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風也使毛的盟友增加了對他的畏懼感。他的主要幫手康生在那段時間非常怕毛。康生也是地下黨,他的背景複雜。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入黨都不清不楚,他提的入黨介紹人否認介紹過他。許多人給毛寫信提出對康的懷疑,有人說他被捕叛變、出賣同志。最令康惶惶不安的是莫斯科的態度,季米特洛夫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電報對毛說康生“為敵人效勞”“很可疑”。這當然代表斯大林的意見。早在一九四○年,莫斯科就要中共把康生清除出領導圈。
康生全靠毛保他。毛不但不在乎康曖昧的過去,相反地,他要的就是康有這樣的過去。毛喜歡有把柄可抓的人。在毛手心裡康生一輩子都提心弔膽,一九七五年臨死前不久,還一再向毛表白他“沒有叛變”。
康生在蘇聯經歷了斯大林的肅反,參加了清洗別人,他是個心理變態的迫害狂。康愛觀賞群眾大會上人嚇得發抖的場面,愛玩弄手中的犧牲品。斯大林有時把將赴刑場的人召到辦公室作最後談話,康生呢,故意讓受害者以為沒事了,就在那如釋重負的一刻把他打入萬丈深淵。康喜歡講他家鄉的一個地主如何用驢雞巴做鞭子抽打長工。一個十五歲的女學生編了套謊話,講她如何用肉體誘惑男人,為國民黨刺探情報,康生帶着她到處去講,自己津津有味地聽了一遍又一遍。他還給毛提供淫書,跟毛交換猥褻的笑話。
康生後來成為延安恐怖的替罪羊。
另一個盟友劉少奇也領導過地下黨,自己還被捕過幾次。要是他不跟毛合作,毛可以很容易地把他打成特務頭子。劉一九四二年底剛回延安時曾對整人表示不滿,但很快他就感到了危機。孫平觀察到,劉迅速改變了觀點,開始討好康生,對毛亦步亦趨。後來劉鼓勵他手下的人,像蔣南翔,給中央寫信批評延安整風,不過那已是在毛把恐怖收回口袋之後。一九五○年,劉對蘇聯大使羅申(Nikolai Roshchin)說,延安整風的方式是“不正當的,使大批同志受害”。由於劉有才幹,又聽話,毛在整風中提拔他做第二把手,直到文化大革命。
有兩個在未來的中國權傾一時的女人,在延安整風中第一次嘗到了被整和整人的滋味,這就是毛夫人江青和林彪的夫人葉群。兩人都當過地下黨,自然都有特務嫌疑。一九四三年的一天,林彪遠在重慶,葉群被綁在馬上拉去關押起來。但她很幸運,有個跟毛關係不一般的丈夫。林彪七月回延安,闖進審查他妻子的機關辦公室,把馬鞭子往桌子上一摔,喝斥道:“他媽的,老子在前線流血打仗,你們在後方搞我老婆。”機關趕緊放人,給葉群作了“政治歷史清白”的結論。受審這一段時間雖短,給葉群的心靈留下永久的疤痕,是她鐵石心腸的開端。文革中她也成為整人的人。
江青作為毛夫人當然沒人敢指控她,但她寢食不安,怕有人說出什麼話來。她還得跟別人一樣寫“思想檢查”,忍受“批評與自我批評”。她想躲起來,稱病請假。毛不是林彪,他不保護自己的老婆,反而命她搬進中央黨校“ 接受黨和群眾的檢查”。雖然時間不長,程度也遠比別人輕,她已是終身懼怕毛了。不像賀子珍,江青從不敢對毛玩弄女人大發雷霆,更不用說離開毛。毛要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她這種恐懼感導致二十多年後文革中許多人坐監死亡。
她學會了整人,對此還上了癮,第一個犧牲品是女兒李訥十九歲的保姆。
李訥是毛跟江青唯一的女兒,生於一九四○年八月三日。一歲半時來了第三任保姆。保姆出身在山西一個窮苦人家,父親常年在黃河上來回浮水給八路軍馱運東西,一個嚴冬死在黃河裡。保姆從小就給八路軍做鞋,由於人老實勤懇被提拔到區政府工作,後來跟其他本分可靠的女孩子一道被選為延安首長的保姆。
做了體檢,受了訓練,她到了毛家。活路之一是給江青洗頭。她說江青“脾氣大着呢”,稍不合意就大發火,“嚇得我不得了”。一天,她突然被叫到江青和毛身邊的兩個工作人員面前,江青朝她厲聲大叫:“牛奶里有毒,你是壞人,來的時候就帶來了毒藥!你坦白!”
在棗園有一頭特別為毛家養的乳牛,由專人餵養和擠奶。江青那天瀉肚子,懷疑是牛奶有問題,審了廚師跟勤務員以後審保姆。當天晚上,保姆被押進棗園後溝的監獄,住在一孔擠滿女犯的窯洞裡。白天的工作是紡線,定額高得使她們一刻也不能閒。當局發現紡線是個絕妙的辦法,被關押的人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便於管理,還創造了財富。晚上是審訊的時間,保姆受盡辱罵:“你為什麼不坦白?坦白就完了,你這個造糞的機器!”夜裡看守拿着燈籠,不時探頭到各窯洞去看,提防自殺或逃跑。關了九個月,保姆被釋放了,九個月裡經歷的恐懼伴隨了她一輩子。
正是靠整風,毛澤東樹立起了對他的個人崇拜。人們在頭腦里 “確立了毛澤東思想的領導地位”,“認識了毛澤東思想是唯一正確的思想”。以前,大家可以既欽佩毛又說調侃他的話,既擁護他做領袖又對他跟江青的婚姻表示不滿。學習毛的講話時,不少人曾皺着眉頭說:“還不是這一套!”“太粗淺,太容易了解。”好些人剛到延安時看不慣呼喊“毛主席萬歲”,覺得“皇帝才喊萬歲嘛,我們這是幹什麼?我感覺肉麻。”這一類言談在運動以後都不復存在。
個人崇拜的每一步驟都是毛本人親自導演的,最重要的步驟都發生在“延安恐怖”最盛的一九四三年。這一年,毛親手控制的《解放日報》連篇累牘地登着大字標題:“毛澤東同志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這一年,毛擔任校長的中央黨校大禮堂正上方鑲嵌上他本人的金色浮雕頭像。這一年,中央黨校發給每個學員一枚毛像章,為後來人人必戴毛像章之始。這一年,毛的肖像大批印刷,賣給家家戶戶。這一年,著名的毛頌歌《東方紅》要人人傳唱。
也是在這一年,“毛澤東思想”這一說法問世,首次出現在王稼祥的文章里。捉刀人其實是毛。王的妻子朱仲麗記得那是陽光燦爛的一天,新結的蜜棗綠綠地掛在樹上。毛到她家來了,先說了些關於打麻將的俏皮話,然後叫她丈夫寫篇文章紀念中共成立二十二周年。毛明確地說:“你以前和我交換過的那些意見,我看都可以寫進去。”王稼祥心領神會,廢寢忘食地寫了這篇文章,中心是:“中國民族解放整個過程中—— 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正確道路就是毛澤東同志的思想”,“毛澤東思想就是中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寫好後交給毛審閱,毛打電話答覆:“寫得很好,準備叫《解放日報》發表。”發表後成了中共人人必須“學習”的文章。
在每天的會上,一個簡單公式被反覆捶打進人們的腦子:只有跟着毛,才能無往而不勝。長征中最大的敗仗土城之戰,明明是毛指揮的,現在成了“違背了毛澤東的人民戰爭的戰略戰術原則”的結果。毛反對的平型關之役成了“貫徹毛主席‘誘敵深入’等作戰原則所取得的重大勝千利”。
改寫歷史還有一段小插曲。一九四三年,延安出了本小冊子《中國職工運動簡史》,作者是早巳被國民黨槍斃的中共勞工領袖鄧中夏。一九三○年原文完全沒有提到毛。可是現在的新版里塞進去這麼一句話:“一九二二年,湖南工人運動就在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猛烈地開展了起來。”
個人崇拜樹立起來了,名正言順當中共領袖的時機成熟了。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共“七大”在延安召開,離上屆“六大”整整十七年。毛把“七大”往後一推再推,以便滴水不漏地控制大會。
所有“七大”代表都經過反覆篩選,毛還把他們中的大多數關了五年。整風前有五百來名代表,半數被打成特務,自殺的、精神失常的難計其數。幾百個新代表被選入,個個都保證聽毛的話。
“ 七大”會堂最醒目之處,是主席台上方的一條大橫幅:“在毛澤東的旗幟下勝利前進!”毛被選為所有最高機構——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書記處——主席。自中共誕生以來,他第一次公開地有了黨的領袖頭銜。二十四年的努力如今總算開花結果,如願以償,毛的激動可想而知。感情衝動時他容易顧影自憐,他又開始嘮叨過去的“受歧視”,“坐冷板凳”,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毛澤東成了中共的“斯大林”。(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