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話說眾小姐來到綠香亭,都在亭內坐下。蔡蘭芳道:“這‘綠香’二字不獨別致,而且極傳此地之神,這定是紫瓊姊姊大筆了。”燕紫瓊指着姜麗樓、張鳳雛道:“名字是麗樓姊姊起的,卻是鳳雛姊姊寫的,並且如今連這花園也就叫做綠香園了。”崔小鶯道:“原來是鳳雛、麗樓二位姊姊手筆,妹子有句批語,叫做‘寫作俱佳’。”麗樓道:“這是妹子亂道,尚求姊姊改正。”鳳雛道:“妹子自知寫的不好,虧得名字起的雅,把字的壞處也就遮掩了。” 登時那些丫鬟僕婦都在亭外紛紛忙亂:也有汲水的,也有扇爐的,也有採茶的,也有洗杯的。不多時,將茶烹了上來。眾人各取一杯,只見其色比嫩蔥還綠,甚覺愛人;及至入口,真是清香沁脾,與平時所吃迥不相同。個個稱讚不絕。婉如笑道:“姊姊既有如此好茶,為何昨日並不見賜,卻要遲到今日?豈不令人恨相吃之晚麼?”小春道:“昨日我們初與紫瓊姊姊會面,婉如姊姊曾言惟恨相見之晚,今日品了這茶,又言惟恨相吃之晚,婉如姊姊原來是世間一個恨人,處處不離恨字。”閨臣道:“適才這茶,不獨茶葉清香,水亦極其甘美,那知紫瓊姊姊素日卻享這等清福。”紫瓊道:“妹子平素從不吃茶,這些茶樹都是家父自幼種的。家父一生一無所好,就只喜茶。因近時茶葉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費,於各處購求佳種;如巴川峽山大樹,亦必費力盤駁而來。誰知茶樹不喜移種,縱移千株,從無一活;所以古人結婚有‘下茶’之說,蓋取其不可移植之義。當日並不留神,後來移一株,死一株,才知是這緣故。如今園中惟存十餘株,還是家父從前於閩、浙、江南等處覓來上等茶子栽種活的,種類不一,故樹有大小不等。家父着有《茶誡》兩卷,言之最詳,將來發刻,自然都要奉贈。” 紅紅道:“妹子記得六經無茶字,外國此物更少,故名目多有不知。令尊伯伯既有著作,姊姊自必深知,何不道其一二,使妹子得其大略呢?” 紫瓊道:“茶即古‘荼’字,就是《爾雅》‘荼苦檟’的‘荼’字。《詩經》此字雖多,並非茶類。至荼轉茶音,顏師古謂漢時已有此音,後人因茶有兩音,故缺一筆為茶,多一筆為荼,其實一字。據妹子愚見:直以‘古音讀荼、今音讀茶’最為簡捷。至於茶之名目:郭璞言早採為茶,晚採為茗;《荼經》有一茶、二檟、三蔎、四茗、五荈之稱;今都叫做茶,與古不同。若以其性而論:除明目止渴之外,一無好處。《本草》言: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過,莫不百病叢生。家父所著《茶誡》,亦是勸人少飲為貴;並且常戒妹子云:‘多飲不如少飲,少飲不如不飲。況近來真茶漸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若貪飲無度,早晚不離,到了後來,未有不元氣暗損,精血漸消;或成痰飲,或成痞脹,或成痿痹;或成疝瘕;余如成洞瀉,成嘔逆,以及腹痛、黃瘦,種種內傷,皆茶之為害,而人不知,雖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壽,近世壽不長者,皆因茶酒之類日日克伐,潛傷暗損,以致壽亦隨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論,指破迷團不小。無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聞此言,無不強詞奪理,百般批評,並且啞然失笑。習俗移人,相沿已久,縱說破舌尖,誰肯輕信。即如家父《茶誡》云:‘除滯消壅,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終身之害斯大。獲益則功歸茶力,貽患則不為茶災。’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麼?總之:除煩去膩,世固不可無茶;若嗜好無忌,暗中損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為‘毒橄欖’。蓋橄欖初食味頗苦澀,久之方回甘昧;茶初食不覺其害,久後方受其殃,因此謂之‘毒橄欖’。” 亭亭道:“此物既與人無益,為何令尊伯伯卻又栽這許多?豈非明知故犯麼?” 紫瓊道:“家父向來以此為命,時不離口,所以種他。近日雖知其害,無如受病已深,業已成癖,稍有間斷,其病更凶;自知悔之已晚,補救無及,因此特將其害着成一書,以戒後人。恰好此書去年方才脫稿,腹中忽然嘔出一物,狀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澆之,張口痛飲,飲至五碗,其腹乃滿,若勉強再澆,茶即從口流出,恰與家父五碗之數相合。蓋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吃五碗,若少飲一碗,心內即覺不寧;少停再飲,仍是五碗;因此身體日見其瘦,飯亦懶吃。去年偶因五碗之後,強進數碗,忽將此物吐出,此來身體方覺稍安。” 若花道:“這是吉人天相,兼之伯伯立言垂訓,其功甚大,所以獲此善報,將來定是壽享期頤。”紫瓊道:“家父若像去歲一飲五碗之時,幾至朝不保暮;此時較前雖覺略健,奈受病已深,年未五旬,已覺衰老。但願如姊姊所言,那就是妹子之福了。” 譚蕙芳道:“適才姊姊言茶葉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這假茶還是自古已有,還是起於近時呢?” 紫瓊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張華言‘飲真茶令人少睡’。既雲真茶,可見前朝也就有假了。況醫書所載,不堪入藥,假茶甚多,何能枚舉。目下江、浙等處以柳葉作茶;好在柳葉無害於人,偶爾吃些,亦屬無礙。無如人性狡猾,貪心無厭,近來吳門有數百家以泡過茶葉曬乾,妄加藥料,諸般製造,竟與新茶無二。漁利害人,實可痛恨。起初製造時,各處購覓泡過干茶;近日遠處販茶客人至彼買貨,未有不帶干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藥料,乃雌黃、花青、熟石膏、青魚膽、柏枝汁之類,其用雌黃者,以其性淫,茶葉亦性淫,二淫相合,則晚茶殘片,一經製造,即可變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艷;用柏枝汁,取其味帶清香;用青魚膽;漂去腥臭,取其味苦,雌黃性毒,經火甚於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飲之,陰受其毒,為患不淺。若脾胃虛弱之人,未有不患嘔吐、作酸、脹滿、腹痛等症。所以妹子向來遵奉父命,從不飲茶。素日惟飲菊花、桑葉、柏葉、槐角、金銀花、沙苑、蒺藜之類,又或用炒焦的蕙苡仁。時常變換,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慣,反以吃茶為苦,竟是習慣成自然了。” 葉瓊芳道:“真茶既有損於人,假茶又有害於人,自應飲些菊花之類為是。但何以柏葉、槐角也可當茶呢?” 紫瓊道:“世人只知菊花、桑葉之類可以當茶,那知柏葉、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葉苦平無毒,作湯常服,輕身益氣,殺蟲補陰,鬚髮不白,令人耐寒暑。蓋柏性後凋而耐久,實堅凝之質,乃多壽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點湯當茶,元旦以之浸酒辟邪,皆有取於此。麝食之而體香,毛女食之而體輕,可為明驗。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無毒之品,煮湯代茗,久服頭不白,明目益氣,補腦延年。蓋槐為虛星之精,角稟純陰之質,故扁鵲有明目烏髮之方,葛洪有益氣延年之劑。當日庾肩吾常服槐角,年近八旬,鬚髮皆黑,夜觀細字,即其明效。可惜這兩宗美品,世人不知,視為棄物,反用無益之苦茗,聽其克伐:豈不可嘆!” 小春道:“妹子正在茶性勃勃,聽得這番談論,心中不覺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葉、槐角,作為茶飲,又不損人,又能明目,豈不是好。”良箴道:“這茶我們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過五七杯,何必戒他。”小春道:“誤盡蒼生,就是姊姊這句話!你要曉得,今日是一個五七杯,明日就是兩個五七杯,後日便是三個五七杯;日積月累,到了四五十歲,便是幾百、幾千、幾萬五七杯!”婉如道:“姊姊與其勞神算這細帳,何不另到別處走走?”隨即攜了小春出了綠香亭,眾人也都跟着。走了兩層庭院,紫瓊又引至一個杏花多處,進了廳房,就在廳上坐下,看花閒談。 到晚正要擺設晚飯,只見眾園丁擔了許多行李進來。紫瓊只當易紫菱來了,及問園丁,原來卻是過往女眷;因本村客店都被眾小姐車輛人夫住滿,無處存身,因聞燕員外向來最肯與人方便,每逢客店住滿,凡來借居,莫不容留,所以來此借宿一宵。燕義因是女眷,不能推脫,只得命他們暫在園丁女眷房內權宿一夜。不多時,有幾個婦女遠遠而來。園丁走過,把廳上門帘垂下,眾姊妹都在窗內張望,原來卻是四個女子,後面跟着兩個老嬤。內有一個女子,紅蕖甚覺眼熟,仔細一看,倒像薛蘅香模樣。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洛紅蕖正在細看,只聽廉錦楓道:“紅蕖姊姊:你看那個穿青的,豈非紅萸姊姊麼?”紅蕖復又細看,果是尹紅萸。隨即應道:“姊姊眼力不差。”紫瓊忙問道:“莫非二位姊姊都熟識麼?”紅蕖道:“這四人我只認得兩個:一名薛蘅香,一名尹紅萸。”閨臣道:“那蘅香姊姊自然是仲璋伯伯之女,紅萸小姐莫非尹太老師千金麼?” 紅蕖道:“正是。”紫瓊道:“既是二位姊姊親眷,何不請來一會。”即命丫鬟去請。不多時,四個女子過來,大家見禮讓坐。薛蘅香與紅蕖各道久闊,尹紅萸見了紅蕖、錦楓,歡喜非常;姚芷馨同婉如各道別後渴想。眾人問起那個女子名姓,卻是麟鳳山的魏紫櫻。芷馨問了閨臣名姓,即同薛蘅香再三致謝“當日伯伯拯救之恩”;閨臣前在海外,曾聞魏紫櫻男裝打死狻猊之事,也向紫櫻再三道謝。洛紅蕖把在座眾人名姓都向四人說了。問起根由,原來四人也是去赴部試,都在前途相遇的。於是大家約了一齊結伴同行。 紫瓊隨命擺設酒飯,眾人序齒歸坐。酒過數巡,正在閒談,忽見窗外飛進一個人來。薛蘅香嚇的把箸丟在地下,身上只管發抖;姚芷馨推開椅子,躲在桌下。眾人看那女子,卻是易紫菱回來;把包裹放下,向眾人萬福,眾人還禮讓坐。紫瓊把姚芷馨攙扶起來道:“姊姊為何這般膽小?”芷馨道:“只因前在巫咸帶了乳母前去掃墓,忽遇強人持刀行兇,幾乎喪命,幸虧唐伯伯拔劍相助,才得脫身。至今留下一個病恨:但遇驚嚇,就覺膽落。適才躲避桌下,自知失儀露醜,實系情非得已,諸位姊姊莫要發笑。”蘅香道:“妹子剛才嚇的失箸,也因那日受了驚恐留的病恨。此時想起當日唐伯伯救命之恩,更令人感激無地。” 大家讓紫菱一同坐了。丫鬟把包裹取過。閨臣笑道:“紫菱姊姊這才算得‘輕騎簡從’哩。”紫菱道:“若要僱車裝載行李,大約還須兩三天方能到此,此時不能不從簡便。諸位姊姊不知打算何日動身?”閨臣道:“此時別無甚事,姊姊既到,自然明早長行。”燕紫瓊仍要攀留一日,眾人執意不肯,定要明日起身,多九公又不時來催。紫瓊見挽留不住,只得命人收拾,明日一同長行。 當時飯罷,張鳳雛、姜麗樓都匆匆回去,約定明早在此會齊。眾人各自安歇,紫瓊見紫菱帶的行囊過少,即命丫鬟送了兩牀被褥過去,紫菱道謝收了,次日大家早早起來;張鳳雛、姜麗樓也都過來:共二十九位小姐,一同用了早飯,拜辭葉氏夫人,往北進發。 一路曉行夜住,這日到了長安。多九公預先進城找尋下處。恰好太后恐天下眾才女到京住在客店不便,因當日抄沒九王府一所,院落寬闊,房屋甚多,又命工部蓋了許多群房,賜名紅文館,如願住者,悉聽其便。多九公聞知甚喜,即將眾人文書呈驗;用了些須使費,檢了一所大院落,通知眾人,一齊進城。來到寓所,多九公引眾小姐各處看了一遍:前後六層,兩傍群房無數,另有一個總門出入,若把總門閉了,宛是一家宅院。眾人看了,無不歡喜。 多九公道:“唐小姐看這房屋還夠住麼?”閨臣笑道:“莫講我們,就再添幾十人也還夠住。好在又有內外,廳房又大,難得九公費心尋此好寓。”多九公道:“這是老夫格外用了些須使費才能如此。現在此處或三五間一所,或十餘間一所,老夫細細訪問,大約已有二三百處有人住了。我們這所大房,據管房人說,當初原預備禮部尚書、禮部侍郎卞、孟兩府小姐住的,此時因兩府小姐俱不赴試,才敢給我們居住。” 紅蕖道:“卞、孟兩府有幾位小姐,卻要如此大房?”多九公道:“據說卞府有七位小姐,孟府有八位小姐;因他生的小姐過多,所以卞、孟兩位夫人,人都稱做‘瓦窯’。還有許多親眷姊妹,連他兩府,約有三四十位,因此才備這所大房。”婉如道:“既如此,為何又不赴試呢?”多九公道:“聞得有甚迴避,不准應試。”林書香道:“侄女有件事拜煩九公,我同蘭芳表妹有幾個弟婦也來赴試,不知可在此處作寓?今日已晚,明日將名姓開了,拜煩代為問問。”多九公道:“這事容易。明日請把姓名開來。”說着,即去照應眾人搬發行李,安排廚竈。眾位小姐,或三個一房,或五個一房,接接連連,都將行囊牀帳安置,早早安歇。 次日,多九公拿着一本號簿進來,向林書香、蔡蘭芳道:“老夫才同管房子的將號簿借來,凡有赴試在此住的,都在上面。令親可曾到此,請二位小姐一看就知道了。”二人接過,看了一邊,不覺滿面堆下笑來。閨臣道:“莫非諸位令弟夫人都在此作寓麼?”二人連連點頭,把號簿交給九公,再三道謝,多九公拿着去了。 當時譚蕙芳、葉瓊芳、褚月芳、陽墨香、崔小鶯都過來商量同去探望,即命蒼頭在前引路,七位小姐帶了乳母丫鬟一齊出了總門。兩面房舍雖接連不斷,靜悄悄門前卻無一人,也無閒人來往;惟見幾個提籃買物之人,亦皆俯首而行。書香細問蒼頭,才知太后因此處地方遼闊,院落甚多,恐有小人生事,特派兩員大臣帶了兵役在此彈壓。頭門以內,禁止閒人擅入,無論大小交易,均在頭門以外,所有各家僕人,總歸自己總門以內,毋許門首閒立,亦毋許無故閒步:如有不遵,枷號示眾;夤夜犯者,即送刑部衙門加倍治罪。因此外面並無閒人來往。章、文兩家蒼頭引着七位小姐各處探望一遍,隨即回寓。不多時,文府大公子文芸之妻章蘭英、二公子文蒒之妻邵紅英、三公子文萁之妻戴瓊英、四公子文菘之妻田秀英、五公子文䒕之妻錢玉英,還有秀英表妹田舜英,六位小姐,俱來回拜。書香迎接進內,與眾人一一拜見。正在讓坐,忽聞章府大公子章葒之妻井堯春、二公子章芝之妻左融春、三公子章蘅之妻廖熙春、四公子章蓉之妻鄴芳春、五公子章薌之妻酈錦春、六公子章莒之妻鄒婉春、七公子章苕之妻施艷春、八公子章芹之妻柳瑞春、九公子章芬之妻潘麗春、十公子章艾之妻陶秀春,共十位小姐,都來回拜。蘭芳連忙迎出,引着見了眾人,彼此問了名姓,都請在廳房坐下。 閨臣見人才濟濟,十分歡悅,因與書香、蘭芳商議:“既是至親,此間房屋甚多,何不請他們搬來同住,彼此都有照應,豈不是好?”書香即將此意向蘭英、堯春諸人說了,個個歡喜,無不情願,隨即各命僕婢將行李搬來。閨臣托末空帶着眾丫鬟鋪設牀帳,安排桌椅。到晚就在廳房擺了十桌酒席,當時唐閨臣、林婉如、洛紅蕖、廉錦楓、黎紅紅、盧亭亭、枝蘭音、陰若花、田鳳翾、秦小春、顏紫綃、宋良箴、余麗蓉、司徒嫵兒、林書香,陽墨香、崔小鶯、蔡蘭芳、譚蕙芳、葉瓊芳、褚月芳、燕紫瓊、張鳳雛、姜麗樓、易紫菱、薛蘅香、姚芷馨、尹紅萸、魏紫櫻、章蘭英、邵紅英、戴瓊英、田秀英、田舜英、錢玉英、井堯春、左融春、廖熙春、鄴芳春、酈錦春、鄒婉春、施艷春、柳瑞春、潘麗春、陶秀春,共四十五位小姐,無分賓主,各按年齒歸坐,飲酒暢談。 酒過數巡,婉如道:“今日眾姊妹這般暢聚,妹子心裡喜的不知怎樣才好!若說‘惟恨相見之晚’罷,小春姊姊又說俺是個‘恨人’;若說‘都有宿緣’罷,他又說‘曾在鬼門關上會過’。這話俺都不說,只好用那‘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幾句俗套了。” 小春道:“這話不但過俗,並且一派虛浮,全是搗鬼,若謂‘久仰大名’。我們若未會面,誰知誰的大名?素日不知,都說久仰,豈非搗鬼麼?”閨臣道:“‘久仰大名’這句話,只有兩個人可以用得:當日我家叔父曾言當今有兩個才女,一名史幽探,一名哀萃芳,曾將蘇蕙《璇璣圖》繹出許多詩句,太后見了甚喜,因此才有女試恩詔。我們若見這二人,那才算得‘久仰大名’哩。”章蘭英道:“這二人素日妹子也曾聞名;並且所繹之詩也都見過,果然甚好。”林書香道:“妹子昨看號簿上面並無其人,大約不在此處居住;不然,倒可會會。”井堯春道:“姊姊莫忙,到了部試少不得都要會面的。” 飯罷,都到庭中閒步,忽覺一股清香撲鼻,遠遠望去,原來有幾叢木香蟠在牆角,開的甚覺茂盛,於是齊到跟前。正在觀看,忽聞隔牆有婦女啼哭之聲。閨臣道:“聞得此處圍牆以內向無民房,都是我輩赴試的寓所,何得忽有哭聲?定有緣故。”秦小春道:“有甚緣故!此必赴試女子自幼從未出外,此刻想家,所以啼哭。”閨臣道:“須托九公前去問問,或者是赴試女子偶然患病,抑或缺了盤費,均未可知。問個詳細,倘能周濟,也是一件好事。”秀英道:“姊姊不必打聽,此事妹子盡知,這個啼哭的是赴試緇姓女子。前者妹子同表妹舜英進京,曾與此女中途相遇,因他學問甚優,兼之氣味相投,所以結伴同行。到了京師,就在一處同住,隔牆這所房子,就是我們所住之處。前者到寓,此女檢查本籍文書,誰知因他起身匆促,竟將文書未曾帶來,此時離部試之期甚近,其家遠在劍南,何能起文行查?眼看不能應試,因而啼哭。”紅蕖道:“這是他忙中有失,也是命中造定,歸咎何人。”田舜英道:“剛才秀英姊姊已將自己文書送給此女,教他頂名應試,不知為何卻又啼哭?”林書香、陽墨香一聞此言,嚇的驚疑不止。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林書香、陽墨香聽得舜英之言,姑嫂至親,分外關心,不覺驚疑不止。書香道:“秀英妹妹:這是怎講!好容易吃了辛苦,巴到此地,卻將文書平白給人!請問妹妹好端端為何不要赴試?”秀英道:“妹子一因近日多病,不能辛苦;二者,自知學業淺薄,將來部試,斷難有望。與其徒自現丑,終歸無用,莫若藉此養病,亦可成全此人。況他學問甚優,必能高中,若不赴試,未免可惜。因此將文書命奶公暗地送去,囑他只管頂名應試,將來得中,再作更名之計,稍遲片刻,奶公就回來了。姊姊切莫替我可惜,倘有可望,妹子又豈肯將現成功名反去給人。”墨香聽了,惟有搔首,只說“怎好”。只見奶公進來向秀英道:“那邊緇小姐命老奴多多致謝:這封公文雖承小姐美意,但自己命運業已如此,即使勉強進場,也是無用;此文斷不敢領,仍命交還小姐,教小姐千萬保重,但可支撐,自應仍去應試為是。緇小姐明日就要回籍,也不過來面謝,惟有靜聽二位小姐捷音便了,老奴又再再請他存下,他執意不肯,老奴只得帶回。”將文書交給丫鬟,外面去了。 閨臣道:“秀英姊姊如此仗儀,捨己從人,真是世間少有!並且惟恐他人無故那肯就受,卻以近日多病不能應試為詞,如此設想,曲盡人情,即此一端,已可想見平素為人。此女固辭不受,亦是正理。據妹子看來:此事固由匆迫所誤,但如此大事,中途忽有此變,安知不是素日行止有虧,鬼神撥弄,以致如此?若行止無虧,榜上註定該有此人,莫講赴試文書,即使考卷遺失,亦有何妨。妹子聞得古人言:‘科場一道,既重文才,又要福命。至德行陰騭,尤關緊要;若陰騭有虧,縱讓文命雙全,亦屬無用。’以此而論,可見陰騭德行,竟是下場的先鋒;即如出兵,先鋒得利,那主帥先有倚傍。自然馬到成功了。”舜英道:“這位姊姊一路行來,卻處處勸人向善;所行之事,也有許多好處。即如路上每逢打尖住宿,那店小二聞是上等過客,必殺雞宰鴨,諄諄饋送,無論早晚,處處皆同,這位姊姊因無故殺生,頗覺不安,到處命人勸阻。從無一處不送:看其光景,竟是向來牢不可破之例,相沿已久,莫可如何。後來他因若輩送雞送鴨,無非希圖正價之外,稍沾余潤,何不即迎其意,先付余潤,免其雞鴨,豈不大妙。因命僕人:‘後凡看店,即將雞鴨余潤之資,約計若干,預先討給,倘再饋送,即將原資討回。’小二得此,不獨一一遵命,並且一呼即應,分外殷懃,自此饋送雞鴨之風,才能漸息。那些同路的看見這樣,莫不如此。所以一路上活了無數生靈。其餘善事,不一而足。姊姊若謂陰騭德行為進場先鋒,為何此人這般行為,反不能應試呢?”閨臣道:“此人若果處處行善,一無虧缺,上天自能護佑善人,不但必能應試,定主高發,自有意外機緣,或者將來仍有女試大典,此人應在下科方中,亦未可知:總須日後方見明白。” 舜英道:“凡試官看文,全憑考卷以定優劣。適才姊姊說:‘即使考卷遺失,亦有何妨。’難道卷子遺失還能入選麼?”閨臣道:“妹子此話,並非無因。當年有弟兄二人進場,其父曾夢神人云:‘爾長子本無科名之分,因某年某處猝被火災,他拾得金珠一包,其物是一婦人為他丈夫設措贖罪之資,因被回祿擁擠遺失,虧爾長子細心密訪,物歸原主,其夫脫罪,夫婦始得團圓;因此今科得與爾次子同榜。’其父甚喜,即告二子。及至發榜,報弟得中;弟忽伏地慟哭,幾不欲生。其父問其所以。弟云:‘父親夢兆,本系弟兄皆中:今我誤害哥哥,以致不中,我雖獨中,亦有何顏!’忽又報兄中第一。其弟仍哭道:‘此系報錯,安有卷子遺失而能得中之理!’其父見其語言離奇,再三追問,料難隱瞞,只得細述根由。諸位姊姊!你道是何根由?原來當日弟兄進場,頭場、二場已過,至第三場,忽然場中相遇。是時其兄患痢甚重,勉強敷衍完卷,正要交卷出場,又復腹痛,極其狼狽,因將卷子交付其弟,囑他完卷一同投遞,即奔東廁。弟恐兄卷被污,藏入懷中;忙將己卷謄清,交畢回寓。及至臨睡解帶,始知兄卷仍舊在懷,其時已交三鼓,知難挽回,悔恨無及,只得將卷收藏,以為日後請罪地步。今忽報中第一,所以他說‘報錯’。及至親去看榜,弟兄實系雙雙高中,旋即回寓,再覓其兄第三場之卷,依舊在此。父子三人莫不稱奇。到了次日,細細打聽,才知有個緣故。諸位姊姊!請猜一猜,其中究系何故?” 秦小春正聽的入彀出神,忽見閨臣又教眾人請猜,不覺發急道:“好姊姊!你快說罷!何必又教人猜!這段書委實好聽,快快接下去,明日妹子好好畫把春扇奉送。”閨臣道:“賢妹莫騙我說了,卻把扇子不送。”小春道:“妹子賭個誓:如要騙你,教我日後遇見一隻狗把腳咬出血來!”眾人聽了,猛然一想,不覺好笑。紫綃道:“這個‘血’字只怕從那‘赤’字化出來的。”婉如聽了,鼻中不覺哼了一聲。閨臣接着道:“到了次日,父子三人細去打聽,原來謄錄房失火,把第三場卷子盡都燒了,只好啟奏,且自發榜,所有第三場卷子,隨後再補,誰知此人恰恰碰了這個機會,因此得中,豈非考卷遺失也都不妨麼?這位姊姊不知是何名姓,我們把他記了,或者天緣湊巧,他家竟把文書巧巧差人送來,竟能趕上考期,也來可定。” 秀英道:“此女姓緇,名喚瑤釵,祖籍劍南,現年十六歲。”若花道:“既如此,妹子包管教他進場,倘有差錯,都在妹子一力承當。”眾人聽了,都覺不解。蘭音笑道:“我知姊姊尊意了:大約姊姊意欲仍做女兒國王,不願赴試,所以要把文書給了此女,教他冒名頂替,你便脫身回去。妹子猜的可是?”若花笑道:“阿妹如果不棄,肯做女兒國的宰相,愚姊便做國王,這有何妨!”蘭音笑道:“姊姊如果做了國王,妹子少不得要去做個宰相。”眾小姐聽了,更都不解,齊向蘭音細細盤問。 若花趁大家談論,將閨臣拉在一旁道:“阿妹可記得去年緇氏伯母要去赴考,我們商量要在縣裡捏報假名?彼時因緇氏伯母務要本姓,適值手內拿着一枝瑤釵,就以‘緇瑤釵’為名,那時恐嶺南籍貫過多,把他填了劍南。誰知剛才秀英阿姊所說之人,恰與這個名姓、鄉貫相對,年歲又一樣。去歲所起赴試文書,恰好愚姊無意中卻又帶來。何不成全此人,豈不是件好事?”閨臣喜道:“如此現成美舉,真是不費之惠,若非姊姊提起,妹子那裡記得。此時對着眾人莫將緇氏伯母這話露出,恐亭亭姊姊臉上不好看,只說前在家鄉,無意拾得這個文書,送給此女便了。”當時若花把文書取來,對秀英說知。秀英道:“天下那有這等巧事!真令人不解!”亭亭心中早已明白,因說道:“我們隊裡現在並無這個名姓;而且又有印信為憑,可見不是捏造來的,姊姊不必猶疑,速速命人送去,包管此人歡喜。”秀英只得命奶公送去,並將路上拾取之話說了。不多時,緇瑤釵過來拜見眾人,並向秀英再三道謝,追問當日拾取之由。若花用些言詞遮掩過去,又道:“阿姊只管投遞,如有差錯,我們眾人自當一力承當。天下豈有將人功名視為兒戲之理!難道自己不想上進麼?”瑤釵聽了,這才拜謝而去。 不幾日,到了三月初三部試之期,閨臣同了諸位小姐並天下眾淑女齊到禮部案前聽點入考,密密層層,好不熱鬧。到晚散場,各自回寓。過了幾日,禮部尚書卞濱、侍郎孟謨與同考各官蔣進等,把各卷等第俱已看定,選了發榜吉期。正要修本具奏,忽然接了一個公呈,系江南、淮南,河北、河東等處有十個女童,為首的名叫史幽探,其次哀萃芳、紀沉魚、言錦心、謝文錦、師蘭言、陳淑媛、白麗娟、國瑞徵、周慶覃,或因患病未赴郡考。或緣事故已過部試之期,今情急來京,特具公呈:“無論當日有無郡考,情願一日之內面請四題,一補郡考,一補部試,如一日之內不能完卷,或文理乖謬,情願治罪”云云。卞濱、孟謨接了此呈,不能定奪,只得據情入奏。旋奉諭旨道:“既據該女童等情願一日之內連補二試,姑如所請,特賜四題,即於明日黎明,着該部會同同考各官面試優劣如何,據實速奏。”禮部隨即傳諭。到了第二日清晨,十個女童早已伺候;禮部將題目宣示,到晚交卷散出。次日,卞濱將各卷定了甲乙,即同孟謨修本具奏道:“所有補考十卷,以文理而論,與前所取各卷互有高下;但此卷未經謄錄,似未便與前卷分別等第。今將各卷恭呈御覽,請旨定奪。”武后親自看了一遍,果然都好,因傳旨道:“前日禮部所取各卷,例應複試後方准殿試,今既續補十卷,着將前榜暫停張掛,統俟複試後即以複試之榜作為正榜。至史幽探、哀萃芳……十名,或未趕赴郡考,或逾部試之期,自應停其殿試;第閱該部所呈各卷,文理尚優,況史幽探、哀萃芳二名,朕於《璇璣新圖》久知其人,皆屬能文之女,自應准其一體入試。前榜既經停止,其四等花再芳等亦着加恩一併入試。該部一面傳諭,即一面速選試期請旨,以免稽延。”卞濱、孟謨接奉此旨,當即出示曉諭,一面選了試期。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卞濱、孟謨接了御旨,當即出示曉諭,一面選了十三日為部試之期,修本具奏。 原來這卞濱表字渭仙,乃淮南道廣陵人氏。自幼飽讀詩書,由進士歷官至禮部尚書,世代書香,家資巨富,本地人都稱他“卞萬頃”。蓋卞濱自他祖父遺下家業,到他手裡,單以各處田地而論,已有一萬餘頃,其餘可想而知,真是富可敵國。若要講起這卞家發財根由,倒可使那奢華之家及早回頭,卻教那勤儉之人添些興致。 那卞濱曾祖名叫卞華,是個飽學秀士;妻子奢氏。夫妻兩口,秉性最好奢華。祖上留下家業雖有數十萬之富,如何禁得卞華毫不打算,一味浪費,不上幾十年,早已一貧如洗。那時卞華年已半百,因見家道蕭條,回想當日揮金如土、一味浪用時節,那裡想到一旦如此。悔之無及。況從前是何等樣錦衣美食,而今粗衣淡飯,尚且還費打算。於是憂悶成疾。不兩年,夫妻雙雙去世。存下一子,名喚卞儉:這是卞華臨危替他起的名字,以為警戒之意。這卞儉娶妻勤氏。夫妻兩口,自從父母去世,將幾間舊房變賣做為殯葬之用,城內無處安身,就在城外塋旁起了兩間草屋,以為棲身之所。卞儉是個讀書人,諸事不諳。這衣食兩字要全靠勤氏一人針線,竟難度日;只好且學朱買臣樣子,每日帶著書,砍些柴添補度日:真是飢一頓飽一頓,混過日子。 一日,正值臘月三九時分,天氣甚寒。卞儉因衣服單薄,甚覺怕冷,到晚先就睡了。一覺睡醒,天有五更光景,卻見勤氏仍在燈下趕做針線。卞儉道:“如此天寒夜深,你還不睡,只管趕他怎麼?”勤氏道:“我因連日天氣甚冷,你身上又無擋寒棉衣,意欲趕些針線可以多賣幾文錢,省得你爬山越嶺又去砍柴。況天寒地凍,那曠野寒冷尤其利害,莫要凍出病來,倒是大事!”卞儉因坐起道:“此話雖是:但你素非強壯,豈不怕身子熬傷?斷斷不要如此!明日還是我去砍柴,你做針線,各人交各人工課。若教我終日在家靜坐,未免勞逸不均,心中也是不安的。”夫妻彼此勸慰,說話間,天已發曉,卞儉道:“今日着實寒冷,莫非要下雪麼?”因起來開門一望,只見朔風凜凜,冷氣颼颼,卻已瓊瑤密布,飄下一天雪來。卞儉道:“如此大雪,這卻怎好!”勤氏道:“昨日剩些柴米尚夠一餐,今日權且敷衍,等待雪住,再把針線去賣。” 到了次日,雪仍不住。卞儉只得冒雪把針線拿到城中,走了半日,滿天大雪,家家閉戶,那有人買,只得敗興而回。勤氏見這光景,雖然心焦,只好勉強用言安慰。卞儉呆了半晌道:“剛才我想家中這兩隻雞鴨,每日雖在莊田吃些野食,無須餵養,但能生多少蛋?不如把他拿去,倒可賣幾文錢,換些米來,豈不是好?”勤氏搖頭道:“這卻使不得!將來起家發業,全要在他身上。今日如果賣去,所值無多;日後再要買他,就要加上幾倍價。你想:我們一日兩餐尚且不周,何能有錢再去買他?況現在已生二三十蛋,不過早晚就要菢窩;等到出小雞鴨來,慢慢養大,那是多大利息!今日若將這個再賣去,將來只好做一天、吃一天,窮苦到老;再想別的起家法子,可就沒了。”卞儉無奈,只得咬着牙又餓一日。次日天晴,將針線賣了,這才飽餐一頓。此後仍是勉強度日。 不知不覺到了春天。雞子菢窩時共積下雞蛋二十個,鴨蛋二十個;將雞蛋給雞抱了,鴨蛋也用火炕了。過了二十餘日,四十個全都抱出,夫妻兩個甚是歡喜。好往鄉間又有池塘,不上半年,雞鴨俱已長大。將生蛋的留下幾隻,余者盡都賣去;所賣之錢,又買兩口小母豬。不一年,雞鴨又是兩大群,連那兩口豬也生許多小豬。再隔幾年,不但豬羊成群,就是耕田大水牛也不知滋生多少。又起了兩間草屋,置些田地。他將這地且不種五穀,都有培植肥肥的卻做菜園,以此利息更厚。他夫妻本是從苦中過來人,素性又極勤儉,一切莊田動作,牛羊餵養,全是親自動手,因此日盛一日。並且居心甚善,自己雖然衣食淡薄,鄉間凡有窮困,莫不周濟,卻是人人感仰。故遇旱潦之時,他家莊田,眾人齊心設法助他,往往別家顆粒無存,他家竟獲豐收。因此不上三十年,家資巨富,米谷盈倉。到了卞濱之父卞繼身上,也是諸事勤儉。謹守祖業,前後百餘年,竟富有良田萬頃。 卞濱出仕後,適值麟德初年,西北大荒,兼之刀兵不靖,國家帑項頗費經營,因將田地變賣五千頃,其價盡行報效,作為軍需賑濟之用。因此聖眷甚為優隆。這卞濱一生最重斯文:不但文墨之人愛之如寶;凡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如有一技之長者,前來進謁,莫不優禮以待。而且仗義疏財,有求必應,人又稱為“賽孟嘗”。現年五旬向外,因中年無子,四十歲上就廣置姬妾,雖接連生育,無如總是女兒,如今膝下共有七女。 夫人成氏,十年前曾生一子,名叫卞璧,誰知剛到三歲,得了驚風之症,一病而亡。彼時合家好不傷心。正在悲哭之際,適值門外有一道人化緣,聽見哭聲甚慘,問知緣故,要將公子送出一看。及至看過,他道:“此兒雖有一分可救,但在塵凡鬧市之中恐不中用。你們如給我抱去,倘能救轉,俟他災難滿時,年紀略大,我再送來奉還。”卞濱惟恐謠言惑眾;兼之小兒已死,那裡肯信,執意不從。無奈夫人再三苦勸,無論死活,定要把公子給道人領去。卞濱只得嘆口氣走開,隨着夫人辦去。過了幾年,毫無影響,卞濱知是無用。 好在這七個女兒都是比花穩重,比月聰明。每日除公事應酬外,惟有教他們做詩寫字,倒也解悶。去歲縣考,原可聲明原籍,在京赴試,迴避嫌疑,故命七女都回本籍。 到了縣考,恰好大女卞寶雲取了第一,次女卞彩雲取了第二,三女卞錦雲取了第三,四女卞紫雲取了第四,五女卞香雲取了第五,六女卞素雲取了第六,七女卞綠雲取了第七;後來郡試雖略有參差,都不出十名以外。 試畢回來。今年部試偏偏父親做了主考,都要迴避,好不掃興。卞濱雖愛女心勝,每與妹夫孟謨斟酌,又不敢冒昧入奏。因同夫人成氏商量:“眼看就要部試,惟恐眾女兒在家鬱悶,莫若着人把孟家八個甥女接來一同散悶。”因而又向同考官考功員外郎蔣進、主客員外郎董端、祠部員外郎掌仲、膳部員外郎呂良說知,意欲將他幾位小姐請來一同消遣。眾人因女兒不能入試,終日在家無情無緒,今聽此話,如何不喜;況且向來都常來往,如今又算同年,自然更覺親熱。當時個個應允。回來都對女兒說了,無不要來相聚。 卞濱有兩個妹子:一個嫁與原任御史台大夫孟謀為妻,一個嫁的就是禮部侍郎孟謨。那孟謀是孟謨的胞兄,早經亡故,存下四個女兒:長名孟蘭芝、次孟華芝、三孟芳芝、四孟芸芝。孟謨也有四個女兒,就從孟芸芝排行:五叫孟瓊芝,六孟瑤芝、七孟紫芝、八孟玉芝。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妖艷異常。這孟謀之妻卞氏夫人,自從丈夫去世,本要帶着女兒回河南原籍,因小叔孟謨、哥哥卞濱再三留在京中,以為將來眾女兒擇婿之計,兼之八個姊妹自從一同赴考,郡縣取中之後,真是如膠如漆,就象黏住一般,再也離不開,因此卞氏只好帶着四個女兒就在孟謨府上住下。這日見眾女兒因不能赴試,個個眉頭不展,正在用言安慰,忽見哥哥那邊來接他們,連忙教他姊妹略為穿戴,實時過去。 這八位小姐到了卞府,孟蘭芝帶着七個妹子見了舅舅、舅母,並與寶雲、彩雲、錦雲、紫雲、香雲、素雲、綠雲,都見了禮,隨便坐下。卞濱道:“我怕你們不能入考,在家發悶,因此接你們過來,但這一向為何不來看看我呢?”孟蘭芝同孟瓊芝道:“甥女這兩日本要來請安,惟恐舅舅考試匆忙,所以不敢過來。”卞濱道:“我雖有事,你舅母同寶雲七個姊姊卻閒在家;你們不過因迴避發悶,不大興頭,那裡是因我忙就不來哩。”孟紫芝道:“我們好一向不來,今日過來,舅舅該說怎樣想念甥女的話才是,怎麼剛見面,就把人家心病說出哩。”卞濱笑道:“果然我的話是不錯的。”因向寶雲道:“我已教人備了幾桌飯,少刻蔣府、董府、掌府、呂府四家姊妹也都過來,你們就在花園聚聚,或做詩,或猜謎,如酒量好或行個酒令,隨便頑頑。好在大家又是常會的,也沒甚拘束。剛才部里來送信,說劍南倭寇已被文隱平定,一兩日就有紅旗報捷到京。連日朝中有事,少時我還要上朝伺候,今晚就在部中住下,大約過了十三日考試方能回來。你們只管多聚幾日,等考事完畢,我還要同你們做詩聚聚哩。” 那孟玉芝年紀最小,向來卞濱最是疼他。他聽了這話,便道:“舅舅剛才說教我們姊妹或做詩,或猜謎,如今我倒有個謎請舅舅先猜猜。”卞濱笑道:“猜謎卻是你舅舅生平最喜的,而且從不讓人;但如果猜着,你以何物為贈,倒要預先說明。”玉芝道:“我們去年郡考有刺史送的端硯,就以端硯一方為贈。”卞濱道:“很好!你且說甚麼題面?”玉芝道:“就是舅舅適才所說‘紅旗報捷’四字,打《論》、《孟》一句。”卞濱聞言,不覺哈哈大笑道:“你速速教人把端硯取來預備送我,等我好猜。” 香雲道:“倘我們猜着,不知有贈無贈?”錦雲不等玉芝回答,就說道:“你問他怎麼!我們只管猜,那有無贈之理!”成氏夫人也笑道:“你們只管猜,八甥女如不給贈,將來到他婆婆家鬧去,看他給不給!”玉芝道:“舅母何苦哩,你老人家又要引着頭兒來鬧了。”卞濱望着蘭芝道:“他這謎你們都曉得麼?” 蘭芝道:“都不知道。”華芝道:“我們姊妹終日雖在一處,卻未聽他說過。”卞濱道:“既如此,你們何不也猜猜,豈不有趣?”芳芝道:“不勞舅舅吩咐,甥女卻着實想哩。” 彩雲道:“我猜着了,可是‘勝之’?”玉芝搖頭道:“不是。”素雲道:“可是‘戰必勝矣’?”紫芝代答道:“也不是。”素雲道:“他這謎你也曉得麼?”紫芝道:“這是玉芝妹妹做的,我不知道。”素雲道:“你既不知,為何代他回答‘也不是’呢?”紫芝道:“我因姊姊猜的與彩雲姊姊意思都相仿,彩雲姊姊猜的既不是,自然你也不是了,所以隨嘴就替他回答出來。”素雲聽了,把臉紅了一紅。剛要說話,只見卞濱向眾人道:“他這謎,正面自然先打這個‘勝’字。如今猜了兩個既不是,必須另想別的路數,莫要只在‘勝’字着想,倒被他混住了。” 芸芝道:“舅舅這話很是。況且《論》、《孟》戰勝的話,除了這兩句,別的也加不上,一定另有意思。”卞濱因問道:“可是‘克伐怨欲’的‘克’字麼?” 瑤芝拍手道:“只怕舅舅猜着了!”玉芝道:“不是,還要猜猜。”紫雲道:“不是‘克’字,一定是‘克有罪’了。” 綠雲道:“怎麼加上‘有罪’二字?”紫芝代答道:“他在那裡造反,所以兵去征他。難道造反還不是有罪麼?” 寶雲道:“紫雲妹妹猜的不是,只怕是‘克告於君’罷?”卞濱點頭道:“不必猜了,被寶雲這句打着了。”玉芝笑道:“寶雲姊姊猜的不錯。”卞濱笑道:“果然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我將來倒要做幾個同你們頑頑。你們就到園中去罷,我也要走了。”因又望着玉芝道:“好是好的,莫要只顧贊好,就把硯台忘了。”一路笑着去了。眾姊妹也就別了夫人,齊向花園而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眾姊妹別過夫人,來到花園,走過幾層涼亭水榭,到了文杏閣。只見滿園桃杏盛開,嫣紅照眼。紫芝望着寶雲道:“姊姊:我們今日莫到凝翠館去,那邊太覺遼闊冷清,此刻桂花又不開,雖說松陰可愛,須交四五月方好玩哩。我們就在這個閣子坐坐罷。”寶雲道:“愚姊也是這個意思。”一齊進了文杏閣。坐不多時,只見使女來報:“蔣府、董府、掌府、呂府四家小姐都到了。”眾姊妹連忙迎出。 原來這蔣進乃河北道廣平郡人氏,現任吏部考功員外郎。夫人趙氏,膝下一子四女:子名蔣績,尚在年幼,長女名喚蔣春輝、次蔣秋輝;三蔣星輝、四蔣月輝。還有寡嫂跟前兩個侄女,一名蔣素輝、一名蔣麗輝。姊妹六人,都生得麗品疑仙,穎思入慧,去年郡試,俱在十名以內,試畢來京,靜候部試。誰知武后因當年舉子部試本歸吏部考功,今雖特點禮部,仍將蔣進派為同考,又派了禮部主客員外郎董端、祠部員外郎掌仲、膳部員外郎呂良,共四位同考,以示慎重之意。蔣春輝等聞父親派入同考,都要迴避,好不掃興;因同趙氏夫人說知,在家無事,要到姨父董端府上會會姨表姊妹,消遣消遣。夫人隨即命人伴送到了董府。 這董端乃江南道餘杭郡人氏,現任禮部主客員外郎。夫人趙氏,膝下無子,生有五位小姐,長名董寶鈿、次董珠鈿、三董翠鈿、四董花鈿、五董青鈿。個個都是嬌同艷雪,慧比靈珠。這日正因迴避在家悶坐,聽得蔣家表姊過來,姊妹五個連忙迎到上房,大家行禮。趙氏夫人正在讓坐問話,只見董端從衙中回來,蔣春輝忙同五個妹子上前見禮。 董端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同你父親才在卞府,那卞家伯伯恐你們不能赴試,在家煩悶,今日接你們過去同孟府、掌府、呂府幾家姊妹大家聚聚。”言還未畢,蔣進也命人過來告知此話,就教六位小姐同這邊五位小姐一同過去,眾姊妹個個歡喜,登時乘車,行至中途,又遇見掌府、呂府小姐也是望卞府去的。 這掌仲乃河東道太原郡人氏,現任祠部員外郎。夫人朱氏,三胎生育二子四女:二子俱幼,大女名叫掌紅珠、次掌乘珠、三掌驪珠、四掌浦珠。姊妹四個,都生得神凝鏡水,光照琪花。這位掌老爺就是膳部員外郎呂良夫人掌氏之兄,同卞濱、孟謨、蔣進、董端,呂良都是同科進士。那呂良乃河東道平陽郡人氏。夫人掌氏,止生三女:長名日堯蓂、次呂祥蓂、三呂瑞蓂。姊妹三個,也是生得暖玉含春,靜香依影。這日因卞府來請,約了掌家四個表妹一同前來。走至中途,恰恰遇見蔣、董兩家小姐。 不多時,到了卞府。寶雲等迎出,大家拜見,並與成氏夫人行禮,歸坐。茶罷,成氏道:“諸位侄女這兩年都是在家用功,相聚日子甚少,即或偶爾一會,我看你們都是匆匆忙忙就別過了,總因有個書本子放在心上。好在你們姊妹都立了‘淑女’匾額,也不枉這幾年苦功。去年冬天,我打聽打聽這家也中了,再問問那家也中了,你們姊妹三十三個,就沒剩下一個!我那時得了這些喜音,足足歡喜好兩月,只怕比你們自己喜的還加倍哩。如今就只可惜你們現現成成的‘才女’匾額卻被你們父親、伯伯、叔叔們耽擱了。”蔣春輝道:“這是侄女們‘才女星’還沒現,所以有此一折。將來能彀托賴伯母福氣,再遇才女部試,諸位伯伯同侄女父親都不派入考試,那就好了。” 紫芝道:“春輝姊姊:你這話才叫‘望梅止渴’哩。你想:自古至今,天下考過幾回才女?還想將來再考,並且還要父兄叔伯不派考官,你想可難不難?太后詔內雖有下科殿試之說,也不知何年何月。況且即或他年再遇女試,只怕到了那時,你同寶鈿、堯蓂、紅珠幾位姊姊都有姊夫了,就是這邊寶雲姊姊同我蘭芝姊姊,到那時大約也有婆婆家了。”蘭芝聽了,臉上不覺紅了一紅,把紫芝瞅了一眼道:“你又亂說了!”呂堯蓂道:“紫芝妹妹如今念了幾年書,怎樣嘴裡還是這樣淘氣?”掌紅珠道:“姊姊:你還不知哩。我們今年正月來賀節,伯母留我們看燈,住了兩日,誰知紫芝妹妹那張嘴近來減去零碎字,又加了許多文墨字,比從前還更狠哩。”董花鈿道:“紫芝妹妹嘴雖利害,好在心口如一,直截了當,倒是一個極爽快的。”紫芝道:“剛才堯蓂姊姊因我說他有姊夫,他就說我淘氣。難道有姊夫這句話也錯了?如果說錯,並不是我錯的,那孟夫子曾說‘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只好算他錯的。誰知那樂正子聽了不悅道:‘紫芝不要混說,我先生何嘗說錯;你去問問那些女子,他們可肯對天發誓,一生一世不願有家麼?” 成氏笑道:“你們聽聽,他忽然把個樂正子又請出來,說的話靈活現,倒也有個意思。” 蔣星輝道:“伯母莫要贊他,他得了意,更要亂說了。”紫芝道:“我也不想下次再考,我只盼明日部試,太后看了卷子說:‘去年郡考還有幾家同姓的,怎麼都不見了?快快教他都來殿試!’那就好了。”蔣春輝道:“妹妹:你這話雖不是望梅止渴,卻有四字批語。”青鈿道:“那四個字?”春輝道:“叫做‘畫餅充飢’。”成氏笑道:“要這樣說,一個是望梅止渴,一個是畫餅充飢,那還好麼?依我說,你們飯後無事,何不求個簽兒決決疑?聞得六甥女起的課最靈,或者起個課也好。只顧說話,你們也該用飯了,都到晚芳園去罷。”紫芝道:“這裡花園本名‘漱芳’,為何又改做‘晚芳’?”成氏道:“這是你舅舅因膝下無子,欲取晚年得子之兆,所以改做‘晚芳’了。” 眾姊妹別過夫人,都到園中,進了文杏閣,照向日次序分賓主坐下。用了點心。蔣秋輝道:“可惜今年殿試都不能恭逢其盛。”愚姊妹向來並未用功,今年不去,倒是藉此藏拙;諸位姊姊未免抱屈了。”寶雲道:“當日伯伯大魁天下,誰人不知!所謂‘家學淵源’,六位姊姊如果與試,自然也是前列,怎麼倒說藏拙的話。”董珠鈿道:“若論藏拙,要算我們姊妹五個,莫講別的,只這學問上,向來也不知叨寶雲姊姊多少教,還算我們老師哩。”呂瑞蓂道:“若這樣說,寶雲姊姊要算我們太老師了。”紫雲道:“此話怎講?”瑞蓂道:“向來我們常叨珠鈿姊姊教,珠鈿姊姊又叨寶雲姊姊教,以此論起來,豈非太老師麼。”掌紅珠道:“寶雲姊姊是珠鈿姊姊的老師,又是瑞蓂姊姊的太老師,但我們素日又叨瑞蓂姊姊教,若論稱呼,寶雲姊姊該算我們甚的老師呢?”紫芝道:“據我看來:只好算個‘太太老師’了。”蔣麗輝道:“太太同老師本是兩人,今忽變成一人,倒也別致。” 紫芝道:“我勸諸位姊姊暫把酸文收一收,我有句話說,今日之聚,原是舅舅惟恐大家不能應試,心中煩悶,接來一同玩耍消遣。我可不會說謊:我連日因迴避在家,同我七個姊姊妹妹心裡好不悶躁;今日聽得舅舅來接,以為藉此大家頑頑可以解解悶氣。誰知你們見了面,只說這些口是心非道學話,豈不悶上加悶麼!”董寶鈿道:“你看紫芝妹妹如今中了淑女,還這樣好玩;他的脾氣,倒同我家青鈿妹妹一樣。”芳芝道:“紫芝妹妹平素在家總是如此,我們起他一個外號,教做‘樂不夠’。”紫芝道:“莫說我中了淑女還要頑,就是太后准我們殿試,中了才女,也要頑哩。”錦雲冷笑道:“你們聽聽:好自在話兒,還想殿試哩!”蔣春輝道:“他這話也有四字批語。”香雲道:“叫做甚麼?”春輝道:“叫做‘一相情願’。”掌浦珠道:“姊姊倒莫這樣說。妹子聽得家父說:‘此番女試,乃自古未有曠典,非往年科場可比,原可無須迴避:無如大家懼怕冒昧,不敢請旨,以致耽擱。如果聯銜請旨,太后正恐考的人少,那有不准之理。’如今只盼他怎樣能問一聲,或在別的話上提起,也就好奏了。” 蔣素輝道:“我們與其疑疑惑惑,何不遵着伯母之命,公求一簽,看是怎樣。”寶雲道:“如此甚好。”因命丫鬟擺了香案,着人借了簽筒,登時齊備,一個個虔誠頂禮,望空禱告,求了一簽。把簽本展開,大家一看,卻是“中平”簽。後面有兩句詩道:“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 眾人看了都不解何意。紫芝道:“這末句明明寫着前三三,是我們三十三人;那後三三,是三月二十三日教我們去殿試。難道這還錯麼?”掌乘珠道:“妹妹解的雖有點意思,但殿試在四月,怎說三月就殿試呢?”紫芝道:“不錯,我倒忘了。只怕三月二十三日教我們去補部試罷。”呂祥蓂道:“剛才伯母說芸芝姊姊會起課,我們何不再起一課?簽課合參,豈不更妙。”彩雲道:“鬧了半日,倒把這件決疑的忘了。” 眾人都圍着孟芸芝,教他起課。芸芝道:“這也不必都起,只須公起一課,詳詳課體,再看看類神,就可略知一二了。”掌驪珠道:“既如此,求姊姊起罷。還是用錢搖,還是要用蓍草呢?”瑤芝道:“那是‘《周易》課’用的;他這‘六壬課’要報時的,就請那位姊姊報個罷。”董青鈿道:“等我來。”剛要想報,因忖了一忖,指着外面向眾人道:“口報時辰,惟恐三心二意;我如今將那東首緊靠橋邊那顆杏樹,有個翠雀落的朝東那枝杏花折來,看看連花帶朵共有多少,如在十二朵之外,就以十三為子時。以此為時,不知可好?”綠雲不等說完,即拉了玉芝一同走出,隨後瓊芝、青鈿也跟來。 剛到橋邊,玉芝道:“你看那個雀兒見有人來,他就飛了。”綠雲道:“幸虧他才飛,要早早飛開,還記不清那一枝哩。好在還不甚高。”即用手輕輕折了下來。瓊芝道:“難得齊齊全全,一個花瓣也不落。”只見蔣月輝迎來道:“芸芝姊姊教你們留神拿着,莫把花朵遺失,就不靈了。”一齊來到閣內。芸芝接過杏花,數了一數,卻是初放朵兒,連大帶小共三十三朵。華芝道:“你看這個花兒也合今日人數,莫不有些道理麼?”香雲搖手道:“姊姊且慢議論,讓他靜靜好算。”芸芝掐着指頭,沉思半晌,忽然滿面喜色道:“今日是初九日,大約二十三日壬申,大家都要禮部走走哩!”紫芝道:“何如?春輝姊姊還說‘一相情願’哩!” 董翠鈿道:“姊姊且把課中大略講講,是個甚麼意思?”芸芝道:“凡占考試,以文書爻為主,次則再看朱雀。蓋朱雀屬火,主文明之象,是此課的類神。這兩樣是最要緊的。其次再將課體合參,即如今日是個戊午日,……”紫芝道:“他這課一定靈的,你們只聽這個日子就曉得了。別人可記得今日是個戊午麼?”寶雲道:“芸芝妹妹剛講的有點意思,你又從中添一段子。你看天已不早,等他說完,我們也好吃飯了。”紫芝道:“姊姊:你說加的這段不好?”蔣秋輝道:“好妹妹!你莫說,聽他說。” 芸芝道:“杏花三十三朵,除去二十四,仍餘九數,按十二時論之,是為申時;妙在三傳四課七個字,除去旬空、陷空,暗暗透出巳、戌、卯三個字,恰合了‘鑄印乘軒’之格,占試最吉。況巳為文書,朱雀又入傳,兼之巳又暗遁丁馬,主文書發動之象;二十三日交了壬申,巳申合動文書,丁壬合起丁馬,看來一定補考的。”眾人聽了,無不喜笑顏開。紫芝道:“你這課,莫象《西廂》那句才好哩。”秋輝道:“象句甚麼?” 紫芝道:“莫是‘說來的話兒不應口’罷。”蘭芝把紫芝瞅了一眼道:“據我看來:第一次部試是三月初三日,第二次複試又是三月十三日,那杏花又是三十三朵,我們又是三十三人;如果二十三日補考,恰又合了簽上‘前三三後三三’的話,這課一定靈的!”素雲道:“紫芝妹妹敢是看過《西廂》麼?”蘭芝道:“那裡看過,不過聽那唱戲說的,他就記在心裡,隨口亂說,妹妹何必同他講究。”寶雲道:“飯已擺在對面敞廳,請諸位姊姊那邊坐罷。”大家於是過去。自此之後,眾位小姐都在花園日日團聚。 那卞濱進朝伺候紅旗捷報到京,忙了幾日。十三日試畢,於二十二日發榜:陰若花中了第一名部元,唐閨臣中了第二名亞元。卞濱同孟謨帶領司官,捧了各卷,進朝面呈,武后把超等卷子看了數本,道:“不意閨閣中竟有如此奇才,而且並有外邦才女,真可謂一時之盛了。”又將卷面名姓細細翻閱一遍,不覺嘆道:“誰知這幾家竟無一人取在超等,真真可惜!”一面又將特等名次清單前後看了一遍,因向卞濱道:“有件異事,卿可曉得?前者朕閱各處所進淑女試卷,內河南道有孟姓八女,淮南道有卞姓七女,其餘同姓的亦復不少,朕亦不能記憶。但孟、卞幾家,揆其命名,倒像姊妹一般,細看郡縣所取名次,又都前列。朕意今年部試,倘這幾家同姓之女俱能取中固妙;設或竟有一二不能中式,亦必加恩准其一同殿試,以成千古佳話,今將各卷看來看去,不但超等並無一人,就是特等也無其名,以此看來,竟是未曾來京赴試。其淮南一道,或者離京稍遠,所以不來,至於河南距京既近,又是平坦陸路,何以亦不赴試,豈不是件異事?卿居淮南,其卞姓之女,可知其詳麼?” 卞濱因叩首奏道:“聖上所言卞姓七女,皆臣妻妾所出;那孟家八女,俱臣甥女,即臣部侍朗孟謨之女,並孟謨之侄女。臣與孟謨因蒙欽派閱卷,故循科場舊例,臣等令其迴避,未敢入試。”武后忙問道:“卿女並卿之甥女可在京麼?”卞濱同孟謨一齊奏道:“臣等之女,自去歲郡試後都已來京。”武后喜道:“原來有這些緣故,我說郡考既都前列,安有部試一名不中之理?若非問明,幾乎埋沒人才。其實此番考試,原無須迴避,這是卿等過于謹慎之處。不知此外還有迴避幾人?” 卞濱奏道:“還有同考官吏部考功員外郎蔣進六女、臣部主客員外郎董端五女、祠部員外郎掌仲四女、膳部員外郎呂良三女,連臣等之女,共迴避三十三名。” 武后立命卞濱開單呈覽,即刻發一諭旨道: 本日經朕查出迴避之淑女孟蘭芝等三十三人未赴部試,例應欽派試官另行考試。 檢閱從前郡縣所呈各卷,該淑女等或文理條暢,或字體端楷,均有可觀;況每考俱經前列,毋庸另行考試,即着一併欽賜才女,至期一體殿試。着先赴禮部,即照前次試題各補詩賦一卷,仍發謄錄。該部堂官會同同考各官公同取列名次呈覽。 這旨剛才發下,禮部又奏進一本道: 前日臣部考場有淑女花再芳、畢全貞、閔蘭蓀三名,俱因污卷貼出。今該淑女等因孟蘭芝等三十三名俱蒙欽賜殿試,求臣等轉奏,欲乞皇恩一視同仁,准預殿試,等因。 臣等因其吁懇至再,不敢壅於上聞。再,該淑女即前次部試名列四等三名,合併聲明,請旨定奪。 武后覽奏,因將原呈並履歷看了一遍道:“這都是少年要好的心勝。況迢迢數千里而來,別人都得才女匾額,獨他三人白白辛苦一場,這也無怪其然。”因於本後批道: 據奏淑女花再芳等吁懇情切,姑念污卷系屬無心之失,着即加恩附入冊末,准其一體殿試,以副朕拔取閨才之至意。將本發下,卞濱當即曉諭,並命人通知眾位小姐明日五鼓齊至禮部補考。 這日寶雲同蘭芝眾姊妹因已交了二十二日,部試業已發榜,仍無消息,正在花園,都說芸芝的課不靈,忽然得了這個信息,人人歡喜。次日赴部補過詩賦,大家商量仍要到紅文館原定房子居住,希圖殿試近便。及至命人打聽,原來那所大房已被部元陰若花並章、文兩府小姐住了。內中雖有幾處空房,院落甚小,不能容得多人。大家只好各自歸家,靜候殿試。 那紅文館閨臣眾姊妹因若花中了部元,個個心歡;兼之同寓四十五人都得名列超等,真是無人不喜;閨臣因叔叔六個女學生也都得中,分外得意。這日正吃慶賀筵席,忽見多九公進來,眾人連忙立起讓坐。多九公道:“適才外面有一人要面見若花侄女,眾蒼頭問他名姓,他又不說。老夫細細觀看,倒像尊府國舅模樣。他不遠數萬里忽然到此,不知何故。老夫特來告知。”若花聽了,驚疑不止。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陰若花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吃驚道:“女兒國向無朝覲之例,今阿舅忽從數萬里至此,必有緣故。但何以知我住處?令人不解。”多九公道:“侄女如今中了第一名部元,現有黃榜張掛禮部門首,誰人不知。國舅大約找着長班,才尋到此處。”紅蕖點頭道:“九公猜的不錯。”閨臣道:“國舅既已遠來,無論所辦何事,若花姊姊同他骨肉至親,自應請進一會為是。”若花連連點頭,即托九公命人把國舅請至旁邊書房,進去看時,果是國舅。連忙拜見讓坐,道:“阿舅別來無恙!阿父身體可安?今阿舅忽來天朝,有何公幹?” 國舅垂淚嘆道:“此話提起甚長,自從賢甥去後,國主因往軒轅祝壽,我也隨了遠去;不意西宮趁國中無人,與那些心腹狗黨商議,惟恐日後賢甥回國,其子難據東宮,莫若趁此下手,或可久長,竟將其子扶助登了王位。及至老夫同國主回來,他們竟閉門不納。國主只得仍到軒轅避難。誰知其子十分暴虐,信用奸黨,殺害忠巨,茶毒良民,兼且好酒貪花,種種無道,不一而足。竟至家家閉戶,日不聊生。不及一載,舉國併力,竟將西宮母子害了,隨即迎主還朝。那些臣民因吾甥賢聲素着,再三吁懇,務要訪求回國。國主一因現在無嗣,二因臣民再三籲請,不惜重費,於周饒國借得飛車一乘。此車可容二人,每日能行二三千里,若遇順風,亦可行得萬里,國主得此甚喜,特命老夫馳赴天朝,訪求賢甥回同。老夫到此業已多日,四處訪問,蹤跡杳然。幸而得見黃榜,才能尋訪到此。現有國主親筆家書,賢甥看了自知。”把書遞過。 若花看罷,嘆道:“原來兩年之間,國中竟至如此!至西宮此種光景,甥久已料定;不然,我又何肯遠奔他鄉!若非當日見機,早早逃避,豈能活到今日!一經回想,尚覺心悸。現在本族中如西宮母子者亦復不少,阿父若不振作整頓,仍復耳軟心活,自必禍不旋踵,阿舅久後自見分曉。此時阿父書中,雖命迅急還鄉,以承祖業:但甥本無才,不能當此重命;二來自離本國,已如漏網之魚,豈肯仍投火坑。雖雲‘子不言父之過’,然阿父不辨賢愚,不以祖業為重,甥亦久已寒心。況現在近派子侄,賢者甚多,何必注意於我!若我返國後,設或子侄中又有勝於我的,他日又將如何?總而言之:甥既到此,豈肯復回故鄉。此時固雖不才,業蒙天朝大皇帝特中才女,並授顯職。此等奇遇,已屬非分,豈敢另有他想。惟求阿舅回去替我婉言,自當永感不忘。” 國舅道:“賢甥為何忽發此旨?實出老夫意料之外!難道果真將祖業不顧?斷無此理;國主固耳軟心活,連年經此大難,自知當日之失,此時若非急於要見賢甥之面,豈肯花費多金借請飛車?其所以命我星馳而來者,固當日誤聽讒言,致將吾甥之賢盡行蒙蔽,今後悔既晚,要見又難;若令老夫航海前來,又恐多耽時日;躊躇至再,始有飛車之舉:無非要早見賢甥一日,其心即早安一日。今賢甥忽然如此,毫無眷戀,不獨令國主兩眼望穿,深負愛子之心,亦且有失臣民之望。賢甥切莫因當年小忿,一時任性,致誤大事,後悔無及;他日雖要返國,不可得了。”若花聽這幾句話,登時不悅道:“阿舅這是甚話!甥又不曾落魄,為何卻要後悔!即使落魄,又何後悔之有。若要後悔。當日又何肯輕離故鄉!總之:阿舅這番美意,無有不知,無有不感,至於‘仍返故國’這句話,甥立意已決,阿舅再也休提!” 正在談論,閨臣命人備出飯來。國舅又再再苦勸,無奈若花心如鐵石,竟無一字可商。飯罷後,若花匆匆寫了一封回書,給國舅看了。國舅料難挽回,只得落淚別去。若花送過,回到裡面。閨臣道:“適才姊姊同國舅說話,我們竊聽多時。妹子屢要進去力勸姊姊還鄉,究因男女不便,不好冒昧相見。及至此時,才想起他原是女扮男裝。早知如此,我又何妨進去一會。”若花道:“就是阿妹進去勸我,我也不能應承。但可去得,我又何必如此。這宗苦情,只有各人心內明白便了。”小春道:“國王如立意務要你去,他既不惜錢財去借飛車,安知他又不送金銀與林伯伯?那時林伯伯得他銀錢,務要你去,那就脫不掉了。”若花道:“就是寄父教我回去,我也不去。”小春道:“你若不去,林伯伯也不准你住在嶺南,看你怎樣?據妹子愚見:莫若早早尋個婆婆家,到了要緊關頭,到底有個姊夫可以照應。”婉如道:“姊姊只顧不做國王,豈不把蘭音姊姊宰相也耽擱麼?將來你們如到女兒國得了好處,俺也不想別的,只求把那飛車送俺,俺就歡喜了。”小春道:“你要飛車何用?”婉如道:“俺如得了飛車,一時要到某處,又不打尖,又不住店,來往飛快。假如俺們今年來京,若有一二十輛飛車,路上又快又省盤費,豈不好麼?”小春道:“如果都象這樣,那店小二隻好喝風了。” 只見緇瑤釵因部試得中,特來拜謝。彼此道喜,見禮讓坐。瑤釵向秀英道:“若非姊姊成全,今日何能僥倖。時刻感念,又不敢屢次過來驚動。明日備有薄酌,意欲奉屈姊姊同舜英、閨用、若花三位姊姊一聚,因此親自過來奉請。望諸位姊姊賞光,明日早些過去。”閨臣、若花一齊說道:“我們早要奉拜,因連日應試,彼此都覺匆忙,所以未能晉謁。今既承寵召,明日自當同了秀英、舜英二位姊姊過去,一則奉拜,二來奉擾。” 秀英、舜英道:“既如此,我們明日一同過去。”瑤釵見四人都肯去,不勝之喜,隨即拜辭。次日,四人擾過,當即備酒還東。 一連聚了幾日,不知不覺到了四月初一殿試之期。閨臣於五鼓起來,帶着眾姊妹到了禁城,同眾才女密密層層,齊集朝堂,山呼萬歲,朝參已畢,分兩旁侍立。那時天已發曉,武后閃目細細觀看,只見個個花能蘊藉,玉有精神,於那娉婷嫵媚之中,無不帶着一團書卷秀氣,雖非國色天香,卻是斌斌儒雅。古人云:“秀色可餐。”觀之真可忘飢。越看越愛,心中着實歡喜。因略略問了史幽探、哀萃芳所繹《璇璣圖》詩句的話,又將唐閨臣、國瑞徵、周慶覃三人宣來問道:“你三人名字都是近時取的麼?”閨臣道:“當日臣女生時,臣女之父,曾夢仙人指示,說臣女日後名標蕊榜,必須好好讀書。所以臣女之父當時就替取了這個名字。”國瑞徵同周慶覃道:“臣女之名,都是去歲新近取的。” 武后點點頭道:“你們兩人名字都暗寓頌揚之意,自然是近時取的;至於唐閨臣名字,如果也是近時取的,那就錯了。”又將孟、卞幾家姊妹宣至面前看了一通道:“雖系姊妹,難得年紀都相仿。”又贊了幾句,隨即出了題。眾才女俱各歸位,武后也不回宮,就在偏殿進膳。到了申刻光景,眾才女俱各交卷退出。原來當年唐朝舉子赴過部試,向無殿試之說,自武后開了女試,才有此例。此是殿試之始。當時武后命上官婉兒幫同閱卷。所有前十名,仍命六部大臣酌定甲乙。諸臣取了唐閨巨第一名殿元,陰若花第二名亞元。擇於初三日五鼓發榜。 秦小春同林婉如這日聞得明日就要發榜,心裡又是歡喜,又是發愁。二人同田秀英,田舜英同房。到晚,秀英、舜英先自睡了。小春同婉如吃了幾杯酒,和衣倒在牀上,思來想去,那裡睡得着,只得重複起來;坐在對面,又無話說。好容易從二更盼到三鼓,盼來盼去,再也不轉四更,只好房裡走來走去。彼此思思想想,不是這個長吁,就是那個短嘆,一時想到其中樂處,忽又大笑起來;及至轉而一想,猛然想到落第苦處,不覺又硬咽起來,登時無窮心事,都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 秀英被他二人吵的不時驚醒。那時已交四更,秀英只得坐起道:“二位姊姊也該睡了!妹子原因他們那邊都喜夜裡談天,每每三四更不能睡覺,妹子身弱禁不起熬夜,又不能因我一人禁止眾人說話,所以同舜英妹妹搬過這邊。幸喜二位姊姊疼顧妹子,上牀就睡,從未深夜談天,因而妹子咳嗽也就好些,正在感激。那知二位姊姊平素雖不談天,今日忽要一總發泄出來:剛才一連數次,睡夢中不是被這位姊姊哭醒,就是被那位姊姊笑醒,心裡只覺亂跳;並且那種嘆息之聲,更令人聞之心焦。尤其令人不解的:哭中帶笑,笑中有哭,竟是憂歡莫辨、哭笑不分的光景,請問二位姊姊:有何心事,以至於此?” 舜英聽了也坐起道:“他們那有甚麼心事!不過因明日就要發榜,得失心未免過重,以致弄的忽哭忽笑,醜態百出。”秀英道:“既因發榜,為何又哭又笑呢?”舜英道:“他若昧了良心,自然要笑;設或天良發現,自然要哭了。”秀英道:“妹妹此話怎講?” 舜英道:“他既得失心重,未有不前思後想:一時想起自己文字內中怎樣練句之妙,如何摛藻之奇,不獨種種超脫,並且處處精神,越思越好,愈想愈妙,這宗文字,莫講秦、漢以後,就是孔門七十二賢也做我不過,世間那有這等好文字!明日發榜,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如此一想,自然歡喜要笑了。姊姊!你說這宗想頭豈非昧了良心麼?及至轉而一想,文字雖佳,但某處卻有字句欠妥之處,又有某處用意錯謬之處,再細推求,並且還有許多比屁還臭、不能對人之處,竟是壞處多,好處少,這樣文字,如何能中!如此一想,自然悶恨要哭了。姊姊!你說這宗忖度豈非良心發現麼?” 秀英道:“妹妹這話未免太過,二位姊姊斷非如此。”小春道:“舜英姊姊安心要尖酸刻薄,我也不來分辯,隨他說去。但秀英姊姊乃我們姊妹隊中第一個賢慧人,將來卻與這個刻薄鬼一同於歸,那裡是他對手!”婉如道:“說話過於尖酸,也非佳兆,第一先與壽數有礙。俺勸姊姊少說幾句,積點壽,也是好的。”秀英道:“二位姊姊,你聽!雞已啼過幾遍,只怕已轉五更,再要不睡,天就亮了。”婉如道:“二位姊姊只管請睡。俺們已托九公去買題名錄,他於二更去的,大約少刻就可回來。” 話言未畢,只聽遠遠的一陣喧嚷,忽然響了一聲大炮,振的窗櫺亂動。外面僕婦丫鬟俱已起來,原來報喜人到了。婉如開了房門。小春即命丫鬟去找多九公,誰知二門鎖還未開,不能出去。只聽又是一聲炮響,二人只急的滿房亂轉。小春剛命丫鬟去催鑰匙,忽又大炮響了兩聲。婉如道:“共響四炮,這是‘四海昇平’。外面如此熱鬧,你們二位也該升帳了。”秀英笑道:“二位姊姊真好記性!咋日大家因議放炮,講定二門不准開,必須報完天亮方開;怎麼此時要討鑰匙?豈非反覆不定麼?你聽,又是一炮,共成‘五穀豐登’。”小春道:“我只顧發急,把昨日的話也忘了,原來放炮也是昨日議的。其中怎樣講究,此時心裡發慌,也想不出。姊姊可記得?”婉如道:“昨日何嘗議論放炮!這是你記錯了。只顧說話,接連又是三炮,這叫做‘大椿以八百歲為春’。” 舜英笑道:“又是兩響,可謂‘十分財氣’了。”秀英道:“妹子只當小春姊姊記性不好,誰知婉如姊姊記性更丑。昨日議論放炮,還是你極力贊成,怎麼此時倒又忘了?你聽!接連又是五炮,恰好湊成骨牌名,是‘觀燈十五’。”婉如道:“究竟怎樣議的?妹子實實想不出。”秀英道:“昨日公議:如中一人,外面即放一炮;倘中殿元,外加百子炮十掛。所有報單,統俟報完,二門開放,方准呈進。如今又是三炮,已有‘羅漢之數’了。”婉如道:“若是這樣,俺們四十五人須放四十五炮了。早知這樣氣悶,昨日決不隨同定議。若不如此,今日中一名報一名,豈不放心?如今也不知那位先中,也不知誰還未中,教人心裡上不上、下不下,不知怎樣才好。此時又響了六炮,共是‘二十四番花信’了。”舜英道:“你聽!這四聲來的快,恰恰湊成‘雲台二十八將’。” 小春道:“怎麼他們眾姊妹都不出來,大約同我們一樣,也在那裡掐着指頭數哩;只等四十五炮齊全,他才跳出哩。你聽!又是兩炮,共成‘兩當十五之年’了。”秀英道:“此話怎講?”小春道:“難為姊姊還是博學,連這齣處也不知?這是當日有位才子做‘三十而立’破題有此一句,叫做‘兩當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 婉如道:“接連又是三響,到了‘三十三天’了。還有十二炮,俺的菩薩!你快快放罷!”小春朝着外面萬福道:“魁奶奶!魁太太!這十二炮你老人家務必做個整人情,把他掃數全完,一總放了罷!你若留下一個,我就沒命了!好了,好了!你聽!又是三炮,湊成‘三十六鴛鴦’。好!這聲接的快,三十七炮了!你聽,又是一……”正要說“炮”字,誰知外面靜悄悄並無聲響。小春嘴裡還是“一……一……一……”,等之許久,那個“炮”字再也說不出。秀英道:“自一炮以至三十七炮,內中雖陸陸續續,並未十分間斷;此時忽停多時,這是何意?”舜英道:“這又停了半晌,仍無影響,難道還有八炮竟不放麼?”婉如道:“若果如此,可坑死俺了!” 只見天已發曉,各房姊妹都已起來。仔細再聽,外面鴉雀無聞,不但並無炮聲,連報喜的也不見了。眾人這一嚇非同小可,秀英、舜英也收拾下牀,正在梳洗,眾丫鬟紛紛進來請用點心,眾才女都在廳房等候。二人穿戴完畢,來約小春、婉如一同前去。只見二人坐在椅上,面如金紙,渾身癱軟,那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直朝下滾。秀英、舜英看了,回想這八炮內不知可有自己在內,也不覺鼻酸;只得扶着二人來到廳房。眾才女久已到齊,一同歸坐。彼此面面相覷,個個臉如金紙,一言不發。點心拿到面前,並無一人上唇。那暗暗落淚的不計其數。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眾才女因初三日五鼓發榜,預先吩咐家人:“如有報子到門,不必進來送信;每中一名,即放一炮,裡面聽得炮聲若干,自然曉得中的名數,等報子報完,把二門開了,再將報單傳進。”誰知自從五更放了三十七炮,等到日高三丈,並未再添一炮,眼見得竟有八位要在孫山之外。不覺個個發慌,人人膽落,究竟不知誰在八名之內;一時害怕起來,不獨面目更色,那鼻涕眼淚也就落個不止。小春、婉如見眾人這種樣子,再想想自己文字,由不得不怕:只覺身上一陣冰冷,那股寒氣直從頭頂心冒將出來;三十六個牙齒登時一對一對撕打,渾身抖戰篩糠,連椅子也搖動起來。婉如一面抖着,一面說道:“這……這……這樣亂抖,俺……俺……可受不住了!”小春也抖着道:“你……你……你受不住,我……我……我又可曾受得住!今……今……今日這命要送在……在此處了!”閨臣嘆了幾聲道:“今又等了多時,仍無響動,看來八位落第竟難免了。妹子屢要開門,大家務要且緩,難道此時還要等報麼?”婉如一面抖着,一面哽咽道:“起……起初俺原想早些開門,如……如今俺又不願開門了。你不開門了,俺……俺還有點想頭;倘……倘或開門,說……說俺不中,俺……俺就死了!實……實對你們說罷,除……除非把俺殺了,方准開哩。” 若花道:“此時業已如此,也是莫可如何,若據閏臣阿妹追想碑記,我們在坐四十五人,似乎並無一人落第;那知今日竟有八人之多!可見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你又從何捉摸!但此門久久不開,也不成事,莫若叫人隔着二門問問九公,昨日婉如、小春二位阿妹所託題名錄想已買來,如今求他細細查看,如題名錄只得三十七人,此門就是不開也不中用。況所中之人,只怕還要進朝謝恩,何能過緩?”閨臣道:“姊姊此言甚是。” 即吩咐丫鬟去問多九公,誰知九公還未回來。閨臣道:“昨在部里打聽,准於五鼓吉時發榜,無人不知,現在已交卯正,題名錄還未買來,豈非怪事!”秀英道:“今日如已發榜,何以九公此時還不回來?若說尚未發榜,現在卻又報過三十七人。其中必有緣故。” 忽聽外面隱隱的一片喧嚷,原來多九公回來要面見眾小姐。閨臣忙把鑰匙遞給丫鬟,眾人都迎到門前。不多時,只見多九公跑的滿臉是汗,走到廳前,望着眾人說了一聲“恭……”,那個“喜”字不曾說完,只是吁吁氣喘,說不出話來。小春一面抖着,同田鳳翾把九公攙進廳房,坐在椅上,丫鬟送了兩杯茶,喘的略覺好些。 小春滴着淚向九公道:“甥……甥女可有分麼?”多九公一面喘着,把頭點了兩點。婉如也滴淚道:“九……九公!俺呢?”多九公也把頭點了兩點。閨臣道:“請問九公:題名錄可曾買來?”多九公連連搖頭。停了片刻,望着眾人把胸前指了一指,鳳翾從懷中取出一個名單遞給閨臣。閨臣展開同眾人觀看,只見上面寫着:“欽取一等才女五十名、二等才女四十名、三等才女十名。……”若花恐眾人看不見,未免着急,就便順口高聲朗誦,從頭念了下去: 第一名史幽探 第二名哀萃芳 第三名紀沉魚 第四名言錦心 第五名謝文錦 第六名師蘭言 第七名陳淑媛 第八名白麗娟 第九名國瑞徵 第十名周慶覃 第十一名唐閨臣 第十二名陰若花 第十三名印巧文 第十四名卞寶雲 第十五名田秀英 第十六名林書香 第十七名宋良箴 第十八名章蘭英 第十九名陽墨香 第二十名酈錦春 第二十一名田舜英 第二十二名蘆紫萱 第二十三名鄴芳春 第二十四名邵紅英 第二十五名祝題花 第二十六名孟紫芝 第二十七名秦小春 第二十八名董青鈿 第二十九名褚月芳 第三十名司徒嫵兒 第三十一名余麗蓉 第三十二名廉錦楓 第三十三名洛江蕖 第三十四名林婉如 第三十五名廖熙春 第三十六名黎紅薇 第三十七名燕紫瓊 第三十八名蔣春輝 第三十九名尹紅萸 第四十名魏紫櫻 第四十一名宰玉蟾 第四十二名孟蘭芝 第四十三名薛蘅香 第四十四名顏紫綃 第四十五名枝蘭音 第四十六名姚芷馨 第四十七名易紫菱 第四十八名田鳳翾 第四十九名掌紅珠 第五十名葉瓊芳 第五十一名卞彩雲 第五十二名呂堯蓂 第五十三名左融春 第五十四名孟芸芝 第五十五名卞綠雲 第五十六名董寶鈿 第五十七名施艷春 第五十八名竇耕煙 第五十九名蔣麗輝 第六十名蔡蘭芳 第六十一名孟華芝 第六十二名卞錦雲 第六十三名鄒婉春 第六十四名錢玉英 第六十五名董花鈿 第六十六名柳瑞春 第六十七名卞紫雲 第六十八名孟玉芝 第六十九名蔣月輝 第七十名呂祥蓂 第七十一名陶秀春 第七十二名掌驪珠 第七十三名蔣星輝 第七十四名戴瓊英 第七十五名董珠鈿 第七十六名卞香雲 第七十七名孟瑤芝 第七十八名拿乘珠 第七十九名蔣秋輝 第八十名緇瑤釵 第八十一名卞素雲 第八十二名姜麗樓 第八十三名米蘭芬 第八十四名宰銀蟾 第八十五名潘麗春 第八十六名孟芳芝 第八十七名鍾繡田 第八十八名譚蕙芳 第八十九名孟瓊芝 第九十名蔣素輝 第九十一名呂瑞蓂 第九十二名董翠鈿 第九十三名掌浦珠 第九十四名井堯春 第九十五名崔小鶯 第九十六名蘇亞蘭 第九十七名張鳳雛 第九十八名閔蘭蓀 第九十九名花再芳 第一百名畢全貞。 若花把榜念完,眾才女這才轉悲為喜。 多九公喘息已定。眾人都問:“何以報子漏報八名?這個名次,從何處抄來?”九公道:“老夫今日三鼓就在那裡守榜。略略用點使費。所以裡面信息也通。起初原是閨臣小姐第一名殿元,若花小姐是第二名亞元。誰知榜已填到八九,太后忽然想起閨臣小姐名姓不好,因史幽探、哀萃芳向日繹的詩句甚佳,登時把前十名移到後面,後十名移到前面,復又從新填榜;如此往返轉折,耽擱許多工夫,以致天明還未發榜。老夫惟恐眾小姐等的心焦;況且報子裡面信息雖通,只能填一名,報一名,那知這些移換之事,若等他報,不知等到何時。老夫只得托人把榜上等第、名次,匆匆抄了,連籍貫也不及寫,飛忙趕回,跑的連氣也喘不過來。並且聞得這是自古未有曠典,一經發榜,就要上朝會齊謝恩,因此更要趕回告知此事。我們寧可走在人先。諸位小姐收拾收拾,用些飯食,急速去罷。……”話未說完,只聽外面接連放了八聲大炮,九公道:“你聽:這炮就是移到後面前十名。原來向日填榜,惟恐前幾名太后仍要更換,故此先從末名填起;今日也是這樣。所以前二十名倒報在眾人之後了。老夫足足一夜未曾合眼,且去歇歇,明日慢慢再領喜酒。”說罷,外面去了。 眾人連忙收拾。誰知小春、婉如忽然不見,四處找尋,好容易才從茅廁找了出來。原來二人卻立在淨桶旁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倒像瘋顛一般,只管大笑;見了眾人,這才把笑止住。舜英道:“二位姊姊即或樂的受不得,也該撿個好地方。你們只顧在此開心,設或沾了此中氣味,將來做詩還恐有些屁臭哩。”說的眾人不覺好笑。 都到廳房用過飯,匆匆來至朝房,會同眾才女上殿謝恩。武后將一等的授為“女學士”之職,二等授“女博士”之職,三等授“女儒士”之職。授職已畢,各賜金花一對;隨即傳旨命膳部大排紅文宴;筵宴之際,武后越看越喜,因又頒賜許多大緞異香。一連賜宴三日,接着公主又賜了兩日宴。眾才女天天聚會,喚姊呼妹,彼此敘談,不但個個熟識,並且極其親熱,每到席散分手,甚覺戀戀不捨。眾人都說:“我們雖聚了五日,究竟拘束,不能盡興;怎能檢個幽僻去處,得能暢聚幾日,那就天從人願了!”至第六日,乃佛誕之期,大家約會謝了公主;這才得閒來拜老師,都向卞府而來。 這日,寶雲帶着七個妹妹同眾才女謝了公主,聽見眾人要到他家,忙命僕人回府通知。卞濱聽了,命人在凝翠館調擺桌椅,預備酒飯。登時眾人都到門前,先投門生名帖並贄見禮。卞濱迎至二門。眾才女除卞、孟兩家姊妹在後,其餘都是按名魚貫而入。進了二門,穿過廳房,丫鬟引至凝翠館。卞濱先說道:“眾位才女且慢行禮,老夫有句話說:若論師生之誼,自然該受半禮才是。無如今日人多,若大家一齊行禮,這裡也擠不開:若是一位一位行禮,今日只好盡行禮了。莫若通身行個常禮,我倒歡喜的。”史幽探道:“老師話雖如此,但門生們蒙老師知遇提攜,得能恭與盛典,若以寶雲……七位姊姊而論,又屬年誼,亦是晚輩,今初次晉謁,那有不行全禮之理!”哀萃芳道:“既是老師怕行禮過慢,我們就十人為一排,不過頃刻也就行完了。”史幽探即命眾丫鬟把拜墊依次鋪下。卞濱無法,只得受了兩禮。 眾人拜完,蘭芝妹妹也上來行禮。卞濱笑道:“怎麼你們八個也是我門生麼?”紫芝道:“不但我們是舅舅門生,只怕寶雲……七位姊姊也是舅舅門生哩。難道我們前日補考卷子不是舅舅定的名次?”卞濱笑道:“定卻是我定的,你說那些批語可好?但有點好處,我就批出。我向來看文總是如此,從不昧人之善。你看你們這些卷子可有委屈去處?”紫芝把臉紅一紅道:“舅舅還說不屈,單單把我考在紅椅子上!我還要同舅舅不依哩。”卞濱不覺大笑道:“原來第三十三名卻是你的卷子。後來拆了彌封,我也不曾理會。當時我看卷時,本來要把你這本取在十名前的,後來不知怎樣就弄到後頭了。” 紫芝道:“這是過後好看話,我不領情。”眾人聽了,都抿口而笑。行過禮,丫鬟剛收拜墊,史幽探道:“且慢。”因向卞濱道:“門生們還要請師母出來叩見。”卞濱道:“也罷,若是不見,你們也不依。剛才我已受過禮,師母出來只好行個常禮罷。”不多時,寶雲姊妹把夫人請來。眾人謙讓多時,仍是照前把禮行過。又同寶雲姊妹行了禮。卞濱向寶雲道:“我已教人備了早飯,你們姊妹同蘭芝……八個甥女都替我款待款待。今日不過便飯,改日我還下帖請來你們大家聚聚。我也不陪了。” 到了外面,教家人卞彪把贄見禮都璧回道:“你告訴送禮的,說我向來從不收禮,斷不要再送。倘眾才女心裡不安,不妨日後得閒,或寫把扇子,寫個對聯,如會畫的就畫點東西,我倒收的。至於古字古畫我更不要。好在眾才女墨卷我都見過,即或寫的不佳,我也歡喜,不過算點情分罷了。”眾家人又送兩遍,見不肯收,只得各各帶回。 那成氏夫人扶着寶雲,把眾才女挨次望望,心裡好不歡喜。真是看看這個夸兩句,瞧瞧那個又贊兩句,不知從那一個問起才好。看了半晌,因說道:“今日諸位年侄女初次見面,我也沒備甚麼見面禮,這卻怎好!也罷,我向來最喜說吉利話,往往說去都有靈驗,我就送你們幾句吉利話兒:‘從此中後,諸事如意,福壽綿長。’這幾個字就算我的見面禮罷。”眾人齊道:“多謝師母吉言!師母是福壽雙全之人,所賜的話,自然也是多福多壽的。”夫人道:“你們姊妹隨便坐坐頑頑。少刻用飯,這裡又是老師,又算年伯,比別處不同,都要依實才好。我也不陪了。”眾丫鬟伺候去了。 這裡寶雲正在讓坐,只見史幽探丫鬟道:“剛才家人來報:聖上有旨,宣眾位才女進朝領御賜筆硯,並召若花小姐問話。”登時各家都有信來。大家連忙別過卞濱,齊到朝房。武后御便殿宣入,行禮,兩旁侍立。若花跪在丹墀道:“臣陰若花見駕。”武后道:“適才朕覽你家國王表章,並細問來使,才知你因避難到此;不期如今倒在我天朝中了才女,且又經朕授為女學士之職,可謂千秋未有佳話。你且把表看了,朕再加恩賜你封號,以便同着來使即乘飛車早回本國。”近臣把表遞過,若花展開觀看,只見上面寫着: 女兒國國王臣陰奇,匐匍謹上書天朝天后大皇帝陛下。伏惟陛下:坤德無疆,離暉久照。功媲風媧之鍊石,道符月馭以行天。臣早殷服事之心,徒懷蟻悃;僻處裨瀛之角,未仰龍顏。茲際文教之宏敷,微才幸進;叨沐仁恩之遠被,荒甸咸知。竊聞臣子若花,恭應制科,濫遨首薦。頌椒語拙,得聊玉筍之班;詠絮才疏,許待殊櫻之宴。自宜終身感戴,沒齒瞻依。只緣臣已四旬,惟生二子:若花立儲雖定,自痛孤雛;次子恃母而驕,陰連黨類。夢天忽壓,逆子何幸遭憐;祭地而墳,長君無辜受屈。賢愚莫辨,巧懸衣上之蜂;嫡庶相爭,妄掘宮中之蠱。憂鑠金而出走,去國圖生;喜擇木以高飛,為親諱過。及乎鹿馬既辨,鸞鳳已翔;寢門之問膳無聞,太室之承祧欲絕。臣悔深愛溺,病益愁煎。二豎難驅,藐孤安在?是以哀鳴伏枕,恭懇聖茲:俯念臣心自怨,臣眼將穿,將若花賞歸故國,得接宗支。指白水而重耳歸來,猶是山河無害;及黃泉而寤生復見,遂為母子如初。倘遂犢舐之私,終矢雀銜之報,誠惶誠恐,稽首頓首。 若花看罷,不覺一陣心酸,落下淚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若花看罷表章,不覺滴淚奏道:“臣蒙皇上高厚,特擢才女,迭沐鴻施,涓埃未報,豈忍竟回本國,況臣自到天朝,業經兩載,私制金甌之頌,幸依玉燭之光,食德飲和,感恩戀闕。此時家難未靖,荊棘叢生,一經還鄉,存亡莫保,臣稍知利害,豈肯自投羅網。尚祈皇上俯念苦衷,始終成全,即敕來使歸國,俾臣得保蟻命;此後有生之年,莫非主上所賜,惟求格外垂憐!”連連叩首,淚落不止。武后見若花不願回國,又愛他學問,心中也不願他回去。無如業已收了國王許多財寶,究竟這個有貝之“財”,勝於無貝之“才”,卻不過“家兄”情面,只得說道:“你之所以出亡者,原懼西宮饞害之禍。今西宮已沒,其子又殤,該國王除你之外,別無子嗣。況他情辭懇切,殊覺可憐:而且不惜重費,特於鄰國借請飛車,可見望子甚殷。爾自應急急回去,善為侍奉,以盡為子之道,庶不失天倫之情。俟他百年之後,纘承藩服,翼戴天朝,這才是你一生一世的正事。且國王表內多是後悔之話,你縱百般委屈,看了這表,心中也該釋然。朕意已決,不必再奏。今朕封爾為‘文艷王’爵,特賜蟒衣一襲,玉帶一條。可速返本國,下慰臣民之望,上寬爾父之心,即隨來使去罷。” 若花連連叩首道:“臣蒙聖上天高地厚,破格榮封,雖粉身碎骨,不能仰報萬一。第此時臣國西宮之患雖除,無如族人甚眾,良莠不齊,每每心懷異志,禍起蕭牆,若稍不留神,未有不遭其害;此國中歷來風氣如此,臣知之最悉,故不敢仍返故國。今蒙皇上諄諄勸諭,敢不凜遵。惟是臣離本邦業已二載,當日讀書東朝,既未樹援,此時回國,亦豈另有腹心;勢甚孤而年又稚,安得不時切悚惶!倘蒙格外垂慈,許留宇下,策其犬馬之勞,萬死不悔!如聖意必欲命臣歸國,尚懇別開天地之恩,特派能事宮娥三四人,伴臣數載,使族中無知之徒,知天朝大皇帝有欽差護衛之事,憑藉天威,自可消其異志,俟臣稍能自立,即敬送欽差還朝。如蒙俞允,臣當生生世世,永戴堯天,感且不朽!” 武后道:“此事雖易,但朕跟前能事宮娥不過數人,皆朕隨身伺候不可缺的;若使庸懦無能之輩跟隨前去,不獨教他們笑我天朝無人,反與爾事有礙。朕何惜此三四人,無如人才難得,這便怎處?” 若花道:“臣意中雖有三人,惟恐冒瀆天顏,不敢妄奏。”武后道:“這三人是何名姓?都是何等樣人?你且奏來。”若花道:“這三人皆新中才女,殿試俱蒙特取一等。一名枝蘭音,歧舌國人;一名黎紅薇,一名盧紫萱,俱黑齒國人;向在外洋遇難,賴臣寄父林之洋陸續相救,帶至天朝,適值女試,均沐恩榮。此三人文理尚優,遇事謹慎,足可為臣膀臂。倘蒙聖上俯如所請,敕此三人同去,臣得保全。沒齒難忘。”武后道:“他們既是海外之人,趁此伴你回國,彼此倒覺有益;久後在彼如能相安固妙,即或不然,亦可就近各歸本鄉。”因命近臣宣枝蘭音、黎紅薇、盧紫萱諭話。登時三人都到丹墀跪下。 武后道:“朕命陰若花回他本國,你們本系海外之人,原擬各遣歸國;今因陰若花奏請,特派爾等伴他回去,皆授為東宮護衛大臣,職有專司,欽承寵命。今授爾枝蘭音為東宮少師學士之職,爾黎紅薇為東宮少傅學士之職,爾盧紫萱為東宮少保學士之職。各賜蟒衣一件,玉帶一條。限十日內即隨來使護送若花回國。倘能竭忠翊贊,俟若花奏到,再沛殊恩。”說罷,命太監把筆硯分賜眾才女,隨即回宮。諸臣退出,眾才女來到朝房。寶雲面邀眾人過去用飯;眾人因要謁見孟老師並同考四位老師,惟恐回來過晚,再三辭謝;即到各處謁見完畢,各自散了。 閨臣同眾人回至紅文館,剛進總門,只見婉如眼淚汪汪從外面哭至廳房,同眾人坐下,道:“俺們自從若花、蘭音、紅紅、亭亭四位姊姊相聚以來,從無片刻相離,今被無道女兒國王把若花姊姊討去,就如快刀把俺心割去!今太后又將蘭音、紅紅、亭亭三位姊姊也教跟去,豈不把俺肝肺五臟全都割去!俺要這命何用!與其日後活活想死,倒不如一刀殺了,倒也乾淨!”說着,悲泣不已。眾人無不落淚,若花更是哽咽難止,蘭音、紅紅也都流涕。只有亭亭滿面笑容,心中頗覺得意。 婉如見他這樣,不覺發話道:“俺把你這沒良心的!你看俺們這樣落淚,你不傷心也罷了,為何反倒滿面笑容?難道相聚這幾年,你就這樣狠心,毫無依戀麼?大約你因太后封你做了‘少保’,你就樂了?幸而是少保,若封做‘老保’,還不知怎樣得意哩!俺把你這沒良心的混帳種子!” 亭亭正色道:“少保何足為奇?愚姊志豈在此!我之所以歡喜者,有個緣故:我同他們三位,或居天朝,功回本國,無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姊姊回國,正是千載難逢際遇。將來若花姊姊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日後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那知婉如妹妹不明此義,只圖目前快聚。你要曉得:再聚幾十年,也不過如此,與若花姊姊有何益處?若說愚姊毫無依戀:我們相聚既久,情投意合,豈不知遠別為悲?況閨臣妹妹情深義重,尤令人片刻難忘,何忍一旦舍之而去?然天下未有不散的筵席,且喜尚有十日之限,仍可暢聚痛談。若今日先已如此,以後十日,豈不都成苦境?據我愚見:我們此後既相聚無幾,更直趁時分外歡聚為是,此時只算無此一事,暫把‘離別’二字置之度外,每日輪流作東,大家盡歡;俟到別時,再痛痛快快哭他一場,做個懸崖撒手,庶悲歡不致混雜。而且歡有九日之多,悲不過一時。若照婉如妹妹只管悲泣,縱哭到臨期,也不過一哭而別,試問此十日內有何益處?古人云:‘人生行樂耳’。此時離行期尚遠,正當及時行樂,反要傷悲,豈不將好好時光都變成苦海麼?”幾句話,把眾人說的登時眼淚全無,個個稱善。 閨臣道:“我們自從殿試授職之後,連日進朝匆忙,尚未吃得慶賀筵席。今日妹子就遵亭亭姊姊之令,先做東道主人。”婉如道:“明日俺也做個主人。”閨臣命人預備酒席。亭亭即將此事寫了家書,托多九公寄去,以安緇氏之心。 只見門上來回:國舅過來。若花仍命請到書房,隨即出去相見,道:“阿舅前者回去,走了幾日到家?阿父身上可安?”國舅道:“我自那日別了賢甥,幸遇順風,走了六日,即到本國。不意國主因想念賢甥,業已成疾,及至看見回書,更自悲慟不止;再三躊躇。只得備了許多財寶並表章一道,命我再來天朝,敬獻大皇帝,懇其敕令賢甥還國。惟恐飛車裝了財寶,行走不快,又到周饒借了二車。三車分裝,甚覺輕便,兼遇順風,所以走了五日,即到此地。適閱邸報,知有三位欽差同去。現在我們主僕兩個,連賢甥共計六人,三車還不過重,即使路上多走見日,這也無妨。”因從懷中取出表章底稿遞給若花道:“我恐賢甥今日在朝未將此表細看,特將底稿帶來,賢甥細細一看,就知國主悔過想念賢甥的至情了。”說罷,辭去。若花托多九公吩咐長班打聽住處,以便過去拜望。隨即進來,把底稿給眾人看了,莫不點頭嗟嘆。婉如道:“這個稿子,蘭音、紅紅、亭亭三位姊姊都要記在心裡,日後若花姊姊做了國王,這些筆墨都是不能免的。” 亭亭道:“此表不獨典雅懇切,並且對的字字工穩,若教我們動手,何能有此巧思。豈但我要記熟,只怕你們做詞臣的,更要揣摩哩!”小春道:“姊姊說他對的工穩,只怕‘孤雛’對‘黨類’,似乎遠些。”亭亭聽了,不覺撲嗤笑了一聲。正要開談,只見多九公進來對若花道:“適才打聽國舅住處,離此甚近,已吩咐他們套了車子,何不就去一拜?”若花匆匆去了。 閨臣向陽墨香道:“若花、蘭音、紅紅、亭亭四位姊姊不日就要遠別,聞得姊姊丹青甚佳,妹子要畫個‘長安送別圖’,大家或贈詩贈賦,不拘一格,姊姊可肯留點筆墨傳到數萬里外?也是自古畫師未有的佳話。”大家都道:“如此極妙!”陽墨香道:“妹子雖畫的不好,卻要灑點墨雨替他去壓風濤。少時先畫個稿子,俟姊姊改正定了,我再慢慢去畫。這比不得尋常畫債可以歪着良心隨意塗抹的。”小春道:“妹子明日也做兩首送別詩,就只寫的不好,只好求書香姊姊替我寫寫。”婉如道:“你求書香姊姊,俺只好托月芳姊姊了。”舜英道:“據我愚見:二位姊姊的詩也托人代做才好;若要自做,恐怕還有茅廁那股氣味哩。”說笑間,若花業已回來。只見管門家人拿着許多帖子進來道:“卞老爺着人下帖,請諸位才女明日午飯,並有早面,請早些過去。”眾人都將帖子留下,回復來人,明日清晨過去。 原來寶雲從朝中散後,同眾人拜過各位老師,帶着六個妹子回家,見了卞濱,把女兒國進表及賜筆硯各話告訴一遍。卞濱道:“我只當陰若花是女兒國民人,原來卻是一位儲君;那知你們才女榜上,卻有一位國王、三位宮保在內,倒也是段佳話。散朝之後,為何不將他們邀來?”寶雲道:“大家因謁見孟家姑夫並同考四位伯伯,天已不早,都再三致謝,各自散了。”卞濱道:“也罷,索性明日備個戲酒,請他們過來。”寶雲道:“戲倒可以不用,只備兩頓飯,我們倒可敘敘。他們都是外省居多,大約早晚也要請假回去。連日雖在一處,因過於拘束,不能暢談;明日這一聚,大家說話還說不清,那裡還能看戲。”卞濱點點頭,即到外邊吩咐家人卞彪預備請帖。卞彪道:“這個帖兒從沒備過,請示怎樣寫法?”卞濱笑道:“正是,我倒忘了,還沒告訴你。這個帖兒,只消一個封套,一個紅簽,一個單帖。那帖子上首隻寫‘初九日’,不必寫‘候光’、‘候敘’的話,下首贅過‘某人拜訂’。那簽子上就照殿試的名次,即如:第一名是史幽探,你把簽子當中寫‘史才女’三個大字,旁邊添一行小字,寫‘欽取第一等第一名’八個字。其餘都照這樣寫去就是了。”卞彪答應,隨即下帖,並命看園的各處多備桌椅。 次日清晨,卞濱吩咐家人備了二十五桌酒席,就在凝翠館擺列。原來這凝翠館對面是個戲台,兩旁都是丹桂;桂樹之外,周圍山石堆成一道松嶺,四面接連俱是青松翠柏:把這凝翠館團團圍在居中,極其清雅。卞濱每逢做戲筵宴,就在此地起坐,取其寬闊敞亮。若到桂花盛開之時,襯着四圍青翠,那種幽香都從松陰中飛來,尤其別有風味,所以又名“松濤桂液之軒”。卞濱命人把這二十五席正面向南,由東至西,分做五行擺開,每行五席,每席四坐。正在分派,部中來請議事,因命寶雲在家接待,即匆匆去了。不多時,家人來報眾才女到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卞濱去後,家人來報:“孟府、蔣府、董府、掌府、呂府諸位小姐到了。”寶雲帶着妹子彩雲、錦雲、紫雲、香雲、素雲、綠雲連忙迎出,只見孟蘭芝、孟華芝、孟芸芝、孟芳芝、孟瓊芝、孟瑤芝、孟紫芝、孟玉芝、蔣春輝、蔣秋輝、蔣星輝、蔣月輝、蔣素輝、蔣麗輝、董寶鈿,董翠鈿,董珠鈿、董花鈿、董青鈿、掌紅珠、掌乘珠、掌驪珠、掌浦珠,呂堯蓂、呂祥蓂、呂瑞蓂一齊進來,大家見禮。因成氏夫人偶患頭暈,懶於見客。於是都在廳房坐下。 紫芝道:“前在公主府內,也是我們姊妹三十三個先會面;今日不期而遇,又是如此。據我看來:只怕還是簽上‘前三三後三三’的餘波哩。”玉芝道:“前日在那裡彈琴、下棋、馬吊、投壺、花湖、十湖、狀元籌、升官圖,很夠頑了,偏偏公主又要聯韻。及至輪到妹子,又是險韻,想了許多句子,再也壓不穩,那時心裡一急,把點飲食存在心裡,虧得吃了許多普洱茶,這才好了,前日還虧堯蓂、堯春二位姊姊同公主彈琴,才免了許多詩。今日寶雲姊姊務要想個好玩的,若再教我搜索枯腸,那真坑死人了。” 只見家人拿着許多名帖進來,原來是紅文館所住的唐閨臣、林婉如、洛紅蕖、廉錦楓、黎紅薇、盧紫萱、枝蘭音、陰若花、田鳳翾、秦小春、顏紫綃、宋良箴、余麗蓉、司徒嫵兒、林書香、陽墨香、崔小鶯、蔡蘭芳、譚蕙芳、葉瓊芳、褚月芳、燕紫瓊、張鳳雛、姜麗樓、易紫菱、薛蘅香、姚芷馨、魏紫櫻、尹紅萸、章蘭英、邵紅英、戴瓊英、田秀英、錢玉英、田舜英、井堯春、左融春、廖熙春、鄴芳春、酈錦春、鄒婉春、陶秀春、潘麗音、施艷春、柳瑞春、緇瑤釵四十六位才女到了。寶雲方才迎接進內,接着史幽探、哀萃芳、紀沉魚、言錦心、謝文錦、師蘭言、陳淑媛、白麗娟、國瑞徵、周慶覃、米蘭芬、竇耕煙、印巧文、祝題花、鍾繡田、蘇亞蘭、花再芳、宰銀蟾、宰玉蟾、閔蘭蓀、畢全貞二十一位才女也都到了。大家見禮,都命丫鬟到成氏夫人眼前請安道謝。 寶雲把眾人讓到花園,走了幾層庭院,眾人嘖嘖讚美。進了凝翠館隨便散坐。茶罷,略敘寒溫;又上了兩道杏酪冰燕湯之類。寶雲道:“家父今早本在家恭候,原想見見諸位姊姊,因部里兩三次來請,立等議事,只好去了。”孟蘭芝道:“聞得妹子叔叔說,連日因劍南平定,會議善後事宜,並有遣使敕封外國等事,所以甚忙,大約都要在部里住幾天才能回來。我們趁此倒好暢聚。我家叔叔因凝翠館寬闊,意欲明日在此奉請諸位姊姊聚聚,少刻備帖過去,務必要求賞光早降。”史幽探道:“妹子們所送贄見,諸位老師都不肯收,已覺抱歉,反要叨擾,更令人不安。既承老師賜飯,我們自當過來,姊姊千萬不可費事。”蘭芝道:“不過便飯,有何費事。” 寶雲命人調擺桌椅,因向眾才女道:“今日是便飯,不過奉請過來大家聚聚,我們就把早飯用了,也好園中各處走走,說說閒話。”說罷,帶着六個妹子上來讓史幽探首坐,幽探連連搖手道:“諸位姊姊:今日在老師府上,非往日可比,可講不得客情。況一同殿試,就是同年,比我年長的,就是我的姊姊,自然該他上坐;比我年幼的,就如我的妹妹,我也不謙,竟自僭他。若必要妹子上坐,那是斷斷不敢遵命。” 畢全貞道:“姊姊不要過謙,若論坐位,自應仍按名次,既不費事,又省彼比推讓。至於序齒,雖有履歷可查,但此中年歲相同的甚多,若再敘起月份日子的先後,那更費事了。”幽探道:“今日難得大家相聚,天時甚早,何妨藉此敘敘月份,豈不更妙?”紫芝道:“姊姊要問月份生日,平時閒談,可以問得,若因這個坐位序齒,你想誰肯說比誰大呢?即如我是十四歲,他也十四歲,他要問我月份,我就說是臘月的;再要問我日子,我就說是三十日亥時生的。你想這裡同歲甚多,設或都說臘月三十日亥時生的,難道你還替他分別上四刻、下四刻麼?” 幽探笑道:“這紫芝妹妹倒說的有趣。”因又望着眾人道:“諸位姊姊,且莫講別人,即如我們若論年紀,要算全貞、再芳兩位姊姊長些,我們若是上坐,卻教兩位年長的坐在末席,這如何使得!不但妹子心裡不安。只怕諸位姊姊也覺不安罷。” 畢全貞道:“姊姊:這可論不得年紀!況今日這個坐兒已是久已定就,應該姊姊第一位,誰人敢僭?就是妹子的末席,也是久已定就的。姊姊如不信,問再芳姊姊就知道了。”花再芳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子正要告訴諸位姊姊這件奇事:前者部試,我同閨臣、全貞兩位姊姊坐的甚近,一時說說閒話。我說:‘今日我們在此相聚,大約到了殿試,我就沒分了。’閨臣姊姊聽了,他暗暗說道:‘我要說出來,你們莫怪:將來殿試,你是倒數第二,全貞姊姊是倒數第一。’他說他是第十一名。‘那第一的名叫史幽探,第二哀萃芳。’當時我都寫下記了。如今看起來,不但名姓相符,連次序也不錯。這不是一件奇事麼?” 眾人都詫異道:“這是怎講?那時榜還未定,倒都曉得?難道閨臣姊姊未卜先知,是位活神仙麼?”紫芝道:“這話真悶死人,不懂是個甚麼講究,這比芸芝姊姊起的課還奇:他不過斷個日子,不像這個連名姓、等第都有了。”寶雲道:“卻是前者殿試,聽見閨臣姊姊奏對,說是因夢命名的,其中必有緣故。倒要請教姊姊談談。”閨臣道:“提起此話,真也奇怪!前日若非先對再芳、全貞二位姊姊說過,只怕今日平空說起,連大家也不信。此話甚長,諸位姊姊請坐,妹子才好細講。”紫芝道:“好姊姊!你說罷!那裡把腳就站大了!” 閨臣道:“這件異事,卻是妹子因到海外尋親,親目所睹的。今日既要細談,必須起根發由說起,諸位姊姊才明白。當日家父因中後被議,未免灰心,想到海外領略山水之奇,藉此消遣。適值家母舅要到外洋販貨,於是一同航海。所有經過崇山峻岭,以及海外各國,處處上去遊玩。及至貨物賣完,忽然起了風暴,那船隨風逐浪,飄了數日,飄到一座小蓬萊山下。家父因山景甚佳,上去遊玩,誰知竟是一去不歸。”紫芝道:“妹子記得古人書中所載海外各國都是奇奇怪怪,並且長人其長無比,小人其小無對;還有以土為食的,又有以魚皮為衣的:以此看來,飲食衣服,都與我們不同了。既然不同,為何又買我們貨物?不知當初所賣何物?”閨臣道:“貨物甚多,妹子那裡記得。適聞姊姊所說長人、小人之話,我卻想起當日在長人國、小人國曾賣兩件貨物,卻大獲其利:長人國賣的是酒罈,小人國賣的是蠶繭。你道為何帶這兩樣貨物……”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話說閨臣道:“我母舅帶那蠶繭,因素日常患目疾,迎風就要流淚,帶些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發賣。他又最喜飲酒,酒量極大。每到海外,必帶許多紹興酒,即使數年不歸,藉此消遣,也就不覺寂寞。所有歷年飲過空壇,隨便撂在艙中,堆積無數。誰知財運亨通,飄到長人國,那酒罈竟大獲其利;嗣後飄到小人國,蠶繭也大獲其利。”紫芝道:“那個長人國想來都喜吃酒,所以買些罈子好去盛酒。但那蠶繭除洗目疾,用處甚少,他卻買他怎麼?難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風流淚的毛病麼?” 閨臣笑道:“他們那是為此。原來那些小人生性最拙,向來衣帽都製造不佳。他因蠶繭織得不薄不厚,甚是精緻,所以都買了去,從中分為兩段,或用綾羅鑲邊,或以針線鎖口,都做為西瓜皮的小帽兒,因此才肯重價買去。”紫芝道:“這樣小頭小臉,倒有個意恩。我不愁別的,我只愁若不釘上兩根帽絆兒,只用小小一陣風,就吹到‘瓜窪國’去了。請教那長人國把酒罈買去又有何用?”閨臣道:“說來更覺可笑:原來那長人國都喜聞鼻煙,他把酒罈買去,略為裝潢裝潢,結個絡兒,盛在裡面,竟是絕好的鼻煙壺兒;並且久而久之,還充作‘老胚兒’,若帶些紅色,就算‘窩瓜瓤兒’了。” 紫芝道:“原來他們竟講究鼻煙壺兒。可惜我的‘水上飄’同那翡翠壺兒未曾給他看見;他若見了,多多賣他幾兩銀子,也不枉辛辛苦苦盤了幾十年。”小春道:“姊姊這個‘十’字如今還用不着,我替你刪去罷。”紫芝道:“我那壺兒當日在人家手裡業已盤了多年,及至到我手裡又盤好幾年,前後湊起來,豈非幾十年麼?這個‘十’字是最要緊的,如何倒要刪去?幸虧姊姊未在場裡閱卷,若是這樣粗心浮氣,那裡屈不死人!” 小春道:“姊姊才說要把壺兒多賣幾兩銀子,原來你頑鼻煙壺兒並非自己要頑,卻是藉此要圖利的。”紫芝道:“我也並非專心為此;如有愛上我的,少不得要賺幾個手工錢。”小春道:“我見姊姊於這鼻煙時刻不離,大約每年單這費用也就不少?”紫芝吐舌道:“這樣老貴的,如何買得!不瞞姊姊說:妹子自從聞了這些年,還未買過鼻煙哩。”小春道:“向來聞的自然都是人送的了?”紫芝道:“有人送我,我倒感他大情了。”因附耳道:“都是‘馬扁兒’來的。”小春道:“馬扁兒這個地方卻未到過,不知離此多遠?”婉如道:“‘馬扁’並非地名,姊姊會意錯了。你把兩字湊在一處,就明白了。” 小春想了一想,不覺笑道:“原來鼻煙都是這等來的,倒也雅致,卻也儉樸。但姊姊每日如此狠聞,單靠‘馬扁兒’,如何供應得上,也要買點兒接濟罷?”紫芝道:“因其如此,所以這鼻煙壺兒萬不可不多,諸如瑪瑙、玳瑁、琥珀之類,不獨盤了可落手工錢,又可把他撒出去弄些鼻煙回來。設或一時‘馬扁兒’來的不接濟,少不得也買些‘干銃兒’或‘玫瑰露’勉強敷衍。就只干銃兒好打嚏噴,玫瑰露好塞鼻子,又花錢,又不好,總不如‘馬扁兒’又省又好。” 小春道:“他們諸位姊姊都要聽閨臣姊姊外國話,我們只顧找岔,未免不近人情,妹子只問問鼻煙高下,就不問了。”紫芝道:“若論鼻煙:第一要細膩為主;若味道雖好,並不細膩,不為佳品。其次要有酸味,帶些椒香尤妙,總要一經嗅着,覺得一股清芬,直可透腦,只知其味之美,不見形跡,方是上品;若滿鼻渣滓,縱味道甚佳,亦非好貨。”小春道:“姊姊近日‘馬扁兒’不知可有酸的?我要請教請教。”紫芝從懷中取出一個翡翠壺兒,雙手遞過去。小春慌忙搶進一步,雙手接過來,倒出聞了一聞,只覺其酸無對,登時打了幾個嚏噴,鼻涕眼淚流個不住。不覺皺眉道:“姊姊,為何如此之酸?”紫芝又附耳道:“這是妹子用‘昔酉兒’泡的。”小春道:“昔酉兒是何藥料?賣幾兩銀一個?我也買兩個。”婉如笑道:“他這‘昔酉兒’也同‘馬扁兒’一樣,都是拆字格。”小春聽了,這才明白。 紫芝道:“請教閨臣姊姊:這個長人國聞鼻煙,還是偶爾一聞,還是時刻聞呢?” 閨臣道:“據說那些貧窮人家,沒錢購買,不過偶爾一聞,至富貴人家,卻是時刻不能離的。”紫芝道:“不知當日帶去是甚等酒罈?”閨臣道:“聞得是宗女兒酒,其壇可盛八十餘斤。”紫芝道:“如此說,那長人國聞鼻煙也過於費事了。”閨臣道:“何以見得?”紫芝道:“他這鼻煙既是時刻不能離的,每日卻教人抬着鼻煙罈子跟在後面,豈不費事?”閨臣笑道:“原來姊姊還不明白:他所以要煙壺絡子者,原是掛在身邊以圖便易;豈有叫人扛抬之理。姊姊真小覷長人國了。”紫芝道:“姊姊!這不是長人國聞鼻煙,叫作老虎聞鼻煙,是沒有的事!” 小春道:“剛才姊姊還恨長人國未見你的壺兒,你想,他把大酒罈子只算煙壺兒掛在身邊,姊姊若把那個翡翠的送他,只怕他做鈕子還嫌小哩。”紫芝道:“難道長人國只買此一物麼?”閨臣道:“那時家父曾帶了許多大花盆,誰知他們見了,也都重價買去,把盆底圓眼用瑪瑙補整,都做了牛眼小燒酒杯兒。” 寶雲道:“伯伯上山,一去不歸,府上可曾有人去尋訪?”閨臣道:“後來妹子得知此信,即同母舅到了小蓬萊。蒙若花姊姊伴我登了此山,尋訪將及半月,忽見迎面有一五色亭子,上書‘泣紅亭’三個大字。亭中設一碧玉座,座上豎一白玉碑,兩旁有副對聯,寫的是:‘紅顏莫道人間少,薄命誰言座上無?’那白玉碑上鐫着一百位才女名姓,原來就是我們今日百人。名姓之下,各注鄉貫事跡。人名之後,有一總論。論後有一篆字圖章,鐫着四句,是‘茫茫大荒,事涉荒唐;唐時遇唐,流布遐荒。’”紫芝道:“後面兩句,豈非教姊姊流傳海內麼?”閨臣道:“妹子因此把碑記抄了。後來遇一樵夫,接得父親家信,催我作速回家,即赴考試,俟中過才女,父女方能會面,因此匆匆回來。”紫芝道:“姊姊且把碑記取來,人家看看。”閨臣道:“這個碑記帶回嶺南,不意卻被一個得道白猿竊去。”寶雲道:“此猿從何而來?”閨臣道:“此猿乃家父在小蓬萊捉獲,養在船內;婉如妹妹帶到家中。每逢妹子看那碑記,他也在旁觀看。那時妹子曾對他取笑道:‘我看你每每寧神養性,不食煙火,雖然有些道理;但這上面事跡,你何能曉得,卻要觀看?如今我要將這碑記付給文人墨士,做為稗官野史,流傳海內;你既觀看,可能替我建此大功麼?’誰知他聽了,把頭點了兩點,拿着碑記,將身一縱,就不見了;至今杳無下落。”紫芝道:“偏偏被這猴子偷去,令人可恨。不知那段總論姊姊可還記得?” 閨臣道:“我在船上看過兩遍。此時提起,雖略略記得,恐一時說不明白,必須寫出才好。” 寶雲隨命丫鬟設下筆硯。閨臣道聲“得罪”,坐下,寫一句,想一句;幸而大略都還記得。不多時寫完,隨手又把幾副匾對也寫了。眾人都圍着觀看。紫芝道:“與其大家慢慢傳觀,不如我念給諸位姊姊聽。”於是高聲朗誦,連匾帶對,從頭至尾念了一邊。 眾人聽了,個個稱奇。紫芝道:“據我看來:我們大家倒要留神好好玩,將來這些事,只怕還要傳哩。若在書上傳哩,隨他謅去,我還不怕,我只怕傳到戲上,把我派作三花臉,變了小丑兒,那才討人嫌哩。”蘭芝點點頭道:“你只是跟着吵,那個三花臉看來也差不多。”因向史幽探道:“姊姊:他這‘薄命誰言座上無’一句,是個甚麼意思?難道內中薄命的多麼?”幽探道:“若是多,他何不將‘誰’字改做‘須’字,‘無’字改做‘多’字呢?”寶雲道:“話雖如此,但這對句同那‘泣紅亭’三字究竟不佳。” 因向師蘭言道:“那論上曾說‘師仿蘭言’,明明道着姊姊,其中必有寓意。這幾日我們趕宴,你在那裡登答公主,以及一切言談,莫不深明時務,洞達人情。他這匾對用意,大約姊姊也可參詳大概。何不道其一二?倘竟詳解不差,大家知所趨避,也是一件好事。”師蘭言道:“妹子那能解得仙機;若據對聯兩句細細猜詳,卻有個道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 *** 小說目錄 *** 鏡花緣 (1) 鏡花緣 (2) 鏡花緣 (3) 鏡花緣 (4) 鏡花緣 (5) 鏡花緣 (6) 鏡花緣 (7) 鏡花緣 (8) |
|
|
|
|
|
|
|
 |
文章評論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