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杀鸡儆猴的反右派运动 1957~1958年 63~64岁
毛泽东向来的做法是用恐怖开道。从莫斯科回来后,他感到要使他的军事工业化得以腾飞,必须再度祭起恐怖的法宝,把所有可能的、潜在的批评声音打哑,从上到下消除一切障碍。
选什么样的人当牺牲品,以什么借口来清洗他们,是毛那年冬天反覆思考的问题。他整天半躺在床上,吃饭坐在床沿,起床只是去上厕所。
毛选中了知识分子。传统上他们是民族的声音。迄今为止,毛让他们过比普通老百姓优裕的生活。有名的、有成就的,待遇甚至优于中共高干。只是他们失去了表达思想的自由,不停地被迫搞“思想改造”,接受强制性的精神折磨。毛说:“有些外国人说,我们的思想改造是洗脑筋。我看也说得对,就是洗脑筋嘛!”洗脑还不算,他们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备受打击。
知识分子中,首当其冲是民盟等“民主党派”的成员。为了摆样子,毛允许这些人在政府内任职,甚至国务院部长一类的高职。他们有头脑,有影响力,有一般人得不到的资讯,还有中国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传统。他们的批评声音一向使毛很不舒服,在内部骂他们是 “历史上包下来的一批王八蛋”,说:“每年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政协会议,总是要对付他们一场。通过法案,他们都举手,下去视察就找岔子”。“一个是法制,一个是农民苦,一个是没肉吃。总的是社会主义有没有优越性。”毛要把他们清除出去。
这些人同中共高层如周恩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整他们可以起敲山震虎的作用。
为了整这批人,毛设了个陷阱。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毛在民主党派人士众多的最高国务会议上讲了四个小时的话。他显得通情达理,批评斯大林“杀错了很多人 ”,给人印象是中共将来不会再杀人了。他借用成语,说中国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人们起来批评共产党,监督共产党,帮共产党“整风”。讲话录音事后专门放给不在场的民主党派人士听。三月一日,毛再次对他们讲话,请他们批评中共,特别声明“言者无罪”。
没人猜到毛鼓励人们畅所欲言,是为了用他们说的话作借口镇压他们。这个意图,毛只透露给了少数几个亲信,其中有上海地区的负责人柯庆施。四月初,毛在杭州对这些人说,他欢迎批评共产党的讲话,已使知识分子“犹豫情绪变得比较开朗”,开始“鸣放”了。他说:“鸣好鸣坏由他们自己负责,反正总有一天要整到自己头上来。”“我们要放,要硬着头皮,让他们攻!”“让牛鬼蛇神都出来闹一闹……让他们骂几个月。”毛说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后来还用过类似的字眼来形容他的策略:“蛇不让它出来怎么能捉它,我们要叫那些王八蛋出现唱戏,在报纸上放屁,长长他们的志气”,“我们是一逼一捉”。“引蛇出洞”是对毛的阴谋的贴切描述。
毛的陷阱设得很成功。一旦高压的盖子稍稍松动,对共产党的不满就像潮水一样涌出,倾泻在两个特许的场地上:大字报和座谈会。这两种方式不像印刷品发行面广,影响面大,只局限在小范围内。
北京大学的第一批大字报里,有沈泽宜,张元勋的一首诗:《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年轻人
放开嗓子唱!
把我们的痛苦
和爱情
一齐都泻到纸上!
不要背地里不平,
背地里愤慨,
背地里忧伤。
心中的甜、酸、苦、辣
都抖出来
见一见天光。
……
昨天,我还不敢
弹响沉重的琴弦。
我只可用柔和的调子
歌唱和风和花瓣!
今天,我要鸣起心里的歌,
作为一支巨鞭,
鞭笞死阳光中一切的黑暗!
为什么,有人说,团体里没有温暖?
为什么,有人说,墙壁隔在我们中间
为什么,你和我不敢坦率地交谈?
为什么……?
我含着愤怒的泪,
向我辈呼唤:
歌唱真理的弟兄们
快将火炬举起
为火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
尖锐的矛头直指共产党专制制度的,有王书瑶的大字报:“斯大林错误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他骄傲了。但是他可以破坏法制、进行独裁、进行疯狂地屠杀的保证又是什么呢?”他认为,无论是苏共还是中共都“害怕说出问题的原因,是由于共产党对国家政权的绝对控制,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张锡锟把中共统治比作“希特勒统治”。数不尽的抨击中还有这样一些话:“现在的政府不保护公民权利的状况,还不如封建王朝和蒋介石。”
“宪法自一九五四年通过以后,有的被彻底破坏了,有的有名无实”,“把宪法当作手纸”。
“亲身经历过三反、五反、肃反这些运动的人,想起来就感到心惊肉缩,毛骨悚然。”“真是人人自危,社会大恐怖。”“斗的场面,比坐牢难受多了。”
“ 民主化”是人们充满激情的要求。岑超南一针见血地写道:“毛主席说:发扬民主,鼓励批评,只有理论价值罢了,当人民的公民权利在实质上还没有保证的时候,当打击、报复、暗害盛行时,批评者地位没有保障时,当你的命运还被掌握在领导的手里时,鼓励批评,不过是对批评的讽刺。”“要真正整风,首先要把一切不民主的制度一扫而空!”
“法制”与民主连在一起。监察部副部长王翰要求司法部门独立于中共领导:“监察机关从属于谁,就不能监察谁”。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贾潜说:“政治是政治,法律是法律,我们是司法不是司政策”,“审判员只需服从法律,再不必有什么党的领导了。”著名剧作家吴祖光问:“对于文艺工作者的‘领导’又有什么必要呢?谁能告诉我,过去是谁领导屈原的?谁领导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鲁迅?谁领导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贝多芬和莫里哀的?”
中共最讳莫如深的外交政策也不乏人批评。国民党时期的云南省长、中共同路人龙云说“抗美援朝战争的经费,全部由中国负担很不合理”,主张压缩对外援助。略知内情的人把大把撒钱的援外叫作“打肿脸充胖子”。
政权毫无透明度,人民毫无知情权,被谴责为“有意识地愚民”。北大的呵欠伯这样结束他的大字报:“在鱼米之乡吃南瓜而肚子胀,吃草根而饿死农民的消息,确有所闻,报上却只字未见,岂不引人深思。”
为农民呼吁的人尤其多。朱庆圻从报上看到政府经常举行盛大宴会,为了欢迎苏联国家主席伏罗希洛夫,曾举行上千人的盛大酒会,他问道:“既然我们公开承认我国人多经济落后,实行公开的统购统销政策,宣传要勤俭办社、勤俭办国,为什么还要这样大摆国际场面?”“特别是在农村出现了‘党员土皇帝’的称号,甚至采用打骂、禁闭等方式强迫农民卖余粮”。这位勇敢的作者警告说:“要知道农民由于对统购统销施行的不满是会将毛主席的像丢在厕所内的。”
这些盛开的百花中,一般民众只能看到少数被掐头去尾的几朵。毛泽东非常仔细地掌握着什么可以在报上发表,指示说:“机关学校出大字报的消息,报纸不应登载”。毛格外强调不准串联,说:“反动分子将到本机关本学校以外的工厂学校去活动,要预作布置,实行挡驾。”学生们出的刊物被宣布为“反动刊物”,编辑受到“逮捕和法办”的威胁。由于严密的控制,中国的百花无论怎样合民意,在大地上都只是脆弱分割的斑斑点点,不可能开成一片,不可能对毛的政权造成任何像匈牙利事件那样的威胁。
六月六日,毛读到一份内部简报,上面说北京大学某学生写了篇题为《我的忧虑和呼吁》的文章,说党中央开始分裂,毛是主张“鸣放 ”的,遭到中共党内保守势力的反击,有人想逼毛下台。毛封锁讯息的结果竟使他被误会成了自由派的先驱。北大有人大声疾呼要大家“团结在毛泽东——赫鲁晓夫的周围”,还有人天真而充满感情地写道:“看来我们亲爱的毛泽东同志处在十分困难的地位……”
毛在内部简报上批语说:“完全造谣,但值得注意。”幻想有毛的支持会使人们更大胆,采取更多的方式反抗。毛决定“引蛇出洞”立即停止。
第二天,毛以《人民日报》社论的形式发动了反右派运动,说右派正在向共产党挑战,要共产党下台。中共的镇压机器就此启动。
六月十二日,毛把一份他亲自署名的通知《事情正在起变化》印发全党,除了“党内不可靠的人”。他把写文章的时间定为五月十五日,在文章里说,他迄今为止搞的都是“钓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毛不能让他的党以为他是自由派,那样他们也会自由派起来。
在这份通知里,毛把右派的人数定为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结果,中国五百万知识分子中,至少五十五万被划为“右派”。他们中也有什么“反党”的话都没说的,硬戴上帽子来填比例。毛痛恨的民主党派人士被一网打尽,包括民盟负责人交通部长章伯钧、森林工业部长罗龙基。就像把不搭界的高岗、饶漱石拉在一起打成“高饶反党集团”一样,毛硬把冤家对头的章伯钧、罗龙基凑成“章罗联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