子日日前来照应,茶饭始得充足。 林之洋深为感激。不知不觉,将及半月,两足虽已如旧,但穿上男鞋,竟瘦了许多。这日世子匆匆走来道:“告禀阿母:唐贵人已将工程办完。今日父王出去看河,十分欢喜,因唐贵人乃天朝贵客,特命合朝大臣,许多鼓乐,护送归舟,并送谢仪万两。闻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儿臣探听真实,特来送信。”林之洋欢喜道:“俺自老国王送回楼上,蒙小国王百般照应,明日回去,不知甚时相见,俺林之洋只好将来再报大情。” 世子见左右无人,忽然跪下垂泪道:“儿臣今有大难,要求阿母垂救!如念儿臣素日一点孝心,大发恻隐,儿臣就有命了。”林之洋忙搀起道:“小国王有甚大难?快告俺知。”世子道:“儿臣自从八岁蒙父王立储,至今六载。不幸前岁嫡母去世,西宫阿母专宠,意欲其子继立,屡次陷害儿臣,幸而命不该绝。近日父王听信谗言,痛恨儿臣,亦有要杀儿臣之意。此时若不远走,久后必遭毒手。况父王指日即往轩辕祝寿,内外臣仆,莫非两宫羽翼;儿臣年纪既幼,素日只知闭户读书,又无心腹,安能处处防备?一经疏虞,性命难保。阿母如肯垂怜,明日回船,将儿臣携带同去。倘脱虎穴,自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林之洋道:“俺们家乡风俗与女儿国不同,若到天朝,须换女装。小国王作男子惯了,怎能改得?就是梳头、裹脚,也不容易。”世子道:“儿臣情愿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跟着阿母,粗衣淡饭,我也情愿。”林之洋道:“俺带小国王同去,宫娥看见,这便怎处?莫若等俺回船,小国王暗地逃去,岂不是好?”世子听了,连连摇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世子摇头道:“儿臣无事不能出宫;即使出去,亦有护卫,何能一人上船。好在近日众宫娥不来伺侯,明日阿母上轿,儿臣暗藏轿内,即可出去。务望阿母携带!”林之洋道:“只要小国王办的严密,俺自遵命。”到了次日,国王命人备轿送林之洋回船,并命众宫娥替林之洋改换男装,伺候上轿。世子在旁看见人众,惟有垂泪,十分着急,忙到轿前附耳道:“此时耳目众多,不能同去。儿臣之命,全仗阿母相救。若出十日之外,恐不能见阿母之面。儿臣住在牡丹楼,切须在意!”送了几步,哽咽而去。 林之洋回到船,原来国王昨日备了鼓乐,已将唐敖、多九公护送回来。此时林之洋见了唐、多二人,惟有再三拜谢;吕氏、婉如、兰音,也都相见,真是悲喜交集。林之洋道:“妹夫到海外原为游玩,那知是俺救命恩人。俺在那里受罪,本要寻死,因得梦兆,必有仙人相救,俺才忍耐。今仙人还不赏光,却亏妹夫救俺出来。”多九公道:“这是林兄吉人天相,所以凑巧得唐兄同来。当日路过黑齿,唐兄曾有‘以德报德’之话,今日果然应了。可见林兄这场灾难,久有预兆,我们何能晓得。”唐敖道:“舅兄为何步履甚慢?难道国王果真要你缠足么?” 林之洋见问,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愧恨道:“他把俺硬算妇人做他的老婆也罢了,偏偏还要穿耳、缠足。俺这两脚好象才出阁的新妇,又象新进馆的先生,这些时好不拘束。偏那宫人要早见功,又用猴骨熬汤,替俺熏洗。今虽放的照旧,奈被猴骨洗的倒像多吃两杯,只觉害酒软弱,至今还是无力。当日上去卖货,曾有一个喜蛛落在脚上,那知却是这件喜事!”婉如道:“爹爹耳上还有一副金环,俺替你取下来。”林之洋道:“那穿耳宫娥也不顾死活,揪着耳朵就是一针,今日想起,俺还觉痛。这总怪厌火国囚徒把俺胡须烧去,嘴上光光的,国王只当俺年轻,才有这番灾难。闻得国王昨日送妹夫回船,还有谢仪一万两,可送来么?”唐敖道:“久已送来。舅兄何以得知?”林之洋将世子屡次送信、诸事照应,并后来求救各话,备细说了。 唐敖道:“世子既有患难,我们自应设法救他;况待舅兄如此多情,尤当‘以德报德’。且世子若非情急,岂肯把现成国王弃了,反去改换女装,投奔他邦之理?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方可起身,九公以为如何?”多九公道:“‘以德报德’,自应如此。但如何设法,必须商酌万全,才好举行。林兄在宫多日,路径最熟,可有妙计?”唐敖道:“这位世子可象歧舌世子?如会骑射,就易设法了。”林之洋道:“世子虽是男装,他是女人,未必晓得骑射。妹夫如真心救他,俺倒有计,除了妹夫,别人都不能。”唐敖道:“此等仗义之事,用着小弟,无不效劳。不知是何妙计?”林之洋道:“据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将俺驮上,一同撺进王宫,将他救出,岂不是好?”唐敖道:“王宫甚大,世子住处,舅兄知道么?”林之洋道:“世子送俺时,他说住在牡丹楼。他们那里牡丹甚高,到了开时,都是登楼看牡丹。俺们到彼,只检牡丹多处找他,自然见面了。”唐敖道:“今晚且同舅兄撺进王宫,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多九公道:“林兄因感世子之情,唐兄只知惟义是趋,都是忿不顾身,竟将王宫内院视为儿戏。请教二位:彼处既是宫院,外面岂无兵役把守?里面岂无人夫巡逻?二位进去,设被捉获,不知又有什么良策?据老夫愚见,还需慢慢商量。如此大事,岂可造次!”唐敖道:“小弟同舅兄至彼,自然加意小心,相机而行,岂敢造次。九公只管放心。” 到了下午,用过晚饭,唐敖身上换了一件短衣;林之洋也把衣服换了。因向日所穿旧鞋甚觉宽大,即命水手上去另买一双合脚的。结束停当,天已昏黑。吕氏恐丈夫上去又惹是非,再三苦劝,林之洋那里肯听,即同唐敖别了多九公,踱进城来。走了多时,到王宫墙下。四顾无人,唐敖驮了林之洋,将身一纵,撺上墙头,四处眺望。只听里面梆铃之声,络绎不绝。随即越过几层高墙,梆铃之声,渐觉稀少。唐敖轻轻道:“舅兄,你看:此处鸦雀无闻,甚觉清静,大约已到内院了。”林之洋道:“迎面这些树木,想是牡丹楼,俺们下去看看。”唐敖随即撺入院内。林之洋轻轻跳下,方才脚踹实地,不防树林跳出两只大犬,狂吠不止,将二人衣服咬住。那些更夫闻得犬吠,一齐提着灯笼,如飞而至。唐敖措手不及,连忙摔脱恶犬,将身一纵,撺上高墙。 众人赶到林之洋跟前,提灯照道:“原来是为女盗。”内中有个宫人道:“你们不可胡说!这是国王新立王妃,不知为何这样打扮?夤夜至此?必有缘故。国主正在夜宴,且去奏闻,请令定夺。”随即启奏,立刻带到艳阳亭。国王一见,登时把怜香惜玉之心,又从冷处热转过来道:“孤家已命人送你回去,此时你又自来,是何意见?”林之洋见问,无言可答,惟有发愣。国王笑道:“我知你意了:你舍不得此处富贵,又来希冀孤家宠幸。你既有此美意,我又何必固却。只要你从此将足缠小,自然施恩收入宫内。你须自己要好,莫像从前任性,将来自有好处。”吩咐宫人即送楼上,改换女装,仍派从前宫娥,照旧伺侯,俟足缠好,随即奏闻,以便择吉入宫。众宫娥答应,将林之洋搀到楼上,香汤沐浴,换了衣履,仍旧梳头、缠足。 林之洋忖道:“今日虽又被难,喜得妹夫未被捉获。他今撺在墙上,必探俺的住处,前来相救。俺且用话把宫人惊吓惊吓,省得两足又要吃苦。”因说道:“俺今日情愿进宫,恨不能两足缠小,好同国王成亲;不劳诸位混来动手。你们待俺有情义,俺日后进宫也有情义;你们待俺利害,少不得俺有报仇日子!俺要得起时来,莫讲你们几个臭宫娥,就是各宫王妃,俺要他命,他也脱不过的。”众宫娥听了,因想起当日启奏打肉各事,惟恐记恨,一齐叩头,只求王妃高抬贵手,莫记前仇。林之洋道:“俺只论以后,不讲从前。你们莫怕,只管起来。你们教俺莫记前仇,只要依俺三件事。”众宫娥立起道:“任凭多少,奴婢无有不遵。不知那三件?只管吩咐。”林之洋道:“第一件:缠足、搽粉各事,俺自动手,不准你们费心。可依得?”众人道:“依得。”林之洋道:“第二件:世子如来同俺说话,不劳你们立在眼前。可依得?”众人道:“依得。请问第三件呢?”林之洋道:“这里楼房许多,你们另住一间,不要同俺一房。这件可依得?”众人听了,都默默无言。林之洋道:“想是怕俺一人在内,夜间逃走?也罢,俺在里间居住,你们都在外间。里间楼窗,每到夜晚,你们上锁,将钥匙领出。这样严紧,难道还不放心?俺要逃走,今日也不来了。”众宫娥听了,都一齐应道:“这件也依得。”于是忙忙乱乱,各去张罗牀帐。林之洋假意用力把脚裹了,众人这才放心。天有二更,众宫娥把楼窗锁好,领了钥匙,各去睡了,不多时,齁声如雷。 将及三鼓,林之洋睡在牀上,忽听楼窗有人弹指声,忙到窗前,轻轻问道:“外面是妹夫么?”唐敖道:“我自从摔脱恶犬,撺在高墙,后来见众人把你送到楼上,我也就跟来。此时众人已睡,你作速开门,随我回去。”林之洋道:“楼窗上锁,不能开放;若惊醒他们,加意防备,更难脱身。据俺主意:妹夫且去,明日俺同小国王商量计策。你只看楼上挂有红灯,即来相救。速速去罢!”唐敖答应。只听嗖的一声去了。 次日世子闻知,前来探望。林之洋告知详细。世子不觉感激涕零道:“恰好明日乃儿臣诞辰,阿母可吩咐宫娥备宴与儿臣庆寿,将宴送至儿臣那边,自有道理。”林之洋点头,即命宫人预备送去。天将掌灯,世子命宫人邀楼上众宫娥前去吃酒。众人闻世子赏宴,个个欢喜,都要争去;林之洋随命众人去了。世子见宫娥全到,忙到楼上,开了楼窗,挂起红灯。忽从房上撺进一人。世子知是唐敖,连忙倒身下拜。唐敖忙搀起道:“这位莫非就是世子么?”林之洋连连点头。唐敖道:“事不宜迟,我们走罢。”于是把林之洋驮在背上,怀中抱了世子,将身一纵,跳在墙上;一连越过几层高墙,才撺到宫外。放下世子,林之洋也从肩上跳下。幸有微月上升,尚不甚黑,三人一齐趱行,越过城池,来至船上,见了多九公,随即开船。世子换了女装,拜林之洋为父,吕氏为母;见了婉如、兰音,十分相契。多九公问起名姓,才知世子姓阴,名若花。唐敖听见“花”字,猛然想起当日梦中之事。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唐敖闻世子名叫若花,不觉忖道:“梦神所说十二名花,我到海外,处处留神,到今一无所见。惟所遇女子,莫不以花木为名。即如:妩儿又名蕙儿,红红又名红薇,亭亭又名紫萱;其余如廉锦枫、骆红蕖、魏紫樱、尹红萸、枝兰音、徐丽蓉、薛蘅香、姚芷馨之类,并无一人缺了花木。我正忖度莫决。今日忽然现出‘若花’二字,莫非从此渐入佳境?倒要留意了。” 次日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偶然说起:“那日同国王成亲,亏俺给他一概弗得知,任他花容月貌,俺只认作害命钢刀,若不捺了火性,那得有命回来。”唐敖道:“据这光景,舅兄竟是柳下惠坐怀不乱了。”林之洋道:“俺本以酒为命。自从在他楼上,恐酒误事,酒到跟前,如见毒药一般,随你甚等美酒,俺也不吃。就只进宫那日,俺要借着装醉,吃了两杯,除此并无一滴入口。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么?”多九公道:“当日禹疏仪狄,绝旨酒,今林兄把酒视如毒药,如此说来,尊驾又学大禹行为了。” 林之洋道:“他们国中以金钱为贵。俺进宫第二日,国王命宫人赐俺珠宝,并命收掌金钱宫人每月送俺金钱一担,随俺用度。俺看那钱就如粪土一般,并不被他打动。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么?”唐敖道:“当日王衍一生从不言钱,他的妻子故意将钱放在房中,挡住走路,意欲逼他说出一个钱字。谁知王衍看见,因堵住走路,教他妻子把‘阿堵物’拿开,毕竟总不言钱。无非嫌他铜臭,所以绝口不谈。那知今人一经讲起银钱,心花都开,不但不嫌他臭,莫不以它为命;并且历来以命结交他的,也就不少。你只看那钱字身傍两个‘戈’字,若妄想亲近,自然要动干戈,闹出人命事来。今舅兄把他视如粪土,又是王衍一流人物了。” 林之洋道:“俺在楼上被他穿耳、毒打、倒吊,这些魔难,不过一时,都能耐得。最教俺难熬的,好好两只大脚,缠的骨断筋折,只剩枯骨包着簿皮,日夜行走,十指连心,疼的要死。这般凌辱,俺能忍受逃得回来,只怕古人中要找这样忍耐的也就少了。”多九公道:“当日苏武出使匈奴,吃尽千辛万苦,数年之久,方能逃回,也算受尽苦楚了。”林之洋道:“俺讲的并非这个:要请问受人百般凌辱,能够忍耐的,不知古人中可有一个?”唐敖道:“若讲能够忍耐的,莫若本朝去世不久的娄师德了:他告诉兄弟,教他唾面自干。人唾他面,他能听其自干,可见凡事都可忍耐。以此而论:舅兄又是娄师德一流人物了。” 多九公道:“林兄把这些都能看破,只怕还要成仙哩。”唐敖笑道:“九公说的虽是,就只神仙从未见有缠足的,当日有个赤脚大仙,将来只好把舅兄叫作‘缠足大仙’了。” 三人说说笑笑,行了几时。这日,唐敖立在柁楼,远远望去,只见对面霞光万道,从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多九公把罗盘看一看道:“唐兄:前面已到轩辕国。此是西海第一大邦,我们要畅游几日了。”当时到了轩辕,将船泊岸。林之洋脚已养好,自去卖货。唐、多二人上岸,远远望那城郭,就如峻岭一般,巍巍荡荡,景象非凡。唐敖道:“城郭离此还有若干路程?”多九公道:“前面有座玉桥,过了玉桥,穿过梧林,不过三四里,就可到了。”不多时,步过玉桥,迎面无数梧桐,一望无际,桐林之内,俱是凤凰来往飞腾。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轩辕之邱,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果然不错。”只见那边有对凤凰,来来往往,一上一下,盘旋飞舞,就如锦绣一般。越看越爱,不觉赞好道:“前在麟凤山虽见凤凰,却未看他飞舞;那知此处却有如此大观!”多九公道:“唐兄既要领略此国风景,何不且到城中?此地凤凰如别处鸡鸭一般,到处皆是,若看凤舞,终日还看不完哩。” 唐敖听罢,即出梧林,走了多时,田野中已有人烟,都是人面蛇身,一条蛇尾,盘交头上;衣冠言谈,与天朝无异;举止面貌,亦甚秀雅。走进城来,街市虽有十数丈之宽,那些作买作卖,来来往往,仍是挨挤不动,市中所卖凤卵,如别处鸡蛋一样,摆列无数。忽听吆吆喝喝,街上人都向两旁闪开。只见一人手执一柄黄伞,写“君子国”三个大字,伞下罩着一位国王:生得方面大耳,品貌端严,身穿红袍,头戴金冠,腰中佩剑。许多随从。骑着一匹文虎过去。随后又有一伞,写着“女儿国”,伞下罩着一位国王: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头戴雉尾冠,身穿五彩袍,骑着一匹犀牛。也是许多跟随,簇拥过去。 唐敖道:“此时君子、女儿两位国王忽然到此,不知何故?莫非都属轩辕所辖,前来朝贺么?”多九公道:“他们各霸一方,向来并无统属。此番到此,大约素日契好,前来拜望,亦未可知。”唐敖摇头道:“小弟记得:我们自从今正来到海外,所过之国,第一先到君子,其次大人、淑士……以至女儿,共计三十国。走了九月之久,才到此地。若君子国王来此,往返岂不要走年半之久?如此遥远,特来拜望,只怕未必。”多九公道:“我们因要卖货,不问道路遥远,只检商贩通处绕去,所行之地,并非直路,所以耽搁。他们直来直往,何须多日。当日我们在君子国同吴氏弟兄闲谈,他家仆人,曾有‘国王要到轩辕’之说;前在女儿国,若花侄女在宫,亦向林兄言过,国王要来轩辕。可见二位国王俱走在我们之后,却到在我们之先。直来直往,即此可为明证。但这两国毕竟为何到此,待老夫且去打听。” 不多时,回来道:“此番我们来的凑巧。此地国王,乃黄帝之后,向来为人圣德。凡有邻邦,无论远近,莫不和好。而且有求必应,最肯排难解纷,每遇两国争斗,他即代为解和,海外因此省了许多刀兵,活了若干民命。今年恰值一千岁整寿,臣民俱献梨园祝嘏,远近各国齐来庆贺。明日就是寿诞之期。今日各国都在千秋殿预祝,大排筵宴,殿外共有数十处梨园演戏。无论军民,只管进去瞻仰,竟是‘与民同乐,共跻寿域’之意。我们何不同去看看?”唐敖听罢,不胜之喜,随即举步道:“请教九公:此地国王何以竟有千秋之寿?”多九公道:“老夫记得古人言:‘轩辕之人,不寿者八百岁。’大约千岁还不算高寿哩。”唐敖道:“以此看来:轩辕之人,虽非大罗神仙,也可算得地仙了。当日轩辕黄帝骑龙上天,小臣不舍,有持龙须而堕的,有抱其弓而号的。那些小臣,既有随去之意,何必这等号呼?若凡心未退,纵能跟去,又有何益?倘主意拿定,心如死灰,何处不可去,又何必持其龙须以为依附?未免可笑!”多九公道:“难道今日唐兄之心已如死灰么?”唐敖道:“岂但今日!”多九公笑道:“唐兄又要发呆了!” 说笑间,迎面有座冲霄牌楼,霞光四射,金碧辉煌,上有四个金字,写的是“礼维义范”。穿过牌楼,又是一座金门。走过金门,才望见千秋殿。那殿约有十余丈高,极其宽大;四面部是亭台楼阁,将千秋殿环抱居中。各处音乐不断,接接连连,都是梨园演戏。唐敖一心要看国王,无心看戏,直向千秋殿走来。殿外立着一对青鸾,身高六尺,尾长一丈,其形如凤,浑身青翠,鸣的悠扬宛转,就如五音齐奏一般。唐敖道:“怪不得古人以鸾鸣叫作‘鸾歌’,真比歌儿唱的还妙。九公!你看那个身形略小的,想是雌鸾了?为何雄鸣他鸣,雄不鸣他也不鸣呢?”多九公道:“那个小的虽是雌鸾,其实名和。《礼》云:‘在舆则闻鸾和之音。’上古之时,鸾舆甫动,此鸟辄集车上,雄鸣于前,雌应于后。所以雄鸣雌也鸣了。” 原来殿上也是演戏。那看的人虽如人山人海,好在国王久已出示,毋许驱逐闲人,悉听庶民瞻仰。二人挤在人丛中,也步入殿内。只见主位坐着轩辕国王,头戴金冠,身穿黄袍,后面一条蛇尾,高高盘在金冠上;殿上许多国王,都是奇形怪状。唐敖略略看了一遍,内中除君子、大人、智佳、女儿各国约略晓得,其余俱是素昧平生。因暗暗问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得轩辕之人有‘尾交首上’之说,想来就是主席国王了。其余这些国王,除了我们到过的,内中许多奇形怪状,小弟看来看去,只觉眼花撩乱,辨不明白。那边有位国王,头上披着长发,两腿伸在殿上约有两丈长,其国何名?”多九公轻轻答道:“这是长股国,又名有乔国。我们天朝以双木续足,叫作‘高跷’,就是仿他作的。长股之旁有位国王,一个大头、三个身驱的,名叫三身国。三身对面有个身有双翼、人面鸟嘴的,名叫驩兜国。驩兜上首有位头大如斗、身长三尺的,名叫周饶国。就是能做飞车的周饶。迎面有位脚胫相交的,名叫交胫国。交胫旁边有位面中三目、一只长臂的,名叫奇肱国。奇肱下首坐着一位三首一身的,名叫三首国。”唐敖道:“那边一位三身一首,这边一位三首一身,两位设或对看,只怕彼此都有羡慕之意哩。” 林之洋听见此处演戏,也来殿上,恰好三人遇在一处。唐敖道:“这些国王,舅兄都熟识么?”林之洋看了,也有认得的,也有认不得的,诸如三苗、丈夫之类,都向多九公暗暗请教一番。唐敖道:“内中有个‘舅夫国’,九公可曾看见?”多九公道:“海外各国,老夫虽未全到,但这国名无有不知,从未见有‘舅夫’之说。唐兄从何见来?”唐敖道:“林兄是小弟妻舅,女儿国王又是小弟妻舅之夫,以此而论,那女儿国王岂非小弟‘舅夫’么?”多九公笑道:“若论亲眷,唐兄还是女儿国王的妻妹婿哩。据老夫愚见,林兄须要躲避躲避;惟恐令夫见你在外丢丑,把脚放大,一时气恼,倘命保母过来,那定痛人参汤,老兄又要吃一杯了。”林之洋道:“你们二位也躲避躲避才好,俺闻黑齿国王背后狠怪你们哩。”唐敖道:“我们同他毫无干涉,为何要怪?”林之洋道:“他说自从你们到他国中谈了一回文,把他国中文风弄坏,至今染了你们习气,还是黑气冲天哩。”唐敖道:“如今淑士国王四处访拿猎户,智佳国王四处访拿和尚,闻得也因谈文弄的祸根。舅兄可晓得?”林之洋道:“俺不晓得。”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只怕‘鸟枪打’同那‘到处化缘’旧案发作了。”林之洋道:“两位国王如把俺捉去,俺在他跟前多称几个‘晚生’,自然把俺放了。”多九公道:“你看殿上厌火国王那张大嘴忽又冒出火光,林兄小心胡须要紧!此时才留几根儿,莫被烧去,教人看着眼馋,又要生出穿耳、裹脚那些花样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渐觉词钝。因众国王在殿上闲谈,就势说道:“九公且莫斗趣。你看那边智佳国王同轩辕国王说话,他把轩辕国王称作‘太老太公’,这是甚么称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来寿数最短,大约不过四五十岁就算一世。今轩辕国王业已千岁;若论世谊,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国王无可相称,只好称作‘太老太公’。好在今日众国王所说之话,都学轩辕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问来问去,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听那边长臂国王向长股国王道:“小弟同王兄凑起来,却是好好一个渔翁。”长股国王道:“王兄此话怎讲?”长臂国王道:“王兄腿长两丈,小弟臂长两丈。若到海中取鱼,王兄将我驮在肩上:你的腿长,可以不怕水漫,我的臂长,可以深处取鱼;岂非绝好渔翁么?” 长股国王道:“把你驮在肩上,虽可取鱼;但你一时撒起尿来,小弟却朝何处躲呢?”翼民国王道:“聂耳王兄耳最长大,王兄尽可躲在其内。”结胸国王道:“聂耳王兄耳虽长大,但他近来耳软,喜听谗言,每每误事。”穿胸国王道:“据小弟愚见:莫若躲在两面王兄浩然巾内,倒还稳妥。”毛民国王道:“浩然巾内久已藏着一张坏脸。他的两面业已难防,岂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我们只好望影而逃了。”两面国王道:“那边现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国王道:“莫讲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几面,又有何妨。他的喜怒爱恶,全摆脸上,令人一望而知,并且形象总是一样,从无参差;不比两面王兄对着人是一张脸,背着人又是一张脸,变幻无常,捉摸不定,不知藏着是何吉凶,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 淑士国王道:“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书,是夏朝人作的,晋朝人注的,可惜把书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长股人常驮长臂人入海取鱼’,谁知长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说此话,倒像故意弄这故典,以致诸位王兄从中生出许多妙论。”元股国王道:“此书小弟从未看过,不知载着甚么?”黑齿国王道:“小弟当日曾见此书,上面奇奇怪怪,无所不有,大约诸位王兄同小弟家谱都在上面。”白民国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现在正修家谱,将来倒要购求一部考考宗派。” 歧舌国王道:“若提家谱,小弟每要修理,竟无从下笔,当初不知何人硬将我国派作歧舌,又有人唤作反舌,那‘歧舌’二字,业已可厌,至于‘反舌’,尤其荒唐。况天朝向来有鸟名叫反舌,此人比鸟,岂非不伦么?”无䏿国王道:“小弟闻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无声;此时已交十月,王兄还照常开谈,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巫咸国王道:“小弟闻得海外麟凤山有个反舌,他是不按时令只管乱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国王道:“王兄日后如修家谱,这条倒可采取的。”歧舌国王道:“小弟因这反舌二字不过说他比得不伦,怎么王兄竟将小弟同禽鸟论起支派?这更胡闹了!”君子国王道:“天朝书上虽有反古鸟,但世间俗称却是百舌。即如当日蜀主望帝名子规,今杜鹃亦名子规。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得。”歧舌国王道:“话虽如此,但这名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奉求诸位替我改换一字。”长人国王道:“敝处国号向以‘长人’为名。据小弟愚见:王兄国号莫若也以‘长’字为名,就叫‘长舌’。我们联起宗来,岂不是好?”歧舌国王道:“小弟即使换个‘长’字,何能与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话,未免过于矫强。难道如今世上联宗都是这样么?” 智佳国王道:“近来世上联宗有两等:有应联而不联的,有不应联而联的。即如,两人论起支派,当初本是一家,此时叙起,原当联宗,无如现在一贫一富,或一贵一贱,那富贵人恐其玷辱,躲之尚恐不及,岂肯与之联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暂置度外。又有一等,论起支派,本非一家,无须联宗:因一时同在富贵场中,彼此门第相等,要图亲热,所以联起宗来:谁知他不认本家,只顾外面混去联宗,把根本弄的胡里胡涂,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谁家子孙了。”长人国王道:“这是世俗常情,近来每多如此。弟虽不才,现在忝为一国之主,想来也无玷辱王兄之处。将来我们如果联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孙也可,这有何妨!”歧舌国王摇头道:“王兄这句话,把我算了你家子孙,未免言重了!别的事情可以矫强算得,怎么把我算起人家子孙?况贵邦人莫不身长,故有‘长’字之名;敝处人舌又不长,为何唤作‘长舌’?”毗骞国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小弟敬诣贵邦,王兄如将韵学赐教,小弟定赠美号,以为‘投桃之报’。王兄意下如何?”歧舌国王道:“此事虽可,但恐传了韵学,庶民闻知,只怕贱内还有离异之患哩。” 伯虑国王道:“诸位王兄都讲修理家谱,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国名,都是极美之事。小弟虽有此志,但终年抱病,兼之俗务纷纭,精神疲惫,近来竟如废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无论贤愚,莫不秉着气血而生,为何敝处人向多短寿?即如小弟现在年未三旬,业已老迈。女儿王兄比我年长,却如此少壮,想来必有服食养生妙术,何不指教一二?”女儿国王道:“王兄本有养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养生之术,即使有益,何能抵得万分之一,岂非舍实求虚么?”厌火国王道:“王兄如将诸务略为看破,忧虑稍为减些,把心放宽,不必只管熬夜,该睡则睡,该起则起,也就是养生之术了。”劳民国王摇着身子道:“倒是敝处人每日跑来跑去,劳劳碌碌,不知忧愁为何物。到了夜间,把头才放枕上,却已沉沉睡去。无论何时,总是这样。谁知过来过去,无灾无病,倒会敷衍百岁光景。”轩辕国王道:“据这言谈,可见劳心劳力,竟是大相悬殊。”犬封国王道:“伯虑王兄尊躯既弱,何不弄些饮食调养?即如小弟一生无所好,就只最喜讲究享点口福。今日吃了这几样,明日又吃那几样,总是想着法儿,变着样儿,给他一味狠吃。并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课,每日苦思恶想,自然生出许多可口东西,况心机与其用在别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乐得嘴头快活,岂不有趣?”伯虑国王道:“此说虽善,无如小弟丝毫不谙,这却怎好?”犬封国王道:“这有何难!王兄如高兴,将来小弟即到贵邦奉陪王兄住几时,就近指拨贵庖,不过一年半载,再无不妙。但必须小弟在彼日日亲尝口味,时时指点,方能日见其妙。”豕喙国王道:“小弟素于烹调虽不甚精,也还略知一二。伯虑王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参末议,亦未可知。” 正在谈论,谁知女儿国王忽见林之洋杂在众人中,如鹤立鸡群一般,更觉白俊可爱,呆呆望着,只管发㱥。众国王见他出神,也都朝外细看:那深目国王手举一只大眼,对着林之洋更是目不转睛;聂耳国王只将两耳乱摇;劳民国王更将身子乱摆;无肠国王惟有望着垂涎;跂踵国王只管䟫着脚尖儿仔细定睛。林之洋被众人看的站立不住,只得携了唐、多二人,走出殿外。多九公道:“看这光景,不独女儿国王难割旧爱,就是众国王也有许多眷恋之意哩。”说的林之洋满面通红,唐敖惟有发笑。 一连游了几日,林之洋货物十去八九。这日,天朝来了一只货船,尹元寄有书信。唐敖拆开看了,才知骆红蕖姻事业已说定,十分欢悦。登时开船。行了几时,又过几个小国,如三苗、丈夫之类,唐敖仍同多九公各处游玩,林之洋货物将及卖完。这日,大家谈起海外各国,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谜,林之洋曾以“永锡难老”打个“不死国”,因问多九公,才知就在邻近。并闻:国中有座员邱山,山上有颗不死树,食之可以长生;国中又有赤泉,其水甚红,饮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无如此国僻处万山中,须过许多海岛,才至其地,乃人迹罕到之处。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闻彼处有个赤泉,心里也想饮些泉水,希冀长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驻年,神木养命;禀此遐龄,悠悠无竟”之话,那怕难走,执意要去。因此打起罗盘,竟朝不死国进发。喜得正是小阳春当令,还不甚冷。 这日,三人正在船后闲谈,多九公忽然嘱付众水手道:“那边有块乌云渐渐上来,少刻即有风暴,必须将篷落下一半,绳索结束牢固;惟恐不能收口,只好顺着风头飘了。”唐敖听罢,朝外一望,只见日朗风清,毫无起风形象。惟见有块乌云,微微上升,其长不及一丈。看罢,不觉笑道:“若说这样晴明好天却有风暴,小弟就不信了。难道这块小小乌云就藏许多风暴!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块风云,妹夫那里晓得。”言还未了,四面呼呼乱响,顷刻狂风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顺风吹去,就是乌骓快马也赶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搅海,十分利害。唐敖躲在舱中,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错。这个风暴,再也不息。沿途虽有收口处,无奈风势甚狂,哪里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并且船篷被风鼓住,随你用力,也难落下。 一连刮了三日,这才略略小些,用尽气力,才泊到一个山脚下。唐敖来到后梢,看众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来来往往,眼中见的风暴也多,从未见过无早无晚,一连三日,总不肯歇。如今弄的昏头昏脑,也不知来到甚么地方。这风若朝俺们来的旧路刮去,再走两日。只怕就可到家了。” 唐敖道:“如此大风,却也少见,此时顺风飘来,又有若干路程?此处是何名?”多九公道:“老夫记得此处叫作普度湾。岸上有条峻岭,十分高大,自来从未上去。至于程途,若以此风约计,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之久,已有一万余里。”林之洋道:“春间俺同妹夫说水路日期难以预定,就是这个缘故。”唐敖因风头略小,立在柁楼,四处观望。只见船旁这座大岭,较之东口麟凤等山甚觉高阔,远远看着,清光满目,黛色参天。望了多时,早已垂涎要去游玩。林之洋因受了风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风被山遮住,并不甚大,随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处乃海外极南之地,我们若非风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虽由此地路过,山中却未到过,惟闻人说,此地有个海岛,名叫小蓬莱。不知可是?我们且到前面,如有人烟,就好访问。”又走多时,迎面有一石碑,上镌“小蓬莱”三个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说不错。”绕过峭壁,穿过崇林,再四处一看:水秀山清,无穷美景:越朝前进,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话说二人游玩多时,唐敖道:“我们前在东口游玩,小弟以为天下之山,无出其右:那知此山处处都是仙境。即如这些仙鹤麋鹿之类,任人抚摩,并不惊走。若非有些仙气,安能如此?到处松实柏子,啖之满口清香,都是仙人所服之物。如此美地,岂无真仙?原来这个风暴,却为小弟而设。”多九公道:“此山景致虽佳,我们只顾前进,少刻天晚,山路崎岖,如何行走?今且回去。明日如风大不能开船,仍好上来。林兄现在有病,我们更该早回才是。”唐敖正游的高兴,虽然转身,仍是恋恋不舍,四处观望。多九公道:“唐兄:要象这样,走到何时,才能上船?设或黄昏,如何下得山去?”唐敖道:“不满九公说:小弟自从登了此山,不但利名之心都尽,只觉万事皆空。此时所以迟迟吾行者,竟有懒入红尘之意了。”多九公笑道:“老夫素日常听人说:读书人每每读到后来入了魔境,要变成‘书呆子’。尊驾读书虽未变成书呆子,今游来游去,竟要变成‘游呆子’。唐兄快些走罢,不要斗趣了。” 唐敖听罢,仍是各处观望。忽见迎面走过一个白猿,手中拿着一枝灵芝,身长不满二尺,两只红眼,一身朱砂斑,极其好看。多九公道:“唐兄:你看白猿手中那枝灵芝,必是仙草。我们何不把他捉住,将灵芝分吃,岂不是好?”唐敖点头。都向白猿赶来,登时赶到跟前,刚要用手去捉,那白猿连撺带跳,却又跑远。一连数次,总未捉住。好在白猿所去之路,就是下山旧路。正在追赶,路旁有个石洞,白猿跑了进去。唐敖赶至跟前,恰好此洞甚浅,毫不费力,用手捉住,将灵芝夺过,给多九公吃了。多九公十分欢喜,把白猿接过,抱在怀中,急急下山。 到了船上,林之洋因身上不爽,业已睡了。婉如听见捉住白猿,向多九公讨来,用绳缚住,与兰音、若花一同顽耍。唐敖吃了晚饭,将衣囊收拾安置。次日转过顺风,众人收拾开船,唐敖却早早上山去了。等候到晚。吕氏不见唐敖回来,甚不放心,林之洋病在牀上,听见此事,也甚着急。次日,托多九公同众水手分路去找。多九公因吃了灵芝,只觉腹泻,不能前去。众水手寻访一日,毫无消息。 林之洋病体略好,也支撑上去。一连找了几日,那有踪影。这日多九公肚腹已好,因向林之洋道:“我看唐兄此番来至海外,名虽游玩,其实并不为此,大约久有修行了道之意。前者林兄有病,老夫同他上山游了多时,他竟懒于下山。后来因我再三催逼,明知不能脱身,就借赶捉白猿同老夫回来。到了次日,并不约我,却一人独往。岂非看破红尘,顿开名缰利索么?况他久已服了肉芝,又食朱草,并非毫无根基之人。我们三人一路同游,这些肉芝、朱草,独他一人得去,岂是等闲?而且前在东口、轩辕等处,口中业已露意;兼之林兄前在女儿国又有异梦;那歧舌通使又闻异人有唐氏大仙之称,以此看来,此人必是成仙而去。今已数日,岂有回来之理?我劝林兄不必找了。你就再找两月,也是枉然。”林之洋听了,虽觉有理;但至亲相关,何能歇心?仍是日日寻找。众水手也不知催过几十遍,要想回去,无奈林之洋夫妻务要等唐敖回来,才肯开船。 这日众水手因等的心焦,大家约齐,来至船中,向林之洋道:“这座大岭既无人烟,又多猛兽,我们每夜提着器械,轮流巡更,还不放心,何况唐相公一人独往?今已去了多日,即不遭猛兽之害,就是饿也饿死了,何能等到今日?我们再不开船,徒然耽搁。趁着顺风不走,一经遇了逆风,缺了水米,只顾等他一人,大家性命只怕都要送在此处了。”众人说之再再,林之洋只管搔首,毫无主意。 吕氏在内说道:“你们众人说的也是。但俺们同唐相公乃骨肉至亲,如今不得下落,怎好就走?倘唐相公回来不见船只,岂不送他性命?你们既要回去,俺们也不多耽时日,就以今日为始,再等半月,如无消息,任凭开船就是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静静等候,每日怨声不绝。林之洋只作不知,仍是日日上山。不知不觉,到了半月之期,众水手收拾开船。林之洋心犹不死,务要约了多九公再到山上看看,方肯开船。多九公只得同了上山,各处跑了多时,出了几身大汗,走的腿脚无力,这才回归旧路。行了数里,路过小蓬莱石碑跟前,只见上面有诗一首,写的龙蛇飞舞,墨迹淋漓,原来是首七言绝句: 逐浪随波几度秋,此身幸未付东流。 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 诗后写着: 某年月日,因返小蓬莱旧馆,谢绝世人,特题二十八字。唐敖偶识。 多九公道:“林兄可看见了?老夫久已说过,唐兄必是成仙而去,林兄总不相信。他的诗句且不必讲,你只看他‘谢绝世人’四字,其余可想而知。我们走罢,还去痴心寻找甚么!”回到船上,将诗句写出,给吕氏诸人看了。林之洋无可奈何,只得含着一把眼泪,听凭众人开船。兰音望着小蓬菜惟有恸哭;婉如、若花也泪落不止。登时扬帆往岭南而来。一路无话。 走有半年之久,于次岁六月到了岭南。多九公各自交代回去。林之洋同妻女带着兰音、若花回家,见了江氏,彼此见礼。众水手将行李发来。再细细查点唐敖包裹,所有衣履被褥都在行囊之内,惟笔砚不知去向。林之洋夫妇睹物伤情,好不悲感。江氏问知详细,也甚叹息,因说道:“姑娘那边这两年不时着人问信,并嘱如有回来之期,千万送个信去,以免悬望。”林之洋不觉顿足道:“这事教俺怎对妹子!他埋怨还是小事,倘悲恸成病,又送一条性命,这便怎处?”吕氏道:“此时莫若暂且隐瞒。俺们见了姑娘,就说姑爷已上长安,等赴试后,方能回来。如此支吾,且保眼下清静。俟过几时,再作商量。”林之洋道:“你身上有孕,不便前去。明日俺去见见妹子,只好权且扯谎。但妹夫包裹须要藏好,惟恐妹子回来看见,不大稳便。”吕氏道:“刚才兰音甥女要去见他寄母,明日就便把他带去。”林之洋道:“论理自应把他送去;倘他口角不稳,露出话来,那便怎好?也罢,俺同九公商量,且把兰音、若花暂寄九公家内,同他甥女且去作伴,俺们慢慢再议氏久之计。” 当时同多九公议定,把兰音、若花送了过去。二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违拗,只得暂且住下。喜得多九公把两个甥女也接来作伴,一名田凤翾,一名秦小春,幼年都跟多九公读书,生得品貌俊秀,诗书满腹,而且都是一手好针黹,兰音、若花就便跟着习学。好在四人年纪相仿,每逢闲暇,谈谈文墨,倒也消遣。林之洋谆托多九公一切照应。回到家中,嘱付丈母、女儿千万不可露风。次日,雇了小船,带了水手,把女儿国所送银子发到船上,向唐家而来。 那唐敖妻子林氏自从得了唐敖降为秀才之信,日日盼望。后来得了家书,才知丈夫虽回岭南,因郁闷多病,羞归故乡,已同哥嫂上了海船,飘洋去了。林氏听了此信,恐丈夫受不惯海面辛苦,不时焦心,常与女儿小山埋怨哥嫂不了;就是唐敏夫妇,也是时常埋怨。不知不觉,过了一年。这日,唐小山因想念父亲,闷坐无聊,偶然题了一首〈思亲诗〉,是七言律诗一首: 梦醒黄粱击唾壶,不归故里觅仙都。九臯有路招云鹤,三匝无枝泣夜乌。 松菊荒凉秋月淡,蓬莱缥缈客星孤。此身虽恨非男子,缩地能寻计可图。 小山写完,只见唐敏笑嘻嘻走来,把诗看了,不觉点头道:“满腔思亲之意,句句流露纸上,不意侄女诗学近来竟如此大进!末句意思虽佳,但茫茫大海,从何寻访?大约不久也就同你母舅回来了。” 小山侍立一旁道:“今日叔父为河满面笑容?莫非得了父亲回来之信么?”唐敏道:“刚才我在学中见了一道恩诏,乃盛世旷典,自古罕有。欣逢其时,所以不觉欢喜。”小山说:“是何恩诏?莫非太后把天下秀才赏了官职,叔父从此可以作官么?”唐敏笑道:“若把天下秀才都去作官,那教书营生倒没人作了。你道此诏为何而发?原来太后因女后为帝。自古少有:今登极以来,十有余年,屡逢大有,天下太平;明年恰值七旬万寿;因此特降恩旨十二条。至于百官纪录,士子广额,另有恩旨十余条,不在此诏之内。此十二条专指妇女而言,真是自古未有旷典。” 小山道:“叔父可曾把诏抄来?”唐敏道:“我因这诏有十二条之多,兼之学中众友都要争看,未曾抄来。喜得逐条我都记得。你且坐了,听我慢慢细讲:‘第一条:太后因孝为人之根本,凡妇女素有孝行,或在家孝敬父母,或出嫁孝敬公姑,如贤声着于闺阃,令地方官查奏,赐与旌表牌匾。第二条:太后因‘孝悌’二字皆属人之根本,但世人只知妇女以孝为主,而不言悌;并且自古以来,亦无旌奖。殊不知‘悌’之一字,妇人最关紧要,其家离合,往往关系于此,乃万不可缺的。苟能姒娣相睦,妯娌同心,互相敬爱,彼此箴规,即是克尽悌道,查明亦赐旌奖。第三条:太后因‘贞节’二字自古所重,凡妇女素秉冰霜,或苦志守节。或被污不屈,节烈可嘉者,俱赐旌表。第四条:太后因寿为五福之首,凡妇人年届古稀,家世清白者,赐与寿杖牌匾。第五条:太后因大内宫娥,抛离父母,长处深宫,最为凄凉。今命查明,凡入宫五年者,概行释放,听其父母自行择配;嗣后采选释放,均以五年为期。其内外臣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领回,为之婚配;如无父母亲族,即令其主代为择配。第六条:太后因贫寒老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既无六亲之靠,又乏薪水之资,每逢饥寒,坐以待毙,情实堪伤。今命天下郡县设造养媪院。凡妇人四旬以外,衣食无出;或残病衰颓,贫无所归者,准其报名入院,官为养赡,以终其身。第七条:太后因贫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贫不能育;或因疾病缠绵,医药无出;非弃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卖为女优。种种苦况,甚为可怜。今命郡县设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数岁者,无论疾病残废,如贫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养;有愿领回抚养者,亦听其便。其堂内所育各女,俟年至二旬,每名酌给妆资,官为婚配。第八条:太后因妇人一生衣食莫不倚于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无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单,饥寒谁恤。今命查勘,凡嫠妇苦志守节,家道贫寒者,无论有无子女,按月酌给薪水之资,以养其身。第九条:太后因古礼‘女子二十而嫁’。负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未议婚;甚至父母因无力妆奁,贪图微利,或售为侍妾,或卖为优娼,最为可悯。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实系贫寒,无力妆奁,不能婚配者,酌给妆奁之资,即行婚配。第十条:太后因妇人所患各症,如经癸带下各疾,其症尚缓;至胎前产后以及难产各症,不独刻不容缓,并且两命攸关。故孙真人着《千金方》,特以妇人为首,盖即《易》基乾坤,《诗》首《关雎》之义,其事岂容忽略。无如贫寒之家,一经患此,既无延医之力,又乏买药之资,稍为耽延,逐至不救。妇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几。亟应广沛殊恩,命天下郡县延访名医,各按地界远近,设立女科;并发御医所进经验各方,配合药料,按症施舍。第十一条:太后因《内则》有‘不涉不撅’之训,盖言妇人不因涉水则不蹇裳,是妇女之体,最直掩密,其尸骸尤不可暴露。倘贫寒之家,妇女殁后,无力置备棺木,令地方官查明,实系赤贫,给与棺木殡葬;如有暴露道途者,亦即装殓掩埋。第十二条:太后因节孝妇女生前虽得旌表,但殁后遽使泯灭无闻,未免可惜。特沛殊恩,以光泉壤,命各郡县设立‘节孝祠’。凡妇女事关节孝,无论生前有无旌表,殁后地方官查明,准其入祠,春秋二季,官为祭祀。’你道这十二条恩诏可是旷古未有之事么?谁知此诏甫经颁发,太后因见苏蕙织锦回文《璇玑图》,甚为喜爱,时刻翻阅,竟于八百言中,得诗二百余首,欢喜非常,即亲自作了一篇序文。恰好就从这个《璇玑图》上生出一段新闻,却是你们闺中千载难逢际遇。你道奇也不奇?”说罢,把序文取了出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 *** 小说目录 *** 镜花缘 (1) 镜花缘 (2) 镜花缘 (3) 镜花缘 (4) 镜花缘 (5) 镜花缘 (6) 镜花缘 (7) 镜花缘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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