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寒风里,没穿外套,年仅二十九岁的开慧,被绑着押过长沙的街道。路上,一个军官下令给她叫了辆人力车,士兵们在两边小跑。刑场在城门外,四下是一片荒坟。行刑人开枪后,把她的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怕死者的魂魄追着他们索命。
行刑人回去吃午饭。饭后听说开慧没被打死,他们中的七个人又回去补枪。他们看见她脸朝上躺着,在极度痛苦中,手指深深地戳进了冻硬的土地。
亲戚们把开慧的尸体运回故乡,葬在老屋的后坡上。岸英被释放了,一九三一年初,毛的大弟泽民帮助三个孩子去了上海,由中共地下党照顾。
毛听到开慧的死讯后,流露着真诚的感情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他经常谈起开慧,尤其到了晚年,把开慧当作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他所不知道的是,爱他的开慧,早巳摒弃了他的主义。
从毛抛下她到死,开慧写了八篇文章,述说她对毛的爱,反思她的信仰。她把这八篇东西用蜡纸仔细包妥,藏在老屋里。一九八二年维修房子时在墙的泥砖缝里发现七篇,第八篇于一九九○年再度修缮时从她卧室外的屋檐下霍然露出。
毛没看到它们,世界上也没几个人看到它们。这些文章大部分至今仍被捂得严严实实,有的连毛的家人都看不到。在开慧的笔下有她对毛强烈而宽容、偶带责备的爱,有被毛遗弃的痛楚,有对毛忍心抛弃三个儿子的伤怨。这些情绪在她最后一篇文章里表现得最为明显。
那四页字句是在一九三○年一月二十八日写的,在春节前两天,团年的时刻。开慧沉浸在毛走后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的句子不连贯,大多没有标点,思绪到哪笔到哪。\"\\
1这一篇中有些是我们看过遗稿后追记的,某些词语可能有误,记不清的以省略号标出,有的标点符号是为了清晰而加。
几天睡不着觉
无论如何……我简直要疯了
许多天没来信,天天等
眼泪……
我不要这样悲痛,孩子也跟着我难过,母亲也跟着难过
我想好像肚子里有了小宝
简直大伤心了,大寂寞了,太难过了
我想逃避,但我有几个孩子,怎能……
五十天上午收到贵重的信
即使他死了,我的眼泪也要缠住他的尸体
一个月一个月半年一年以至三年
他丢弃我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腾,以后的事我也假定
……一幕一幕地,他一定是丢弃我了
他是很幸运的,能得到我的爱,我真是非常爱他的哟
不至于丢弃我,他不来信一定有他的道理
普通人也会有这种情感
父爱是一个谜,他难道不思想他的孩子吗?我搞不懂他
是悲事,也是好事,因为我可以做一个独立的人了
我要吻他一百遍,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脸颊,他的额,他的头,他是我的人,他是属于我的
只有母爱是靠得住的,我想我的母亲
昨天我跟哥哥谈起他,显出很平常的样子,可是眼泪不知怎样就落下来了
我要能忘记他就好了,可是他的美丽的影子
他的美丽的影子
隐隐约约看见他站在那里,凄清地看着我
我有一信把一弟,有这么一句话“谁把我的信带给他,把他的信带给我,谁就是我的恩人。”
天哪,我总不放心他
只要他是好好地,属我不属我都在其次,天保佑他罢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的不能忘记他,我暗中行事,使家人买了一点菜,晚上又下了几碗面,妈妈也记着这个日子。晚上睡在被子里,又伤感了一回。听说他病了,并且是积劳的缘故……没有我在旁边,他不会注意的,一定累死才休
他的身体实在不能做事,太肯操心,天保佑我罢。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够赚到六十元,栽就可以叫回他,不要他做事了,那样随他的能力,他的聪明,或许还会给他一个不朽的成功呢
又是一晚没有入睡
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
小孩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
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他,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
我要哭了,我真要哭了
我怎怎都不能不爱他,我怎怎都不能……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三〔王?〕春和那样爱我,我连理也不想理他
我真爱他呀,天哪,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吧
开慧文稿中有几篇是写给表弟“一弟”杨开明的。杨开明一九二八年六月作为中共巡视员去井冈山,开慧请他带给毛一罐毛爱吃的辣豆豉。毛没有回信。一九二九年三月,湖南《民国日报》报导朱德的妻子被杀,头挂在长沙市街上。开慧产生不祥的预感,给“一弟”写了封信(注明“没有发去”),通篇是她的孤寂无助:
“ 一弟:亲爱的一弟!我是一个弱者,仍然是一个弱者!好像永远不能强悍起来!我蜷伏着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我颤栗而且寂寞,在这个情景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的依傍,你如是乎在我的心田里就占了一个地位。此外同居在一起的仁秀,也和你一样——你们一排站在我的心田里,我常常默祷着:‘但愿这几个人,莫再失散了呵!’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死神——唉!它那冷酷严肃的面孔!说到死,本来,我并不惧怕,而且可以说是我欢喜的事。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小孩呵,我有点可怜他们!而且这个情绪缠扰得我非常厉害,前晚竟使我半睡半醒的闹了一晚!”
开慧丢不开她的孩子们。显然对毛不寄任何希望,她把他们托付给“一弟”,托付给靠得住的毛的大弟泽民:“我决定把他们——小孩们——托付你们,经济上只要他们的叔父长存,是不至于不管他们的;而且他们的叔父,是有很深的爱对于他们的。但是倘若真个失掉一个母亲,或者更加一个父亲,那不是一个叔父的爱可以抵得住的,必须得你们各方面的爱护,方能在温暖的春天里自然地生长,而不至受那狂风骤雨的侵袭!这一个遗嘱样的信,你见了一定会怪我是发了神经病?不知何解,我总觉得我的颈项上,好像自死神那里飞来一根毒蛇样的绳索,把我缠着,所以不能不早作预备!”
从报纸上,开慧不时看到毛的消息。毛被称为“共匪”,“焚杀劫掠于湘东赣西之间,惨毒不堪言状”“屠杀之人民,焚毁之房屋……猖撅异常”,等等。也有报导说毛被赶出了井冈山,“处此三面包围之中,万无生理”。
开慧揪心揪肠地盼着毛回家来,写出下面八行字,婉转哀告:
一九二九年古历四月初八 寄一弟,没有发去
你现在是〔原文不清〕热爱的情人,
你许给他归来,归来。
我看见老人的心已如火焚了!
归来哟,归来哟!
伤心的别离,它的结晶品,凄凉,寂寞,已渐长渐大了!
希望你呵,带一点消息回来!
这一颗心,你去〔原文不清〕,比火焚多少?
归来哟!归来哟!
不久,“一弟”来信了,说毛将去上海(中央命令他去)。这意味着她可能看到毛了,开慧欣喜若狂。她立即给一弟回信:
“一弟:接到来信,万分喜慰。其实我是一个最能达观的人,并不忧苦得怎样利害,不过总有点难忘的感情,一时一时像暴风一样的来了,一些时又去了,大体是平静的……”
思绪一下子飞到毛身上,毛也许不会去上海?去了上海会不会不安全?“他未必能来上海罢,我倒愿意他莫来上海哩,我又要不放心了呵,天哪,不谈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逐渐明白毛不会去上海,见毛只是梦想。开慧提笔给毛写信,但改变了主意。标题“寄爱 没有发去”一行字下面的话被她撕去。她另外写了一篇回顾:《六岁到二十八岁》,于六月二十日写成。显然,她想用间接方式把自己的心展在纸上给毛看。主题除了她对毛的爱,就是她对暴力与残酷的厌恶。
一开头,开慧写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我是同情牲畜类……每当晚上上床睡觉,这些惨影,如杀鸡、杀猪、人死,在我的脑际翻腾起来,那真痛苦!我现在还完全记得那个滋味。我的哥哥,不但哥哥,许多小孩都是一样,我完全不能了解他们。为什么?他们能够下手去捉小老鼠玩,蜻蜓玩,完全把它做一个不知痛痒的东西待遇。
不是舍不得我的母亲去受那样的痛苦——看见我死的痛苦——不是有这一个有力的牵绊,那我简直没有生活下来的可能了!
随即开慧告诉毛她为什么参加共产党: “我很想寻出一个信仰来……那时我同情下层生活的同胞,我忌恨那些穿华服,只顾自己快活的人!我热天和下层生活的人一样,穿大布衣。这个时候,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这时的她爱上了毛,毛把她带入了共产党。如今,她怀疑她的信仰了。这篇回顾是这样结尾的:
现在我的倾向又入了一个新时期,我想在学问里头,得到一些滋润物,把我已枯的生命,灌溉扶持起来!或许能有一个新的发现,或许有一天我要叫着,我从前的观念是错了!
唉!杀,杀,杀!耳边只听见这种声音。人为什么这样狞恶!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呵!?我不能去设想了!我要一个信仰!我要一个信仰!来一个信仰罢!!
一九三○年二月,“一弟”杨开明被捕枪决,埋在老屋后面。几个月后,开慧也走上刑场。毛泽东围攻长沙时,没有做任何努力把她跟孩子送走,或者提醒提醒她。这其实很容易办到:开慧的家就在毛去长沙的路上,而且毛在长沙城外待了整整三个星期。但即使是这样的举手之劳他也没有去做。(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