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5年夏天,马克思即将从家乡的特里尔中学毕业,按照学校毕业考试的要求他写了三篇作文,它们是被保存下来的马克思最早的手写材料。在这三篇作文中,被后人谈论最多的是《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马克思的崇拜者们尤其热衷于引用其中的内容来证明马克思从青年时代起就树立了“为人类的幸福而献身的伟大理想”,表现出了“为人类服务的崇高精神”。但事实究竟?或者说青年马克思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志向?还是让我们到这篇作文中去寻找答案吧。
《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的核心思想,也是被人们经常引用的 段落是它的结尾:
“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 身的完美。不应认为,这两种利益是敌对的,互相冲突的,一种利益必须消灭另一种的。人类的天性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过得完美。
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大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
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7页)
在此,马克思明确提出了人们在选择职业时“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其实也就是两条基本原则,一是“人类的幸福”,二是“我们自身的完美”。
那么,何谓“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呢?从文中的内容来看,前者系指“大多数人”的“幸福”,“同时代人的完美”。而后者则是指与财富和权力无关的个人精神上的完美,换言之,也就是成为一个“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一个任何“重担”都压不倒的人,一个“最幸福的人”,一个“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一个死后其“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面对他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的人。显然,这样的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伟人、完人和圣人。
如果说在有的人眼里,“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可能是互相排斥的,那么马克思则明确反对将它们对立起来,强调“不应认为,这两种利益是敌对的,互相冲突的,一种利益必须消灭另一种的。”在他看来,它们两者是完全一致的,而决定这种一致的根据就在于,只有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人才能成为自身完美的人;反之,如果不是这样,而仅仅是为了个人而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一个杰出的人,比如“著名的学者、大哲人、卓越诗人”,但却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
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的一致性还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得到更具体的验证:首先,过去的历史已经证明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人是“伟大人物”;其次,当下的经验赞美这样的人是“最幸福的人”;最后,宗教一向也教诲人们为人类牺牲自己的人是“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具体分析了为人类福利而劳动将怎样使人变得完美。其一,它将使人拥有无法被任何重担压倒的坚强意志;其二,它将使个人的幸福与千千万万人的幸福相连,变为大家的幸福;其三,它还将使人流芳百世,永远为后人所敬仰。
咋看上去,当马克思把“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同时列为选择职业“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时,那意思仿佛是说人们在选择职业时,既要考虑“人类的幸福”,也要考虑“自身的完美”,两者并无轻重之别。但稍加思考我们就会发现,从完整的意义上说,“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的一致性,其实包含了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一方面,只有达到“自身的完美”我们才能更好地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另一方面,也只有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才能达到“我们自身的完美”。但对于前一个方面,马克思在文中完全没有提及,他感兴趣的只是后一个方面,而且在论述这个方面的内容时采用的是反映条件和因果关系的表达句式(“只有----- -才------”和“如果-------就------”),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我想不是,恰恰是这一点在不经意中表明,至少在马克思的潜意识中,“人类的福利”与“我们自身的完美”并不是并列的,而是一种前者从属于后者,后者支配前者的关系。换句话说,马克思虽然同时肯定了“人类的福利”和“我们自身的完美”在职业选择中的意义,但在潜意识中,他更看重的却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他之所以肯定“为人类福利而劳动 ”的价值,恰恰是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达到“自身的完美”,成为“人人敬仰”的伟人、完人和圣人。如果由表及里进行深层心理分析的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的字里行间是不是潜藏蕴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人们在选择职业时既要考虑“人类的福利”,也要考虑“我们自身的完美”,但考虑“人类的福利”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完美”?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意味着对“自身的完美”亦即对成为伟人、完人和圣人的渴望,即便不是推动少年马克思打算“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唯一原因,至少也是其内在和深层的原因。借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通过为人类福利劳动而达到“我们自身的完美”,成为“人人敬仰”的伟人、完人和圣人,这才是左右他职业选择的“最深刻的信念,即内心深处的声音”——尽管他并没用明确的语言公开表示这一点,甚至也可能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设想一下,如果马克思没有任何个人考虑,纯粹只是想献身“人类的福利”,那么在论述“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的一致性时,他会只强调唯有“为人类福利而劳动”才能达到“我们自身的完美”吗?在“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之间,他的潜意识会更看重后者吗?非也!恰恰相反,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强调的只会是唯有达到“我们自身的完美”才能更好地为“人类的福利 ”而劳动,更看重的只会是“人类的福利”。但事实上,马克思的逻辑是反过来的,这正是问题的要害所在。
其实,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的开头马克思就说过,“神也给人指定了共同的目标——使人类和他自己趋于高尚。但是,神要人自己去寻找可以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神让人在社会上选择一个最适合于他、最能使他和社会都得到提高的地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3页)这里的“趋于高尚”与“我们自身的完美”其实是一个意思。在这段话中,马克思明确把选择职业看作是人们使自己“趋于高尚”的手段,将这个观点与他主张“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想法联系起来看,不言而喻,在马克思的逻辑框架内,“为人类福利而劳动”与达到“我们自身的完美”之间显然是一种手段和目的的关系。
不过,要深入把握马克思此时的内心世界,仅仅认识到这一步还是不够的,有必要对他所说的“我们自身的完美”做进一步的更细致的解读。正是通过这种解读我们发现,作为一种精神现象,人们“自身的完美”在马克思眼中其实主要是指道德上的“完美”。它又分为两个不同的基本方面,一个方面是以个人道德境界的提高为核心的精神升华,它包括高尚的品质、坚强的意志和与千百万人相连的幸福感;还有一个方面则是由此获得的道德名声,诸如事业的延续,人们的敬仰。这也就是说,在道德“完美”的问题上,被马克思纳入视线的不仅是个人的道德升华,还包括了他们的道德名声。
那么,它们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古往今来,提高自身的道德境界始终是有些人追求的人生目标。不过,同样是追求这一目标,人们的动力和目的却大不相同,如果说有人是想通过净化自己更好地为他人和社会造福,有人是想以此获得上帝的接纳进入天堂,有人只是想做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纯粹是为了自我完善,那么也有人则是为了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受到他人和社会的褒扬。显而易见,不管是想通过提升自己的道德水准更好地为他人和社会造福的人,还是想依靠道德净化获得上帝的接纳进入天堂的人,或是只想做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的人,都不会把自己的道德名声太当回事,更不会热衷于谈论它;相反,但凡是因为道德名声而追求道德完善的人——哪怕这不是他追求道德完善的唯一动机,无一不把道德名声看得很重。作为中学毕业生的马克思不正是这样吗?当他在作文中阐述“人类的幸福”与“我们自身的完美”的一致性时,不但特意提及一个献身人类福利的人将获得“人人敬仰”,面对他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而且口吻中带着一种对此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向往。
这一点从马克思对理想职业的看法中也可以得到佐证。按照《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的观点,最值得人们选择的理想职业具有三大标志,首先,它是“使我们最有尊严的职业”,其次,它也是“建立在我们深信其正确的思想上的职业”,最后,它还是能给人们“提供广阔场所来为人类进行活动”,接近“完美境地”的职业。可见,被马克思摆在第一位的也就是他最看重的是要使人“有尊严”。
那么,什么是马克思眼中的“有尊严”呢?他回答说,“尊严就是最能使人高尚起来、使他的活动和他的一切努力具有崇高品质的东西,就是使他无可非议、受到众人钦佩并高出于众人之上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6页)显然,马克思理解的尊严包括两重成分,一是具有“高出于众人之上”的“崇高品质”;二是因为具有这种“崇高品质”而受到众人的“钦佩”。可见,在马克思看来,有尊严其实就是在道德上高于众人,有受人尊敬的道德名声。
当然,仅凭这些我们还不足以断定在自我的道德完善和由此带来的道德名声之间,马克思更看重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不足以断定马克思之所以追求自我的道德完善完全是为了沽名钓誉,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对自我道德完善的追求并不纯净,明显参杂了对道德名声的欲望。
人生活在群体和社会中,无疑都需要得到他人和社会的肯定。但区别在于,有的人不是一般地需要这种肯定,而是追求和执著于这种肯定,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虚荣心。当然,不同的人追求和执著的对象不同,虚荣心的内涵相应也就不同。有的人追求和执著他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有的人追求和执著社会对自身才华的首肯,有的人追求和执著于别人对自己财富和社会地位的羡慕,还有的人可能并不追求和执著这些,但追求和执著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追求和执著他人和社会对自身德行的称赞和仰慕,亦即自己的道德名声,这也是一种虚荣心,我们称之为道德虚荣心。显然,在马克思对于自我道德完善的追求中所参杂的那种企求道德名声的欲望,正是这样一种虚荣心!
无巧不成书的是,就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和写于这之前的《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一致,这种一致的原因和实质,它的绝对必要及其影响》中,马克思的笔下也曾涉及道德虚荣心,只不过没把它和一般的虚荣心明确区别开来罢了。
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马克思专门谈到了人们在选择职业时所存在的“迷误”。他认为,神在人们选择职业时会给予他们以引领,“总是轻声而坚定地作启示”,但神的这种声音很容易被淹没。有时候,人们自以为是“神的召唤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欺。马克思以虚荣心和幻想为例对此进行了分析。对于虚荣心马克思是这样说的:“伟大的东西是光辉的,光辉则引起虚荣心,而虚荣心容易给人以鼓舞或者我们觉得是鼓舞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4页),进而让人们选择“伟大的东西”作为自己的职业。这种虚荣心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讲的道德虚荣心。试想,为“人类福利而劳动”, 让自己因此变得高尚完美起来,成为“人人敬仰”的伟人、完人和圣人,不正是这样一种“伟大的东西”么?马克思之所以向往这些 ,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因为它们的“光辉”能够满足他的道德虚荣心吗?!
在《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一致,这种一致的原因和实质,它的绝对必要及其影响》一文中,马克思在以各民族的历史论证“我们和基督一致的必要性”时还说过,那些即使已经达到高度文明的民族,“甚至它的德行,与其说是出于对真正完美的向往,还不如说是出于粗野的力量、无约束的利己主义、对荣誉的渴求和勇敢的行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818页)青年马克思对人类福利和自身完美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不也正是出于这种“对荣誉的渴求”吗?!
在《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一致,这种一致的原因和实质,它的绝对必要及其影响》的结尾处,马克思曾专门论及和基督的一致对人的影响。他说,“和基督一致可以使内心变得高尚,在苦难中得到安慰,有镇定的信心和一颗不是出于爱好虚荣,也不是出于荣誉欲,而只是为了基督而献给了博爱和一切伟大而高尚事物的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822页)显然,在马克思看来,所谓“献给了博爱和一切伟大而高尚事物的心”其实有不同的两种,一种是“不是出于爱好虚荣,也不是出于荣誉欲,而只是为了基督而献给了博爱和一切伟大而高尚事物的心”,另一种则与之相反,是仅仅出于虚荣或荣誉欲而“献给了博爱和一切伟大而高尚事物的心”。以此衡量马克思那颗献给了人类福利和自身完美的心,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一颗被“虚荣或荣誉欲”俘虏的心吗?!
基于以上分析,我想我们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马克思在自己的中学毕业作文中确实表露了献身人类福利的志向,但导致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内在深层原因并非是对人类的同情和关爱,而是为了让自己“趋于高尚”,在精神上变得完美;而推动马克思“趋于高尚”,追求自身精神完美的动力,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为了使自己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伟人、完人和圣人,赢得“人人敬仰”的道德美名。所以,满足道德虚荣心即不是这个年轻人打算献身人类幸福的唯一动机,至少也是最重要的动机之一。既如此,这样的志向究竟有多伟大和崇高也就不难判断了。
如果要用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这对范畴来对人进行分类的话,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人无疑属于典型的利他主义者,而一心谋取个人利益的人则显然是利己主义者。但现实中的人往往是复杂的,利己和利他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排斥的,双方也可能以一定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其中一种常见的形式,我们姑且称作是以利他主义面目出现的利己主义,或者说是隐蔽的利己主义,也可以说是利己主义的一个变种。对这种人来说,因为自己的德行而受到他人和社会的赞美敬仰,远比获得财富、权力和地位更能让自己得到满足。因此,他们不但对财富、权力和地位十分鄙夷,而且充满了为他人和社会造福的热情,只不过主宰这种热情的深层动机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虚荣心。这就是说,他们具有双重行为动机,表面动机是利他,深层动机则是利己,利他与利己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尽管这样的人与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者不同,身上笼罩着一圈迷惑人的理想主义光环,但本质上仍然是利己主义者 ,只不过他们看重的不是个人的物质利益,而是个人的精神利益罢了。青年马克思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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