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周恩来的下场 1972~1974年 78~80岁
尼克松访华后不久的一九七二年五月中旬,例行尿检发现周恩来得了膀胱癌。政治局委员什么时候可以治病、如何治病,得由毛来决定。医生们要求及早检查治疗,必要时动手术,强调说癌症尚在早期,周本人还没有任何症状,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治愈率。
五月三十一日,毛批示了:“第一,要保密,不要告诉总理和邓大姐;第二,不要检查;第三,不要开刀”。最后第四条不是治病,而是:“加强营养和护理”。
不许给周治病,毛的借口是周“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开刀没用”。可是毛本人七十八岁了,比周大四岁,心脏病严重得多,他的医疗组里却有准备手术的外科医生和麻醉师。
毛不让周治疗的原因之一是,他要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为他工作,接待尼克松访华后川流不息前来觐见的外国政要。从四十年代初,周就是毛离不开的外交总管。抗战中,他多年住在蒋介石的陪都重庆,以他特有的魅力、才干和事必躬亲,在西方人里为中共争取了不少同情者。日本投降国共内战初起时,他把杜鲁门总统的特使马歇尔迷惑得晕头转向,使马歇尔无意中为毛征服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中共掌权后,外交政策都是毛制定,周执行。一九七一年,跟周见了三天面,基辛格就情不自禁地给尼克松呈上这么一首对周的赞美诗:
我跟周的广泛交谈好似一席丰盛的中国大宴,色香味一应俱全,花样繁多,余香满口。这是数千年文化传统的结晶,由经历丰富的老手烹饪,享用的环境又不事雕琢,恰到好处。这一席有许多道菜,有的甜,有的酸……〔等等,等等〕席终时,就像所有中国美餐完毕一样,心满意足,而又意犹未竟。
周恩来这颗在西方人面前璀璨的明星,一到毛泽东身边便收敛光彩,低声下气。基辛格注意到他如何马上“矮了一截”。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归来后说:“在毛面前,周完全不起眼。”
几十年来,周为毛服务是如履薄冰,鞠躬尽瘁。毛生了病,他像孝子般的关心,甚至先尝给毛用的药,先试验毛的眼药水,说是“看对眼睛有没有刺激”。但如今,周得了癌症,毛却不准他治。毛要的不仅是周马不停蹄地为他服务,更重要的,他要比他小四岁的周死在他前面。
医生们奉命不得透露实情,但周从频繁验尿和医生躲躲闪闪的表情中猜到了。他嘴上不说,心里着急,自己查阅尿细胞学一类的医书。毛选择这个时候,要周对三百多名高层干部详细检讨所谓过去犯的“路线错误”。林彪摔死后,周成了第二号人物,党、政、军都归他管。毛要削弱周的地位,损害他的形象。
毛又把一九三二年伪造的周脱党的《伍豪启事》翻出来,向这些高级干部公布。周当年就因害怕这份启事而一再顺从毛的意志。文革中,毛曾把它抖出来,以吓唬周。现在毛更把这件本来只有极少数人听说的事,扩散到整个高层,还发给各省存档。
为写自我检讨,周恩来度过了辛苦的日日夜夜,每天胡子也不刮,饭也吃得很少,最后写得脸都浮肿了,两腿肿到膝盖以上,连鞋也穿不下。一九七二年六月十到十二日,他一连讲了三个晚上,开口闭口“补过赎罪”,损自己损得如此可怜,听众心里都为他感到痛苦。周说:“你们了解我的历史上的错误后,就会破除迷信……你们有权利要求我改好,如果还改不好而错误犯的又大,你们有权要求中央讨论,轻则警告,重则撤职”。最后,他特别声明:“我一直而且永远自认为,不能掌舵,只能当助手。”这是他在向毛保证,他没有取代毛的野心,请求毛放心。
这时的周过着一种现代政治史上独一无二的双重生活。公开场合里,他是个使世界政要眼花缭乱的外交高手,被不少人认为是平生所见的最富吸引力的政治人物。视线之外,他却是个低三下四的畏缩之辈。
一九七三年初,周的膀胱癌严重恶化,尿里出现大量肉眼看得见的血。只是此时毛的大总管汪东兴等人才正式把实情告诉周。当医生们请求全面检查治疗时,毛于二月七日透过汪东兴喝斥他们:“七老八十,做什么检查!”
到了二月中旬,基辛格来北京,周帮着毛唬弄他,毛对周的表演称心如意。三月二日,周乘势恳求毛让他治病。毛好歹点了头,又打了个主意拖延治疗,命令医生只检查,不治疗,检查治疗要分“两步走”。
主治医生意识到:“所谓分‘两步走’仅是一种说法,实际并没有第二步。”他决心冒着惹怒毛的风险,在做膀胱镜检查时把癌症病灶灼掉。镜检前,周夫人邓颖超对医生说:“你们知道吗,要分两步走。”主治医生说:“我们按照中央的指示办,只是,大姐,如果我在检查的时候看见有一块小石头,如果顺便拿出来,就不用再走第二步了。是否还要留着,再用一次麻醉,留到第二步?”邓颖超同意“顺便拿出来”。
三月十日,周恩来终于在癌症发现十个月后第一次做了膀胱镜检查,医生把“小石头”也叫“顺便”烧掉了。周醒来以后听说癌细胞“烧掉了”,还装出毫不客气的样子,对医生说:“不是让你们分两步走吗?”但大家都看得出他心里其实很欣慰。周高兴地请医疗组成员吃了一顿北京烤鸭。
医生们惴惴不安,不知毛会不会怪罪他们。不久,毛处打来电话,说:“主席的原话,医生们两步并一步走做得好,感谢他们。”生米煮成熟饭,毛乐得做好人,医生们也安了心。但这不是彻底的手术。
毛在对美关系上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六月二十二日,尼克松与勃列日涅夫签订了《苏美防止核战争协定》。当毛看到外交部的分析文章,说这表示“美苏主宰世界的气氛更浓”时,他焦躁不已。尼克松访华曾激起他的幻想,用基辛格的话说,“战后两极世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毛也成了一极。如今他发现,世界仍是两极,他费尽心力仍未能与美苏平坐平起。而代价是他的反美形象一落千丈。毛对身边的王洪文、张春桥生气地说:“我这几年名声不好,世界上唯一的马克思、一盏明灯是在欧洲。那个地方,放个屁也是香的,奉为圣旨。你奈何得了我吗?敝人就是右倾机会主义。”
周恩来成了毛的出气筒。跟美国打交道,明明是毛在运筹帷幄,但世界舆论却把功劳算在周恩来身上(尼克松对基辛格也有类似的嫉妒)。毛七月四日对政治局发话说周“搞修正主义”,周又再次卑躬屈膝地做检讨。
十一月,新任国务卿的基辛格再度访华,带来了更坏的消息。九个月前,基辛格曾许诺说:一九七四年期中选举后,华盛顿将着手与北京建交,可现在他说美国的“国内局势”不允许美国马上同台湾断交。毛至死未能得到台湾,也未能看到美国承认他的政权。
对毛更大的打击是,在军事技术方面,基辛格只提出给一个能预测苏联导弹进攻的“预警”系统,还由美国人控制。周恩来说:“我们得研究研究。”从此基辛格再也没听到结果。毛看出,美国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中方从此停止谈论与美国的联盟。基辛格后来对苏联驻美大使承认,他“过去把苏联肯定会进攻中国当作考虑政策的基点,是错误的”。
毛把挫折归咎于“水门事件”(Watergate)。这桩丑闻使尼克松位子不稳,不敢采取冒风险的政策。毛对基辛格说:“你们国家为什么老闹那个什么屁‘水门事件’?总而言之,这个事我们不高兴。”在外国来访政要面前,他总是大骂水门,对法国总统蓬皮杜说他不懂为什么这么“小题大做”?对泰国总理克立(Kukrit Pramoj)他反问道:“一个录音机有什么关系?”“难道统治者就不应该有权统治吗?”一九七四年五月,尼克松摇摇欲坠时,毛请英国前首相希思“帮他一个忙,教他渡过水门难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