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紅軍死亡或受重傷:整個中央紅軍的十分之一。土城之戰是長征中最大的敗仗,一天之中損失的人數比渡湘江時的傷亡還多。後來中共說,遵義會議後毛挽救了紅軍,事實恰恰相反。
赤水河上紅軍搭起浮橋向西退去,重武器和X光機等醫療器械都扔掉了。朱德手提駁殼槍,親自掩護撤退。他平常安詳從容,現在也忍不住惱火發脾氣。疲憊不堪的官兵們背着拉着他們的同志,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爬行。下大雪了,雪埋住了密密的森林和深深的峽谷。嚴寒、飢餓、筋疲力盡、傷員的痛苦呻吟,使倖存者幾十年後仍記憶猶新。
這場敗仗為毛不進四川提供了根據。就在這時,毛與張聞天奪了博古的權。兩天后的二月七日,入川計劃宣告作廢。但這時紅軍已經在四川境內了,因為赤水河以西就是川南。軍事指揮官都贊成繼續北進,與張國燾會合。毛的老搭檔林彪也和別人一樣不滿毛挑起土城之戰。當毛到林彪的部隊去爭取林的支持時,林把一肚子的火都掛在瞼上。但是,依然是毛說了算。
紅軍於是再渡赤水河返回貴州。成千傷員被留在河西邊的深山老林里,無衣無食無藥,幾個月內大多數都難逃一死。(★長征中一般是把傷員留在老百姓家裡,留給他們一點錢。他們的命運靠的是運氣。張國燾的部隊留下了一些受傷生病的女兵。在紅色統治下受過罪的當地人有的在她們身上泄憤,用割乳房、把木棍打進陰道等種種酷刑折磨她們。為了生存,有的女兵嫁給了當地相對富有的人,但中共掌權以後,她們被劃為“地主”,一生挨斗受歧視。一九八五年,黨史學者找到她們時,看見這些六、七十歲的人在嚴寒的十一月連鞋部捨不得穿。)
二十七日,紅軍重占遵義。蔣介石要的是紅軍去四川,不要紅軍在貴州立足。他派了兩個師前來攻城,又派飛機轟炸。紅軍打退了進攻者,穩住了陣腳。毛大喜過望,因為這兩師是強敵中央軍,如果紅軍能抵禦他們,就能在貴州站住腳。興高采烈的毛賦詞抒情:“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有了這場勝仗墊底,毛和張聞天才向中央紅軍,以及向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發電報宣布:張聞天現在是頭號人物,毛是書記處書記。張聞天緊接着任命毛為紅軍“前敵總指揮”,一個專門為毛設立的位子。自寧都會議以來,毛第一次有了軍事職務。
但毛的“勝仗”代價慘重。彭德懷心情沉重地報告說,三軍團“減員很多,現在只有一個團能維持原編制,每連也只有五、六十人,其餘各團,每連僅編四、五個班 ”。還說:兩位團長負傷,六位營長傷亡,“現在各團部及軍團參謀處一空如洗”。另一位“深為紅軍的安危擔心”的軍官黃克誠央求說:“剩下的部隊已經不多了。當前保存革命力量十分重要,應該儘量避免與敵人打硬仗,因為紅軍再也經受不起消耗了。”
可是毛為了在貴州待下去,仍要再打現已控制了貴州的中央軍。三月五日,他下令“消滅”中央軍的兩個師。這一命令在野戰指揮員中引起強烈抗議。林彪在十日打“萬急”電報反對打這個強敵。
那天凌晨,張聞天召開了包括林彪、彭德懷等野戰指揮員在內的二十來人的會議,討論作戰方案。毛澤東在會議上完全孤立,甚至張聞天也不支持他。毛爭着爭着脫口而出,威脅辭職:以“去就前敵總指揮職務力爭”。眾人抓住這句話,馬上說:“少數服從多數,不干就不干。”毛被撤了職,前敵總指揮大家選彭德懷替代。
毛自知失言,立刻行動要奪回軍權。當天晚上,他手提馬燈去找周恩來,周還是“最高軍事首長”。毛要周第二天早上再開一次會,這一次的關鍵是,野戰指揮員都無法參加,他們已回各自的部隊去了。
毛向周建議乾脆取消前敵總指揮,代之以一個新的“三人團”,由毛、周、王稼祥組成。周接受了。毛是一舉數得:既不傷彭德懷的面子,又安撫了因未獲實權而牢騷滿腹的王稼祥,還使自己從此在軍事指揮上與周恩來平起平坐。
第二天開會,一切按毛的意思辦。彭德懷的前敵總指揮一職被取消了,不打中央軍的決定也被推翻,大多數人的決定就這樣被幾個人串通着一筆勾銷。
“三人團”決定在名酒“茅台”的家鄉附近的魯班場進攻中央軍。彭德懷請求道:“敵人陣地工事堅固,地形對我不利,無攻破〔中央軍〕周渾元可能。似應迅速脫離當前之敵。”但“三人團”堅持說:“以全部力量,於明十五號絕不動搖地消滅魯班場之敵”。
當紅軍遵命向中央軍的堅固陣地進攻時,國民黨以機關槍迎候,紅軍大敗,傷亡一千多。受到重創的隊伍又擁擠渡過赤水河,被逼回川南。
蔣介石調兵堵住了紅軍回貴州之路。害怕和張國燾會師的毛硬是命令紅軍調過身來再渡赤水,強回貴州。這個決定是如此不通情理,如此不得人心,一道不尋常的命令以“黨中央總政治部”的雙重名義下達給了幾個高級指揮員:“這次東渡,事前不得傳達,以保秘密。”
兩個月了,紅軍四渡赤水,繞來繞去。李德納悶地記道:紅軍在“兜圈子,越兜越小,有的地方經過了兩三次”,“疲憊不堪、毫無結果地亂繞”。眼看着紅軍給自己徒添慘重傷亡,他以為這一切是“古怪、不理智”。不僅中央紅軍無端受罪,張國燾率領的紅四方面軍已離開根據地前來策應,何去何從,懸而不定。為了個人權力而不顧紅軍死活的毛,後來把“四渡赤水”叫作他的“得意之筆”。
蔣介石跟李德一樣,也完全不明白“紅軍徘徊於此絕地”是在搞什麼名堂。他以為紅軍肯定會進四川,中央軍可以就勢跟進,已在三月二日飛往四川最大的城市重慶,實行統一四川的大業去了。他的首要任務是取消大小軍閥割據的“防區制”。但軍閥們暗暗抵制,蔣無法制住他們,中央軍不在手邊。
蔣努力要把毛趕進四川,他飛返貴陽,派飛機轟炸紅軍,使紅軍不能在貴州立足。同時,蔣公開地將把守在四川邊境的部隊調開,等於告訴毛:那裡沒設兵,趕緊去四川!但毛帶着紅軍朝相反的方向——南方——跑去。蔣搞不懂紅軍在幹什麼,一度猜想他們是不是想打貴陽。但紅軍沒在貴陽停留,急急地從貴陽旁邊南下走了。
在連續不斷的轟炸下,紅軍每天急行軍四、五十公里,走得死去活來。過來人描述道:“部隊越來越筋疲力盡了。飛機在天上飛過的時候,我們簡單地往路邊一滾,也顧不上像從前那樣看看有沒有東西作掩體。在村子裡睡覺時,要是炸彈落下來,我醒都不會醒,要是落在我身邊,我翻個身就是。”“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雖然年初有幾千人參軍,★紅軍人數還是少多了。”(★貴州的老百姓非常貧窮,紅軍得以招收數千士兵。)
在這段急行軍中,紅軍不得不丟棄剩下的醫療器械,醫院也解散了。傷員從此幾乎得不到治療。除子彈傷、炸彈傷外,大多數人的腳還因為穿草鞋天天疾走,擦傷感染,一着地就疼痛異常。
而紅軍要是進四川北上,完全不必經歷這些災難——紅九軍團就是證明。在貴州境內南下過烏江時,九軍團的兩千人因作後衛被截斷在烏江北岸,他們無法繼續南下,只好去四川。他們發現,除了一兩場小小的遭遇戰外,再沒人找他們的麻煩。他們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下、在陽關大道上大搖大擺地行走,一停下休息就是好幾天。
毛澤東的“得意之筆”也給他的妻子帶來痛苦。賀子珍跟隨“幹部休養連”行軍。土城惡戰之後,紅軍在瓢潑大雨中走了三十公里,來到白沙。即將臨盆的子珍下了擔架,在一間草房裡躺下。幾小時後,她生了個女兒,她跟毛的第四個孩子,這天是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紅軍只在白沙停留一天,像以往兩次那樣,子珍得把孩子留下。當她就要被抬着上路時,澤民的妻子把女兒里在一件外套里抱給她看,然後抱着孩子,拿着一把銀元和做貨幣用的鴉片,去找人家收養。澤民的妻子讓她給女兒取個名字,子珍不住地流淚,搖搖頭,說她再不會見到這個孩子了。果然,收留孩子的老人沒有奶,三個月後,孩子渾身長瘡化膿,不久就夭折了。
共產黨掌權後,子珍生活中的一個主要內容是尋找她遺留的孩子,但她從未認真找過這個女兒。她對身邊的人傷心地說:“長征路上生的這個女孩子,我連看都沒看清楚她長個什麼樣子,也說不清楚具體是在什麼地方,送了什麼人家。”但孩子縈繞在她的內心深處。一九八四年,她去世的那一年,當年的幹部休養連連長去看她,閒談中,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是在哪個,哪個地方生的小孩子,你還記不記得?”
生孩子時毛澤東沒有來看子珍,儘管他在同一個鎮裡。後來行軍路上遇上了,子珍告訴他孩子丟下了,毛只點點頭說:“你做得對。”
賀子珍對毛的冷漠是難過的。她對朋友說,毛有一句話使她“很受傷害”。毛對別的女人說:“你們為什麼怕生孩子呢?你看看賀子珍,她生孩子就像母雞下蛋那麼容易,連窩都沒有搭好就生下來了。”事實上,長征路上生孩子宛如酷刑。有個女人在行軍中臨產,還一步步走到宿營地。第二天,孩子留在了空屋裡睡過的稻草堆上,身上蒙着稻草,哇哇地哭着,母親又上路了。在涉過一條冰冷的河水時她暈了過去,她的戰友們找來一張木桌,輪流抬着她走。安全部門頭子鄧發的妻子分娩時,痛得在地上打滾,嘴裡罵鄧發。鄧發被找來,站在一邊垂着頭。博古夫人說:“行軍中騾馬比老公好!”(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