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九三五年六月兩支紅軍會師時,毛率領的中央紅軍處在悲慘的境地。剩下的這一萬來人身體拖垮了,重武器差不多丟光了,步槍平均每支只有五顆子彈。曾是張國燾老朋友的朱德私下對張說:中央紅軍“過去曾是一個巨人,現在全身的肉都掉完了,只剩下一副骨頭。”
作為鮮明的對照,張國燾統率下的紅四方面軍在他們自己的長征初期只有兩萬人,現在增長到八萬多人。隊伍身強力壯、訓練有術,機關槍、迫擊炮一應俱全,是支真正的勁旅。
以這樣的實力作後盾,李德寫道:張國燾“接待我們好似主人見客,舉止充滿自信,很清楚自己軍事上、行政上的優越……他的幹部控制了這個地區可憐的出產,幾萬大軍的衣食都得靠他”。“他大約四十歲,個子高高的,身材魁梧”,“野心不比毛小”。
毛一直擔心的時刻到了,得跟張國燾“排座次”了。張國燾無論從實力還是從資歷講都應該不掌黨權也掌軍權,但毛無意讓出任何位子。看上去,毛跟張攤牌,似乎處在不利的地位。可是,毛卻占了上風,因為書記處的三個書記——張聞天、周恩來、博古——此時都站在他這一邊。
張聞天沒有毛就當不了第一把手,當初不讓紅軍進四川,他是點了頭的。周恩來一再出於怕毛而由毛擺布。博古照理說是被毛逼下台的,現在應該棄毛而跟張國燾聯手。但元氣大傷的他在毛拖垮中央紅軍時,沒有對毛進行抗爭,現在才出來說話,未免太不像領導人的樣子。總之,中央紅軍被拖垮,整個書記處都有責任。對張聞天、周恩來、博古等人最有利的,還是繼續與毛站在一起。結果是張國燾在書記處里處於一比四的劣勢。
為了推卸責任,毛等人眾口一詞地說中央紅軍是國民黨打垮的。但至今仍強大的紅四方面軍也備受國民黨打擊,而且在蔣介石削弱紅軍的方針下,比中央紅軍所受的打擊厲害得多。為了壓制紅四方面軍的“興師問罪 ”,毛等人扣政治帽子,指責紅四方面軍是“軍閥主義”、“政治落後”、“土匪作風”。
這些帽子激怒了紅四方面軍,兩軍開始互相爭吵。看着中央紅軍的狀況,紅四方面軍問:“這樣的中央和毛澤東還能領導我們嗎?”
中央紅軍的幹部、戰士也紛紛訴苦。幹部指責領導無能,“老是亂跑”,“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應使全軍得到休息整理”。戰士抱怨“沿途拋棄傷病員,卻要抽調戰士來做轎夫,抬那些要人們和他們的妻子”。
中共領導“坐轎子”是長征中最激起憤怒的事。一位長征老戰士在六十多年後說起來還氣得胸脯起伏:“他們說是說平等,自己坐擔架,地主作風。我們小聲悄悄說,不敢說出來。不過還是有少數人大聲說。”領導給他們“做工作”:“說中央首長很辛苦,雖然他們不走路,沒有背東西,他們的腦筋比我們苦。我們光走路,吃東西,不管事。”這樣的強詞奪理當然不能服人。
“走路不走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幹部休養連里的受傷的、生病的、年老的高幹,沒有一個人死,被人抬着走的中央領導沒有一個人死,哪怕受重傷的也沒有一個人死。相反,比他們年輕得多的擔架夫、護士、警衛員,在長征中累死的比比皆是。中央紅軍如今到了幹部多,戰士少的地步。
“ 排座次”的過程中,毛只給了張國燾一個軍委副主席的象徵性職位。軍委那時形同虛設。張國燾不滿,他手下的人堅持要求讓張統率紅軍,毛避而不答。雙方相持不下,中央調不動紅四方面軍。九萬人的兩支大軍,擠在貧瘠的藏區高原一隅,開始斷糧。當地老百姓不可能支撐這麼多外來人口。紅軍自己說,他們是在“與民爭食 ”。田裡未熟的青稞也被大量割去,使藏民來年無糧。毛把這掠奪當作笑話講,對斯諾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斯諾說毛“很幽默”。
藏民一有機會就鑽出樹林襲擊紅軍。後來中共出版的長征日記里時有這樣的記載:“沿途死屍甚多,大部是掉隊被番子所害的。”
毛考慮來考慮去給張國燾什麼職位。張聞天提出把他的黨中央第一把手位子給張國燾。毛不同意。他寧願給張國燾軍權,然後用黨的名義來指揮張國燾。實力地位固然要緊,但在共產黨的世界裡,名正言順還是“黨指揮槍”。七月十八日,張國燾被任命為紅軍總政委,任命說他將“直接統率指揮”“一切軍隊”。
八月初,中共制定“夏洮戰役計劃”:全軍北上,先到甘肅的夏河、洮河一帶,然後向蘇聯的衛星地區新疆行進,按毛澤東的話說,“地理靠近蘇聯,政治上物質上能得到幫助,軍事上飛機大炮。”“派支隊到新疆,造飛機場,造兵工廠。”就是在這個北上的戰役行動中,毛澤東搗了個鬼,把張國燾從這條成功之路上甩掉。
按“夏洮戰役計劃”,紅軍分為兩支,主力由張國燾和朱德率領出阿壩北上;另一支叫右路軍,由張國燾手下大將徐向前、陳昌浩統領,走東邊的路經班佑北上。毛自己選擇他和中央部隨右路軍走,中央紅軍主力林彪、彭德懷部也在右路軍里,受徐、陳指揮。
張國燾和他那支部隊出發後九天,毛開始搞名堂。八月十五日,他以中央的名義發電報給張國燾,要張不攻阿壩了,改變路線,靠到右路軍這邊來,“即以主力從班佑向夏河急進”。毛就這樣一手更改了剛剛制定的“夏洮戰役計劃”,要張國燾跟他的幾萬大軍驟然改變行程。
張國燾八月十九日回電說他已經在阿壩附近,一兩天內即可攻下,那是條陽光大道,“有三四條平行路向阿壩北進,人糧甚多”,而班佑那條路是個未知數:“至班佑路更不知”。
毛利用他控制的中央給張國燾施加壓力。第二天,政治局作出決議說張國燾走得太靠西,本來那條路是大家都同意的,現在成了“機會主義之投降困難,走抵抗最小的道路”,“是不適當的,是極不利的”,“客觀上正適合敵人的要求”。
毛用如此荒唐的譴責,要叫張國燾改道,是因為他發現張國燾走的路線是一條坦途,完全可能比他早到北邊,跟蘇聯先取得聯繫。毛決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毛要張國燾跟在他後面走。
這時毛也了解到,他本人選擇的經班佑的路極其難走,將穿過一片險惡的大草地,走完它要一個星期。草地是積滿水的低洼沼澤地,一步不小心,有毒的泥淖會把人整個吸進去。這裡杳無人煙,吃住無着。氣候惡劣多變,一會兒是瘴氣滿目,一會兒是冰雹暴雨,而且樹木稀少,很難生堆像樣的篝火取暖烤衣。八月的夜間溫度也在攝氏零度以下。所有這些艱難困苦,外加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高原氣候,使過草地如穿地獄。張國燾的主力跟在毛屁股後面將會更慘,因為連野菜也被前面的部隊吃光,灌木也被前面的部隊燒完。
在把政治局譴責張國燾的決議發給張後,毛坐着擔架上了路,走前輕裝扔下一堆他最喜歡的《二十四史》。第一天行軍後林彪的總結是:“途中無人煙,須過五次河,有三次無橋”,“三百餘人全無雨具,通身透濕”,“今晚各部均在雨中擁坐”。
李德留下了一幅生動的畫畫:“草地看上去是一張誘人的綠被,但下面是殺機四伏的黑色沼澤。誰要是失腳離開那狹窄的小徑而踏上綠地,薄薄的一層便在腳下斷裂,人被吸了下去……我們趕着當地的牛馬,他們能直覺地找到危險最小的途徑。地面上總是掛着灰色的霧,一天總有好幾次冷雨紛紛,晚上又變成濕漉漉的雪或凍雨。沒有屋子,沒有樹,眼睛望穿也望不見灌木叢。我們都在小丘似的地面上蹲坐着睡覺。薄薄的毛毯,寬沿的草帽,蠟紙傘,還有個別偷來的披風,這些就是我們唯一的防護。早上總有些醒不來的——寒冷和疲憊的犧牲品。這還是八月中呢!……赤痢、傷寒,又開始了它們的征服……”
李維漢回憶道:“過草地時,紅軍沒有東西吃,馬死了就剝掉皮吃。前面的部隊吃馬肉,後面的部隊啃骨頭。實在沒有東西吃,就吃草根,嚼皮帶。”“我看見一條毯子蓋着幾個戰士,怕他們掉隊,就趕快下馬,揭開毯子想喊他們起來一起走,仔細一看,四個同志已停止了呼吸。”
劉英說:
好多人支持不住,倒下去,犧牲了。走到第五、六天,每天早晨起來走,周圍不斷見到同伴的屍體。長征的一路上我沒有犯過病,但第六天,也開始瀉肚子了。那時也顧不得害羞,隨時蹲下來就拉,系好褲帶又趕快趕部隊。一直拉了兩天,我咬着牙挺過來了。
在草地走了七天七夜,那完全是一個杳無人煙的世界。第八天,走出了草地,看到了村莊,看見了群眾,看到了牛羊和炊煙,看到了田裡有大蘿蔔,真是高興極了。過草地犧牲最大。這七個晝夜是長征中最艱難的日子。到班佑,我覺得仿佛是從死亡的世界回到了人間。
在只有一二十間屋子的小村落班佑過一夜,住進以氂牛屎為牆,以氂牛屎為屋頂的牛屎房,在氂牛屎作燃料的火堆上烤乾衣裳,是不可思議的豪華,只有倖存者才能享受到的豪華。僅林彪的一軍團就有四百人死亡,占全軍團人數百分之十五。
這就是毛澤東要張國燾的數萬大軍放棄平坦的大道,轉兵前來經歷的折磨。以政治局的名義,毛給張國燾打了一封封電報,要他迅速走班佑路。在一封他出草地後發的電報里,毛謊稱路不長,可供宿營的處所也多:“毛兒蓋通班佑,路短棚多,提議以三至四個團掩護能行之傷病員及資材,從卓克基經毛兒蓋緩緩前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