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十月,他跟开慧有了自己的家,雇了佣人。家在长沙城边,一开门是一片菜地,屋后是矮矮的山坡。那里有汪水塘,浊水到此便成了清水,故名清水塘。
房子是中共经费买的,作湖南地区的机关。作为党在湖南的领导人,毛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发展党员。他没有八方奔走搜罗信徒,只是简单地告诉听他话的人参加。首先他发展了他的朋友、书社经理易礼容。从“一大”回来后不久,毛把易从书社叫出来,傍着竹篱跟他谈话,要他入党。易有保留,对毛说:“苏联革命死了三千万人……一百人中留七十,杀三十,我是没决心。”但易最后还是参加了,他的态度是:“毛主席要我参加我就参加了。”中共长沙支部就这样成立,有三人:毛本人、易礼容,还有毛带去“一大”的何叔衡。
然后毛发展了他的家庭成员。其中有在韶山老家管家的弟弟泽民,毛把他带出来,让他管钱。毛还从家乡带出别的亲戚,给他们一一安排了工作,有的也入了党。用易礼容的话说,湖南党“就是毛主席单线领导,指挥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开什么会议。”
亲戚朋友之外,毛发展的党员不多。那时在湖南参加共产党的人,包括知名的刘少奇、任弼时,都不是毛介绍的,而是在长沙活动的另一个共产党人贺希明了(又名贺民范)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后来转入共产党的。贺曾任过长沙知事,颇有声望。贺没去中共“一大”,是因为党在长沙的联络人是毛,而毛非常嫉妒贺。刘少奇从莫斯科回来后,毛盘问他贺是怎么介绍他们去苏俄的。
毛一正式成为湖南党的头,就着手把贺希明从党的圈子里赶出去。贺当时主办一所相当大的公众演讲厅,叫船山学社,青瓦朱门,墙边几株古树,气宇轩昂。毛宣布要用这个地方做党的工作,率领一帮人搬了进去,让贺的日子很不好过,最后不得不离开 ——既离开学社,也离开党。毛第二年对刘少奇说:贺“不听话”,“大家把贺希明从船山学校赶走”。贺当时五十来岁,比毛大一倍,而毛用“不听话”这样的字眼,足见毛放肆的一面。毛从前对同辈长辈都彬彬有礼,第一次见到萧瑜时,他曾谦恭地向萧鞠躬,说自己如何欣赏萧的文章。现在他有了点权了,举止开始变了,朋友都得顺着他了。毛的朋友都是政治上与他无争的人,同事很少作朋友。
赶走贺希明是毛的第一次权力斗争,他赢了。在毛领导下,湖南党没有委员会,只有毛发命令。但他总是精明地准时向上海打报告。
毛的另一个主要任务是组织工会。但他少有作为。他对劳工没有什么同情,正如他对农民一样。一九二○年十一月他给朋友写信,抱怨自己作为读书人生活苦不堪言,然后说:“我看中国下力人身体并不弱,身体弱就只有读书人。”一九二一年十二月,湘赣交界处的安源煤矿工人写信给共产党人,要求帮助,毛去了煤矿。这是有记载的毛第一次接近工人。他只待了几天就走了,让其他人去做具体工作。据马林笔记:毛报告说,“他对组织劳工是一筹莫展,想不出任何办法。”
在长沙有两个卓有成效的劳工组织者:黄爱、庞人铨。他们一九二○年底成立了独立的湖南劳工会,两个月内长沙的七千工人中就有三千加入。这两人在一九二二年一月领导大罢工时被捕,随即被砍了头。他们的被害在全国激起轩然大波。有人后来问杀他们的省长赵恒惕为什么没捉毛泽东,赵回答说:毛没对他构成威胁。
既然毛在组织劳工和发展党员上不力,中共一九二二年七月开第二次代表大会便没让毛当代表。毛后来对斯诺称他“本想参加,可是忘记了开会的地点,又找不到任何同志,结果错过了这次大会”。漏掉毛是不可能的:“二大”组织严密,会上还通过了一系列重要决议,包括加入共产国际。
没当上“二大”代表对毛是沉重打击。这意味着他可能失去湖南党领导人的地位,俄国人资助的钱也就不会经过他了。所以毛一听说“二大”代表没他,立刻变得十分积极。四月他去了一个铅锌矿,五月又再去安源煤矿。他开始领导罢工游行。十月二十四日,妻子开慧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岸英,毛没在她身边,他在代表泥木工会跟政府谈判。
湖南党的“委员会”也赶着在五月成立。这时,毛做湖南党领导人已近一年了。湖南党有三十多名党员,大部分不是毛发展的。刘少奇曾这样描述委员会的运作:他多次在毛家里开会,但除了“有时问一问情况之外,根本无法发言,最后,总是照毛主席意见办理。这就是说,湖南党内已经有了自己的领袖,自己的作风,而当时在上海党内就还没有形成这样的作风。”刘在此委婉地陈述毛在建党初期就已经形同专制者了。
就在毛努力向上海表现时,他的运气来了。一九二三年初,上海中央的大多数人员,从陈独秀起,与莫斯科代表发生激烈争执,反对莫斯科要中共加入另一个政党:国民党。莫斯科代表马林急需地方上的中共党员支持他,而毛正是这样一个人。
国民党建于民国初年,领袖是民国成立时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孙当总统没多久就被迫让位给掌握军权的袁世凯,自己被排斥于北京中央政府之外。孙一心想组织军队推翻北京政府取而代之,屡屡失败后,他跟苏俄拉上了关系。
苏俄也想颠覆北京政府。它那时正致力于把尚为中国领土的外蒙古从中国分割出去,变成它的势力范围,北京政府由此对它满怀戒心与敌意。苏俄希望一个跟它亲近的人当权,中共太小,成不了事,莫斯科便试探了不同的地方军阀,曾特别寄希望于吴佩孚。但找的人都坚持要苏俄军队撤出外蒙古。只有孙中山不要求苏俄撤军。虽然孙说他反对蒙古独立,但他对苏俄代表越飞(Adolf Joffe)说:“苏俄军队应该留在那里。”越飞告诉莫斯科:“他根本不反对我们军队在库伦驻扎。”
作为交换,孙中山要苏俄帮他建立军队,推翻北京政府。为此他不仅赞同苏俄军队继续占领外蒙,还主动提议苏俄进占矿藏富有的新疆。越飞十一月报告莫斯科,孙“请求我们的一个师夺取新疆,说那里只有四千名中国军人,不可能进行任何抵抗”。孙甚至要求苏俄军队一直打到四川首府成都,帮助他夺权。
孙是“我们的人”,越飞加了重点记号报告列宁。他的要价“最多不过是二百万墨西哥元(相当于差不多同样数字的金卢布)”,“难道所有这一切不值得我们花那二百万卢布吗?”孙还占据南方沿海的广东省,苏俄可以方便地运进武器装备。苏共政治局一九二三年初做出了决议:“全力支持国民党。”“钱由共产国际基金支付。”这个决议是由正崛起的新星斯大林(Joseph Stalin)签署的,斯大林此时开始密切关注中国。
莫斯科知道孙中山有他自己的算盘,他想利用俄国人,正如俄国人利用他一样。莫斯科希望用中共从国民党内部来左右孙中山。这就是它为什么命令中共加入国民党。斯大林在一个内部讲话中说:“从这里,莫斯科,我们不能公开地发命令。我们通过中国共产党和其他隐藏的同志发命令,秘密地发。”
包括陈独秀在内的几乎所有中共领导都反对加入国民党,理由是国民党不赞成共产主义,而孙中山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想的无非是权力,资助孙只会是“浪费俄国的血汗,或许还有世界无产阶级的血汗”。
面临反抗的马林,于是把毛调来中央。毛马上加入了国民党。他从前的朋友蔡和森,一个狂热的共产主义信徒,后来向共产国际抱怨说,当马林提出“集全力于国民党的工作”的口号时,“赞成他的只有毛”。
毛拥护加入国民党,是因为他不相信只有一两百人的共产党靠意识形态能有什么前途。在中共一九二三年六月召开的“三大”上,他说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唯一可能性是俄国人打进来。主持大会的马林向莫斯科报告:毛“实在太悲观了,他认为中国的唯一希望是俄国干涉”。“革命得由俄国军队从北边带进来。”毛是有远见的,没有二十二年后抗战结束时的苏联出兵,就没有中共的江山。
跟国民党合作,有苏俄在后面全力援助,包括提供军援,使毛看到了希望,他第一次倾其才能为党工作。莫斯科负责给中共提供钱的维尔德(S. L. Ville,驻上海副领事)特地报告莫斯科:毛“毫无疑问是个好同志”。由马林做主,毛当上了中央局秘书,协助陈独秀处理日常通信,管理文件,在开会时作记录。党的函件都由陈与他签字。学着陈,毛也用英文签名:T. T. Mao。他和陈首先做的事之一是向莫斯科要更多的钱:“因为我们工作战线逐渐地扩大,我们的开支也增加了。”
在莫斯科的坚持下,中国共产党人加入了国民党。一九二三年八月,能干的鲍罗廷(Mikhail Borodin)根据斯大林的提议来到中国主管国共两党,名义是孙中山的顾问。鲍罗廷是老资格的革命家,在美国、墨西哥、英国都留下了显著的足迹。人们用 “雄伟”一词来形容他,他即使生病也能保持伟岸的姿态。他既善于演讲,声如洪钟,又精于组织,还颇具远见。
鲍罗廷按苏联意旨改组了国民党。一九二四年一月,他操纵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上毛泽东等中共党人非常活跃,只有九百人的中共在拥有数以万计成员的国民党中占据了一连串要职。
莫斯科向这个新国民党投入大量资本,出钱建立、出人训练国民党军队,一手操办黄埔军校,为国民党培训军官。军校坐落在珠江一个小岛上,离广州十公里,完全是苏联模式,有苏联顾问,还有许多共产党教官与学员。飞机大炮从苏联海运而至。在苏联人帮助下,国民党大大扩展了在广东的基地。
毛成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十六个候补委员之一,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工作了一年。其间,毛组建了国民党湖南支部,是国民党中最大的支部之一。毛尽心尽力为国民党工作,甚至很少出席共产党的会议。
毛的做法在共产党内引起不满。蔡和森对共产国际说:在湖南,“我们的组织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政治意义。所有的政治问题都由国民党的省党部来决定,而不是由共产党的省委员会决定。”另一个执著的劳工组织者邓中夏也说:“毛那时反对独立〔于国民党〕的工会运动。”
不仅中共的人,莫斯科的代表也向毛开火。毛的庇护人马林这时已经离开中国。虽然毛跟鲍罗廷关系不错,但反对毛的苏联人势力也不小。莫斯科的命令是中共一方面要在国民党内工作,一方面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绝不能忘记他们跟国民党不是一家人。毛看不出这两个党有什么区别。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日,莫斯科代表达林(Sergei Dalin)给维经斯基写信说:“中共中央局秘书毛泽东(毫无疑问是个马林安插的人)说的话简直使你毛骨悚然。比方他说国民党过去是、现在也是无产阶级的党,共产国际应该承认它是一个支部……我已经写信给党的中央局要求他们换人。”
对毛的批评还有“机会主义”、“右倾”等等。他被排斥出中央局,即将在一九二五年初召开的“四大”代表名单上也没有他。在一撸到底的重击之下,毛的身体明显地虚弱了,人大大消瘦。当时跟他住在一起的罗章龙告诉我们说,毛的病是“思想上的病,他在想自己的事”。有时他一星期才大便一次。此后毛一生都为便秘所苦。
“四大”即将召开,毛别无选择,只得离开上海回湖南。在湖南他也没有党的职位。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他回到韶山老屋,携带着五十多公斤的书,说是回家养病。此时,他在共产党内已经四年多了,经历了沉浮荣辱,三十一岁那年,家乡韶山是唯一的归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