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30年。现在到我这个岁数的人应该为数甚多,但到这个年龄还能够在博客上写作的肯定极少了。而现在一般活跃在博客上的人,多数应该在40到60这个年龄段,我们那个时代的事情对他们不免是云里雾里的。我觉得听我谈点往事或许能增加点具体感觉,尽管我说的可能鸡毛蒜皮些,总是直接从那个时代的风云中走过来的人,一鳞半爪的你也凑付着看看吧。
我读书甚早,1937年抗战爆发时已经读三年级了。在早先陈果夫兼任江苏省政府主席时,要我爸去担任视察室主任,所以我家已经从南京搬到了省政府所在地镇江。我记得当时我们在镇江的邻居就是后来当了大汉奸的周佛海的丈母娘,他们家里时有小汽车进出,不懂事的小孩子还好生羡慕哩。这个时段在我的空白记忆中只有一件事十分清楚,就是我记得报纸上的一幅漫画,画的是蒋介石站在中间,左右两边有两条黑狗咬着他的裤子,不用说那应该是张学良和杨虎城。那时候西安事变的震动那么大,报纸上必然连篇累幅,才会在我的幼小心灵上刻下这个痕迹。在那以后呢,记忆中有模糊的满街敲锣打鼓热闹非凡的印象,那大概是庆祝蒋先生回到了南京。另外是那时候国民政府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学校教唱了“新生活运动歌”,至今我还会唱,歌词是:“奉劝同胞,实行俭节。布衣暖,菜根甜。一粥一饭当知来处不易,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七七事变这样重大的事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全家慌慌忙忙地准备逃难了。父亲必须奉公,不可能带领我们。他找了一辆旧客车,我们全家三代八九口人,加上南京金陵大学当教授的亲戚带着我的三个表哥,两家人匆忙上路。车本来应该不挤,但行李带得太多,我只记得我在车尾是坐在行李上,车子颠簸时我的头常常撞到车顶。 我们是向安徽合肥进发。那条公路在地图上还是虚线,属未完成公路,路况极差,加上又是老爷车,一路修修补补,开开停停,不时还要下来推车子。200公里左右的路程开了三天,沿途好像没有旅馆住,都是在农家借宿,打地铺,路上吃饭也是糙米,非常艰苦。而且还怕土匪抢。我看大人把金首饰放在大茶缸里,然后倒进去猪油,凝结起来就藏住了。
当时可能对日寇侵略估计不足,我在合肥还进了小学。但不久就出现了险情。一天早晨我跟着姨妈在街上买菜,毫无警报地日本飞机说来就来了,低空盘旋投弹扫射,街上立刻大乱。摊子也掀了,青菜萝卜满地滚,人人争先恐后逃命, 到处血肉横飞。所幸我和姨妈平安回到家里。这以后一天数惊,我们不得不躲到乡下去,奶奶也在此时死去。我在合肥那段小学生活里有清楚记忆的一件事就是:这时候“流亡三部曲”问世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到处传唱,感动了所有的人。我们在学校里围着老师请求:“老师, 教我们唱嘛,教我们唱嘛!”我们那种天真孩子的真诚的心和诚恳的愿望,至今仍让我不能忘怀。
合肥危殆,我们决定逃向武汉去。而南京的亲戚,由于老教授受不了颠簸流离之苦,决定返回去了。大概那时候日寇占领南京后的疯狂屠杀已经停止,他们觉得安全不受威胁了吧。后来听说我那不争气的大表哥,竟然参加了汪精卫伪政府的伪军,胜利后受到了惩处,这是后话。我们去武汉仍然是乘汽车。在到达武汉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日寇飞机正在轰炸武汉,我们远远看见在暗红色的天空映照下的城市轮廓,心里都十分沉重,在日寇侵略下,看来没有安全的地方。 在武昌住了不到半年,我又进了小学。唯一留在记忆里的是唱过的那首歌:“武装保卫大武汉”。后来知道作曲的是洗星海。 武汉守不住了,我们最后逃到重庆去。循长江水道走,乘的是民生公司的“民权号”轮船。 那是军事委员会征调来运输军火到重庆去的,船上严禁抽烟和明火煮饭。估计大人们不会有心情欣赏三峡风景,只记得到达重庆,我们下船之后,当天晚上船就被炸沉了。据说是汉奸特务的破坏行动。我们全家躲过了一劫。
到重庆我家住在凤凰台,与德国领事馆为邻。我的心智这时候应该比较成熟了,我记得在合肥乡下没有学上,反复读过几遍“三国演义”,虽然还有不认识的字,但是在看到“五丈原孔明归天”时都是要流眼泪的。但是为什么到重庆我还像孩子一样,记得对门一家娶新媳妇,我们院子里刚刚玩熟的几个小伙伴,人人手里拿着小罐子和筷子,就在人家大门口边走边敲,嘴里面唱着:“新姑娘,我来替你洗屁股”,我自己是在队伍中的。这不是讨打吗? 这时候日寇对重庆的轰炸已经越来越频繁了。我们院子里有防空洞,而且挨着德国领事馆,所以没有被波及。但轰炸愈演愈烈,到了五三五四两天大轰炸,情况就太恐怖了,那天傍晚敌机松懈了一些,我们从防空洞出来打算吃点东。刚进家门,就听见楼上一声尖叫:“着火了!”紧接着什么大东西从楼梯上轰轰隆隆滚下来,好像房子垮塌了一般。吓坏了的妈妈提了个小皮箱,领着我们就向街上跑去。在黄昏的微明中,只见街上人人凄凄惶惶,面无人色,呼儿携女,奔走啼哭;四面天空都是一片火光,好像世界末日一般。我的姨妈带着妹妹上午出去至今未归,也不知道她们是否遇难了。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跑了一阵子,也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回来看看。所幸是虚惊一场,最后姨妈也回来了,真像劫后余生。第二天才知道市里面发生了大隧道防空洞惨案。那洞子里面因为通风不良,里面的人争着往外跑,到了门口,洞门被消防队外面锁 住,人出不去,里面的人不知道情况继续往外拥挤,结果门口的人越挤越多,竟至重叠起来。人人都想呼吸外面的空气,这就越发堵住了空气的流通,最后导致上万的民众闷死在隧道中,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隧道惨案。 重庆市区是太危险了,父亲决定我们全家搬到乡下去。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