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赫鲁晓夫并不是为彭德怀而来。他没有带中文翻译。阿尔巴尼亚的萨森岛(Sazan Island),是苏联在地中海的核潜艇基地。赫鲁晓夫的亲自出马,是为了阻止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在核潜艇方面达成什么交易。
对赫鲁晓夫是指望不上了。有迹象表明,彭德怀可能考虑过“兵谏”。六月十三日他一回到北京,就试探能否以运粮救荒的理由调动军队。他对他的知心朋友、时任总参谋长的黄克诚提起调兵。据彭德怀狱中《自述》说,黄显出“为难的表情”。彭、黄到底谈了些什么,至今仍是个谜。但两人谈话的风声传到毛的耳朵里,后来彭在狱中被反覆审问调兵的事。
彭德怀动不了兵,只能不断把饥荒的情况上报给毛。坐火车看见窗外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人民,彭对同行的其他领导人说:“要不是中国工人农民好,也会要请红军的!”他鼓励他们也向毛反映情况。
彭在东欧时,毛安插在代表团里的眼线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毛把彭的出国访问称为“闻味”。彭一事无成,毛安心了。
毛此时面临一个大麻烦。粮食出口计划第一、二季度没有完成。基层干部对饥饿的农民下不了手。毛屡次说:“几亿农民和小队长联合起来抵制党委。”就连听话的省委书记们,在毛指名要他们对分配的征粮指标表态时,也保持沉默,有的吞吞吐吐讲困难。毛感到必须搞一场整人运动来扫除障碍。本来就想清洗彭的毛,决定用彭作头号靶子来掀起运动。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日,彭从东欧归来一个星期,毛乘专车离开北京南行。走走停停,晚上火车停在专道上,毛睡在车里。天很热,车厢里的电风扇没开,以防毛著凉,只放了一大盆冰。毛跟随行的其他男人一样,光着脊梁,只穿条裤衩。(这趟出行之后,中国从东德给毛买了辆带空调的专车。)毛游了长江、湘江。对从不洗澡的毛来说,这就算是洗澡了。
二十四日,毛叫秘书给北京打电话通知在长江畔的避暑胜地庐山开会,指定了参加会议的人。
清洗就要开场了。这次要对付的是老资格的、最桀骜不驯的彭大元帅。毛似乎想亲自了解一下人们在饿肚子时对他的反应。他的火车这时正停在韶山附近,毛忽然决定回乡。
三十二年了,这是毛第一次回乡,尽管他的火车经常路过韶山。地方上早给他盖了别墅,叫“松山一号”,随时恭候他的驾临。韶山的“阶级敌人”也早都迁走,怕他们撞上毛,或前来瞻仰的外国人。
毛在韶山住了两个晚上。他要乡亲们对他“讲真话”,乡亲们也就壮胆说了些心里话:亩产收成夸大,说实话的挨斗挨打。一位老人质问:“现在吃食堂,搞集中,男男女女要分开住……像个什么世道?”人们讲得最多的,还是吃不饱饭。从前韶山是“一身一口,七担二斗”,折合九百二十五斤粮一年,现在吃粮数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这还是在毛的故乡,享受各种特殊照顾。毛请大家吃饭,他们狼吞虎咽地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乡亲们的真话,没有一句支持毛的政策。但毛也看得很清楚,再牢骚满腹,人们也不敢指责他,有的还得以歌颂他的形式发怨气,说:“您老人家的政策到下面就变了卦。”“主席,要是您不回,我们都快饿死了呀!”有个年轻人敲着饭钵诉苦:“饭钵叮当响,餐餐吃四两〔老秤四两折合新秤二点五两〕,做事冇有力,全都懒洋洋。”毛把脸一沉对他说:“现在还有三四两,总比过去吃百家饭(指乞讨)好吧?”虽然毛的话根本不是事实(他从前说韶山人“易于致富”),可是没人敢顶撞他。接着他文不对题地下指示:“忙时多吃,闲时少吃,搞好节约,计划用粮。”没人敢问他这指示从何落实。毛针对村民的意见对随行的省委书记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在告你的状,这些是你管的范围,你要把这些意见记起来。”做了替罪羊的书记也只能默默地听着。
毛的造神运动已使他凌驾于众怒之上。民不聊生,人们仍对他欢呼万岁,他跟将近三千人握了手,手都握红肿了。“松山一号”别墅的一个年轻服务员很有代表性。她回忆道:毛来的时候,招待所所长把她叫去,要交给她“一个最好的光荣的任务”——洗毛的内衣裤。她想:“毛主席的衣服,不得了的。一定要把它洗好。衣服一身都汗湿透的,都黄了。我想到毛主席,世界人民的领袖,生活是这么的艰苦。衣服是丝绸的,我怕搓,就轻轻地揉,洗坏了怎么交得了差。晒出去我怕让别人看到,看到就怕搞破坏。我坐在办公室,坐一下,就到外面去看一下,随时去摸一下。没有电,★不能电烫,我就把它放在玻璃板下压。”“我现在一穿衣服就想到毛主席。”
(★一九六○年五月十八日,当毛再次经过此地时,四百七十名工人冒着八级大风,架上了通往韶山的电线,以备毛回韶山,可是毛没有回去。)
毛泽东以必胜的信心上了庐山。
长江边一千五百公尺高的庐山是古人学道求仙的地方,生活在这里也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山里的云时聚时散,时浓时淡,从峡谷里奔驰而上,一瞬间便把街上的行人包里起来,路边闲谈的人会忽然失去了对象。有时可见一朵白云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飘进来,转个弯儿从另一扇窗户飞出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的著名诗句再贴切不过地形容出庐山的变幻莫测。
十九世纪后期,欧洲人最先看中了庐山作避暑之地。从山下难耐的湿热上得山来,人全身立刻一爽。在庐山的中心牯岭,各式西洋风格的别墅有八百多座。蒋介石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夏都”,常住在一幢原属于英国人的别墅里。一九四八年夏天,他最后一次来,把别墅以他夫人“美龄”的名字命名为“美庐”,叫石匠把他题的字刻在大门外的岩石上。
“美庐”如今成了毛的下榻之处。毛这是第一次上庐山。一天他看见石工在锉去“美庐”二字,连忙摆手制止。
蒋介石是坐滑竿上山的。中共修了条七、八公里长的环山公路。毛的车要上公路时,从山顶到山脚所有车辆一律不许通行,他居住期间全山封山,远近老百姓都被临时迁走。毛的保安措施之严密,远超过蒋介石。“美庐”他嫌不够安全,另造了一幢巨型仓库似的毛式建筑,防弹防炮,取名“芦林一号”,紧挨着水库,以便毛随时游泳。“芦林一号”是在大饥荒最严重的时期修建的。
毛把庐山会议称作“神仙会”,要一百多名与会者来“读书”,畅所欲言地谈“国内形势 ”,“放松一下”,把妻子、孩子也带来。第一次住进欧式建筑的孩子大开眼界,领略了石头墙壁和抽水马桶。天天饭菜丰盛,连工作人员用餐每顿也有八、九个菜。晚上不是看戏就是跳舞,戏有毛亲自点的《思凡》、《惊梦》之类,舞厅设在天主教堂,歌舞团的伴舞女郎由大客车载着上山。起码一个女演员和庐山疗养院的一个护士,很快在夜间被召到毛的住处“谈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