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正义启明2. 有关文字和理性启明的再反思 既然放在了“三期启明”的框架里,就应当解释一下,有了文字和理性的启明后,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期正义的启明,也为下面的正题做个铺垫。 第一期文字启明,还真是和“蒙昧”以及“野蛮”直接相关的:它们往往被说成人类历史的头两个阶段,虽然告别了类人猿的祖先,许多情况下也过得既朴实,又快活,可更多的还是种种不堪,所以才找了这两个贬义十足的词儿来形容,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文明”能把人类从它们的黑暗中“启”出来。 怎么个“启”法啊?除了利用金属打造的工具特别是棍棒子,建设城邑以及国家外,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发明文字了。所以哈,用象形文字的分崩离析方式说,“文明”原初直接意味着“文字启明”:有了“文”,才有“明”。 “文”又是怎样“明”起来的呢?主要就是用符号的方式,把人们习得的智慧以及知识凝聚起来,再通过识字的途径一代代传下去(注:不是江山),这样子后代就用不着从头再来一遍,反倒能在前辈的基础上,增添一些新东西。只要想想老祖宗靠着给绳子打结讲故事的麻烦劲儿,以及今天去了异国他乡,不认识外文的两眼一抹黑,我们就不难理解,文字的启明对于“蒙昧人”有多重要了。 当然了,文字把人从“蒙昧”中启出来的时候,启的还是“明”,不是“蒙”:当年发明文字的人(诸如仓颉之流),首先是为了让自己明白起来,别看见了啥子都稀里糊涂,叫不出名字来,才下了那么大功夫,琢磨出了第一批的鬼画符。跟着他们学的人,动机也差不多,不然要是都像熊孩子那样子,动了棍棒子还是不肯学认字,咱们今天还可能有事没事就练书法嘛,不是? 所以哈,从第一期起,人类启明就已经是自我启明了:某些人发明文字,先把自己给启明白了,然后再去启其他也想变得明白些的人们。不想让自己变明白的人,怎么办呢?很好办啊,就让他呆在他喜欢的“蒙”里面,过完他的一生就是了,不然你还能怎么办呀。总不能真像咱儒家对付熊孩子那样子,拿出棍棒子揍他一顿吧。说不定你还打他不过呢,嗯哼。 几百年前西方的启明运动,同样想把人从“蒙昧”中启出来,头号原因就是康德说的,有些人觉得,大家伙在“中世纪”的“黑暗”里,落入了自己找的不成熟,没有别人(主要是基督宗教)的引导,就不敢运用自己的理智了,所以才发起了这场运动,号召各位大胆运用自己的理智,把自己照亮了。 某种意思上,这场理性的启明,也可以说是文字启明的延伸,因为当初人们发明文字的一大功用,正是巩固刚成形的理性萌芽,朝着逻辑推理的方向发展:那一个个的文字,无论象形,还是不象形,大多都能作为概念或语词,将流动变化中的感性经验固定下来,加工成型,然后用来认知世界,再搞点事儿,如同各位常说的那样子:“这是一朵花”—“我要不要摘下它?” 不过呢,文字启明的时候,理性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后来又经常受到别的东西打压,熬了许多年头,才想着来它一场运动,让当年的稚嫩萌芽,长成一棵粗皮糙脸的大树。不管怎样,康德扯着嗓子喊的那句口号,古罗马的贺拉斯就提出了,怎么过了一千七百年,才把这颗陈年烂芝麻又翻出来呀?还不是因为理性的成熟需要时间,没法一口气吃个胖子,更不可能饿了两天就减肥成功。这样子看,启明运动其实也挺保守的,有点慢慢来,别招急的意思,嗯哼。 可是吧,现如今对它的批评,除了后面还要讨论的自由与平等的矛盾,革命与改良的张力等等之外,却主要集中在了它太激进,不保守这一点上。有个流行的说法,就主张启明运动一直是兵分两路的,法国德国那边的邪道更看重自负的“理性”,只有英国苏格兰这边的正路,保守住了谦虚的“经验”,泾渭分明对着来。 在西哲的所有概念中,“理性”既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同时又是最滥用的那一个,几乎人人都会按照自己的理解瞎说一气,听起来还头头是道,可实际上云里雾里,让人拎不清到底几个意思:可能或许似乎好像仿佛大概其就是这个那个东西吧。一个标志着它的主导精神的术语都是如此,不难想见,西哲本身在整体上该有多混乱了,不是? 然而呢,要是我们也保守一下逻辑的同一律,只从“逻辑推理的思维能力”的角度理解它,立马能够看出上面那说法有个小漏洞:假如当时的苏格兰人只保守经验,不认同理性,他们连第一期的文字启明都不会需要了,直接回到茹毛饮血的年头就是啦,因为那时候差不多全是经验,找不到一点理性…… 拿休谟大师来说,他批起理性来十分激进,丝毫不保守,但靠的恰恰是逻辑思维、推理论证,几乎可以说是“用理性反理性”了,不然怎么会留下那本大部头的《人性论》,让今天的保守主义者还有点东西可以保守呀…… 再看斯密哈:要是把他说的“sympathy”从“同情心”改译为“同理心”, 会不会背离他“重视经验,看轻理性”的初衷呢?还有更有名的“利己经济人”,后来又被叫作“理性经济人”,几乎包藏了想让他移民欧洲大陆的祸心,因此今天是不是也应该换成“经验经济人”的说法,才能恢复他的苏格兰出身呀? 至于指责法德的“启蒙”居高临下,相当傲慢,更有点用汉语解外文,不惜欲加之罪的意思了。“正义启明1”说了,不仅“enlightenment”的字面意思是“使明白”,康德还专门针对那种没别人引导,连脑瓜子都不肯开动的不成熟,借用了贺拉斯的话,号召人们“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倒好像事先就猜到了,有人会批评他端出教师爷的架子,一心只想“启”别人的“蒙”似的。 不用说,现实生活中,的确有不少人,智商高了一篾片,多掌握了点知识,就一览众山小地看谁都蠢,一心想指引大家伙,走上人间正道,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是哈,要是把这些完全归咎于他们的理性,或许就有点失之毫厘,放过了罪魁祸首啦:理性只是思维的一种能力,怎么怂恿人们狂妄自大呀? 无论如何,现实生活中,凭经验摆谱的同样大有人在;像“谁的胡子长,谁的权威大”这种非理性的习俗,就在咱们的礼制主义传统中延续至今,难道我们也有理由把由此生成的恶果全怪到经验头上么?荒唐。 此外吧,为了坐实法德“启蒙”的自负,有些论者还标榜苏格兰只“引导”,不“启蒙”,却忘了一点,“引导”看起来比“启蒙”谦虚,但要是比起“启明”来,还是有点手电筒头朝外的意思:“启明”首先是说自己让自己明白,“引导”却很有“没我指路,你早掉沟里了”的优越感。倘若再把“传教”和“先知”的说法考虑进来,外在“启蒙”的头号嫌疑,显然不在“Enlightenment”这边。 所以哈,无论任何时候,自我反思都是有必要滴;不然的话,你只顾挖苦别人长得白,很可能忘了,自己才从面缸里面爬出来,嗯哼。 这样子回应当下有关启明运动的某些反思,不是说这个运动(特别是法德分支)就没有问题了(否则为什么还要搞第三期呢),而是说把启明运动断成了理性与经验、自负与谦虚的两截,有些不着调,既不符合事实,也没抓住要害,反倒像理性启明一个样,也不知道把楼歪到哪里了。 说白了,俺老汉同样认为,当年的启明运动中,苏格兰分支要比法德分支更有积极的意义,不过既不是因为它保守了经验,也不是因为它谦虚谨慎,而仅仅是因为,它相对清晰地肯定了正义的不害人内涵,不像法德分支那样子,往往喊着平等博爱的口号,做的却突破了这条不可突破的底线。 换个方式说吧,浅人在文字和理性的启明后,又提倡第三期正义启明,主要是觉得,前两期虽然在某些方面的确做出了启明的贡献,却又在异化中忘记了启明的最重要内容:既不是“文字”,也不是“理性”,而是“不可害人-尊重人权”,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正义底线,任何时候都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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