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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 (1) 2009-02-04 20:31:55
第一回    女魁星北斗垂景象 老王母西池賜芳筵

  昔曹大家《女誡》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而不可無者也。今開卷為何以班昭《女誡》作引?蓋此書所載雖閨閣瑣事,兒女閒情,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其質,亦且冰雪為心。非素日恪遵《女誡》,敬守良箴,何能至此?豈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併使之泯滅?故於燈前月夕,長夏余冬,濡毫戲墨,匯為一編;其賢者彰之,不肖者鄙之;女有為女,婦有為婦; 常有為常,變有為變。所敘雖近瑣細,而曲終之奏,要歸於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其中奇奇幻幻,悉由群勞被謫,以發其端,試觀首卷,便知梗概。
  且說天下名山,除王母所住崑崙之外,海島中有三座名山:一名蓬萊,二名方丈,三名瀛洲。都是道路窵遠,其高異常。當日《史記》曾言這三座山都是神仙聚集之處。後來《拾遺記》同《博物志》極言其中珍寶之盛,景致之佳。最可愛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他如仙果、瑞木、嘉穀,祥禾之類,更難枚舉。
  內中單講蓬萊山有個薄命岩,岩上有個紅顏洞,洞內有位仙姑,總司天下名花,乃群芳之主,名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這日正值三月初三日王母聖誕,正要前去祝壽,有素日相契的百草仙子來約同赴“蟠桃勝會”。百花仙子即命女童捧了“百花釀”;又約了百果、百穀二位仙子。四位仙姑,各駕雲頭,向西方崑崙而來。
  行至中途,四面祥雲繚繞,紫霧繽紛,原來都是各洞神仙,也去赴會。忽見北斗宮中現出萬丈紅光,耀人眼目,內有一位星君,跳舞而出。裝束打扮,雖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卻是一位美女。左手執筆,右手執斗;四面紅光圍護,駕着彩雲,也向崑崙去了。
  百穀仙子道:“這位星君如此模樣,想來必是魁星夫人。--原來魁星竟有渾家,卻也罕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為神道,豈無匹偶。且神道變幻不測,亦難詳其底細。或者此時下界別有垂兆,故此星以變相出現,亦未可知。”百果仙子笑道:“據小仙看來,今日是西王母聖誕,所以魁星特命娘子祝壽;將來到了東王公聖誕,才是魁星親自拜壽哩。但這夫人四面紅光護體,紫霧盤旋,不知是何垂兆?”百花仙子道:“小仙向聞魁星專司下界人文。近來每見斗宮紅光四射,華彩騰霄。今以變相出現,又復紫氣毫光,徹於天地。如此景象,下界人文,定卜其盛。奈吾輩道行淺薄,不知其兆應在何時何處。”百草仙子道:“小仙聞海外小蓬萊有一玉碑,上具人文,近日常發光芒,與魁星遙遙相映,大約兆應玉碑之內。”百花仙子道:“玉碑所載是何人文?我們可能一見?”百草仙子道:“此碑內寓仙機,現有仙吏把守,須俟數百年後,得遇有緣,方得出現。此時機緣尚早,我們何能驟見。”百花仙子道:“不知小仙與這玉碑可能有緣?可借我們雖成正果,究系女身,將來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其中所載,設或俱是儒生,無一閨秀,我輩豈不減色?”百草仙子道:“現在魁星既現女像,其為坤兆無疑。況聞玉碑所放文光,每交午後,或逢雙日,尤其煥彩,較平時迥不相同。以陰陽而論,午後屬陰,雙亦屬陰,文光主才,純陰主女。據這景象,豈但一二閨秀,只怕儘是巾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仙姑所見固是,小仙看來,既使所載竟是巾幗,設或無緣,不能一見,豈非‘鏡花水月’,終虛所望麼?”百草仙子道:“這派景象,我們今日既得預睹,豈是無緣?大約日後總有一位姊姊恭逢其盛。此時渺渺茫茫,談也無用,我們且去赴會,何必只管猜這啞謎?”
  只見魁星後面又來了四位仙長,形容相貌,與眾不同:第一位綠面獠牙,綠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被蔥綠道袍;第二位,紅面獠牙,紅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朱紅道袍;第三位,黑面獠牙,黑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元色道袍;第四位,黃面獠牙,黃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杏黃道袍。各人都捧奇珍異寶,也向崑崙進發。
  百花仙子道:“這四位仙長,向日雖在‘蟠桃會’中見過,不知都住那座名山?是何洞主?”百果仙子道:“那位嘴上無須,脖兒長長,臉兒黑黑,行動迂緩倒像一個假道學,仔細看去,宛似龜形,莫非烏龜大仙麼?”百花仙子道:“仙姑休得取笑。這四位仙長,乃麟、鳳、龜、龍四靈之主:那穿綠袍的,總司天下毛族,乃百獸之主,名百獸大仙;那穿紅袍的,總司天下禽族,乃百鳥之主,名百鳥大仙;那穿黑袍的,總司天下介族,乃百介之主,名百介大仙;那穿黃袍的,總司天下鱗族,乃百鱗之主,名百鱗大仙。今日各攜寶物,大約也因祝壽而來。”
  說話間,四靈大仙過去。只見福祿壽財喜五位星君,同着木公、老君、彭祖、張仙、月老、劉海蟾、和合二仙,也遠遠而來。後面還有紅孩兒、金童兒、青女兒、玉女兒,都腳駕風火輪,並各洞許多仙翁、仙姑。前前後後,到了崑崙。四位仙姑也都跟着,齊上瑤池行禮,各獻祝壽之物,侍從一一收了。留眾仙筵宴。王母坐在中間,旁有元女、織女、麻姑、嫦娥及眾女仙,左右相陪;其餘各仙,俱列瑤台兩旁,遙遙侍坐。王母各賜仙桃一枚,眾仙拜謝,按班歸坐。說不盡天庖盛饌,王府仙醪。又聞仙樂和鳴,雲停風靜。
  不多時,歌舞已罷。嫦娥向眾仙道:“今日金母聖誕,難得天氣清和,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可謂極盛!適才眾仙女歌舞,雖然絕妙,但每逢桃筵,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如此妙事,何不趁此良辰,請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吩咐手下眾仙童來此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何如?”眾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蒙仙姑吩咐,小仙自當應命。但歌難悅耳,舞難娛目。兼恐眾童兒魯莽性成,倘或失儀,王母見罪,小仙如何禁當得起!”王母笑道:“偶爾遊戲,這有何妨。”
  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吩咐侍從傳命。登時只見許多仙童,圍着丹鳳、青鸞兩個童兒,腳踏祥雲,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了法旨,將身一轉,變出丹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那些隨來的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隨後麒麟童兒帶着許多仙童,也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了法旨,都變出本相,無非虎豹犀象,獐狍麋鹿之類。那邊是眾鳥圍着鸞鳳,歌喉宛轉;這邊是麒麟帶着眾獸,舞態盤旋。在瓊階玉砌之間,各獻所長。連那瑤草琪花,也分外披拂有致。
  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侍從把“百花釀”各賜眾仙一杯。嫦娥舉杯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既將仙釀祝壽,此時鸞鳳和鳴,百獸率舞,仙姑何不趁此也發個號令,使百花一齊開放,同來稱祝?既可助他歌舞聲容,又可添些酒興,豈不更覺有趣?”眾仙聽了,齊聲說“妙”,都催百花仙子即刻施行,以成千秋未有一場勝會。
  百花仙子連忙說道:“小仙所司各花,開放各有一定時序,非比歌舞,隨時皆可發令。月姊今出此言,這是苦我所難了!況上帝於花,號令極嚴,稽查最密。凡下月應開之花,於上月先呈圖冊,其應否增減須瓣、改換顏色之處,俱候欽裁。上命披香玉女細心詳察,務使巧奪人工,別開生面。所以同一梅花,有綠萼、硃砂之異;同一蓮花,有重台、並蒂之奇。牡丹、芍藥,佳號極繁;秋菊、春蘭,芳名更伙。一枝一朵,悉遵定數而開。或後或先,俱待臨期而放。又命催花使者,往來保護,以期含苞吐萼之時,如式呈妍。果無舛錯,註明金籙雲簽,來歲即移雕欄之內,繡闥之前,令得淨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詩人之題品,供上客之流連。 花日增榮,以為獎勵。設有違誤,糾察靈官奏請分別示罰。其最重的,徙植津亭驛館,不特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見蹂於馬足車輪。其次重的,蜂爭蝶鬧,旋見凋殘;雨打霜摧,登時零落。其最輕的,亦謫置深山窮谷,青眼稀逢,紅顏誰顧;聽其萎謝,一任沉埋。有此種種考察,是以小仙奉令惟謹,不敢參差,亦不敢延緩。今要開百花於片刻,聚四季於一時,月孳此言,真是戲論了。”
  嫦娥聽這一片話,甚覺有理,再難勉強;當不起風姨與月府素日親密,與花氏向來不和,在旁便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發正言花仙順時令 定罰約月姊助風狂

  話說風姨聞百花仙子之言,在旁便說道:“據仙姑說得其難其慎,斷不可逆天而行。但梅乃一歲之魁,臨春而放,莫不皆然。何獨嶺上有十月先開之異?仙姑所謂號令極嚴、不敢參差者安在?世間道術之士,以花為戲,布種發苗,開花頃刻。仙姑所謂稽查最密、臨期而放者又安在?他如園叟花傭,將牡丹、碧桃之類,澆肥炙炭,歲朝時候,亦復芬芳逞艷,名曰‘唐花’。此又何人發號播令?總之,事權在手,任我施為。今月姊既有所懇,無須推託,待老身再助幾陣和風成此勝會。況在金母筵前,即玉帝聞知,亦未便加罪。設有過失,老身情願與你分任,何如?”
  百花仙子見風姨伶牙俐齒,以話相難,不覺吃驚,含笑道:“姨姨請聽小仙告白:那嶺上梅開,乃地有南北暖寒之異,小春偶放,得氣稍先,好事者即見於吟詠,豈為定論?至花開頃刻,乃道人幻術,過眼即空。若‘唐花’不過矯揉造作,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為。即如姨姨職司風紀,四季不同,豈能於陽和之候,肆肅殺之威;解慍之時,發刁蕭之令?再如月輪晦明圓缺,晷刻難差。月姊能使皓魄常圓,夜夜對此青天碧海麼?今既承尊命,小仙即命桃花仙子、杏花仙子,各執上等本花,來此歌舞一番,何如?”
  嫦娥聽了,不覺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時遍地皆是,何勞費心!小仙所以相懇者,並非希冀娛目,意在趁此嘉辰,博金母盡日之歡,庶不虛此勝會。不意仙姑意存愛惜,恐勞手下諸位仙子,我又何必勉強。但仙姑不過舉口之勞,偏執意作難,一味花言巧語,這樣拿腔做勢,未免太過分了!”
  百花仙子見話不是頭,不覺發話道:“群花齊放,固雖甚易。但小仙向來承乏其事,系奉上帝之命。若無帝旨,即使下界人王有令,也不敢應命,何況其餘!且小仙素本膽小,兼少作為,既不能求不死之靈丹,又不能造廣寒之勝境。種種懦弱,概不如人。道行如此之淺,豈敢妄為!此事只好得罪,有方尊命了。”
  嫦娥見他話中明明譏刺“竊藥”一事,不覺又羞又氣,因冷笑道:“你不肯開花也罷了,為何語中卻帶譏諷?”織女勸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過從,何等情厚,今忽如此,豈不有傷和氣?--況事涉遊戲,何必紛爭?”元女道:“二位角口,王母雖然寬宏,不肯出言責備,但以瑤池清靜之地,視同兒戲,任意喧譁,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諸神奏聞上帝,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二位大駕了。”
  嫦娥道:“適才百花仙姑說,惟有上帝敕旨,才能群花齊放;縱讓下界帝王有令,也不能應命。此去千百年後,倘下界有位高興帝王,使出回天手段,出此一令,那時竟是百花齊開,卻如何受罰?今趁王母並諸位仙長做個證見,倒要預先說明。”麻姑戲說道:“據小仙愚見,將來如有此事,即罰百花仙子在廣寒殿打掃落花三年,月姊以為何如?”百花仙子道:“那人王乃四海九州島之主,代天宣化,豈肯顛倒陰陽,強人所難。要便是嫦娥仙子臨凡,做了女皇帝,出這無道之令;別個再不肯的。那時我果胡塗,競任百花齊放,情願墮落紅塵,受孽海無邊之苦,永無翻悔!”
  話言未畢,那邊女魁星早已執筆過來,把百花仙子頂上點了一筆,駕着紅光,離了瑤池,竟奔小蓬萊保護玉碑去了。這裡嫦娥聞百花仙子之言,正要發揮。織女勸道:“剛才魁星夫人因不肯開花,已將百花仙姑責了一管,憤然而去,月姊也可略消氣惱。二位如再喧譁,不獨耽誤嬌音妙舞,怕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王母暗暗點頭道:“善哉!善哉!這妮子道行淺薄,只顧為着遊戲小事,角口生嫌,豈料後來許多因果,莫不從此而萌。適才彩毫點額,已露元機。無奈這妮子猶在夢中,毫無知覺。這也是群花定數,莫可如何!”登時歌停舞罷,王母都賞賜果品瓊漿,叩領而去。
  眾仙宴畢,也就拜謝四散。百花仙子與百草、百果、百穀,四位仙姑,共坐雲軿,一同回洞。百穀仙於在路說道:“今日是慶壽良辰,爭奈這嫦娥恃強倚寵,賣弄新鮮題目,平白惹這場閒氣,我至今還覺不平!幸虧百花姊姊有情有理,說得他滿面羞慚,無言可答。”
  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是件有趣的事,怎麼要那不倫不類的百獸亂鬧起來!瑤池乃幽靜之所,今被獸蹄鳥跡,糟蹋不堪,明日那些執事仙官,着人打掃,還不知怎樣埋怨嫦娥哩!”百果仙子道:“幸而龜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請百介、百鱗二仙發號施令。那時弄得滿瑤池儘是蝦兵蟹將,臭氣熏天那才是個笑話哩!--當時我在座上,見百草妹妹嬉笑不止,不知為甚。想是看得樂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鳥兒,如鳳管鸞笙,鶯啼燕語,雖不成腔調還不討厭。至於百獸,到底算些甚麼東西,那笨牛、癩象,搖來擺去,已覺不雅;又弄個毛猴子,夾在裡頭,東奔西跳,偏是他忙;最令人噴飯的,那小耗子又要舞,又怕貓,躲躲藏藏,賊頭賊腦,任他裝出斯文樣子,終失不了偷油的身分;還有那小兔子,站在旁邊,正自躲懶,忽然看見鳳凰手下那隻癩鷹,惟恐鷹來捉他,登時使出無窮身段,扭扭躡躡,向着癩鷹笑容可掬,百般跳舞。我因小兔子他也會哄騙,所以不覺好笑。看了他們這種樣子,無怪百花姊姊寧與我輩草木並腐,不屑與鳥獸同群了。”
  百花仙子聽他三位問答,卻也化怒成歡。談笑間,因至蓬萊,各自歸洞。每逢閒暇,無非敲枰相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不知人間歲月幾何。
  一日,百花仙子因時值殘冬,群勞暫息,既少稽查之役,又無號令之煩,消閒靜攝,頤養天和。一時忽然靜中思動,因命牡丹、蘭花眾仙子看守洞府。去訪百草仙子,不意適值外出。又訪百果、百穀二仙,亦皆不遇。忽見陰雲四合,飄下幾點雪花。正要回,偶然想起麻姑久未會面,於是來到麻姑洞府。彼此見面各道久闊。
  麻姑道:“今日這般寒冷,滿天雪片飄揚,仙姑忽來下顧,真是意想不到。如果消閒,趁此六出紛霏之際,我們雖不必學人間暖閣圍爐那些俗態,何妨清吟聯句,遣此長宵?現在家釀初熟,先請共飲數杯,好助詩興。”百花仙子道:“佳釀延齡,乃不易得的,一定遵命拜領。至於聯句,乃冷談生涯,有何趣味?不如以黑白雙丸,賭個勝負,倒還有些意思。莫要偷棋摸着,施出狡獪伎倆,我就不敢請教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徐英公傳檄起義兵 駱主簿修書寄良友

  話說麻姑聞百花仙子之言,不覺笑道:“你既要騙我酒吃,又斗我圍旗,偏有這些尖嘴薄舌的話說!我看你只怕未必延齡,反要促壽哩。若講着棋,我雖喜同你着,卻又嫌你……”百花仙子道:“這卻為何?”麻姑道:“我喜你者,因你棋不甚高,臭的有趣,同你對着,可以無須用心,即可取勝,所謂殺屎棋以作樂,頗可藉此消遣。無如你棋品平常,每每下到半盤,看勢頭不好,不是一擄,就想推故要走。古人云:‘未角智,先練品。’誰知你是未角智,先練擄,又練走。所以我又嫌你。我們今日預先講定,或三盤五盤,必須見個勝負,不准半途而廢。如果有事,請辦過再來,免得臨時鬧詭。”
  百花仙子笑道:“小仙今拜南極仙翁為師,若論高手,大約除了敝老師就要輪到小仙,豈可與從前一例看待。--就下十盤我也不懼!且命貴仙女暖酒安枰,我兩人好一飲一着,分個高下。”麻姑道:“仙姑休得夸強,到了終局,你才知利害,那才後悔不該同我對局哩!”百花仙子道:“仙姑今日如果得勝,小仙聞得下界高手甚多,我去凡間訪求明師,就便將弈秋請來,看你可怕?”麻姑道:“那弈秋老先生,連孟夫子都佩服的,我如何不怕!但仙姑‘下凡訪師’這句話,未免動了紅塵之念,將來只怕下界有人聘你去做棋中高手哩。”
  一面說笑,隨命仙女擺設酒餚,安排棋局,登時各逞心思,對着起來。百花仙子只顧在此着棋,那知下界帝王忽有御旨命他百花齊放。
  原來這位帝王並非鬚眉男子,系由太后而登大寶。乃唐中宗之母,姓武,名曌,自號則天。按天星心月狐臨凡。當日太祖、大宗本是隋朝臣子,後來篡了煬帝江山。雖是天命,但殺戮過重,且涉於淫私,傷殘手足;所以煬帝並各路煙塵趁他這個虧處,都在陰曹控告唐家父子種種暴戾荼毒之苦。冥官具奏。幸虧眾神條陳:與其令楊氏出世報仇,又結來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擾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適有心月狐思凡獲譴,即請敕令投胎為唐家天子,錯亂陰陽,消此罪案。
  心月狐得了此信,歡喜非常,日盼下凡吉期。這日來到廣寒,與太陰告辭。嫦娥觸動前事,因悄悄說道:“星君此去下界為帝,享受玉食萬方皆不足道。倘能於一日之中,使四季名花莫不齊放,普天之下儘是萬紫千紅,那才稱得錦繡乾坤,花團世界。不獨名傳千古,也顯得星君通天手段。”心月狐笑道:“這有何難?我既為帝,莫講百花教他齊放,他不敢不遵,就是那從不開花的鐵樹,也要開朵花兒給我看看哩。此時說來無憑,日後便見明白。”說罷作別。-一後來下凡,脫生為則天皇帝,即唐中宗之母。
  當時中宗在位,一切謹守彝訓,天下雖然太平,無如做人仁慈,不合武太后之意。未及一載,廢為廬陵王,貶在房州。武后自立為帝,改國號周,年號光宅,自中宗嗣聖元年甲申即位,賴唐家一點庇蔭,天下倒也無事。無奈武后一味尊崇武氏弟兄,荼毒唐家子孫。那時惱了一位豪傑,是英國公徐績之孫徐敬業,在外聚集英雄,同駱賓王做了一道檄文,布告天下,以討武后。武后即發強兵三十萬,命李孝逸率領眾將征剿。徐敬業手下雖有兵十萬,究竟寡不敵眾,兼之不聽魏思溫之言,誤從薛仲璋之計,以致大敗虧輸。後來被周兵追到至急之際,手下只剩千餘人。
  彼時徐敬業、駱賓王各有一子,跟在軍前,都不滿十歲。徐敬業見事機萬無挽回,即同駱賓王商議,選了四名精壯偏將,保護兩位公子,暗暗奔逃。並將所討武氏檄文,割下袍襟,咬破手指,每人各書-張,交付兩位公子,叮嚀囑付,教他日後務保主上復位,以承父志。所以徐敬業之子取名徐承志,駱賓王之子取名駱承志。
  當時駱賓王又割一幅袍襟,匆匆寫了一封血書,送給兒子道:“此信日後送到隴右節度使史伯伯處。此人名叫史逸,向日同我結拜至交。為人忠心赤膽,素諳天文,刻下雖有勤王之意,因兵微將寡,未敢妄動。將來首先起兵剿滅武氏,必是此人。我兒前去得能替我出得半臂之勞,我亦含笑九泉。切須勉力為之!”
  徐敬業也寫兩封血書,遞給兒子道:“此信吾兒一送淮南節度使文伯伯處,一送河東節度使章伯伯處。文伯伯名隱,章伯伯名更。為人都是血心仗義。本欲起兵剿除內亂,迎主還朝,因兵馬甚少,尚未舉事。吾兒只要逃得性命,或在淮南,或在河東,投了此信,得能安身,將來自有出頭之日。……”叮嚀未畢,後面追兵甚近,父子四人只得灑淚面別。
  後來徐敬業被偏將王那相刺死,即持敬業首級投降,餘黨俱被擒捕,其兄徐敬功帶領家眷,逃在外洋。駱賓王竟無下落,其父駱龍帶領孫女,亦逃海外。余如唐之奇、杜求仁、魏思溫、薛仲璋諸人,悉皆奔逃。
  武后剿滅徐敬業,惟恐城池不固,日與武氏弟兄計議,大興土木,於長城外,另起東西南北四座高關,把個長安團團圍在居中,真是水泄不通。這四座關就命武氏弟兄把守,武四思鎮守北關:北方屬水,兼之關下河道西通酉陽之水取名酉水關。武五思鎮守西關:西方屬金,主肅殺之象,兼因地近巴蜀取名巴刀關。武六思鎮守東關:東方屬木,又因關下河道向產紫貝,--本名木貝關。他因“木”字犯了武氏祖諱,卻把“木”字少寫一筆--名叫才貝關。武七思鎮守南關:南方屬火,因造此關之後,關內屢遭回祿,恐火太旺,取名無火關。弟兄四個,都得異人傳授,頗有妖術。關前各設“迷魂陣”一座,極其利害。因此四方聞風而懼。
  當時雖有幾家忠良欲為勤王之計,因有此關阻隔,未敢冒昧興師,暫且臣服於周,相時而動。武后恃有高關,又仗武氏弟兄驍勇,自謂穩如泰山,十分得意。
  一日,正值殘冬,同太平公主在暖閣飲酒,推窗賞雪,並與宮娥上官婉兒唱和吟詩。武后因雪越下越大,不覺喜道:“古人云:‘雪兆豐年。’朕才登極,就得如此佳兆,明歲自然五穀豐登,天下太平了。”公主同上官婉兒率領眾宮娥都山呼叩賀。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吟雪詩暖閣賭酒 揮醉筆上苑催花

  話說武后賞雪心歡,趁着酒興,又同上官婉兒賭酒吟詩。上官婉兒每做“雪兆豐年”詩一首,武后即飲一杯。起初是一首詩一杯酒,後來從兩首詩一杯酒慢慢加到十首詩一杯酒。上官婉兒剛把詩機做的略略活了,詩興還未一分,武后酒已十分。
  正飲得高興,只覺陣陣清香撲鼻,武后朝外一望,原來庭前有幾株臘梅開了。不覺贊道:“這樣寒天,臘梅忽然大放,豈非知朕飲酒,特來助興?如此殷懃,自應懋賞!”吩咐掛紅、賞金牌。宮娥答應,登時俱掛紅綾、金牌。
  武后醉眼朦朧,又吩咐宮女道:“此地蠟梅既來伺候,想來園中各花素知朕有愛花之癖,自然也都大放。即刻備輦,朕同公主往群芳圃、上林苑賞花去。”眾宮娥只得答應,傳旨備輦。
  公主道:“臘梅本系冬花,此時得了雪氣滋潤,所以大放。至別的花卉,開放各有其時,此刻離春令雖近,天氣甚寒,焉能都開呢?”武后道:“各花都是一樣草木,臘梅既不畏寒,與朕陶情,別的花卉,自然也都討朕歡喜。古人云:‘聖天子百靈相助。’我以婦人而登大寶,自古能有幾人?將來真可上得《無雙譜》的。此時朕又豈止百靈相助,這些花卉小事,安有不遂朕心所欲?即便朕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齊放,他又焉能違拗!你們且隨朕去,只怕園內各花早已伺侯開了。”
  公主再三諫阻,武后哪裡肯聽,隨即乘輦,命公主、上官婉兒同去賞花。到了群芳圃,下得輦來,四處一望,各樣花木,除臘梅、水仙、天竺、迎春之外,儘是一派枯枝,莫講賞花,要求賞個青葉也是難的。看了一遍,不覺面紅過耳,真是眾目之下,羞愧難當,幾乎把酒都羞醒了。
  正要到上林苑去,只見有個小太監走來奏道:“奴婢才到上苑看過,那邊也同這邊一樣。據奴婢看來,大約眾位花仙還不曉得萬歲要來賞花,所以未來伺候。剛才奴婢已向各花宣過聖意,倘萬歲親自再下一道御旨,明日自然都來開花了。”
  武后聽罷,心中忽然動了一動,倒像觸起從前一件事來。再四尋思,卻又無從捉摸。不覺把頭點了兩點道:“也罷!今日已晚,權且施恩,限他明日開罷。”吩咐預備金箋筆硯。提起筆來,想了一想,在那箋紙上,醉筆草草寫了四句:“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寫罷,吩咐太監拿去用了御寶,即發上林苑張掛。並命御膳房,明早預備賞花酒宴。公主同上官婉兒聽了,都不覺暗笑。武后酒醉難支,即帶眾人乘輦回宮。太監遵旨,把金箋用了御寶,張掛上林苑內。
  那上林苑臘梅仙子同水仙仙子見了這道御旨,忙到洞中送信。誰知這日百花仙子正同麻姑着棋,因天晚落雪,尚未回洞。當時牡丹仙子得了此信,不知洞主下落,即同蘭花仙子冒雪分頭到百草、百果各位仙姑洞中尋訪,毫無蹤跡。天已夜晚,雪仍不止,只得回洞。
  牧丹仙子道:“此旨限期又迫,偏偏洞主又無下落,這卻怎好?”桃花仙子道:“據小仙愚見,為今之計,惟有各司本花,前去承旨。況我們這座蓬萊,周圍七萬里,上面仙姑洞府,不計其數,焉能個個遍訪。設或逾限,違了聖旨,豈同兒戲!此時即找着洞主,稟知此事,除承旨之外,安能另有別見。且洞主向來謹慎從不越分妄為,豈有違旨之理!”
  楊花仙子在旁聽了,不覺暗暗點頭。牡丹仙子道:“話雖如此,洞主究系眾人領袖,豈可不候號令,擅自前去?不知蘭、桂二位仙姑,可另有高見?”蘭花仙子道:“小仙同桂花仙姑所司之花,原有四季之名,四時莫不可放。此刻就去承旨,也無不合。但細細忖度,自應找尋洞主,稟知為是。況罰不責眾,如果立意都不承旨,諒那世主亦難遽將群芳盡廢。且眾姊妹雖以花卉為名,並非獨供玩賞,其中隸於藥品濟世的亦復不少,若都廢了,何以療疾?以此看來,更可放心。況時值隆冬,概令群花齊放,未免時序顛倒。雖皇上聖諭,究竟於理不順,即使違誤,諒難加罪。所謂‘言不順則事不成’。若名正言順,事在必行,我們一經聞命,自應即去承旨,又何須稟知洞主。現在行止在於兩可,所以不能不候洞主之命。小仙拙見如此。”
  桂花、梅花、菊花、蓮花四位仙子聽了,莫不點頭,都道:“仙姑所見極是。”只見楊花、蘆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苹花、菱花八位仙子,彼此交頭接耳,商議多時,一齊說道:“諸位仙姑去不去,小仙也不敢勉強。但我等雖忝列群芳,質極賤微,道行本淺,位分又卑,即乏香艷之姿,兼無濟世之用,何能當此違旨重譴?一經被謫,區區微末,豈能保全?再四斟酌,不能不籌且顧眼前之計。此時業經交丑,那旨內說“莫待曉風催”。轉瞬就要發曉,我們惟有各司本花,先去承旨。日後即使洞主責備,亦當垂鑒下情。且吾輩倘竟違旨,俱獲重罪,洞主身為領袖,又安能置身事外?今即循分承旨,彼此均無過失,洞主犒賞不暇,豈有責備之理!”因向桃花仙子道:“適才仙姑曾言:‘惟恐逾限獲罪。’何不趁此結伴同行?”不由分說,即拉了桃花仙子,竟自一同而去。
  九位仙子剛去,只見上林苑土地並值日功曹也來相催。登時眾仙子莫不紛紛前往。
  那時天已漸曉,雪已住了,牡丹仙子向蘭花仙子嘆道:“眾心不齊,又將奈何?小仙惟有再去尋訪。至於行止,只好悉聽諸位。”說着去了。
  蘭花仙子等之許久,總無音信。功曹、土地絡繹來催。轉眼間,紅日已升,眾花仙十去八九。洞中只剩桂花、梅花、菊花、蓮花、海棠、芍藥、水仙、臘梅、玉蘭、杜鵑、蘭花,共十一位仙子。大家商議多時,並無良策,只得勉強一同去了。
  牡丹仙子又在四處訪問,直到辰時,仍無影響。回到洞中,只剩兩個女童看守洞門。呆了半晌,無計可施;惟恐違旨,只得也向上林苑而來。
  武后自從上林苑回宮,睡到黎明,宿酒已消。猛然想起昨日寫詔之事,連忙起來,心內着實懊悔酒後舉動,過於孟浪,倘群花竟不開放,將來傳揚出去,這場羞愧,如何遮掩?正在尋思,早有上林苑、群芳圃司花太監來報,各處群花大放。武后這一喜非同小可!登時把公主宣來,用過早膳,齊到上林苑。只見滿園青翠縈目,紅紫迎人,真是錦繡乾坤,花花世界。天時甚覺和暖,池沼都已解凍,陡然變成初春光景。正是:“池魚戲葉仍合凍,谷鳥啼花乍報春。”
  武后細細看去,只見眾花惟牡丹尚未開放。即查群芳圃,亦是如此。不覺大怒道:“朕自進宮以來,所有上林苑、群芳圃各花,每於早晚,俱令宮人加意澆灌,百般培養,自號督花天王。因素喜牡丹,尤加愛護。冬日則圍布幔以避嚴霜,夏日則遮涼篷以避烈日。三十餘年,習以為常。朕待此花,可謂深仁厚澤。不意今日群芳大放,彼獨無花。負恩昧良,莫此為甚!”吩咐太監即將各處牡丹,逐根掘起,多架柴炭,立時燒毀。
  公主勸道:“此時眾花即放,牡丹為花中之王,豈敢不遵御旨。但恐其花過大,開放不易。尚望主上再寬半日限期。倘仍無花,再治其罪,彼草木有知,諒亦無怨。”武后道:“你既替他懇求,姑且施恩,再限兩個時辰。如再無花,就怨不得朕了。”因問太監道:“此處牡丹若干株?”太監奏道:“上林苑共約二千餘株,與群芳圃數目相彷。”武后道:“此時已交辰初,就以辰時為限。爾等即燒炭火千盆,先把干株枝梗炙枯,不可傷根。炙後如放葉開花,即將炭火撤去。俟到巳時無花,再將所余千餘株,也用炭火炙枯。一交午時,如再不開,立將各處牡丹一總掘起,用刀斧捶為齏粉。那時朕再降旨,令天下盡絕其種。所有群芳圃牡丹,亦照此處一例辦理。”太監答應,登時炭火齊備。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俏宮娥戲夸金盞草 武太后怒貶牡丹花

  話說太監把炭火預備,上林苑牡丹二千株轉眼間已用炭火炙了一半;群芳圃也是如此。上官婉兒向公主輕輕笑道:“此時只覺四處焦香撲鼻,倒也別有風味。向來公主最喜賞花,可曾聞過這樣異香麼?”公主也輕輕笑道:“據我看來今日不獨賞花,還炮製藥料哩。”上百婉兒道:“請教公主,是何藥料?”公主笑道:“好好牡丹,不去澆灌,卻用火炙,豈非六味丸用的炙丹皮麼!”上官婉兒笑道:“少刻再把所餘二千株也都炙枯,將來倒可開個丹皮藥材店哩。向來俗傳有擊鼓催花之說。今主上催花,與眾不同,純用火攻,可謂霸王風月了”。
  公主道:“聞得向來你將各花有‘十二師’、‘十二友’、‘十二婢’之稱,不知何意?此時主上正在指撥宮人炮製牡丹,趁此無事,何不將師、友、婢的寓意談談呢?”上官婉兒道:“這是奴婢偶爾遊戲,倘說的不是,公主莫要發笑,所謂師者,即如牡丹、蘭花、梅花、菊花、桂花、蓮花、芍藥、海棠、水仙、臘梅、杜鵑、玉蘭之類,或古香自異,或國色無雙,此十二種,品列上等;當其開時,雖亦玩賞,然對此態濃意遠,骨重香嚴,每覺肅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師,因而叫作‘十二師’。他如珠蘭、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類,或風流自賞,或清芬宜人,此十二種,品列中等;當其開時,憑欄拈韻,相顧把杯,不獨藹然可親,真可把袂共話,亞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為‘友’。至如鳳仙、薔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藍菊、梔子、繡球、罌粟、秋海棠、夜來香之類,或嫣紅膩翠,或送媚含情,此十二種,品列下等;然其開時,不但心存愛憎,並且意涉褻狎,消閒娛目,宛如解事小鬟一般,故呼之為‘婢’。惟此三十六種,可師,可友,可婢。其餘品類雖多,或產一隅之區,見者甚少;或乏香艷之致,別無可觀。故奴婢悉皆不取。”
  公主道:“你把三十六花,借師、友、婢之意,分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類,與之區別。據我看來,其中似有愛憎之偏。即如芙蓉應列於友,反列於婢;月季應列於婢,反列於友,豈不教芙蓉抱屈麼?”上官婉兒道:“芙蓉生成媚態嬌姿,外雖好看,奈朝開暮落,其性無常,如此之類,豈可與友?至月季之色雖稍遜芙蓉,但四時常開,其性最長,如何不是好友?”
  正在談論,已交巳初。只見宮人紛紛來報,此處同群芳圃牡丹,俱已放葉含苞,頃刻就要開花了。武后道:“原來他也曉得朕的炮製利害!既如此,權且施恩,把火撤去。”宮人遵旨,撤去火盆。霎時各處牡丹大放。連那炭火炙枯的,也都照常開花。如今世上所傳的枯枝牡丹,淮南卞倉最多。無論何時,將其枝梗摘下,放入火內,如乾柴一般,登時就可燒着。這個異種,大約就是武則天留的“甘棠遺愛”。
  當時武后見牡丹已放,怒氣雖消,心中究竟不快,因下一道御旨道:“昨朕賞雪,偶爾高興,欲赴上苑賞花,曾降敕旨,令百花於來晨黎明齊放,以供玩賞。牡丹乃花中之王,理應遵旨先放。今開在群花之後,明系玩誤。本應盡絕其種。姑念素列藥品,尚屬有用之材,着貶去洛陽。所有大內牡丹四千株,俟朕宴過群臣,即命兵部派人解赴洛陽,着該處節度使章更,每歲委員采貢丹皮若干石,以備藥料之用。”此旨下過,後來紛紛解往,日漸滋生,所以天下牡丹,至今惟有洛陽最盛。
  武后又命司花太監,將上林苑、群芳圃所開各花,細細查點,共計若干種開單呈覽。其中如有外域及各處所貢者,亦皆一一載明。太監領旨,登時查明共九十九種,把名目開列清單呈上。武后見各花開的如許之多,頗有喜色,把單子遞給公主觀看。因向上官婉兒笑道:“你向有才女之名,最是博古通今,可曾見過靈芝、鐵樹均在殘冬開花?那洛如、青囊、瑞聖、曼陀羅各花來歷,可都曉得麼?”上官婉兒奏道:“臣婢向聞靈芝產自名山,乃神仙所服。因其每歲三花,又名‘三秀’。雖前古聖明之世,亦屬罕有。今不獨芬芳大放,並有五色之異。至鐵樹開花,尤屬罕見。相傳每逢丁卯年,或可一放,今系甲申,更非其時。不意竟於寒冬,與靈芝一齊吐艷,實為國家嘉祥。洛如花,據古人傳說,其種即不易得,其花尤為少見,惟國有文人,始能放花。青囊花,按史鑑本出契丹。其詳雖不可考,然以‘青囊’二字言之,據《晉書》,當日郭公曾得青囊之秘,象屬文明。今同洛如一併開放,必主人文輔佐聖明之兆。他如瑞聖花,一經開放,必經九月之久,象主國祚永長。曼陀羅花,當日世尊說法,上天雨之,象主西方寧謐。以上各花,皆為希世之寶,今俱遵旨立時齊放,真是主上洪福齊天所致,可謂亙古未有盛事,亦是千秋一段佳話。”
  公主道:“今觀洛如、青囊所放之花,不獨鮮艷冠於群芳,而且枝多連理,花皆並蒂。以陰陽、奇偶而論,連理、並蒂為雙,屬陰;陰為女象。適才上官婉兒所奏洛如、青囊主文,以臣女所見,連理、並蒂主女。據這景象,將來必主聖上廣得閨才之兆。蓋聖上既奉天運承了大統,天下閨中,自應廣育英才,以為輔弼,亦如古之八元、八愷,風雲際會。所以草木有知,也都預為呈兆。臣等叨蒙聖上洪福,恭逢其盛,不勝歡欣頌禱!”於是率領眾宮人山呼叩賀。
  武后聽罷,不覺大悅道:“此雖上天垂象,但朕何德何能,豈敢妄冀巾幗中有八元,八愷之盛。倘得一二良才,共理朝綱,得備顧問,心願也就足了。”於是吩咐宮人,即與眾花掛紅。並降敕旨,封洛如花為“文運女史’,青囊花為“文化女史’。又命太監製金牌二面,一鐫“文運女史”,一鐫“文化女史”,登時制就,掛於洛如、青囊之上。誰知各花一經掛紅,開的更覺鮮艷。那洛如、青囊掛了金牌,尤其茂盛,不獨並蒂,並從花心又出一花。
  武后越看越愛,不覺喜笑顏開道:“此時洛如、青囊二花經朕封為女史,莫不蒂中結蒂,花中套花,真是雙雙吐艷,兩兩爭妍。若以奇偶而論其為坤象無疑。公主所言閨才之兆,實非無因。但向來兩花並放,謂之並蒂。至花心又出一花,卻最罕見,歷來亦無其名。若據形狀,宛然子伏母懷,似宜呼為‘懷中抱子’。現在各花將及百種,至並蒂以及懷中抱子,只得洛如、青囊二種。今特降旨:‘眾花中如再開有並蒂或懷中抱子者,即賜金牌一面,並賞御酒三杯。’”說罷,將旨寫了,隨即張掛。
  卻也作怪,不多時,各花中竟有十餘種開出並蒂,至懷中抱子,雖有數種,內中惟石榴最盛。武后即命宮人各賞金牌,並奠御酒。
  公主道:“臣女向在上苑遊玩,石榴甚少。今歲忽有數百株之多,不獨五色備具,並有花心另挺枝葉,復又生出懷中抱子。奇奇幻幻,奪盡造物之巧。如此異種,不知從何而來?”武后道:“此處石榴,乃朕特命隴右節度使史逸從西域採辦來的。據說此花顏色種類既多不同,並有夏秋常開者。此時不但開出異色,且多懷中抱子。世俗本有榴開見子之說,今又開出懷中抱子,多子之象,無過於此。宜封為‘多子麗人’。朕見此花,偶然想起侄兒武八思,年已四旬,尚無子息。昨朕派往東海郡鎮防海口,何不將此送去,以為侄兒得子之兆?”
  於是吩咐太監,俟宴過群臣,即將石榴二百株,傳諭兵部,解交武八王爺查收。--此花後來送至東海郡,附近流傳,莫不保護。所以沭陽地方,至今仍有異種,並有一株而開五色者。每花一盆,非數十金不可得,真可甲於天下。
  武后正在吩咐,只見宮人奏道:“現在查點各處牡丹,除解洛陽四千株,仍餘四百株。應栽何處,請旨定奪。”武后道:“所有大內牡丹,俟宴賞後,毋許留存一株。這樣喪心負恩,豈可仍留於此!所餘四百株,朕聞淮南節度使文隱昨在劍南剿滅倭寇,頗為出力,現在積勞成疾。聞彼處牡丹甚少,可將此花賜給文隱,令其玩花養病,以示朕軫念勞臣之意。”宮人領旨。武后又到群芳圃看了一通,吩咐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眾宰承宣游上苑 百花獲譴降紅塵

  話說武后吩咐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次日下詔,命群臣齊赴上苑賞花,大排筵宴。並將九十九種花名,寫牙籤九十九根,放於筒內。每掣一簽,俱照上面花名做詩一首。--武后因前日賞雪,上官婉兒做了許多詩,毫不費力,知他學問非凡。意欲賣弄他的才情,所以也令上官婉兒與群臣一同做詩,先交卷者賜大緞二匹;交卷過遲者,罰酒三巨觥。所有題目,或五言、七言,或用何韻,皆臨時掣籤,以免眾人之疑。誰知一連做了幾首,總是上官婉兒第一交卷。這日共做了五十首詩,上官婉兒就得了五十分賞賜。次日又同群臣做了四十九首詩,上官婉兒只得了四十八分半的賞賜。因交卷之時,內有二位臣子,不前不後,恰恰同他一齊交卷,因此分了一半賞賜。總而言之,一連兩日,並無一人在上官婉兒之先交卷。
  不但才情敏捷,而且語句清新,真是“胸羅錦繡,口吐珠璣”。諸臣看了,莫不吐舌,都道:“天生奇才,自古無二!”
  武后連日賞花,雖然歡喜,就只恨上苑地勢太闊,眾花開的過多,每每一眼望去,那派美景,竟不能全在目前,心裡只覺美中不足。於是下一道旨意,飭令工部於上苑適中之地,立時起一高台,以便四面眺望。就取各花開放將及百種之意,名“百花台”。自從宴過群臣,日與公主在百花台賞花。
  那百花仙子那日同麻姑着棋,因落雪無事,足足着到天明。及至五盤着完,已有辰時光景。只見女童來報:“外面眾花齊放,甚覺可愛,請二位仙姑出去賞花。”二人出洞朝外一望,果然群花齊放,四處青紅滿目,艷麗非常,迥然別有天地。
  百花仙子看了,甚覺駭異,連忙推算,只嚇的驚疑不止道:“昨日我們着棋時,仙姑無意中曾有‘終局後悔’之話,彼時小仙聽了就覺生疑,不意今日果然生出一事。剛才我見眾花開的甚奇,細細推算,誰知下界帝王昨日偶爾高興,命我群花齊放。小仙只顧在此着棋,不知其詳,未去奏明上帝,以致數百年前同嫦娥所定那個罰約,竟自輸了。這卻怎好?”麻姑不覺嘆道:“這總怪我們道行淺薄,只能曉得已往,不能深知未來。當日所定罰約,那知數百年後,卻有此事。昔日嫦娥因仙姑當眾仙之面,語帶譏刺,每每同我談起,還有嗔怪之意。今既如此,他豈肯干休。仙姑要求無事,為今之計,惟有先將‘失於覺察,未及請旨’的話,具表自行檢舉,一面即向嫦娥請罪,或可挽回。若不如此,不但嫦娥不肯干休,兼恐稽查各神參奏。必須早做準備,以免後患。”百花仙子道:“具表自請處分,乃應分當行之事。若向嫦娥請罪,小仙實無此厚顏。--況嫦娥自從與我角口,至今見面不交一言,我又何必懇他。”麻姑道:“仙姑既不賠罪,將來可肯替他打掃落花?”百花仙子道:“小仙修行多年,並非他的侍從,安能去作灑掃之事!當年我原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教我墮落紅塵。今既犯了此誓,神明鑑察,豈能逃過此厄。這是小仙命該如此,所以不因不由就有群花齊放一事,更有何言!只好靜聽天命。至於自行檢舉,也可不必了。”
  說罷,不覺滿面愁容,道聲“失陪”,即至本洞。兩個女童把連日奉詔之事稟過。只見嫦娥那邊命女童來請仙姑去掃落花。百花仙子只羞的滿面緋紅,因說道:“你回去告知你家仙姑,我當日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情願墮落紅塵。今我既已失信,將來自然要受一番輪迴之苦。只要你家仙姑留神,看我在那紅塵中有無根基,可能不失本性?日後緣滿,還是另須苦修,方能返本;還是剛棄紅塵就能還原。到了那時,才知我的道行並非淺薄之輩哩。”女童答應去了。
  到了下晚,只見百草、百果、百穀三位仙子,滿面愁容,來至洞中。匆匆行禮,按次歸坐。百草仙子道:“適聞有位尊神上了彈章,把仙姑參了一本。小仙同他二位偵聽真實,特來探望。不知仙姑可曾得信?”百花仙子嘆道:“小仙自知身獲重罪,追悔莫及,惟有閉門思過,敬聽天命。今承下顧,足感盛情。被參之事,小仙並無所聞,尚求明示。”百果仙子道:“仙姑被參,就因群花齊放一事。所上彈章,大略言下界帝王雖有御詔,但非為國計民生起見,且系酒後遊戲,該仙子何以迫不及待,並不奏聞請旨,任聽部下逞艷於非時之候,獻媚於世主之前。致令時序顛倒,駭人聽聞。況身為一洞之主,任情閒曠,不能約束所屬,既已失察獲愆,有乖職守,仍不自請處分;而屬下目無洞主,亦不恪遵約束;均有不合,請旨一併謫入紅塵,受其磨折,以為不能約束,不遵約束者戒。聞仙姑謫在嶺南,年未及笄,遍歷海外,走蠻煙瘴雨之鄉,受駭浪驚濤之險,以應前誓,以贖前愆,即日就要下凡。我等敬治薄酒一杯奉餞,特來面請。”百花仙子道:“請教三位仙姑,如水仙、臘梅……幾位仙子,可在被謫之列?”百穀仙子道:“聞得他們所司之花,雖系當令,原無不合;但不能力阻眾人,亦屬非是。因此,也都謫入紅塵。連仙姑共計百人。限期雖遲早不等,大約不出三年,都要陸續下凡。”百花仙子道:“小仙身獲重譴,今被參謫,固罪所應得;但拖累多人,於心何安!此後一別,不惟天南地北。後會無期;而風流雲散,綠暗紅稀,回前仙山,能毋慘目!”說罷,嘆息不止。
  百草仙子道:“仙姑不消煩惱。小仙探得將來被謫之人,或在十道,或在外域,雖散居四處,日後自能團聚一方,俟仙姑歷過各國,坐緣期滿,那時王母自然命我等前來相迎,仍至瑤池,以了這段公案。此是仙機,我等竊聽而來,萬萬不可泄漏。”百花仙子道:“請教仙姑,是哪十道?是何外域?”百草仙子道:“如今唐朝地理,因山川形勢,分天下為十道。凡縣分隸於郡,郡歸於道(道即後世之省)如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之類。至於外域,海外甚多,不能歷舉。若以眾仙姑降生而論,如君子、黑齒、淑士、歧舌、智佳、女兒各國,大約亦有幾人,謫在其內。”
  說話間,元女、織女、麻姑,也來探望。談起此事,嘆息之間,大家都埋怨百花仙子並不自請處分,又不與嫦娥陪罪,以致降落紅塵。將來棋會少了一人,好不掃興。麻姑道:“當日仙姑同嫦娥角口時,小仙曾見王母不住點頭,似有嗟嘆之意,彼時甚覺不解。及至今日,才曉得王母當日嗟嘆,已料定有此一事。若論過去未來,我們雖亦略知一二,至數百年後之事,我們道行淺薄,何能深知。”元女道:“此事固有定數。當日倘能謹言,不必紛爭;今日再能容忍,略盡人事,想來也不至此。此時無可如何,只好歸之於命了。”百花仙子道:“據仙姑所言,此事固由不能慎言而起,難道小仙此厄竟非天命造定麼?”元女道:“仙姑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又諺云:‘盡人事以聽天命。’今仙姑既不能忍,又人事未盡,以致如此,何能言得天命。早間若聽麻姑之言,具表自行檢舉,並與嫦娥賠罪,此時或仍被謫,所謂人事已盡,方能委之於命。即如下界俗語言:‘天下無場外舉子。’蓋未進場,如何言中;就如人事未盡,如何言得天命。世上無論何事,若人力未盡,從無坐在家中,就能平空落下隨心所欲事來。強求固屬不可,至應分當行之事,坐失其機,及至事後委之於命,常人之情,往往如此。不意仙姑也有此等習氣,無怪要到凡間走一遭了。”織女道:“‘成事不說,既往不咎。’我們原是各治水酒餞行的,還說我們餞行正文罷。”於是眾仙姑都當面定了日期,接二連三,各備酒宴,替百花仙子餞行。
  那牡丹仙子同眾仙子,在上林苑伺候武后宴畢。陸續回洞,都在洞主面前請罪。百花仙子不但並不責備,一概歸罪於己。眾仙子見洞主如此寬洪,心中更覺不安。--那楊花、蘆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苹花、菱花八位仙子,更是追悔無及。過了幾日,這九十九位仙子,也有素日許多相好仙姑,接接連連,分着餞行。
  一日,紅孩兒、金童兒同青女兒、玉女兒,在入夢岩游幻洞備了酒果,替百花仙姑並諸位仙子餞行。請百草、百果、百穀、元女、織女、麻姑並四靈大仙,相陪飲酒。百花仙子因百草仙子說他將來下凡要遍歷海外各國,恐有風波及妖魔盜賊之害,甚為憂懼。紅孩兒道:“仙姑只管放心!今日大家既來祖餞,都是休戚相關之人,將來設有危急,豈有袖手之理。此後倘在下界有難,如須某人即可解脫,不妨直呼其名,令其速降。我們一時心血來潮,自然即去相救。”
  金童兒道:“何謂‘心血來潮’?小仙自來從未‘潮’過,也不知‘心血’是什麼味。畢竟怎樣‘潮’法?求大仙把這情節說明,日後好等他來潮。”紅孩兒道:“我見下界說部書上往往有此一說,其實我也不知怎樣潮法。大仙要問來歷,你只問那做書的就明白了。”玉女兒道:“下界說部原有幾種好的,但如‘心血來潮’舊套滿篇的也就不少。你若追他來歷,連他也是套來的,何能知道怎樣潮法。剛才紅孩兒大仙說,百花仙姑如在下界有難,教他呼我眾人之名前去相救,這話只怕錯了:百花仙始既已托生,豈能記得前生之事?若能呼我眾人之名,與仙家何異?既是仙家,豈不自知趨避,何須呼人解脫?此話令人不解。”紅孩兒道:“呸!呸!這話我說錯了!將來百花諸位仙姑如在下界有難,今日我等在坐諸人,如系某位大仙或某位仙姑應分當去拯救的,本人即去相救;如須某人相幫,立即知會同往。彼此務須時時在意。事關百位仙姑,非同小可。倘有遺誤,怠惰不前,教他也墮紅塵!”--只因紅孩兒這句話又生出許多事來。
  當時青女兒、玉女兒都與百花仙子把盞。酒過數巡,百獸、百鳥、百介、百鱗四仙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此去,小仙等無以奉餞,特贈靈莫一枝。此芝產於天皇盛世,至今二百餘萬年,因得先天正氣,受日月精華,故仙凡服食,莫不壽與天齊。些須微意,望仙姑哂存。”百花仙子剛要道謝,只見百草、百果、百穀、元女、織女、麻姑六位仙子也接着說道:“我等偶於海島深山覓得回生仙草一枝,特來面呈,以為臨別之贈。此草生於開闢之初,歷年既深,故功有九轉之妙,洵為希世奇珍。無論仙凡,一經服食,不惟起死回生,並能同天共老。區區微敬,略表離衷,亦望仙姑笑納。”百花仙子忙向眾仙道謝拜領,即托百草仙子代為收存,以備他年返本還原之用。青女兒道:“這兩種仙品,都是不死金丹,百草仙姑雖代收存,切莫偷吃才好。誠恐日後百花仙姑在下界須用,一時呼名,命你送去,那時,你雖‘心血來潮’,若兩手空空,無物可送,不獨仙姑心血枉自來潮,並恐百花仙姑在下界守候着急,他的心血也要來潮哩。”說罷,合座不覺大笑。眾仙祖餞未罷,早有幾位仙姑限期已到,一個個各按年月,都朝下界投胎去了。那百花仙子降生嶺南唐秀才之家,乃河源縣地方。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論文科 老書生夢中聞善果

  話說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妻子久已去世,繼娶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士。弟婦史氏,至親四口,上無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數頃,盡可度日。唐敏自進學後,無志功名,專以課讀為業。唐敖素日雖功名心勝,無如秉性好游,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遊在外,因此學業分心,以致屢次赴試,仍是一領青衫。
  恰喜這年林氏生了一女。將產時,異香滿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時刻變換,竟有百種香氣,鄰舍莫不傳以為奇,因此都將此地喚作“百香衢”。未生之先,林氏夢登五彩峭壁,醒來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隔了兩年,又生一子,就從姊姊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莊,天資聰俊。到了四五歲,就喜讀書,凡有書籍,一經過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書籍最富,又得父親、叔叔指點,不上幾年,文義早已精通。兼之膽量極大,識見過人,不但喜文,並且好武,時常舞槍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這年唐敖又去赴試。一日,正值皓月當空,小山同唐敏坐在檐下,玩月談文。小山問道:“爹爹屢赴科場;叔叔也是秀才,為何不去應試?”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學業未精,去也無用。與其奔馳辛苦,莫若在家課讀,倒覺自在。況命中不能發達,也強求不來的。”小山道:“請問叔叔,當今既開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們女科幾年一考?求叔叔說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準備。”唐敏不覺笑道:“侄女今日怎麼忽然講起女科?我只曉得醫書有個‘女科’;若講考試,有甚女科,我卻不知。如今雖是太后為帝,朝中並無女臣。莫非侄女也想發科發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樣心腸,可謂‘父子天性’了。”小山道:“侄女並非要去做官。因想當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該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輔弼,庶男女不致混雜。所以請問一聲,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這樣說來,女皇帝倒用男丞相,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讀書,跟着母親,嬸嬸學習針黹,豈不是好?”過了兩日,把書果真收過,去學針黹。學了幾時,只覺毫無意味,不如吟詩作賦有趣,於是仍舊讀書。小山本來穎悟,再加時刻用功,腹中甚覺淵博,每與叔叔唱和,唐敏競敵他不住。因此外面頗有才女之名。
  誰知唐敖前去赴試,雖然連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於宏道年間,曾在長安同徐敬業、駱賓王、魏思溫、薛仲璋等,結拜異姓弟兄。後來徐、駱諸人謀為不軌,唐敖雖不在內,但昔日既與叛逆結盟,究非安分之輩。今名登黃榜,將來出仕,恐不免結黨營私。請旨謫為庶人,以為結交匪類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訪,唐敖並無劣跡,因此施恩,仍舊降為秀才。唐敖這番氣惱,非同小可,終日思思想想,遂有棄絕紅塵之意。
  唐敏得了連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許多銀兩。唐敖有了路費更覺放心,即把僕從遣回,自已帶着行囊,且到各處遊玩,暫解愁煩。一路上逢山起旱,遇水登舟,游來游去,業已半載,轉瞬臘盡春初。這日,不知不覺到了嶺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門首,相隔自己家內不過二三十里。路途雖近,但意懶心灰,羞見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尋勝境暢遊,又不知走那一路才好。一時無聊,因命船戶把船攏岸。上得岸來,走未數步,遠遠有一古廟,進前觀看,上寫“夢神觀”三個大字。不覺嘆道:“我唐敖年已半百,歷來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夢境一般。從前好夢歹夢,俱已做過,今看破紅塵,意欲求仙訪道,未卜此後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於是走進神殿,暗暗禱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恍惚間,有個垂髫童子走來道:“我家主人奉請處士,有話面談。”唐敖跟着來至後殿,有一老者迎出。隨即上前行禮,分賓主坐下道:“請問老丈尊姓?不知見召有何台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觀居住。適因處士有求仙訪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談。請問處士,向來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術?畢竟如何修為,去求仙道?”
  唐敖道:“我雖無甚根基,至求仙一事,無非遠離紅塵,斷絕七情六慾,一意靜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笑道:“此事談何容易!處士所說清心寡欲,不過略延壽算,身無疾病而已。若講仙道,那葛仙翁說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務求元道,終歸無益。要成地仙,當立三百善,要成天仙,當立一千三百善’。今處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無善可立;一無根基,忽要求仙,豈非‘緣木求魚’,枉自費力麼?”唐敖道:“賤性腐愚,今承指數,嗣後自當眾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進,恢復唐業,以解生靈塗炭,立功於朝。無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災。境遇如此,莫可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處士有志未遂,甚為可惜。然‘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此後如棄浮幻,另結良緣,四海之大,豈無際遇?現聞百花獲愆,俱降紅塵,將來雖可團聚一方,內有名花十二,不幸飄零外洋。倘處士憫其凋零、不辭勞瘁,遍歷海外,或在名山,或在異域,將各花力加培植,俾歸福地,與群芳同得返本還原,不至淪落海外,冥冥之中,豈無功德?再能眾善奉行,始終不懈,一經步入小蓬萊,自能名登寶籙,位列仙班。此中造化,處士本有宿緣,即此前進,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問,故述梗概,亟須勉力行之!”唐敖聽罷,正要朝下追問,那個老者忽然不見。連忙把眼揉了一揉,四處觀看,誰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細一想,原來卻是一夢。將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夢中所見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隨即開船。細想夢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緣。惟百花不知因何獲愆?畢竟都降何處?為何卻又飄流外洋?此事虛虛實實,令人費解。好在我生性好游,今功名無望,業已看破紅塵,正想海外暢遊,從求善果,恰喜又得此夢,可謂天從人願。適才夢神所說名花十二,不知都喚何名,可惜未曾問得詳細。將來到了海外,惟有處處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緣,亦未可知。此時且去尋訪妻舅。他常出外飄洋,倘能結伴同行,那更好。
  於是把船攏到妻舅林之洋門首。只見裡面挑發貨物,匆匆忙忙,倒像遠出樣子。原來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嶺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已去世。妻子呂氏。跟前一女名喚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麗,聰慧異常。向日常坐海船跟着父母飄洋。如今林之洋又去販貨,把家務托丈母江氏照應。正要起身,忽見唐敖到他家來。彼此道了久闊,讓至內室,同呂氏見禮。婉如也來拜見,唐敖還禮道:“侄女向未讀書,今兩年未見,為何滿面書卷秀氣?大約近來也學小山不做針黹、一味讀書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讀書。俺也知道讀書是件好事,平時俺也替他買了許多書。奈俺近年多病窮忙,那有工夫教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來女子讀書,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發甲還妙哩!”林之洋道:“為甚有這好處?”唐敖道:“這個好處,你道從何而起?卻是宮娥上官婉兒起的根苗。此話已有十餘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講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棄囂塵結伴遊寰海 覓勝跡窮蹤越遠山

  話說唐敖向林之洋道:“舅兄,你道為何女子讀書甚妙?只因太后有個宮娥,名喚上官婉兒,那年百花齊放,曾與群臣作詩,滿朝臣子都作他不過,因此文名大振。太后十分寵愛,將他封為昭儀;因要鼓勵人才,並將昭儀父母也封官職。後來又命各處大臣細心查訪,如有能文才女,准其密奏,以備召見,量才加恩。外面因有這個風聲,所以數年來無論大家小戶,凡有幼女,莫不讀書。目今召見曠典雖未舉行,若認真用功,有了文名,何愁不有奇遇。侄女如此清品,聽其耽擱,豈不可惜!”呂氏道:“將來全仗姑夫指教。如識得幾字,那敢好了。但他雖末讀書,卻喜寫字,每日拿着字帖臨寫,時刻不離。教他送給小山姊姊批改,他又不肯。究竟不知寫的何如。”唐敖道:“侄女所臨何帖?何不取來一看?”
  林婉如道:“侄女立意原想讀書,無奈父親最怕教書煩心,只買一本字帖,教俺學字。侄女既不認得,又不知從何下筆,只好依樣畫葫蘆,細細臨寫。平時遇見小山姊姊,怕他恥笑從未談及。今寫了三年,字體雖與帖上相仿,不知寫的可是。求姑夫看看批改。”說罷取來。唐敖接過一看,原來是本漢隸。再將婉如所臨,細細觀看,只見筆筆藏鋒,字字秀挺,不但與帖無異,內有幾字,競高出原帖之上。看罷,不覺嘆道:“如此天資,若非宿慧,安能如此。此等人若令讀書,何患不是奇才!”
  林之洋道:“俺因他要讀書,原想送給甥女作伴,求妹夫教他。偏這幾年妹夫在家日子少,只好等你作了官,再把他送去。誰知去年妹夫剛中探花,忽又鬧出結盟事來。俺聞前朝並無探花這個名號,是太后新近取的。據俺看來,太后特將妹夫中個探花,必因當年百花齊放一事,派你去探甚花消息哩。”唐敖道:“小弟記得那年百花齊放,太后曾將牡丹貶去洛陽,其餘各花至今仍在上苑。所有名目,現有上官昭儀之詩可憑,何須查探。舅兄此言,來免過於附會。但我們相別許久,今日見面,正要談談,不意府上如此匆忙,看這光景,莫非舅兄就要遠出麼?”林之洋道:“俺因連年多病,不曾出門。近來喜得身子強壯,販些零星貨物到外洋碰碰財運,強如在家坐吃山空。這是俺的舊營生,少不得又要吃些辛苦。”
  唐敖聽罷,正中下懷,因趁勢說道:“小弟因內地山水連年遊玩殆遍,近來毫無消遣。而且自從都中回來,鬱悶多病,正想到大洋看看海島山水之勝,解解愁煩。舅兄恰有此行,真是天緣湊巧。萬望攜帶攜帶!小弟帶有路費數百金,途中斷不有累。至於飯食舟資,悉聽吩咐,無不遵命。”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親,怎說船錢飯食來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聽妹夫這是甚話!”呂氏道:“俺們海船甚大,豈在姑爺一人。就是飯食,又值幾何。但海外非內河可比,俺們常走,不以為意,若膽小的,初上海船,受了風浪,就有許多驚恐。你們讀書人,茶水是不離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上了海船,不獨沐浴一切先要從簡,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潤喉嚨,若想儘量,卻是難的。姑爺平素自在慣了,何能受這辛苦!”
  林之洋道:“到了海面,總以風為主,往返三年兩載,更難預定。妹夫還要忖度。若一時高興,誤了功名正事,豈非俺們耽擱你麼?”唐敖道:“小弟素日常聽令妹說:‘海水極咸,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預裝船內,因此都要撙節。’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無。至洋面風浪甚險,小弟向在長江大湖也常行走,這又何足為奇。若講往返難以預期,恐誤正事,小弟只有趕考是正事,今已功名絕望,但願遲遲回來,才趁心願,怎麼倒說你們耽擱呢!”林之洋道:“你既恁般立意,俺也不敢相攔。妹夫出門時,可將這話告知俺家妹子?”唐敖道:“此話我已說過。舅兄如不放心,小弟再寄一封家信,將我們起身日子也教令妹知道,豈不更好。”
  林之洋見妹夫執意要去,情不可卻,只得應允。唐敖一面修書央人寄去,一面開發船錢,把行李發來。取了一封銀子以作舟資飯食之費,林之洋執意不收,只好給了婉如為紙筆之用。
  林之洋道:“姑夫給他這多銀子,若買紙筆,寫一世還寫不清哩!俺想妹夫既到海外,為甚不買些貨物碰碰機會?”唐敖道:“小弟才拿了銀子,正要去置貨,恰被舅兄道着,可謂意見相同。”於是帶了水手,走到市上,買了許多花盆並幾擔生鐵回來。林之洋道:“妹丈帶這花盆,已是冷貨,難以出脫,這生鐵,俺見海外到處都有,帶這許多,有甚用處?”唐敖道:“花盆雖系冷貨,安知海外無惜花之人。倘乏主顧,那海島中奇花異草,諒也不少,就以此盆栽植數種,沿途玩賞,亦可陶情。至於生鐵,如遇買主固好,設難出脫,舟中得此,亦壓許多風浪,縱放數年,亦無朽壞。小弟熟思許久,惟此最妙,因而買來。好在所費無多,舅兄不必在意。”林之洋聽了,明知此物難以退回,只得點頭道:“妹夫這話也是。”不多時,收拾完畢,大家另坐小船,到了海口。眾水手把貨發完,都上三板渡上海船,趁着順風,揚帆而去。
  此時正是正月中旬,天氣甚好,行了幾日,到了大洋。唐敖四圍眺望,眼界為之一寬,真是“觀於海者難為水”,心中甚喜。走了多日,繞出門戶山,不知不覺順風飄來,也不知走出若幹路程。唐敖一心記掛夢神所說名花,每逢崇山峻岭,必要泊船,上去望望。林之洋因唐敖是讀書君子,素本敬重,又知他秉性好游,但可停泊,必令妹夫上去。就是茶飯一切,呂氏也甚照應。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十分暢意。途中雖因遊玩不無耽擱,喜得常遇順風;兼之飄洋之人,以船為家,多走幾時也不在意。倒是林之洋惟恐過於耽擱,有誤妹夫考試;誰知唐敖立誓不談功名,因此只好由他盡興游了。遊玩之暇,因婉如生的聰慧,教他念念詩賦。恰喜他與詩賦有緣,一讀便會,毫不費事。沿途借着課讀,倒解許多煩悶。
  這日正行之際,迎面又有一座大嶺。唐敖道:“請教舅兄,此山較別處甚覺雄壯,不知何名?”林之洋道:“這嶺名叫東口山,是東荒第一大嶺。聞得上面景致甚好。俺路過幾次,從未上去。今日妹夫如高興,少刻停船,俺也奉陪走走。”唐敖聽見“東口”二字,甚覺耳熟,偶然想起道:“此山既名東口,那君子國、大人國,自然都在鄰近了?”林之洋道:“這山東連君子,北連大人,果然鄰近。妹夫怎麼得知?”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東口山有君子國,其人衣冠帶劍,好讓不爭。又聞大人國在其北,只能乘雲而不能走。不知此話可確?”林之洋道:“當日俺到大人國,曾見他們國人都有雲霧把腳托住,走路並不費力,那君子國無論甚人都是一派文氣。這兩國過去,就是黑齒國,渾身上下,無處不黑。其餘如勞民、聶耳、無腸、犬封、無股、毛民、毗騫、無䏿、深目等國,莫不奇形怪狀,都在前面。將來到彼,妹夫去看看就曉得了。”
  說話間,船已泊在山腳下。郎舅兩個下船上了山坡。林之洋提着鳥槍火繩,唐敖身佩寶劍。曲曲彎彎,路過前面山頭,四處一看,果是無窮美景,一望無際。唐敖忖道:“如此祟山,豈無名花在內?不知機緣如何。”只見遠遠山峰上走出一個怪獸,其形如豬,身長六尺,高四尺,渾身青色,兩隻大耳,口中伸出四個長牙,如象牙一般,拖在外面。唐敖道:“這獸如此長牙,卻也罕見。舅兄可知其名麼?”林之洋道:“這個俺不知道。俺們船上有位柁工,剛才未邀他同來。他久慣飄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徹,那些異草奇花,野鳥怪獸,無有不知。將來如再遊玩,俺把他邀來。”
  唐敖道:“船上既有如此能人,將來遊玩,倒是不可缺的。此人姓甚?也還識字麼?”林之洋道:“這人姓多,排行第九,因他年老,俺們都稱多九公,他就以此為名。那些水手,因他無一不知,都同他取笑,替他起個反面綽號,叫作‘多不識’。幼年也曾入學,因不得中,棄了書本,作些海船生意。後來消折本錢,替人管船拿柁為生,儒巾久已不戴,為人老成,滿腹才學。今年八旬向外,精神最好,走路如飛。平素與俺性情相投,又是內親,特地邀來相幫照應。”
  恰好多九公從山下走來,林之洋連忙點手相招。唐敖迎上拱手道:“前與九公會面。尚未深談。剛才舅兄說起,才知都是至親,又是學中先輩。小弟向日疏忽失敬,尚求恕罪。”多九公連道:“豈敢!......”林之洋道:“九公想因船上拘束也來舒暢舒暢?俺們正在盼望,來的恰好。”因指道:“請問九公,那個怪獸,滿嘴長牙,喚作甚名?”多九公道:“此獸名叫‘當康’。其鳴自叫。每逢盛世,始露其形。今忽出現,必主天下太平。”話未說完,此獸果然口呼“當康”,鳴了幾聲,跳舞而去。
  唐敖正在眺望,只覺從空落一小石塊,把頭打了一下,不由吃驚道:“此石從何而來?”林之洋道:“妹夫你看,那邊一群黑鳥,都在山坡啄取石塊。剛才落石打你的,就是這鳥。”唐敖進前細看,只見其形似鴉,身黑如墨,嘴白如玉,兩隻紅足,頭上斑斑點點,有許多花文,都在那裡啄石,來往飛騰。林之洋道:“九公可知這鳥搬取石塊有甚用處?”
  多九公道:“當日炎帝有個少女,偶游東海,落水而死,其魂不散,變成此鳥。因懷生前落水之恨,每日銜石吐入海中,意欲把海填平,以消此恨。那知此鳥年深日久,竟有匹偶,日漸滋生,如今竟成一類了。”唐敖聽了,不覺嘆息不止。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服肉芝延年益壽 食朱草入聖超凡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嘆道:“小弟向來以為銜石填海,失之過痴,必是後人附會。今日目睹,才知當日妄議,可謂‘少所見多所怪’了。據小弟看來,此鳥秉性雖痴,但如此難為之事,並不畏難,其志可嘉。每見世人明明放着易為之事,他卻畏難偷安,一味磋跎,及至老大,一無所能,追悔無及。如果都象精衛這樣立志,何思無成!--請問九公,小弟聞得此鳥生在發鳩山,為何此處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鳥雖有銜石填海之異,無非是個禽鳥,近海之地,何處不可生,何必定在發鳩一山。況老夫只聞鴝鵒不逾濟,至精衛不逾發鳩,這卻未曾聽過。”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帶樹林,那些樹木又高又大,不知甚樹?俺們前去看看。如有鮮果,摘取幾個,豈不是好?”登時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樹,長有五丈,大有五圍;上面並無枝節,惟有無數稻須,如禾穗一般,每穗一個,約長丈余。唐敖道:“古有‘木禾’之說,今看此樹形狀,莫非木禾麼?”多九公點頭道:“可惜此時稻還未熟。若帶幾粒大米回去,因是罕見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結之稻,大約都被野獸吃去,竟無一顆在地。”林之洋道:“這些野獸就算嘴饞好吃,也不能吃得顆粒無存。俺們且在草內搜尋,務要找出,長長見識。”說罷,各處尋覓。不多時,拿着一顆大米道:“俺找着了。”二人進前觀看,只見那米有三寸寬,五寸長。唐敖道:“這米若煮成飯,豈不有一尺長麼?”多九公道:“此米何足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個大米,足足飽了一年。”林之洋道:“這等說,那米定有兩丈長了?當日怎樣煮他?這話俺不信。”多九公道:“那米寬五寸,長一尺。煮出飯來,雖無兩丈,吃過後滿口清香,精神陡長,一年總不思食。此話不但林兄不信,就是當時老夫自己也覺疑惑。後來因聞當年宣帝時背陰國來獻方物,內有‘清腸稻’,每食一粒,終年不飢,才知當日所食大約就是清腸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射鵠,每每所發的箭離那鵠子還有一二尺遠,他卻大為可惜,只說‘差得一米’,俺聽了着實疑惑,以為世上哪有那樣大米。今聽九公這話,才知他說‘差得一米’,卻是煮熟的清腸稻!”唐敖笑道:“‘煮熟’二字,未免過刻。舅兄此話被好射歪箭的聽見,只怕把嘴還要打歪哩!”
  忽見遠遠有一小人,騎着一匹小馬,約長七八寸,在那裡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見,早已如飛奔去。林之洋只顧找米,未曾理會。唐敖一見,那敢怠慢,慌忙追趕,那個小人也朝前奔走。多九公腿腳雖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嶇,剛離小人不遠,不防路上有一石塊,一腳絆倒,及至起來,腿上轉筋,寸步難移。唐敖得空,飛忙越過,趕有半里之遙,這才趕上,隨即捉住,吃入腹內。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氣喘噓噓走來,望着唐敖嘆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何況此等大事?這是唐兄仙緣湊巧,所以毫不費事,竟被得着了。”林之洋道:“俺聞九公說有個小人小馬被妹夫趕來,俺們遠遠見你放在嘴邊,難道連人帶馬都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請問,有甚仙緣?”唐敖道:“這個小人小馬,名叫‘肉芝’。當日小弟原不曉得。今年從都中回來。無志功名,時常看看古人養氣服食等法,內有一條言:‘行山中如見小人乘着車馬,長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壽、並可得道成仙。’此話雖不知真假,諒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
  林之洋笑道:“果真這樣,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飢,只顧遊玩,俺倒餓了。剛才那個小人小馬,妹夫吃時,可還剩條腿兒,給俺解解饞麼?”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飢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道:“林兄把他吃了,不但不飢,並且頭目還覺清爽。”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韮菜,內有嫩莖,開着幾朵青花。即放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麼名號?以後俺若游山餓時,好把他來充飢。”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飢,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林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飽了!這草有這好處,俺要多找兩擔,放在船上,如遇缺糧,把他充飢,比當年妹夫所傳辟穀方子,豈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許多。況一經離土其葉即枯,若要充飢,必須嫩莖,枯即無用了。”
  只見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着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嘴嚼,只怕這裡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倘房上有賊,俺躡空捉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內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所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這草,就能站在空中,俺想這話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試試,果能平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未久,如何就有效驗。--也罷,小弟權且試試。”隨即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將上去,離地約有五六丈。果然兩腳登空,猶如腳踏實地,將身立住,動也不動。
  林之洋拍手笑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雲’了。果真吃了這草就能攛空,倒也好玩。妹夫何不再走幾步?若走的靈便,將來行路,你就空中行走,兩腳並不沾土,豈不省些鞋襪?”唐敖聽了,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誰知方才舉足,隨即墜下。林之洋道:“恰好那邊有顆棗樹,上面有幾個大棗,妹夫既會攛高,為甚不去摘他幾個?解解口渴,也是好的。”都至樹下仔細一看,並非棗樹。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無定準,隨刀而變,所以叫作‘刀味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們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壽。無如此核生在樹梢,其高十數丈,唐兄縱會攛高,相去甚遠,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攛去,設或夠着,也不可定。”唐敖道:“小弟攛空離地不過五六丈,此樹高不可攀,何能摘他?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林之洋聽了,那肯甘心,因低頭忖了一忖,不覺喜道:“俺才想個主意,妹夫攛在空中,略停片時,隨又朝上一攛,就如登梯一般,慢慢攛去,不怕這核不到手。”
  唐敖聽了,仍是不肯。無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將身一縱,攛在空中。停了片刻,靜氣寧神,將身立定,復又用力朝上一攛,只覺身如蟬翼,悠悠揚揚,飄飄蕩蕩,登時間不知不覺,倒像斷線風箏一般,落了下來。林之洋頓足道:“妹夫怎麼不朝上攛,倒朝下墜?這是甚意?”唐敖道:“小弟剛才明明朝上攛去,誰知並不由我作主,何嘗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攛,兩腳勢必用力,又非腳踏實地,焉有不墜?若依林兄所說,慢慢一層一層攛去,倘攛千百遍,豈不攛上天麼?安有此理!”
  唐敖道:“此時忽覺一陣清香,莫非此核還有香味麼?”多九公道:“這股香氣,細細聞去,倒像別處隨風颳來。我們何不順着香味,各處看看?”大家於是分路找尋。唐敖穿過樹林,走過峭壁,各處探望。只見路旁石縫內生出一枝紅草約長二尺,赤若塗朱,甚覺可愛。端詳多時,猛然想起:“服食方內言:‘朱草’狀如小桑,莖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漿’,投玉名叫‘玉漿’。--人若服了,皆能入聖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來,今我得遇仙草,可謂有緣。奈身邊並無金器,這卻怎好?……”因想了一想:“頭巾上有個小小玉牌,何不試試?”想罷,取下玉牌,把朱草從根折斷,齊放掌中,連揉帶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紅。隨即放入口內,只覺芳馨透腦。
  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覺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覺神清氣爽,可見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後如能斷谷,其餘別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許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見路旁有一殘碑,倒在地下,約有五七百斤。隨即走進,彎下腰去,毫不費力,輕輕用手捧起,借着躡空草之術,乘勢將身一縱,攛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兩步,將碑放下道:“此時服了朱草,只覺耳聰目明,誰知回想幼年所讀經書,不但絲毫不忘,就是平時所作詩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許妙處!”只見多九公攜着林之洋走來道:“唐兄忽然滿口通紅,是何緣故?”唐敖道:“不瞞九公說,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卻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處?”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華凝結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雖然留心,無如從未一見。今日又被唐兄遇着,真是天緣湊巧。將來優遊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見。那知這陣香氣,卻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緣!”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為甚忽然愁眉苦臉?難道捨不得家鄉,怕做神仙麼?”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時只覺腹痛,不知何故。”
  話言未了,只聽腹中響了一陣,登時濁氣下降,微微有聲。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這草把妹夫濁氣趕出,身上想必暢快?不知腹中可覺空疏?舊日所作詩文可還依舊在腹麼?”唐敖低頭想了一想,口中只說“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細想幼年所作詩文,明明全都記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後,再想舊作,十分中不過記得一分,其餘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林之洋道:“這事有甚奇怪!據俺看來,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剛才那股濁氣,朱草嫌他有些氣味,把他趕出。他已露出本相,鑽入俺的鼻內,你卻那裡尋他?其餘一分,並無氣味,朱草容他在內,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記掛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如朱草可肯留點情兒?--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將來如要發刻,據俺主意,不須托人去選,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刪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論好歹,一概發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詩,那知朱草卻大為不然。可惜這草甚少,若帶些回去給人吃了,豈不省些刻工?朱草有這好處,九公為甚不吃兩枝?難道你無窗稿要刻麼?”
  多九公笑道:“老夫雖有窗稿要刻,但恐趕出濁氣,只怕連一分還想不出哩。林兄為何不吃兩枝,趕趕濁氣?”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經’,又不刻‘食譜’,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話怎講?”林之洋道:“俺這肚腹不過是酒囊飯袋,若要刻書,無非酒經食譜,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遊山玩水,今日俺見這些奇禽怪獸,異草仙花,果然解悶。”多九公道:“林兄剛說果然,湊巧竟有‘果然’來了。”只見山坡上有個異獸,--形象如猿,渾身白毛,上有許多黑文,其體不過四尺,後面一條長尾,由身子盤至頂上,還長二尺有餘。毛長而細,頰下許多黑髯。--守着一個死獸在那裡慟哭。林之洋道:“看這模樣,竟像一個絡腮鬍子。不知為甚這樣啼哭?難道他就叫作‘果然’麼?”
  多九公道:“此獸就是‘果然’,又名‘然獸’。其性最義,最愛其類。獵戶取皮作褥,貨賣獲利。往往捉住一個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過之然,一經看見,即守住啼哭,任人捉獲,並不逃竄。此時在那裡守着死然慟哭,想來又是獵戶下的鷍子。少刻獵戶看見,毫不費力,就捉住了。”忽見山上起一陣大風,刮的樹木刷刷亂響。三人見風來的古怪,慌忙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隻斑毛大蟲,從空攛了下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話說三人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隻斑毛大蟲,從高峰攛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見,嚇的雖然發抖,還是守着死然不肯遠離。那大蟲攛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口,把死然咬住。只見山坡旁隱隱約約,倒像攛出一箭,直向大蟲面上射去。大蟲着箭,口中落下死然,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着一箭,竟自不動。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獸着了此箭,任他凶勇,登時血脈凝結,氣嗓緊閉,所以叫‘見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難入,這人把箭從虎目射入,因此藥性行的更快。若非本領高強,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處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來,倒要會他一會。”
  忽見山旁又走出一隻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卻是一個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衣,頭上束着白布漁婆巾,臂上跨着一張雕弓。走至大蟲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蟲胸膛剖開,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顆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來。林之洋道:“原來是個女獵戶。這樣小年紀,竟有恁般膽量,俺且嚇他一嚇。”
  說罷,舉起火繩,迎着女子放了一聲空槍。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諸位暫停貴手,婢子有話告稟。”登時下來萬福道:“請教三位長者上姓?從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一位姓林者;老夫姓唐。都從中原來。”女子道:“嶺南有位姓唐的,號叫以亭,可是長者一家?”唐敖道:“以亭就是賤字。不知何以得知?”女子聽了,慌忙下拜道:“原來唐伯伯在此。侄女不知,望求恕罪。”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尊姓?為何如此稱呼?府上還有何人?適才取了虎心有何用處?”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駱名紅蕖。父親曾任長安主簿,後降臨海丞,因同敬業伯伯獲罪,不知去向。官差緝捕家屬,母親無處存身,同祖父帶了侄女,逃至海外,在此古廟中敷衍度日。此山向無人煙,盡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聞祖父說伯伯與父親向來結拜,所以才敢如此相稱。”
  唐敖嘆道:“原來你是賓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現在何處?身體可安?望侄女帶去一見。”駱紅蕖道:“祖父現在前面廟內。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路。”說罷,四人走不多時,來至廟前,上寫“蓮花庵”三字。四面牆壁俱已朽壞,並無僧道,惟剩神殿一座,廂房兩間,光景雖然頹敗,喜得怪石縱橫,碧樹叢雜,把這古廟圍在其中,倒也清雅。進了廟門,駱紅蕖先去通知,三人隨後進了大殿。只見有個鬚髮皆白的老翁迎出,唐敖認得是駱龍,連忙搶進行禮;多、林二人也見了禮,一同讓坐獻茶。
  駱龍問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談兩句,固向唐敖嘆道:“吾兒賓王不聽賢侄之言,輕舉妄動,以致合家離散,孫兒跟在軍前,存亡未卜。老夫自從得了凶信,即帶家口奔逃。偏偏媳婦身懷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紅蕖孫女,就在此處敷衍度日。屈指算來,已一十四載。不意去歲大蟲壓倒房屋,媳婦受傷而亡。孫女慟恨,因此棄了書本,終日搬弓弄箭,操練武藝,要替母親報仇。自製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殺盡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個,今日又去打虎,誰知恰好遇見賢侄。邂逅相逢,真是‘萬里他鄉遇故知’,可謂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時常多病。現在此處,除孫女外,還有乳母、老蒼頭二人。老夫為痴兒賓王所累,萬不能復回故土,自投羅網;況已老邁,時光有限。紅蕖孫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終非長策。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作為己女,帶回故鄉,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老夫了此心願,雖死九泉,亦必銜感!”說着,落下淚來。
  唐敖道:“老伯說那裡話來!小侄與賓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紅蕖就如自己女兒一般。今蒙慈命帶回家鄉,自應好好代他擇配,何須相托。若論子侄之分,原當奉請老伯同回故鄉,侍奉餘年,稍盡孝心,庶不負當日結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純以殺戮為事,唐家子孫,誅戮殆盡,何況其餘。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們婦女可以隱藏,倘走露風聲,不獨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驚,因此不敢冒昧勸駕。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進,約會幾家忠良,共為勤王之計,以復唐業。無如功名未遂,鬢已如霜。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興邦定業,碌碌人世,殊愧老大無成,所以浪遊海外。今雖看破紅塵,歸期未卜,家中尚有兄弟妻子,此女帶回故鄉,斷不有負慈命。老伯只管放心!”
  駱龍道:“蒙賢侄慷慨不棄,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們貿易不能耽擱,有誤程途。老夫寓此枯廟,也不能屈留。”因向紅蕖道:“孫女就此拜認義父,帶着乳母,跟隨前去,以了我的心願。”駱紅蕖聽了,不由大放悲聲。一面哭着,走到唐敖面前,四雙八拜,認了義父。又與多、林二人行禮。因向唐敖泣道:“侄女蒙義父天高地厚之情,自應隨歸故土。奈女兒有兩樁心事:一者祖父年高,無入侍奉,何忍遠離;二者此山尚有兩虎,大仇未報,豈能舍之而去。義父如念苦情,即將嶺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時再同祖父投奔嶺南,庶免兩下牽掛。此時若教拋撇祖父,一人獨去,即使女兒心如鐵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駱龍聽了,復又再三解勸。無奈紅蕖意在言外,總要侍奉祖父百年後方肯遠離。任憑苦勸,執意不從。
  多九公道:“小姐既如此立志,看來一時也難挽回。據老夫愚見,與其此時同到海外,莫若日後回來,唐兄再將小姐帶回家鄉,豈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後設或不歸,卻將如何?”林之洋道:“妹夫這是甚話!今日俺們一同去,將來自然一同來,怎麼叫作‘設或不歸’?俺倒不懂!”唐敖道:“這是小弟偶爾失言,舅兄為何如此認真。”因向駱龍道:“寄女具此孝心,將來自有好處,老伯倒不可強他所難。況他立志甚堅,勸也無益。”說罷,取過紙筆,開了地名。
  駱紅蕖道:“義父此去,可由巫咸國路過?當日薛仲璋伯伯被難,家眷也逃海外。數年前在此路過,女兒曾與薛蘅香姊姊拜為異姓姊妹,並在神前立誓,無論何人,倘有機緣得歸故土,總要攜帶同行。去歲有絲貨客人帶來一信,才知現在寄居巫咸。女兒有書一封,如系便路,求義父寄去。”多九公道:“巫咸乃必由之路,將來林兄亦要在彼賣貨,帶去甚便。”當時駱紅蕖去寫書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兩封銀子,給駱龍以為貼補薪水之用。不多時,駱紅蕖書信寫完。
  唐敖把信接過,不覺嘆道:“原來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當日敬業兄弟若聽思溫哥哥之言,不從仲璋哥哥之計,唐業久已恢復,此時天下何至屬周!彼此又何至離散!這是氣數如此,莫可如何!”說罷叩辭。大家互相囑付一番,灑淚而別。駱紅蕖送至廟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歸舊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艱險,替母報仇,又肯盡孝,侍奉祖父餘年,惟知大義,其餘全置度外。可見世間忠孝節義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約本山大蟲從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剛才俺見大蟲吃那果然,因想起聞得人說,虎豹吃人,總是那人前生造定,該傷虎口;若不造定,就是當面遇見,他也不吃。請問九公,這話可是?”多九公搖頭道:“虎豹豈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憑。當日老夫曾見有位老翁,說的最好。他說:‘虎豹從來不敢吃人,並且極其怕人,素日總以禽獸為糧,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於禽獸,當其遇見之時,虎豹並不知他是人,只當也是禽獸,所以吃他。’人與禽獸之別,全在頂上靈光。禽獸頂上無光,如果然之類,縱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滅,頂上必有靈光,虎豹看見,即遠遠迴避。倘天良喪盡,罪大惡極,消盡靈光,虎豹看見與禽獸無異,他才吃了。至於靈光或多或少總在為人善惡分別。有善無惡,自然靈光數丈,不獨虎豹看見逃竄,一切鬼怪莫不遠避。即如那個果然,一心要救死然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為,雖是獸面,心裡卻懷義氣,所謂‘獸面人心’,頂上豈無靈光?縱讓大蟲覿面,也不傷他。大蟲見了‘獸面人心’的既不敢傷,若見了‘人面獸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傷人,那知有這緣故。”
  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林之洋道:“俺有一個親戚,做人甚好,時常吃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進香,竟被老虎吃了。難道這樣行善,頭上反無靈光麼?”多九公道:“此等人豈無靈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雖然吃齋念佛,或者一時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毋,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壞人名節,其惡過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靈光,陡然大惡包身,就如‘杯水車薪’一般,那裡抵得住!所以登時把靈光消盡,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齋念佛,別的行為若何?”林之洋道:“這人諸般都好,就只忤逆父母,聞得還有甚麼‘桑間月下’之事。除了這兩樣,總是吃齋行善,並無惡處。”多九公道:“‘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間月下’損人名節之事,乃罪之魁,惡之首。就讓吃齋念佛,又有何益。”
  林之洋道:“據九公這話,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極力修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這是甚話!善惡也有大小:以善抵惡,就如將功贖罪,其中輕重,大有區別,豈能一概而論。即如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惡極,不能寬宥的。你卻將他吃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兩樁大惡,豈非拿了杯水要救車薪之火麼?況吃齋念佛不過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虛名,心裡卻懷着兇惡,如此險詐,其罪尤重。總之,為人心地最是要緊。若謂吃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盡然。”
  話說間,離船不遠,忽見路旁林內飛出一隻大鳥,其形如人,滿口豬牙,渾身長毛,四肢五官,與人無異,惟肋下舒着兩個肉翅,頂上兩個人頭,一頭象男,一頭象女。額上有文,細細看去,卻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們剛說不孝,就有‘不孝鳥’出來。”
  林之洋聽見‘不孝’二字,忙舉火繩,放了一槍。此鳥着傷墜地,仍要展翅飛騰。林之洋趕去,一連幾拳,早已打倒。三人進前細看,不但額有“不孝”二字,並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脅有“愛夫”二字,左脅有“憐婦’二字。唐敖嘆道:“當日小弟雖聞古人有此傳說,以為未必實有其事。今親目所睹,果真不錯。可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據小弟看來這是世間那些不孝之人,行為近於禽獸,死後不能復投人身,戾氣凝結,因而變為此鳥。”多九公點頭道:“唐兄高見,真是格物至論。當日老夫瞥見此鳥,雖是兩個人頭,卻都是男像,並無‘愛夫’二字。-一因天下並無不孝婦女,所以都是男像。--它這人頭時常變幻,還有兩個女頭之時。聞得此鳥最通靈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雖有文字,每每修到後來竟會一字全無;及至文字脫落,再加靜修,不上幾年,脫了皮毛,登時成仙去了。”唐敖道:“此非‘放下屠刀,立刻成佛’麼!可見上天原許眾生回心向善的。”只見船上眾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來觀看。問知詳細,都鼓譟道:“他既不孝,我們就要得罪了!這樣一身好翎毛,就是帶些回去做個掃帚,也是好的。”說罷上前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只見拔的翎毛滿地飛舞。唐敖道:“他額上雖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氣所鍾,與他何干?”眾人道:“我們此時只算替他除戾氣,把戾氣除淨,將來少不得要做好人。況他身上翎毛着實富厚,可見他生前吝嗇,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們將這‘一’字換個‘無’字:他是‘一毛不拔’,我們是‘無毛不拔’,把他拔的一乾二淨,看他如何!”
  翎毛拔完,正要回船,忽見林內噴出許多膠水,腥臭異常。眾人連忙跑開。林內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鼠,身長五尺,一隻紅腳,兩個大翅,飛到不孝鳥跟前,隨即抱住,騰空而起。林之洋忙拿槍裝藥,對準此鳥。正要放時,誰知火繩沾水已熄,轉眼間,那鳥去遠。眾水手道:“我們常在海外,這樣怪鳥,倒也少見。向來九公最是知古識今,大約今日也要難住了。”多九公道:“此鳥海外犬封國最多,名叫‘飛涎鳥’,口中有涎如膠,如遇飢時,以涎灑在樹上,別的鳥兒飛過,沾了此涎,就被黏住。今日大約還未得食,所以口內垂涎。此時得了不孝鳥,必是將他飽餐。可見這股戾氣是犯萬物所忌的:不但人要拔他的毛,禽獸還要吃他的肉哩!”說罷,一齊回船。唐敖把信收了。林之洋取出大米給婉如、呂氏看了,無不稱奇。登時揚帆。
  不多幾日,到了君子國,將船泊岸。林之洋上去賣貨。唐敖因素聞君子國好讓不爭,想來必是禮樂之邦,所以約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數里,離城不遠,只見城門上寫着“惟善為寶”四個大字。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觀雅化閒遊君子邦 慕仁風誤入良臣府

  話說唐、多二人把匾看了,隨即進城。只見人煙輳集,作買作賣,接連不斷。衣冠言談,都與天朝一樣。唐敖見言語可通,因向一位老翁問其何以“好讓不爭”之故。誰知老翁聽了,一毫不懂。又問國以“君子”為名是何緣故,老翁也回不知。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
  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他這國名以及‘好讓不爭’四字,大約都是鄰邦替他取的,所以他們都回不知。剛才我們一路看來,那些‘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光景,已是不爭之意。而且士庶人等,無論富貴貧賤,舉止言談,莫不恭而有禮,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話雖如此,仍須慢慢觀玩,方能得其詳細。”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有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着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心!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唐敖聽了,因暗暗說道:“九公,凡買物,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今賣者雖討過價,那買者並不還價,卻要添價。此等言談,倒也罕聞。據此看來那‘好讓不爭’四字,竟有幾分意思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云:‘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
  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今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覺暗暗點頭。
  走未數步,市中有個小軍,也在那裡買物。小軍道:“剛才請教貴价若干,老兄執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給。及至遵命付價,老兄又怪過多。其實小弟所付業已刻減。若說過多,不獨太偏,竟是‘違心之論’了。”賣貨人道:“小弟不敢言價,聽兄自討者,因敝貨既欠新鮮,而且平常,不如別家之美。若論價值,只照老兄所付減半,已屬過分,何敢謬領大價。”唐敖道:“‘貨色平常’,原是買者之話;‘付價刻減’,本系賣者之話,那知此處卻句句相反,另是一種風氣。”
  只聽小軍又道:“老兄說那裡話來!小弟於買賣雖系外行,至貨之好醜,安有不知,以丑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貨只取半價,不但欺人過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賣貨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顧,只照前價減半,最為公平。若說價少,小弟也不敢辯,惟有請向別處再把價錢談談,才知我家並非相欺哩。”小軍說之至再,見他執意不賣,只得照前減半付價,將貨略略選擇,拿了就走。賣貨人忙攔住道:“老兄為何只將下等貨物選去?難道留下好的給小弟自用麼?我看老兄如此討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難交易成功的。”小軍發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減價,只得委曲認命,略將次等貨物拿去,於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責備,且小弟所買之物,必須次等,方能合用,至於上等,雖承美意,其實倒不適用了。”賣貨人道:“老兄既要低貨方能合用,這也不妨。但低貨自有低價,何能付大價而買丑貨呢?”小軍聽了,也不答言,拿了貨物,只管要走。那過路人看見,都說小軍欺人不公。小軍難違眾論,只得將上等貨物,下等貨物,各攜一半而去。
  二人看罷,又朝前進,只見那邊又有一個農人買物。原來物已買妥,將銀付過,攜了貨物要去。那賣貨的接過銀子仔細一看,用戥子秤了一秤,連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銀子平水都錯了。此地向來買賣都是大市中等銀色,今老兄既將上等銀子付我,自應將色扣去。剛才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銀水未扣,而且戥頭過高。此等平色小事,老兄有餘之家,原不在此;但小弟受之無因。請照例扣去。”農人道:“些須銀色小事,何必錙銖較量。既有多餘,容小弟他日奉買寶貨,再來扣除,也是一樣。”說罷,又要走。賣貨人攔住道:“這如何使得!去歲有位老兄照顧小弟,也將多餘銀子存在我處,留言後來買貨再算。誰知至今不見,各處尋他,無從歸還。豈非欠了來生債麼?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來,到了來生,小弟變驢變馬歸還先前那位老兄,業已盡夠一忙,那裡還有工夫再還老兄,豈非下一世又要變驢變馬歸結老兄?據小弟愚見,與其日後買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況多餘若干,日子久了,倒恐難記。”彼此推讓許久,農人只得將貨拿了兩樣,作抵此銀而去。賣貨人仍口口聲聲只說“銀多貨少,過於偏枯”。奈農人業已去遠,無可如何。忽見有個乞丐走過,賣貨人自言自語道:“這個花子只怕就是討人便宜的後身,所以今生有這報應。”一面說着,卻將多餘平色,用戥秤出,盡付乞丐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一幅行樂圖麼?我們還打聽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識見,也是好的。”
  只見路旁走過兩個老者,都是鶴髮童顏,滿面春風,舉止大雅。唐敖看罷,知非下等之人,忙侍立一旁。四人登時拱手見禮,問了名姓。原來這兩個老者都姓吳,乃同胞弟兄。一名吳之和,一名吳之祥。唐敖道:“不意二位老丈都是秦伯之後,失敬,失敬!”吳之和道:“請教二位貴鄉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將鄉貫來意說了。吳之祥躬身道:“原來貴邦天朝!小子向聞天朝乃聖人之國,二位大賢榮列膠庠,為天朝清貴,今得幸遇,尤其難得。弟不知駕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唐、多二人連道:“豈敢!……”吳之和道:“二位大賢由天朝至此,小子誼屬地主,意欲略展杯茗之敬,少敘片時,不知可肯枉駕?如蒙賞光,寒舍就在咫尺,敢勞玉趾一行。”二人聽了,甚覺欣然,於是隨着吳氏弟兄一路行來。
  不多時,到了門前。只見兩扇柴扉,周圍籬牆,上面盤着許多青藤薜荔;門前一道池塘,塘內俱是菱蓮。進了柴扉,讓至一間敞廳,四人重複行禮讓坐。廳中懸着國王賜的小額,寫着“渭川別墅”。再向廳外一看,四面都是翠竹,把這敞廳團團圍住,甚覺清雅。小童獻茶。
  唐敖問起吳氏昆仲事業,原來都是閒散進士。多九公忖道:“他兩個既非公卿大宦,為何國王卻替他題額?看來此人也就不凡了。”唐敖道:“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貴處風景,果然名不虛傳,真不愧‘君子’二字!”吳之和躬身道:“敝鄉僻處海隅,略有知識,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隕越,已屬草野之幸,何敢遽當‘君子’二字。至於天朝乃聖人之邦,自古聖聖相傳,禮樂教化,久為八荒景仰,無須小子再為稱頌。但貴處向有數事,愚弟兄草野固陋,似多未解。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意欲請示,不知可肯賜教?”唐敖道:“老丈所問,還是國家之事,還是我們世俗之事?”吳之和道:“如今天朝聖人在位,政治純美,中外久被其澤,所謂‘巍巍蕩蕩,惟天為大,惟天朝則之’。國家之事,小子僻處海濱,毫無知識,不惟不敢言,亦無可言。今日所問,卻是世俗之事。”唐敖道:“既如此,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吳之和聽罷,隨即說出一番話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雙宰輔暢談俗弊 兩書生敬服良箴

  話說吳之和道:“小子向聞貴處世俗,於殯葬一事,作子孫的,並不計及死者以入土為安,往往因選風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甚至耽延兩代三代之久,相習成風。以至庵觀寺院,停柩如山;曠野荒郊,浮厝無數。並且當日有力時,因選風水蹉跎;及至後來無力,雖要求其將就殯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無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者稍有所知,安能瞑目!況善風水之人,豈無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遲歲月,求我將來毫無影響之富貴,為人子者,於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傑地靈’之義,所以如此。
  “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極靈;他處雖有,質既不佳,卜亦無效。人傑地靈,即此可見。今人選擇陰地,無非欲令子孫興旺,怕其衰敗。試以興衰而論,如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卜;李氏之興,則有‘同復’之筮。此由氣數使然呢,陰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見陰地好醜,又有何用。總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轉禍為福,非大惡亦不能轉福為禍。《易經》‘餘慶餘殃’之言,即是明證。今以陰地,意欲挽回造化,別有希冀,豈非‘緣木求魚’?與其選擇徒多浪費,何不遵着《易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廣積陰功,日後安享餘慶之福?較之陰地渺渺茫茫,豈不勝如萬萬?據小子愚見,殯葬一事,無力之家,自應急辦,不可蹉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擇高阜之處,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無恨,人子捫心亦安。此海外愚談,不知可合尊意?”
  唐、多二人正要回答,只見吳之祥道:“小子聞得貴處世俗,凡生子女,向有三朝、滿月、百日、周歲之稱。富貴家至期非張筵,即演戲,必豬羊雞鴨類大為宰殺。吾聞‘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天既賜子女與人,而人不知仰體好生之意,反因子女宰殺許多生靈。是上天賜一生靈,反傷無數生靈,天又何必再以子女與人?凡父母一經得有子女,或西廟燒香,或東庵許願,莫不望其無災無病,福壽綿長。今以他的毫無緊要之事,殺無數生靈,花許多浪費,是先替他造孽,懺悔猶恐不及,何能望其福壽?往往貧寒家子女多享長年,富貴家子女每多夭折,揆其所以,雖未必盡由於此,亦不可不以為戒。為人父母的,倘以子女開筵花費之資,盡為周濟貧寒及買物放生之用,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不求壽而壽自長。並聞貴處世俗有將子女送入空門的,謂之‘捨身’。蓋因俗傳做了佛家弟子,定蒙神佛護佑,其有疾者從此自能脫體,壽短者亦可漸轉長年。此是僧尼誘人上門之語。而愚夫愚婦無知,莫不奉為神明,相沿既久,故僧尼日見其盛。此教固無害於人,第為數過多,不獨陰陽有失配合之正,亦生出無窮淫奔之事。據小子愚見,凡鄉愚誤將子女送入空門的,本地父老即將‘壽夭有命’以及‘無後為大’之義,向其父母剴切勸諭。久之捨身無人,其教自能漸息。此教既息,不惟陰陽得配合之正,並且鄉愚亦可保全無窮貞婦。總之,天下少一僧或少一道,則世間即多一貞婦。此中固賢愚不等,一生未近女色者,自不乏人;然如好色之輩,一生一世,又豈止姦淫一婦女而已。鄙見是否,尚求指教。”
  吳之和道:“吾聞貴處向有爭訟之說。小子讀古人書,雖於‘訟’字之義略知梗概,但敝地從無此事,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細訪貴鄉興訟之由,始知其端不一:或因口角不睦,不能容忍;或因財產較量,以致相爭。偶因一時尚氣,鳴之於官。訟端既起,彼此控告無休。其初莫不苦思惡想,掉弄筆頭,不獨妄造虛言,並以毫無影響之事,硬行牽入,惟期聳聽,不管喪盡天良。自訟之後,即使百般浪費,並不愛惜錢財;終日屈膝公堂,亦不顧及顏面。幸而官司了結,花卻無窮浪費,焦頭爛額,已屬不堪;設或命運坎坷,從中別生枝節,拖延日久,雖要將就了事,欲罷不能。家道由此而衰,事業因此而廢。此皆不能容忍,以致身不由己,即使醒悟,亦復何及。尤可怪的,又有一等唆訟之人,哄騙愚民,勾引興訟,捕風捉影,設計鋪謀,或誣控良善,或妄扳無辜。引人上路,卻於暗中分肥;設有敗露,他即遠走高飛。小民無知,往往為其所愚,莫不被害。此固唆訟之人造孽無窮,亦由本人貪心自取。據小子看,爭訟一事,任你百般強橫,萬種機巧,久而久之,究竟不利於己。所以《易經》說:‘訟則終凶。’世人若明此義,共臻美俗,又何爭訟之有!再聞貴處世俗,每每屠宰耕牛,小子以為必是祭祀之用。及細為探聽,卻是市井小人,為獲利起見,因而饕餮口饞之輩,競相購買,以為口食。全不想人非五穀不生,五穀非耕牛不長。牛為世人養命之源,不思所以酬報,反去把他飽餐,豈非恩將仇報?雖說此牛並非因我而殺,我一人所食無幾,要知小民屠宰,希圖獲利,那良善君子,倘盡絕口不食,購買無人,聽其腐爛,他又安肯再為屠宰?可見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論,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輩無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趨,豈知善惡果報之道。況世間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輩後身?據小子愚見,‘《春秋》責備賢者’,其罪似應全歸買肉之人,倘仁人君子終身以此為戒,勝如吃齋百倍,冥冥中豈無善報!又聞貴處宴客,往往珍羞羅列,窮極奢華;桌椅既設,賓主就位之初,除果品冷菜十餘種外,酒過一二巡,則上小盤小碗,--其名南喚‘小吃’,北呼‘熱炒,--少者或四或八,多者十餘種至二十餘種不等,其間或上點心一二道;小吃上完,方及正肴,菜既奇豐,碗亦奇大,或八九種至十餘種不等。主人雖如此盛設,其實小吃未完而客已飽,此後所上的,不過虛設,如同供獻而已。更可怪者,其肴不辨味之好醜,惟以價貴的為尊。因燕窩價貴,一肴可抵十肴之費,故宴會必出此物為首。既不惡其形似粉條,亦不厭其味同嚼蠟。及至食畢,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條子,又算喝了半碗雞湯,而主人只覺客人滿嘴吃的都是‘元絲錁’。豈不可笑?至主人待客,偶以盛饌一二品,略為多費,亦所不免,然惟美味則可。若主人花錢而客人嚼蠟,這等浪費,未免令人不解。敝地此物甚多,其價甚賤,貧者以此代糧,不知可以為菜。向來市中交易,每谷一升,可換燕窩一擔。庶民因其淡而無味,不及米谷之香,吃者甚少;惟貧家每多屯積,以備荒年。不意貴處尊為眾肴之首。可見口之於味,竟有不同嗜者。孟子云:‘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魚則取其味鮮,熊掌取其肥美。今貴處以燕窩為美,不知何所取義,若取其味淡,何如嚼蠟?如取其滋補,宴會非滋補之時,況葷腥滿腹,些須燕窩,豈能補人?如謂希圖好看,可以夸富,何不即以元寶放在菜中?--其實燕窩縱貴,又安能以此夸富?這總怪世人眼界過淺,把他過於尊重,以致相沿竟為眾肴之首,而並有主人親上此菜者。此在貴處固為敬客之道,若在敝地觀之,竟是捧了一碗粉條子上來,豈不肉麻可笑?幸而貴處倭瓜甚賤,倘竟貴於諸菜,自必以他為首。到了宴會,主人恭恭敬敬捧一碗倭瓜上來,能不令人噴飯?若不論菜之好醜,亦不辨其有味無味,競取價貴的為尊,久而久之,一經宴會,無可賣弄,勢必煎炒真珠,烹調美玉,或煮黃金或煨白銀,以為首菜了。當日天朝士大夫曾作‘五簋論’一篇,戒世俗宴會不可過奢,菜以五樣為度,故曰‘五簋’。其中所言,不豐不儉,酌乎其中,可謂千古定論,後世最宜效法。敝處至今敬謹遵守。無如流傳不廣。倘惜福君子,將‘五簋論’刊刻流傳,並於鄉黨中不時勸誡,宴會不致奢華,居家飲食自亦節儉,一歸純樸,何患家室不能充足。此話雖近迂拙,不合時宜,後之君子,豈無採取?”
  吳之祥道:“吾聞貴地有三姑六婆,一經招引入門,婦女無知,往往為其所害,或哄騙銀錢,或拐帶衣物。及至婦女察知其惡,惟恐聲張家長得知,莫不忍氣吞聲,為之容隱。此皆事之小者。最可怕的,來往既熟,彼此親密,若輩必於此中設法,生出姦情一事。以為兩處起發銀錢地步。慫慂之初,或以美酒迷亂其性,或以淫詞搖盪其心,一俟言語可入,非夸某人豪富無比,即贊某人美貌無雙。諸如哄騙上廟,引誘朝山,其法種種不一。總之,若輩一經用了手腳,隨你三貞九烈,玉潔冰清,亦不能跳出圈外。甚至以男作女,暗中奸騙,百般淫穢,更不堪言。良家婦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凡幾。幸而其事不破,敗壞門風,吃虧已屬不小;設或敗露,名節盡喪,醜聲外揚,而家長如同聾聵,仍在夢中。此固由於婦女無知所致,但家長不能預為防範,預為開導,以致‘綠頭巾’戴在頂上,亦由自取,歸咎何人?小子聞《禮經》有云:‘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古人於婦女之言,尚且如此謹慎,況三姑六婆,里外搬弄是非,何能不生事端?至於出頭露面,上廟朝山,其中暖昧不明,更不可問。倘明哲君子,洞察其奸,於家中婦女不時正言規勸,以三姑六婆視為寇讎,諸事預為防範,毋許入門,他又何所施其伎倆?再聞貴處向有‘後母’之稱,此等人待前妻兒女莫不視為禍根,百般荼毒,或以苦役致使勞頓,或以疾病故令纏綿,或任聽饑寒,或時常打罵。種種磨折,苦不堪言。其父縱能愛護,安有後眼?此種情形,實為兒女第一黑暗地獄。貧寒之家,其苦尤甚。至富貴家,雖有乳母親族照管,不能過於磨折,一經生有兒女,希冀獨吞家財,莫不鋪謀設計,枕邊讒言,或誣其女不聽教訓,或誣其兒忤逆晚娘,或誣好吃懶做,或誣胡作非為,甚至誣男近於偷盜,誣女事涉姦淫,種種陷害。此等弱女幼兒,從何分辨?一經拷打,無非哀號,因此磨折而死或憂忿而亡。歷來命喪後母者,豈能勝計!無如其父始而保護嬰兒,亦知防範;繼而讒言入耳,即身不由己,久之染了後母習氣,不但不能保護,並且自己漸漸亦施毒手。是後母之外,又添‘後父’。里外夾攻,百般凌辱。以致‘枉死城’中,不知添了若干小鬼。此皆耳軟心活,只重夫婦之情,罔顧父子之恩。請看大舜捐階焚廩,閔子冬月蘆衣,申生遭謗,伯奇負冤,千古之下,一經談起,莫不心傷。處此境者,視此前車之鑑,仍不加意留神,豈不可悲!”
  吳之和道:“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係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惟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又聞貴處世俗,於風鑒卜筮外,有算命合婚之說。至境界不順,希冀運轉時來,偶一推算,此亦人情之常,即使推算不准,亦屬無妨。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左氏云:‘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若謂必須推算,方可聯姻,當日河上公、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又將如何?命書豈可做得定準?那推算之人,又安能保其一無錯誤?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龍為四靈之一,自然莫貴於此,豈辰年所生,都是貴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準,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吳之祥道:“小子向聞貴地世俗最尚奢華,即如嫁娶、殯葬、飲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莫不失之過侈。此在富貴家不知惜福,妄自浪費,已屬造孽。何況無力下民,只圖目前適意,不顧日後饑寒。倘惜福君子於鄉黨中不時開導毋得奢華,各留餘地,所謂:‘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如此剴切勸諭,奢侈之風,自可漸息,一歸儉樸,何思家無蓋藏。即偶遇飢歲,亦可無虞。況世道儉樸,愚民稍可餬口,即不致流為奸匪;奸匪既少,盜風不禁自息;盜風既息,天下自更太平。可見‘儉樸’二字,所關也非細事。……”
  正說的高興,有一老僕,慌慌張張進來道:“稟二位相爺:適才官吏來報,國主因各處國王約赴軒轅祝壽,有軍國大事,面與二位相爺相商,少刻就到。”多九公聽了,暗暗忖道:“我們家鄉每每有人會客,因客坐久不走,又不好催他動身,只好暗向僕人丟個眼色。僕人會意,登時就來回話,不是‘某大老即刻來拜’,就是‘某大老立等說話’。如此一說,客人自然動身。誰知此處也有這個風氣,並且還以相爺嚇人。--即或就是相爺,又待如何?未免可笑。”因同唐敖打躬告別。吳氏弟兄忙還禮道:“蒙二位大賢光降,不意國主就臨敝宅,不能屈留大駕,殊覺抱歉。倘大賢尚有耽擱,愚弟兄俟送過國主,再至寶舟奉拜。”
  唐、多二人匆匆告別,離了吳氏相府。只見外面灑道清塵,那些庶民都遠遠迴避。二人看了,這才明白果是實情。於是回歸舊路。多九公道:“老夫看那吳氏弟兄舉止大雅,器宇軒昂,以為若非高人,必是隱土。及至見了國主那塊匾額,老夫就覺疑感,這二人不過是個進士,何能就得國主替他題額?那知卻是兩位宰輔!如此謙恭和藹,可謂脫盡仕途習氣。若令器小易盈、妄自尊大那些驕傲俗吏看見,真要愧死!”唐敖道:“聽他那番議論,卻也不愧‘君子’二字。”不多時,回到船上。林之洋業已回來,大家談起貨物之事。原來此地連年商販甚多,各色貨物,無不充足,一切價錢,均不得利。
  正要開船,吳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送了許多點心、果品,並賞眾水手倭瓜十擔、燕窩十擔。名帖寫着:“同學教弟吳之和、吳之祥頓首拜。”唐敖同多九公商量把禮收了,因吳氏弟兄位尊,回帖上寫的是:“天朝後學教弟多某、唐某頓首拜。”來人剛去,吳之和隨即來拜。讓至船上,見禮讓坐。唐、多二人,再三道謝。吳之和道:“舍弟因國主現在敝宅,不能過來奉候。小弟適將二位光降之話奏明,國主聞系天朝大賢到此,特命前來奉拜。小弟理應恭候解纜,因要伺侯國主,只得暫且失陪。倘寶舟尚緩開行,容日再來領教。”即匆匆去了。
  眾水手把倭瓜、燕窩搬到後梢,到晚吃飯,煮了許多倭瓜燕窩湯。都歡喜道:“我們向日只聽人說燕窩貴重,卻未吃過。今日倭瓜叨了燕窩的光,口味自然另有不同。連日辛辛苦苦,開開胃口,也是好的。”彼此用箸,都把燕窩夾一整瓢,放在嘴裡嚼了一嚼,不覺皺眉道:“好奇怪!為何這樣好東西,到了我們嘴裡把味都走了!”內中有幾個咂嘴道:“這明明是粉條子,怎麼把他混充燕窩?我們被他騙了!”及至把飯吃完,倭瓜早已乾乾淨淨,還剩許多燕窩。林之洋聞知,暗暗歡喜,即托多九公照粉條子價錢給了幾貫錢向眾人買了,收在艙里道:“怪不得連日喜鵲只管朝俺叫,原來卻有這般財氣!”
  這日收口,正要停泊,忽聽有人喊叫救命。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美人入海遭羅網 儒士登山失路途

  話說林之洋船隻方才收口,忽聽有人喊叫救命。唐敖連忙出艙,原來岸旁攏着一隻極大漁船,因命水手將船攏靠漁船之旁。多九公、林之洋也都過來。只見漁船上站着一個少年女子,渾身水濕,生得齒白唇紅,極其美貌。頭上束着青紬包頭,身上披着一件皮衣,內穿一件銀紅小襖,腰中繫着絲縧,下面套着一條皮褲,胸前斜插一口寶劍,絲縧上掛着一個小小口袋,項上扣着一條草繩,拴在船桅上。旁邊立着一個漁翁、漁婆。三人看了,不解何意。
  唐敖道:“請教漁翁,這個女子是你何人?為何把他扣在船上?你是何方人氏?此處是何地名?”漁翁道:“此系君子國境內。小子乃青邱國人,專以打魚為業。素知此處庶民,都是正人君子,所以不肯攻其不備,暗下毒手取魚,歷來產魚甚多,所以小子時常來此打魚。此番局運不好,來了數日,竟未網着大魚。今日正在煩惱,恰好網着這個女子。將來回去多賣幾貫錢,也不枉辛苦一場。誰知這女子只管求我放他。不瞞三位客人說,我從數百里到此,吃了若干辛苦,花了許多盤費,若將落在網的仍舊放去,小子只好喝風了。”唐敖向女子道:“你是何方人氏?為何這樣打扮?還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輕生?快把實情講來,以便設法救你。”
  女子聽了,滿眼垂淚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國人氏,家住水仙村。現年十四歲,幼讀詩書。雙親廉禮,曾任上大夫之職。三年前,鄰邦被兵,遣使求救,國主因念鄰國之誼,發兵救應,命我父參謀軍機。不意至彼失算,誤入重地,兵馬折損;以致發遣遠戍,死於異鄉。家產因此耗散,僕婢亦皆流亡。母親良氏,素有陰虛之症,服藥即吐,惟以海參煮食,始能稍安。此物本國無人貨賣,向來買自鄰邦。自從父親獲罪,母病又發,點金無術,惟有焦愁。後聞比物產自大海,如熟水性,入海可取。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肉之軀,他人既能熟諳水性,將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內中貯水,日日伏在其中,習其水性,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得了此技,隨即入海取參,母病始能脫體。今因母病又來取參,不意忽遭羅網。婢子一身如同篙草;上有寡母,無人侍奉。惟求大德拯救,倘得重見母面,來生當變犬馬,以報大恩!”說着,不覺放聲慟哭。
  唐敖聽罷,甚覺詫異道:“女子且慢傷悲。剛才你說幼讀詩書,自然該會寫字了?”女子聽了,連連點頭。唐敖因命水手把紙筆取來,送至女子面前道:“小姐請把名姓寫來賜我一看。”女子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匆匆寫了幾字。水手拿來,唐敖接過,原來是首七言絕句:不是波臣暫水居,竟同涸鮒困行車。願開一面仁人網,可念兒魚是孝魚。
  詩後寫着:“君子國水仙村虎口難女廉錦楓和淚拜題。”唐敖看罷,忖道:“剛才我因此女話語過於離奇,所以教他寫幾個字,試他可真讀書,誰知他不假思索,舉筆成文。可見取參奉母,並非虛言。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漁翁道:“據這詩句看來,此女實是千金小姐。我今給你十貫酒資,你也發個善心,把這小姐放了,積些陰功。”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後包你網不虛發,生意興隆。”漁翁搖頭道:“我得這股財氣,後半世全要指他過日,豈是十貫錢就能放的。奉勸客人何必管這閒事。”多九公不悅道:“我們好意出錢給你,為何倒說不必管閒事?難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網裡,就由你主張麼?”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魚落網裡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魚,你莫眼瞎認差了!休教俺們莫管閒事,你也莫想分文!你不放這女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着你,看你把他怎樣!”說罷,將身一縱,跳過船去。那個漁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們這些強盜敢來打劫!我將老命拼了罷!”登時就要跳過船來,眾水手連忙攔住。
  唐敖道:“漁翁,你究竟須得幾貫錢方肯放這小姐?”漁翁道:“多也不要。只須百金,也就夠了。”唐敖進艙,即取一百銀子,付給漁翁。漁翁把銀收過,這才解去草繩。廉錦楓同林之洋走過大船,除去皮衣皮褲,就在船頭向唐敖拜謝,問了三人名姓。漁船隨即開去。唐敖道:“請問小姐,貴府離此多遠?”廉錦楓道:“婢子住在前面水仙村,此去不過數里。村內向來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為名。”唐敖道:“離此既近,我們就送小姐回去。”廉錦楓道:“婢子剛才所取之參,都被漁翁拿去。我家雖然臨海,彼處水淺,無處可取。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幾條,帶回奉母。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時?”
  唐敖道:“小姐只管請便,就候片時何妨。”錦楓聽罷,把皮衣皮褲穿好,隨即將身一縱,攛入水中。林之洋道:“妹夫不該放這女子下去!這樣小年紀,入這大海,據俺看來,不是淹死,就被魚吞,枉送性命。”多九公道:“他時常下海,熟諳水性,如魚入水,焉能淹死。況且寶劍在身,諒那隨常魚鱉,也不足懼。林兄放心!少刻得參,自然上來。”三人閒談,等了多時,竟無蹤影。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話靈不靈!這女子總不上來,諒被大魚吞了。俺們不能下去探信,這便怎處?”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我們船上有個水手,下得海去,可以換得五口水。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樣?”只見有個水手,答應一聲,攛下海去。不多時,回報道:“那女子同一大蚌相爭,業已殺了大蚌,頃刻就要上來。”說話間,廉錦楓身帶血跡,攛上船來,除去皮衣皮褲,手捧明殊一顆,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救命,無以報答。適在海中取參,見一大蚌,特取其珠,以為‘黃雀銜環’之報,望恩人笑納。”唐敖還禮道:“小姐得此至寶,何不敬獻國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甘旨。何必拘拘以圖報為念。況老夫非望報之人。請將寶珠收回,獻之國王,自有好處。”
  廉錦楓道:“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進獻,除將本物燒毀,並問典刑。國門大書‘惟善為寶’,就是此意。此珠婢子拿去無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唐敖見他出於至誠,只得把珠收下,隨命水手揚帆,望水仙村進發。大家進艙,錦楓拜了呂氏,並與婉如見禮,彼此一見如故,十分親愛。登時到了水仙村,將船停泊。錦楓別了婉如、呂氏,取了參袋、皮衣。唐敖因念廉錦楓寒苦,隨身帶了銀子,攜了多、林二人,一同渡到岸上。錦楓在前引路,不多時,到了廉家門首。錦楓敲門,裡面走出一個老嫫,把門開了,接過皮衣道:“小姐為何回來恁晚?夫人比前略覺好些。可曾取得參來?”廉錦楓不及答話,把唐敖三人讓至書房,隨即進內,攙扶良氏夫人出來,拜謝唐敖救命之恩,並與多、林二人見禮。談起世業,原來廉錦楓曾祖向居嶺南,因避南北朝之亂,逃至海外,就在君子國成家立業。唐敖曾祖乃廉家女婿。細細敘起,唐敖同夫人是平輩表親。
  良氏不覺喜道:“難得恩人卻是中表至親!寒家在此雖住了三代,究系寄居,親友甚少;兼之丈夫去世,並無弟兄,又無產業;跟前一子,尚在年幼;賤妾母家,久已凋零,一切更無倚靠。現在嶺南尚有嫡親支派。賤妾久有回鄉之願,奈迢迢數萬里,寡婦孤兒,帶着弱女,何能前往。今幸得遇恩人,又屬親誼,將來回府,倘蒙垂念孤寡,攜帶母子得歸故鄉,不致做了海外餓殍,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唐敖道:“表嫂既有回鄉之意,他日小弟如回家鄉,自然奉請同往。但我們各處賣貨,歸期遲早未定,貴體有恙,斷不可時常牽掛。表侄現年幾歲?何不請出一見?”良氏即將公子廉亮喚出,與唐敖三人行禮。唐敖道:“表侄生得眉目清秀,器宇軒昂,日後定成大器。今年貴庚多少?所讀何書?”
  廉亮答道:“小侄今年十三歲。因家寒無力延師,跟隨姊姊念書。九經業已讀完,現讀《老》、《莊》子書之類。”良氏道:“賤妾這所住宅雖已倒敗,尚有空房三間。去歲有一秀士來此開館,小兒跟隨肄業,以房資作為修金,彼此都便。無如此人,今歲另就他館,以致小兒又復蹉跎。”唐敖道:“表兄去世,既未留下產業,表嫂何以度日?表侄如在外面讀書,每歲修金約須若干?”良氏道:“小兒外面附館,每年不過一二十金。至於家中用度,虧得連年米糧甚賤,母女每日作些針黹貨賣,衣食尚可敷衍。”
  唐敖聽罷,從懷中取出兩封銀子遞給廉亮,向夫人道:“此銀留為表侄讀書並貼補薪水之用。表侄乃極美之材,讀書一事,萬萬不可耽擱。如果努力用功,將來到了故鄉,自必科名聯捷,家道復興。表嫂有此佳兒,日後福分不小。”良氏拜謝,垂淚道:“恩人大德,今生諒難圖報。賤妾之恙,雖得女兒取參略延殘喘,奈病入膏肓,不啻風中之燭。將來無論或存或亡,恩人如回故土,所有兒女一切終身大事,尚望留意代為主張。”唐敖道:“既蒙表嫂見委,又屬至親,小弟自當在意,只管放心!”當時辭別回船。唐敖談起廉錦楓如此至孝,頗有要將此女聘為兒媳之意。
  走了幾日,到了大人國。林之洋因此處與君子國地界毗連,風俗言談以及土產,都與君子國相仿。君子國連年商販既多,此地相去甚近,看來也難得價,所以不去賣貨。因唐敖要去遊玩,即約多九公一齊登岸。唐敖道:“當日小弟聞大人國只能乘雲而不能走,每每想起,恨不能立刻見見,今果至其地,真是天從人願。”多九公道:“到雖到了,離此二十餘里,才有人煙。我們必須趲行。恐回來過晚,路上不便。且前面有一危嶺,岔路甚多。他們國中就以此嶺為城:嶺外俱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走了多時,離嶺不遠,田野中已有人煙。其人較別處略長二三尺不等。行動時,下面有雲托足,隨其轉動,離地約有半尺;一經立住,雲即不動。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繞過兩個峰頭,前面俱是岔路,走來走去只在山內盤旋,不能穿過嶺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談壽夭道經聶耳 論窮通路出無腸

  話說三人走了多時,不能穿過嶺去。多九公道:“看這光景,大約走錯了。恰好那邊有個茅庵,何不找個僧人問問路徑?”登時齊至庵前。正要敲門,前面來了一個老叟,手中提着一把酒壺,一個豬首,走至庵前,推開庵門,意欲進去。唐敖拱手道:“請教老丈,此庵何名?裡面可有僧人?”老叟聽罷,道聲“得罪”,連忙進內,把豬首、酒壺放下,即走出拱手道:“此庵供着觀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林之洋不覺詫異道:“你這老兄既是和尚,為甚並不削髮?你既打酒買肉,自然養着尼姑了?”老叟道:“裡面雖有一個尼姑,卻是小僧之妻。此庵並無別人,只得小僧夫婦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稱,國中向無此說,因聞天朝自漢以後,住廟之人俱要削髮,男謂之僧,女謂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廟看守香火的,雖不吃齋削髮,稱謂卻是一樣。即如小子稱為僧,小子之妻即稱為尼。不知三位從何到此?”
  多九公告知來意。老叟躬身道:“原來三位卻是天朝大賢!小僧不知,多多有罪。何不請進獻茶?”唐敖道:“我們還要趕過嶺去,不敢在此耽擱。”林之洋道:“你們和尚尼姑生出兒女叫作甚麼?難道也同俺們一樣麼?”老叟笑道:“小僧夫婦不過在此看守香火,既不違條犯法,又不作盜為娼,一切行為,莫不與人一樣,何以生出兒女稱謂就不同呢?大賢若問僧人所生兒女喚作甚麼,只問貴處那些看守文廟的所生兒女喚作甚麼,我們兒女也就喚作甚麼。”唐敖道:“適見貴邦之人都有雲霧護足,可是自幼生的?”老叟道:“此雲本由足生,非人力所能勉強。其色以五彩為貴,黃色次之,其餘無所區別,惟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離船往返甚遠,我們即懇大師指路,趁早走罷。”老叟於是指引路徑,三人曲曲彎彎穿過嶺去。
  到了市中,人煙輳集,一切光景,與君子國相仿,惟各人所登之雲,五顏六色,其形不一。只見有個乞丐,腳登彩雲走過。唐敖道:“請教九公,雲之顏色,既以五彩為貴,黑色為卑,為何這個乞丐卻登彩雲?”林之洋道:“嶺上那個禿驢,又吃葷,又喝酒,又有老婆,明明是個酒肉和尚,他的腳下也是彩雲。難道這個花子同那和尚有其好處麼?”多九公道:“當日老夫到此,也曾打聽。原來雲之顏色雖有高下,至於或登彩雲,或登黑雲,其色全由心生,總在行為善惡,不在富貴貧賤。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現彩雲;倘或滿腔奸私闇昧,足下自生黑雲。雲由足生,色隨心變,絲毫不能勉強。所以富貴之人,往往竟登黑雲;貧賤之人反登彩雲。話雖如此,究竟此間民風淳厚,腳登黑雲的竟是百無一二。蓋因國人皆以黑云為恥,遇見惡事,都是藏身退後;遇見善事,莫不踴躍爭先,毫無小人習氣,因而鄰邦都以‘大人國’呼之。遠方人不得其詳,以為大人國即是長大之義,那知是這緣故。”唐敖道:“小弟正在疑惑,每每聞得人說,海外大人國身長數丈,為何卻只如此?原來卻是訛傳。”多九公道:“那身長數丈的是長人國,並非大人國。將來唐兄至彼,才知‘大人’、‘長人’迥然不同了。”
  忽見街上民人都向兩旁一閃,讓出一條大路。原來有位官員走過,頭戴烏紗,身穿員領,上置紅傘;前呼後擁,卻也威嚴;就只腳下圍着紅綾,雲之顏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地官員大約因有雲霧護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車馬。但腳下用綾遮蓋,不知何故?”多九公道:“此等人,因腳下忽生一股惡雲,其色似黑非黑,類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氣色’。凡生此雲的,必是暗中做了虧心之事,人雖被他瞞了,這雲卻不留情,在他腳下生出這股晦氣,教他人前現丑。他雖用綾遮蓋,以掩眾人耳目,那知卻是‘掩耳盜鈴’。好在他們這雲,色隨心變,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雲的顏色也就隨心變換。若惡雲久生足下,不但國王訪其劣跡,重治其罪,就是國人因他過而不改,甘於下流,也就不敢同他親近。”林之洋道:“原來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將這雲生在大人國,別處都不生,難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這塊招牌,讓那些瞞心昧己、不明道德的,兩隻腳下都生一股黑雲,個個人前現丑,人人看着驚心,豈不痛快?”多九公道:“世間那些不明道德的,腳下雖未現出黑雲,他頭上卻是黑氣沖天,比腳下黑雲還更利害!”林之洋道:“他頭上黑氣,為甚俺看不見?”多九公道:“你雖看不見,老天卻看的明白,分的清楚。善的給他善路走,惡的給他惡路走,自有一定道理。”林之洋道:“若果這樣,俺也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大家又到各處走走,惟恐天晚,隨即回船。
  走了幾時,到了勞民國,收口上岸。只見人來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搖擺而行。三人看了,以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亂動;再看那些並不行路的,無論坐立,身子也是搖搖擺擺,無片刻之停。唐敖道:“這個‘勞’字,果然用的恰當。無怪古人說他‘躁擾不定’。看這形狀,真是舉動浮躁,坐立不安。”林之洋道:“俺看他們倒像都患羊角風。身子這樣亂動,不知晚上怎樣睡覺?幸虧俺生天朝,倘生這國,也教俺這樣,不過兩天,身子就搖散了。”唐敖道:“他們終日忙忙碌碌,舉止不寧,如此操勞,不知壽相如何?”多九公道:“老夫向聞海外傳說,勞民同智佳國有兩句口號,叫作:‘勞民永壽,智佳短年。’原來此處雖然忙碌,不過勞動筋骨,並不操心;兼之本地不產五穀,都以果木為食,煎炒烹調之物,從不入口,因此莫不長壽。但老夫向有頭目眩暈之症,今見這些搖擺樣子,只覺頭暈眼花,只好失陪,先走一步。你們二位各處走走,隨後來罷。”唐敖道:“此處街市既小,又無可觀,九公既怕頭暈,莫若一同回去。”登時齊歸舊路。
  只見那些國人提着許多雙頭鳥兒貨賣。那鳥正在籠中,百般鳴噪,極莫好聽。林之洋道:“若把這鳥買去,到了岐舌國,有人見了,倘或要買,包管賺他幾壇酒吃。”於是買了兩個,又買許多雀食,回到船上。走了數日,到了聶耳國。其人形體面貌與人無異,惟耳垂至腰,行路時兩手捧耳而行。唐敖道:“小弟聞得相書言:‘兩耳垂肩,必主大壽。’他這聶耳國一定都是長壽了?”多九公道:“老夫當日見他這個長耳,也曾打聽。誰知此國自古以來,從無壽享古稀之人。”唐敖道:“這是何意?”
  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是‘過猶不及’。大約兩耳過長,反覺沒用。當日漢武帝問東方朔道:‘朕聞相書言,人中長至一寸,必主百歲之壽。今朕人中約長寸余,似可壽享百年之外,將來可能如此?’東方朔道:‘當日彭祖壽享八百。’若這樣說來,他的人中自然比臉還長了。--恐無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壽,只怕彭祖到了末年,臉上只長人中,把鼻子、眼睛擠的都沒有地方了。”多九公道:“其實聶耳國之耳還不甚長。當日老夫曾在海外見一附庸小國,其人兩耳下垂至足,就象兩片蛤蜊殼,恰恰將人夾在其中。到了睡時,可以一耳作褥,一耳作被。還有兩耳極大的,生下兒女,都可睡在其內。若說大耳主壽,這個竟可長生不老了!”大家說笑。
  那日到了無腸國,唐敖意欲上去。多九公道:“此地並無可觀。兼之今日風順,船行甚快,莫若趕到元股、深目等國,再去望望罷。”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聞無腸之人,食物皆直通過,此事可確?”多九公道:“老夫當日也因此說,費了許多工夫,方知其詳。原來他們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處;若吃過再去大解,就如飲酒太過一般,登時下面就要還席。問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並不停留,一面吃了,隨即一直通過。所以他們但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總是賊頭賊腦,躲躲藏藏,背人而食。”唐敖道:“既不停留,自然不能充飢,吃他何用?”多九公道:“此話老夫也曾問過。誰知他們所吃之物,雖不停留,只要腹中略略一過,就如我們吃飯一般,也就飽了。你看他腹中雖是空的,在他自已光景卻是充足的。這是苦於不自知,卻也無足為怪。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明明曉得腹中一無所有,他偏裝作充足樣子;此等人未免臉厚了。他們國中向來也無極貧之家,也無大富之家。雖有幾個富家,都從飲食打算來的。--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因此富家也不甚多。”
  唐敖道:“若說飲食打算,無非‘儉省’二字,為何人不能行?”多九公道:“如果儉省歸於正道,該用則用,該省則省,那倒好了。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飢餓,每日飲食費用過重。那想發財人家,你道他們如何打算?說來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隨即通過,名雖是糞,仍入腹內並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將此糞好好收存,以備僕婢下頓之用。日日如此,再將各事極力刻薄,如何不富!”林之洋道:“他可自吃?”多九公道:“這樣好東西,又不花錢,他安肯不吃!”唐敖道:“如此腌臢,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第以穢物仍令僕婢吃,未免太過。”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僕婢儘量飽餐,倒也罷了;不但忍飢不能吃飽,並且三次、四次之糞,還令吃而再吃,必至鬧到‘出而哇之’,飯糞莫辨,這才‘另起爐灶’。”林之洋道:“他家主人,把下面大解的,還要收存;若見上面哇出的,更要愛借,留為自用了。”
  正自閒談,忽覺一股酒肉之香。唐敖道:“這股香味,令人聞之好不垂涎!茫茫大海,從何而來?”多九公道:“此地乃犬封境內,所以有這酒肉之香。‘犬封’按古書又名‘狗頭民’,生就人身狗頭。過了此處,就是元股,乃產魚之地了。”唐敖道:“‘犬封’二字,小弟素日雖知,為何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這是何故?”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

  話說唐敖道:“為何此地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莫非這些‘狗頭民’都善烹調麼!”多九公道:“你看他雖是狗頭狗腦,誰知他於‘吃喝’二字卻甚講究。每日傷害無數生靈,想着方兒,變着樣兒,只在飲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無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飯袋’。”唐敖道:“我們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舌道:“聞得他們都是有眼無珠,不識好人。設或上去被他狂吠亂咬起來,那還了得!”唐敖道:“小弟聞犬封之旁,有個鬼國,其人可有形象?”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說。若無形象,豈能空伐。”林之洋道:“他既有形,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終夜不眠,以夜作晝,陰陽顛倒,行為似鬼,故有‘鬼國’之稱。”
  這日路過元股國。那些國人,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條魚皮褲,並無鞋襪。上身皮色與常人一樣,惟腿腳以下黑如鍋底。都在海邊取魚。唐敖道:“原來元股卻這樣荒涼!”正與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眾水手都要買魚,將船泊岸。林之洋道:“這裡魚蝦又多又賤,他們買魚,俺們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三人於是上去,沿着海邊,看國人取魚。只見有一漁人,網起一個怪魚,一個魚頭,十個魚身。眾人都不認識。
  唐敖道:“請教九公,這魚莫非就是泚水所產‘茈魚’麼?聞說此魚味如蘼蕪,聞如蘭花之香,不知可確?”多九公還未答言,林之洋聽了,即到此魚跟前,彎下腰去聞了一聞。不覺眉頭一皺,口中嘔了一聲,吐出許多清水道:“妹夫這個頑笑利害!俺只當果真香如蘭花,上前狠狠一聞,誰知比朱草趕的濁氣還臭!”多九公笑道:“林兄怎麼忽然哇出來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腳,不知其鳴可象犬吠?”言還未畢,那魚忽然鳴了幾聲,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魚想是‘何羅魚’了?”林之洋道:“此魚既不是茈魚,妹夫為甚不早說,卻教俺聞他臭氣?”多九公道:“何羅魚同茈魚形狀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蕪,一是音如犬吠。這怪他鳴的遲了,並非唐兄有意騙你。”只見那邊又網起幾個大魚,才撂岸上,轉眼間,一齊騰空而去。唐敖道:“小弟向聞飛魚善能療痔,可是此類?”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這魚若不飛去,俺們帶幾條替人醫痔瘡也是好的。”多九公道:“當日黃帝時,仙人寧封吃了飛魚,死了二百年復又重生。豈但醫痔,還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這魚,成了神仙,雖是快活,就只當中死的二百年,胡裡胡塗,令人難熬。”忽見海面遠遠冒出一個魚背,金光閃閃,上面許多鱗甲,其背豎在那裡,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魚,無怪古人言:大魚行海,一日逢魚頭,七日才逢魚尾。”
  只見有個白髮漁翁走來拱手道:“唐兄請了!可認得老夫麼?”唐敖看時,其人頭戴竹篾斗笠,身披魚皮坎肩,兩腿黑如鍋底,赤着一雙黑腳,並無鞋襪,也是本處打扮。再把面貌仔細一看,只嚇的驚疑不止。原來卻是原任御史、業師尹元。看了這宗光景,忍不住一陣心酸,連忙深深打躬道:“老師何日到此?為何如此打扮?莫非門生做夢麼?”尹元嘆道:“此話提起甚長。今日難得海外幸遇。此間說話不便,寒舍離此不遠,賢契如不棄嫌,就請過去略略一敘。”唐敖道:“門生多年未見老師,無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顏,不勝欣慰,自應登堂叩謁。”當時尹元同多、林二人見禮,問了名姓。一齊來至尹元住處。
  只見兩扇柴門,裡面兩間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壞,景象甚覺清寒。四人進了草屋,重複行禮。因無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從嗣聖元年因主上被廢,武后臨朝,心中鬱悶,曾三上封章,勸其謹守婦道,迎主還朝,武后俱留中不發。嗣因讒奸當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無計,恥食周祿,隨即掛冠而歸。在家數載,足不出戶。此賢契所深知的。不意前歲忽有新進讒臣,在武后面前提起當年英公敬業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為主謀。老夫聞知,惟恐被害,逃至外洋。無奈囊橐蕭瑟,衣食甚難。飄流到此,因見漁人謀食尚易,原想打魚為生,無如土人向來不准外人來分其業。舉虧小女結得好網,賣給漁人,可以稍獲其利。後來鄰舍憐我異鄉寒苦,命老夫暗將腿足用漆塗黑,假冒土人,鄰居認為親誼,眾人這才聽我取魚,因此尚可餬口。近來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無復位佳音?賢契今來外洋,有何貴幹?”唐敖嘆道:“原來老師被人讒害,以致流落異鄉,若非今日相遇,門生何由得知。近年以來,唐家宗室,被武后屠戮殆盡。主上雖無復位佳音,幸而遠在房州,尚未波及。門生今春僥倖登第,因當年同徐、駱諸人結盟一事,被人參奏‘妄交匪類’,依舊降為諸生。門生有志未遂,殊慚碌碌紅塵,兼得異夢,擬結來世良緣,是以浪遊海外。不意老師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當年光景,能無傷感!近日師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見,諒已長成?求老師領去一見。”
  尹元嘆道:“拙妻久已去世。兒名尹玉,現年十二,女名紅萸,現年十三。賢契既要相見,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親,並非外人。”因大聲叫道:“紅萸女兒同尹玉都過來見見世兄。”只聽外面答應,姊弟二人,登時進來。大家連忙立起。尹元引着二人,都見了禮。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質彬彬,極其清秀;尹紅萸眼含秋水,唇似塗朱,體度端莊,十分艷麗。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
  唐敖道:“門生當年見世妹、世弟時,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莊福相,將來老師後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麼後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唐敖道:“近年讒臣參奏當日與徐、駱同謀之人,武后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並無實在劣跡,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據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不獨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親友也易於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在衣食尚費張羅,何能計及數萬里路費。況被害一事,據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凶未卜,豈可冒昧鑽入羅網。”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與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處不可棲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於此?”
  尹元嘆道:“老夫豈願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何。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此時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一看。倘老夫別有不測,賢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兒弱女,同歸故鄉,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聽罷,思忖多時,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離此多遠?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因又說道:“現在其母極要兒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有空房三間,去歲本有西賓在彼設帳,以房租作為修金;今歲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幾個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餬口。惟恐別有缺乏,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後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再議同回故鄉,也是一舉兩便。”尹元聽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不獨免了風霜勞苦;兼且兒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亦便;又得賢契慨贈,得免饑寒。如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為罕有!第恨老夫業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了。”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得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一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兒婦,適因他們姊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門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兒,得能一為兒婦,一為東牀,仍有何言!奈老夫現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只怕有負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後,世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於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託兒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
  尹元不覺喜道:“當日既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捨己從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孝女,亦可與犬子聯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於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將來到了廉家,略為稍停,老夫必當至彼,以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日與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請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頭。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幾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灑淚而別。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着兒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良氏見了尹家姊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於是互相納聘,結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鄉再儀合卺。過了幾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說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課讀兒子女婿,並又招了幾個蒙童,兼有女兒紅萸作些針黹,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常前去探望。未幾,駱龍去世。駱紅蕖自唐敖去後,又殺二虎,大仇已報,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路龍葬在廟旁。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兒媳,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並乳母、蒼頭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鄉,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着聲音望去,原來有個漁人網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裡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隻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買了,放入海內。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又都浮起,朝着岸上,將頭點了幾點,倒像叩謝一般,於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聽。原來他們當日也同常人一樣,後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後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又走幾時,這日到了一個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敖聽了,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懃問字 白髮翁傲慢談文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並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點頭稱善。於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林之洋道:“他這頸項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裁縫作領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樣兒哩。”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即請進獻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籤子寫着“第一弓”。林之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並非‘弓’宇。”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點,儘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儘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論詩賦,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遇見賊盜,嚇的驚疑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原來那些人魚,自從放入海內,無論船隻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麼?”林之洋道:“他跟船後礙你甚事,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捨,也未可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後,與多九公閒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路,並非水路。前面過了無䏿,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唐敖道:“這個無䏿,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並無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聞此話。又因他們並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無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死後,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後其屍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後還能重生,素於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後還能復生,但經百餘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一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於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這樣,俺們竟是痴人!他們死後還能活轉,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後並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若教無䏿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麼?”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論,也就冷談。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頭,心裡不由就覺發迷,倒像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頭一棒,指破迷團?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雖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並不醒悟,反要責備老夫是個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話卻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䏿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䏿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五穀,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䏿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着一手,手上生出一隻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後,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於防範,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慎之意。”唐敖道:“古人書上雖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得古書之不足。”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着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因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醜陋,奈相離過遠,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遊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唐、多二人隨後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俗還不過於草野。老夫屢過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攜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藉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餘就可想見。”唐敖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進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唐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二人連忙走過。細細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於男女禮節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並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氣感化也不為不遠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國,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論間,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着一張紅紙,寫着“女學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走出一個龍鍾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獻茶?”唐敖正要問問風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於是拉了多九公,一同進去。三人重複行禮。裡面有兩個女學生,都有十四五歲,一個穿着紅衫,一個穿着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着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着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生獻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聖人之邦,人品學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日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且重聽,今以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兼之質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青衫。數年來無志功名,學業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無以餬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生,以舌耕為業。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現在國母已定明春觀風,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政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末,明歲得與觀風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因向兩女子道:“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如有甚麼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於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於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紫衣女子聽了,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於先聖先賢經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多九公忖道:“據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可惜是個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談,倒也是段佳話。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因說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餬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書,尚能略知一二,其餘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唐敖道:“我們都是拋了書本,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聽見“指教”二字,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了。”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於識字,識字莫難於辨音。若音不辨,則義不明。即如經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後學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當讀堆。《毛詩》所謂‘敦彼獨宿’;元韻音惇,《易經》‘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軫韻者准,《周禮》‘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願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經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向聞這個‘敦’字倒像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並無別音,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多九公聽見還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問,只得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數音甚多,老夫那裡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學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於講究,未免反覺其丑。可惜你們都是好好質地,未經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了。”紫衣女子聽罷,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子聽了,望着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着音韻。如‘爰居爰處’,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末句又是‘於林之下’?‘處’與‘馬’、‘下’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虎’,與‘處’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為‘姥’?‘率西水滸,至於歧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所載童謠,每多叶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每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
  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
  多九公道:“《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倒像承着上文不歸之意,復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於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論,前人註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子道:“大賢責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註解,甚覺疑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恐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敖道:“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微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註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發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
  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實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註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一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像以車之木要制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歷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無稽之談,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
  多九公道:“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註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處丫鬟小廝比你們還高。”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註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何說為是?”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至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羽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古今注》,雖亦可連,但按《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季秋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
  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是。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着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着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着“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道:“‘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着‘車’‘馬’、‘衣’、‘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麼?這總因‘裘’字上有一‘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辟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話說多九公思忖多時,得了主意,因向兩女子道:“老夫聞《周易》一書,外邦見者甚少。貴處人文極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覽廣讀,於此書自能得其精奧。第自秦、漢以來,註解各家,較之說《禮》,尤為歧途迭出。才女識見過人,此中善本,當以某家為最,想高明自有卓見定其優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漢、晉以來,至於隋季,講《易》各家,據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傳》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論優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註疏,婢子見聞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見,妄發議論。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書,素日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至多不過五六十種;適聽此女所說,竟有九十餘種。但他並無一字評論,大約腹中並無此書,不過略略記得幾種,他就大言不慚,以為嚇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醜,就是唐兄看着,也覺歡喜。”因說道:“老夫向日所見,解《易》各家,約有百餘種,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種,也算難得了。至某人註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還記得麼?”紫衣女子笑道:“各書精微,雖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還略略記得。”多九公吃驚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與天朝一樣?”紫衣女子就把當時天下所傳的《周易》九十三種,某人若干卷,由漢至隋,說了一遍。道:“大賢才言《周易》有一百餘種,不知就是才說這幾種,還是另有百餘種?有大賢略述一二,以廣聞見。”多九公見紫衣女子所說書名倒像素日讀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絕。細細聽去,內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絲毫不錯。其餘或知其名,未見其書;或知其書,不記其名;還有連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時驚的目瞪神呆,惟恐他們盤問,就要出醜。正在發慌,適聽紫衣女子問他書名,連忙答道:“老夫向日見的,無非都是才女所說之類,奈年邁善忘,此時都已模模糊糊,記不清了。”紫衣女子道:“書中大旨,或大賢記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請教,苦人所難;但卷帙、姓名,乃書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賢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實是記不清楚,並非有意推辭。”紫衣女子道:“大賢若不說出幾個書名,那原諒的不過說是吝教,那不原諒的就要疑心大賢竟是妄造狂言欺騙人了。”多九公聽罷,只急的汗如雨下,無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剛才大賢曾言百餘種之多,此刻只求大賢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種,再說七個,共湊一百之數。此事極其容易,難道還吝教麼?”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樣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誰知還是吝教!剛才婢子費了唇舌,說了許多書名,原是拋磚引玉,以為藉此長長見識,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們聽說之外,大賢若不加增,未免太覺空疏了!”紅衣女子道:“倘大賢七個湊不出,就說五個;五個不能,就是兩個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着道:“如兩個不能,就是一個;一個不能,就是半個也可解嘲了。”紅衣女子笑道:“請教姊姊:何為半個?難道是半卷書麼?”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賢善忘,或記卷帙,忘其姓名;或記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謂之半個,並非半卷。我們不可閒談,請大賢或說一個,或半個罷。”多九公被兩個女子冷言冷語,只管催逼,急的滿面青紅,恨無地縫可鑽。莫講所有之書,俱被紫衣女子說過,即或尚未說過,此時心內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個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幾篇書,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說些甚麼。後來看見多九公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只當怕熱,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時令交了初夏,大約涼爽不用涼扇。今到敝處,未免受熱,所以只管出汗。請大賢扇扇,略為涼爽,慢慢再談。莫要受熱,生出別的病來。你們都是異鄉人,身子務要保重。你看,這汗還是不止,這卻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紀的人,身體是個虛的,那裡受的慣熱!唉!可憐!可憐!”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老者又獻兩杯茶道:“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後還可造就麼?”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的。”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着說道:“大賢既執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幾個書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傭,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餘種,其中講解,當以某家為最?”多九公道:“當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於孔子,嗣後傳授不絕。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後漢有馬融、鄭玄諸人。據老夫愚見:兩漢解《易》各家,多溺於象占之學。到了魏時,王弼注釋《周易》,拋了象占舊解,獨出心裁,暢言義理,於是天下後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由漢至隋,當以王弼為最。”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註解及王弼之書尚未瞭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論,豈是教誨後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自標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豈止‘義理’二字?晉時韓康伯見王弼之書盛行,因缺《繫辭》之注,於是本王弼之義,注《繫辭》二卷,因而後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向’為‘鄉’,以‘驅’為‘驅’之類,不能枚舉。所以昔人云:‘若使當年傳漢《易》,王、韓俗字久無存。’當日范寧說王弼的罪甚於桀、紂,豈是無因而發?今大賢說他注的為最,甚至此書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謂痴人說夢!總之,學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並且強不知以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過於不知文了!”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愣,無言可答。正想脫身,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如麻黃髮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二人欠身接過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吃麻黃,那知我在這裡吃黃連哩!”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着說道:“剛才進門就說經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以為今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謹受命。誰知談來談去,卻又不然。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適才自稱‘忝列膠庠’,談了半日,惟這‘忝’字還用的切題。”紅衣女子道:“據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樣,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學問淵博,亦應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那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可謂‘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身如針刺,無計可施。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請問女學生可買脂粉麼?”一面說着,手中提着包袱進來。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即同唐敖拜辭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獻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意要走。老者送出門外,自去課讀。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着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着,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未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麼?”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約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剛才你們要來遊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樣得利。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唐敖道:“這是何故?”
  林之洋道:“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么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原來二位卻被兩個黑女難住。”唐敖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丑處看去了!”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麼,也不至出醜,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秀才出出氣,也可解嘲。”
  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你只看他小小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之師,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多九公道:“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那當日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麼?”唐敖道:“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言近旨遠,文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註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於聖門,有益於後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註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讎’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要而論,昔人有云:‘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當日孔子既沒,儒分為八;其它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之言,亦固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以此語警戒,至‘寇讎’之言,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求時弊起見。時當戰國,邪說橫行,不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覺言之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出孟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多九公聽了,不覺連連點頭。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話說多九公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老夫適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明,不無執着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蔥’,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並非地土所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着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以此看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唐敖道:“剛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景,倒像都從這個黑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覺其丑。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氣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着恥笑,莫若趁早走罷!”
  三人於是躲躲閃閃,聯步而行。一面走着,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醜態。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只好迭着精神,穩着步兒,探着腰見,挺着胸兒,直着頸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口氣,略為鬆動鬆動。林之洋道:“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幹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帶着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齊觀看。只見一面寫着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着蘇若蘭《璇璣全圖》,都是蠅頭小楷,絕精細字。兩面俱落名款:一面寫着“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一面寫着“女亭亭謹錄”。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萱”。
  唐敖道:“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多九公道:“兩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中雖然淵博,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然另有準備,豈肯冒昧,自討苦吃?”林之洋接過扇子扇着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設了。”唐敖道:“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光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林之洋道:“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人、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個白民國,倒像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也就不凡。這幾處才學好醜,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請教九公:……”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怎么九公不見?到何處去了?”林之洋道:“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麼?俺們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來。”二人閒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唐兄,你道他們案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高年,還是這等興致,可見遇事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着,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朝雖有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被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彼二國以重價買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不是借去不還,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叫作‘偷兒’,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騙兒’。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籍深藏內室,非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林之洋道:“俺們快逃罷!”吩咐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那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荊’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多九公道:“老夫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說這句隱着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含着機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不知哩!”林之洋道:“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猜,你們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麼?”
  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向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那紅衣女子聽了,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林之洋道:“這話既是談論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問’字,‘大老’是個‘道’字,‘倚閭’是個‘於’字,‘滿盈’是個‘盲’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麼!’”林之洋道:“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多九公道:“為何湊巧?”林之洋道:“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麼?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伙,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樣?”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唐敖道:“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以怨報德’麼?”林之洋道:“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請九公住他國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
  唐敖道:“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於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老’二字,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多九公道:“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此類甚多,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隨世傳,輕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同麼?”多九公道:“‘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林之洋道:“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干!”多九公道:“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這樣小錯,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麼?”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多九公道:“老夫素於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未得真傳,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岐舌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音韻?”多九公道:“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前在聶耳,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八九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國內是何風景?”多丸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歷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彎腰而進,裡面街市極窄,竟難並行。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長不滿一尺;那些兒童,只得四寸之長。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說的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道:“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游了片時,遇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閒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妖艷異常。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丹桂岩山雞舞鏡 碧梧嶺孔雀開屏

  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葉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於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絲,其義倒也相合。”林之洋道:“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麼?”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這日到了跂踵國。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方人。赤發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着地,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岭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這事,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盪,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着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夫向在外洋同幾位老翁閒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長人,身長千餘里,腰寬百餘里;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時看了,甚覺詫異。後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臥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餘里。’又一老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也貴了,人人發財。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彼時有一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回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眾老翁都問道:‘為何算的這樣詳細?’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裡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眾老翁道:‘聞得天上罡風最硬,每每飛鳥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麼?’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里。’眾老翁道:‘這人比天還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老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他睡在那裡,兩眼望着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說着閒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地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唐敖道:“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岭,豈無名花?”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麟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千餘里,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麟山,上面桂花甚多,又名丹桂岩;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於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鷫鸘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鸘嶺上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鸘’,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鸘也不怕鳳麼?”多九公道:“當日老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鸘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橫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鷫鸘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後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狻猊、鷫鸘大敗而歸。”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像人喊馬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鷫鸘又來騷擾了?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於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致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揀梧桐多處游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大家穿過峻岭,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里。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隻大鳥,不知何故?難道果真都去伺侯鳳凰麼?”唐敖道:“今日所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詩》言:‘鶴鳴於九臯,聲聞於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大家順着聲音望去,只當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樹旁圍着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象樹中發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覺震耳。三人朝着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那個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這個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於是卷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着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這裡只有樹木,沒甚好玩,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鴉雀無聞,卻也奇怪。”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說罷去了。
  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着一隻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余;蛇頸雞喙,一身花文。兩旁密密層層,列着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着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隻綠鳥就是鷫鸘。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着眾鳥把去路攔住,看來又要爭鬥了。”
  忽聽鷫鸘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余,毛分五彩;攛至丹桂岩,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無鳳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鸘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忽見西林飛出一隻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着丹桂岩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着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慚形穢;鳴了兩聲,朝着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這隻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象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多!據掩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孔雀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一隻五彩鳥,尖嘴短尾,走到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
  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忽聽東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余,九條長尾,十頸環簇,只得九頭。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 小說目錄 ***

鏡花緣 (1)

鏡花緣 (2)

鏡花緣 (3)

鏡花緣 (4)

鏡花緣 (5)

鏡花緣 (6)

鏡花緣 (7)

鏡花緣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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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園地 流行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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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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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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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社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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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惜生命!(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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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錄一下:世博會專屬出租車服務
· “中國媽媽”為什麼成了貶義詞?
· 解讀“我的團長”龍文章
【國內社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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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呵呵”的碩士研究生
· 國內進口紅酒為何這麼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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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社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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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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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
· 可以參考一下美國各州退休年齡費
【菜譜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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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小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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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知識 iPhone (iOS) Airplane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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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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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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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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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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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財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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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財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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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財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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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財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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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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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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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ap】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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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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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支持留學人員回國創業意見
· 幾十年前美國人對於中日戰爭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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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美國最佳高中排名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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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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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作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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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藏 ****】
· 《故宮之美》 台灣篇
· 翻牆觀看國內視頻的方法 ZT
· 美國安全性能最佳的汽車 2010
· 中國限境外個人機構在華購房:個
· 中國十大最宜居“2線”城市購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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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美國十個房價最適合居住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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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有用的生活小竅門
· 2009年高考全國卷I數學試題(理
【小說】
· 被迫強大 作者:王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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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語 1
· 錢多多嫁人記:富女的另類愛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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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領外企生存法則:杜拉拉升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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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回國點滴(1)】
· 08回國點滴:今年的中國有哪些變
· 08回國點滴: 吃在中國
· 08回國點滴:中國人眼中的美國
· 08回國點滴:孩子和方言
【08回國點滴(2)】
· 08回國點滴:一位中學教師和一位
· 08回國點滴:回國的一些煩惱事
· 08回國點滴:如何翻譯"青草
· 08回國點滴:貼上一些今年回國所
【09回國點滴(1)】
· 09回國點滴 今年所見所聞的新鮮
· 09回國點滴 老同學們都怎麼樣了
· 09回國點滴 今年在中國最樂意看
· 09回國點滴: 在中國最能享受到
【09回國點滴(2)】
· 09回國點滴 越來越多朋友問這個
· 09回國點滴 乘車遊覽壯觀的杭州
· 09回國點滴 從國內醫療系統,想
【10回國點滴(1)】
· 10回國點滴:住在中國和住在國外
· 10回國點滴:中國的醫院,醫生和
· 10回國點滴:5萬美元價值的今昔
· 10回國點滴:老同學這一年是這樣
· 10回國點滴:今年回國的一些不同
【11回國點滴】
· 11回國點滴:國內高校教師待遇之
· 11回國點滴:和二十多年未見面的
· 11回國點滴: 高鐵,地鐵,公路
· 11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新體會
【12回國點滴】
· 2012回國點滴 和哥們一起不徹底
· 2012回國點滴 簽證,機票和雜談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感受,
· 2012回國點滴 iPhone手機在中國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做生意的朋友
【13回國點滴】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小小的觀察和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社會問題
· 2013回國點滴 國內買賣房屋
· 2013回國點滴 霧霾看花
【14回國點滴】
【古代作品】
·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
· 長生殿 (41-50)
· 長生殿 (31-40)
· 長生殿 (21 -30)
· 長生殿 (11 -20)
· 長生殿 (1 -10)
【旅行 - 中國(1)】
· 在家旅遊:彩雲之南,大理洱海
【旅行 - 中國(2)】
· 夏天回國旅行,你準備好了嗎?
【旅行 - 中國(3)】
· 2025年黃山的雲海和西海大峽谷
【旅行 - 美國(1)】
· 美國最古老的城市 St.Augustine(
· 新州唯一的裸體海灘 -- Sandy Ho
【旅行 - 美國(2)】
【旅行 - 美國(3)】
【旅行 - 美國(4)】
【旅行 - 美國(5)】
· 介紹一些Disney, Florida旅遊tip
【旅行 - 北京】
· 北京行(下)
· 北京行(上)
【旅行 - 加拿大】
· 加拿大旅遊實拍圖片小集
· 旅遊小記:尼加拉瀑布 Niagara F
· 旅遊小記:渥太華Ottawa
· 旅遊小記:蒙特麗爾城與聖約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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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 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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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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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 過年好 ( 本山 德綱 PSY 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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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終祝福和2009年終數據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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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1)】
【飲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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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跑,龍井,綠茶
【海外點滴 (1)】
· 留念萬維的那些老網友
· 回國之困惑 幾多歡樂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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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國之困惑 如何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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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點滴 (2)】
· 美國“黑”人
· 重返9。11世貿現場
· 是海外的華人變小氣了還是國人變
· 海外點滴:教書的歲月里
【海外點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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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1那天
· 上海,紐約的比較
· 2008年的第一場雪
· 我的錢哪去了?
【海外點滴 (4)】
· 雜談:人對物質的追求
· 一個國內的孩子將會擁有多少套房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國家一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於教授
【海外點滴 (5)】
· 拉家常,中國和美國的水果
· 嫁給中國男人的好處
【海外點滴 (6)】
· 航空公司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從我這
· 海外點滴: 一年一度 Super Bowl
· 停止吸煙,讓空氣更清潔
· 第一次到紐約旅遊
· Chinese!!!
【海外點滴 (7)】
· 在美國吃早餐,吃好早餐
· 現在海外生長的孩子幸福嗎?
· 在美國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 美國萬稅 紐約萬萬稅
· 在美國的印度人
· 離婚男人,也不容易
【海外點滴 (8)】
· 這樣的洋妞,如何讓中國男人去喜
· 全球暖化,原來只是夏天的故事
· 美國第44屆總統就職大會印象點滴
【海外點滴 (9)】
· 雪
· 意大利皮鞋
· 在美國有錢和沒錢的印度人
· 中國男人也應該注意的一些事項
【海外點滴 (10)】
· 紅燈前的女漢子
· 增長見識,看看這個周末上百間房
· 從美國汽車業,談到美國醫療問題
· 善良友好與傲慢邪惡的美國同事
· 感恩節,Black Friday購物
【海外點滴 (11)】
· 這BMW真能掉價
· 是該高興還是該鬱悶,那些像流水
· 在美國裝修地下室的一些注意事項
· 一個中國人到美國都想看些什麼?
· 那些讓華人家長操心的問題:學區
【海外點滴 (12)】
· 羨慕嗎?國慶長假游
· 一個會偷懶的和一個特勤勞的美國
· 美國一天一夜(上) 當陪審員的一
【海外點滴 (13)】
· 小心這樣吃罰單
· 這是坐波音飛機還是航天飛機?
· 人在美國,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的
· 大牙是怎樣被消滅掉的
· 和國內來的朋友一起在國外購物,
· 美國有什麼好吃的?節日談佳餚
【海外點滴 (14)】
· 中國足球和梅西
· 坐過一次小留開的車,驚險
· 一個人離四次婚會是什麼感覺?
· 50到60歲的最大開銷
· 遇到Flash Flood一周年
· 在法國買咖啡
· 華人超市和韓國超市
· 孩子在美國上大學的一些思考
· 兩位“海歸”職場找工作遇到的尷尬
· 今天紐約街頭一小景
【理財】
· 要注意一下Roth conversion規定
· 兩個房子價格比較
· 百度,Google, Apple, Facebook,
· 識別email股票是否是Stock Spam
· 投資法寶:首先做好保護,然後才
· Stock ETF Reference Table
· 在股市崩潰中找機會
· 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的原因
· 目前經濟狀況,我們如何投資?
· 到了該買房子的時候嗎?
【社會】
· ZT: 讀懂OpenAI“政變”始末
· 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 她是誰?(圖)
· 泡妞的男人無事,懷孕自殺的女孩
· 看一下濤哥的工資和最會賺錢總統
· 一個小小的感人故事
· 病人腎臟被切除後,才發現捐獻者
· 福布斯08中國名人榜和一年中的收
· 全美最昂貴的10大高級餐館
· 世界最長跨海橋杭州灣大橋全線貫
【散文】
· 又一秋
· 中國好聲音,究竟什麼是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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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
· 又見秋葉紅
· 還記得國慶嗎? 朋友
· 朋友,你為什麼活的那麼辛苦
· 又見秋葉紅
【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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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徽因的39段美文 zt
· 一定要看:讓人流淚的愛 (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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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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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偉 中國達人2010 (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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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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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北京】
· OMG 這萬朵玫瑰愛的主人
· 這輩子還能再見奧運在中國?
· 劉翔,雖退尤榮。奧運,要放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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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驚! 美國游泳隊員有cancer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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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hers】
· 清明思念:您在天堂好嗎?
· 幾款你也許感興趣的新車介紹
· 英國威廉王子與凱特盛大的王室婚
【李白作品】
· 李白詩全集 卷二十一 到 卷二十
· 李白詩全集 卷十一 到 卷十五
· 李白詩全集 卷六 到 卷十
· 李白詩全集 卷一 到 卷五
【新聞】
· 一組姚貝娜照片
· 來美國生孩子可能拿不到國籍了
· “還有誰是孩子的親人?” 一些募
· 全美5.1實行“真實身份法” 駕照身
· 奇聞,飛魚殺人
· 本周末紐約地鐵漲價的一些消息和
【信不信由您】
· 《時代》盤點年度十大古怪新聞
· 生日的秘密
【影評】
· 2013 第85屆奧斯卡獎提名名單
· 新版《三國》觀後感
· 推薦這部電視劇
· 也評阿凡達 (含一些花絮和電影上
· 好片《大生活》(圖)
· 個人所見<<我的團長>&g
· 就衝着“黃依依”,也要看看<&l
· 81屆奧斯卡主要提名,照片
· 電影<<畫皮>>
· 誰更像諸葛亮?
【心情(3)】
【心情(2)】
【心情(1)】
【紀念日】
【動腦子】
· 測試一下您的大腦發達程度
· 腦子急轉彎(下)
· 腦子急轉彎(中)
· 腦子急轉彎(上)
【人體藝術照片】
【什麼叫】
· 什麼叫存款準備金率? (中國)
【名人名言】
· 飛鳥集(10) 泰戈爾
· 飛鳥集(9) 泰戈爾
· 飛鳥集(8) 泰戈爾
· 飛鳥集(7) 泰戈爾
· 飛鳥集(6) 泰戈爾
· 飛鳥集(5) 泰戈爾
· 飛鳥集(4) 泰戈爾
· 飛鳥集(3) 泰戈爾
· 飛鳥集(2) 泰戈爾
· 飛鳥集(1) 泰戈爾
【評論(海外)】
· 退休住哪裡的一個重要因素
· 極左,極端民族主義是海外華人的
· 三言兩語:美國債務問題可能引發
· 讓海外華人鬱悶的事:反華,親華
· 海外華人如何看待以及中國應該如
· 由一個美國醫生想到美國對台軍售
· 朝鮮,你還是我們的朋友嗎?
· 失業,豬流感,與最近的股市反彈
· 奧巴馬第一年級的季度成績單
· AIG高官,美國的蛀蟲
【評論(國內)】
· 甲型流感,今夏我們還回國嗎?
· 從溫家寶被扔鞋想到中國面臨的一
· 對中國經濟的一些擔憂
· 嫦娥一號 (組圖)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續)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
【學習園地】
· 英語閱讀 磚頭
· New Jersey 高中排名表
【生活】
· 60條令你大吃一驚的小常識
· 麻煩您了,同胞。
· 算一算,猴票漲了幾倍?
· 沒有男人會喜歡戴綠帽子,哪怕是
· 直率的代價:勸朋友一句話,卻失
· 游泳
· 在國內買房的一些體會
· 在美國郊區買房一點體會
【體育】
· 首金: 女10米氣步槍易思玲壓群芳
· 閒談體育二,三事:NBA, 李娜
· 短評張繼科和波爾這場精彩無比的
· 為孫楊鼓掌,為90後中國泳壇小將
· 退休弄點兒事搞搞兒 一不小心搞
· 中國女乒輸了 中國女子嬴了
· 中國乒乓球,真殘酷
· 人生苦難,苦難人生,寫在莫科妻
· 祝賀申雪趙宏博奪冠創歷史
· 周末小談體育
【新苑】
· 閒聊朋友家的老奶奶
· 上海世博會詳細的地圖,票價,交
· 戒咖啡
· 論不惑之年男人和年輕單身女孩的
· 2008年的一些流行詞,你知道多少
· 紐約街頭藝術家
· 女友如湯唯? 妻如湯唯??(圖)
· 七夕 2007-08-19
· 海岩的愛貓 -- 乖乖
· 網上聊天
【心情】
· 朗朗和黃河頌
【開心一刻 (1)】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從小培養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難道我看上去真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治治老婆這個毛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勸 架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不是選擇題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易碎品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長得一點都不像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小寶貝兒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媳婦是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我沒碰你
【開心一刻 (2)】
· 周末一笑 聖誕快樂!
· 周末一笑 這車非常省油
· 周末一笑 覺得自己是 上校了!
· 周末一笑 被AI代替了
· 周末一笑 小貝殼
· 周末一笑 力氣最大的
· 周末一笑 每個人也該付帳了
· 周末一笑 對女友百依百順
· 周末一笑 老師忒漂亮
· 周末一笑 多了副老花眼鏡
【開心一刻 (3)】
· 落井下石好爽
· 清潔的性工作者
· 英語就這樣進步了
· 短評: 師徒那些事
【開心一刻(達人秀)】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魚為什麼不會說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你喝醉了酒,找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憨豆也瘋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它比豬堅強還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放下就是快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一個能搞定N個女
· 中國達人秀 第四季 2012-11-18
· 中國達人秀 20111225
· 中國達人秀 20111218
· 中國達人秀 2012
【開心一刻(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Oct)
· 非誠勿擾 2012 (Aug) 加拿大
· 非誠勿擾 2012 (Jul)
· 非誠勿擾 2012 (May)
· 非誠勿擾 2012 (Feb)
· 20111225 非誠勿擾
· 20111224 非誠勿擾
· 20111218 非誠勿擾
· 20111217 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Jan)
【開心一刻(周立波秀)】
· 教育黃海波的最好辦法
· 20110628 壹周立波秀
· 看看周立波表演
【學習 1】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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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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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鐘讓你明白人民幣升值的利害
· 老婆啊,不要哭
· 老婆,你在天堂,怎麼這麼嘮叨?
· 網友評中國最牛十個漢字 認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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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T 貧窮地悄然離世,她才是中國
· 一枝花·不伏老
· 女畫家和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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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萬維博客網的一些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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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是如此的美妙:這樣也能結婚
【網談(6)】
· 談談中國男人為什麼這麼丑
· 看非誠勿擾的感受
· 嫖妓和婚外戀,哪個更過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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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有兩種
· 誰是中產階級?美國中國的分別(Z
【網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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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闆,愛你,恨你,又怕你
· 西方人究竟想看到怎麼樣一個中國
· 同達賴方面接觸磋商,和諧奧運重
· 法國禁止超瘦模特,這些模特怎麼
【網談(8)】
·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個陌生女人
· 9歲二年級小學生地震時救出兩同
· 重建四川災區的一些設想
· 地震來時,你躲在哪裡?(附圖)
· 地震帶給我們的思考
【網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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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華麗家庭深處所隱瞞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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