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被毛点名上庐山开会。汽车行至牯岭路口,警卫人员举旗示意停车,说“一组”(毛的代号)在休息,请彭和其他中共领导人下车步行。为彭挑选的一百七十六号别墅,离毛的别墅只有一百多公尺,与彭德怀来往的人尽入眼底。
会议一九五九年七月二日开场。毛一开始不开全体会议,把与会者按管辖数省的行政大区分成六个小组,每组由他信得过的大区第一书记执掌,把谁说了什么直接向毛汇报。凡是不利于毛的声音,都无法越出小组之外。想知道其他小组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能通过“会议简报”。简报由毛控制,只登毛想要人看的,其余一律不登。
彭德怀被分配在西北组。从第一次发言起,他就把批评矛头直指大跃进,直指虚假的收获数字,差一点说毛撒谎:“毛主席家乡的那个公社,去年搞的增产数,实际没有那么多,我去了解实际只增长百分之十六……国家还给了不少帮助和贷款。主席也去过这个社,我曾问主席,你了解怎么样,他说没有谈这个事。我看他是谈过。 ”
第二天他又提到毛的责任问题:“一千零七十万吨〔一九五八年钢铁指标〕是毛主席决定的,难道他没有责任?”以后的发言里,他要么抨击毛的腐化(“好多省都给毛主席修别墅”),要么告诫毛不要为所欲为:“滥用这种威信是不行的。”他反对为了出口而剥夺老百姓,说“农村四个月不供油”不行,不能搞“内销服从外贸”。
但是,正如毛算计好的,彭的这些话都只有小组的人听见,简报上一字未登。毛不开全体会议,使彭没有机会把他的意见传达给与会者。彭一天比一天沮丧,感到会开得不死不活。十一日下午,彭突然接到会议秘书处通知,说会议就要结束。这增加了他的急切心情,要把自己对大跃进的意见在会议结束前让与会者知道。第二天,他坐下来给毛写信,十四日送交毛。信的语气比小组发言温和得多。他希望这样一来,毛能把信印发与会者,大家读了信后能响应他,促使毛改变大跃进政策。
这封信也正是毛所想要的,他要以此为题目来清洗彭。十六日,毛把信印发了大会。
毛已经对彭观察了两个星期,看彭跟谁来往,他好“一锅端”。彭德怀曾想过找同盟军。他知道张闻天也反对毛的政策,曾请张闻天看他给毛写的信。张怕被说成是搞阴谋,不敢看,彭便念给他听。张听了一段,藉故仓皇离去。毛把“搞阴谋”跟“里通外国”一样定为滔天大罪,其实毛自己才是“搞阴谋”和“里通外国”的大师,要不然他哪里有机会进得了紫禁城。正如斯大林的副手莫洛托夫所说,只有一个人允许搞阴谋,那就是大老板本人。
七月二十三日,毛出其不意地首次召开全体会议。大会采取临时通知的办法,使任何人都没有机会串联。毛一上来就说:“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可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 ”这口气好像是有人不让他讲话。毛用这种蛮横不讲理的架势说话,为的是造成一种吵架的气氛,使得任何理性的辩论都不可能。他故作发火状,把大跃进的灾难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无非是一个时期猪肉少了,头发卡子少了。没有肥皂……”接着他亮出了杀手锏:要是不听他的话,“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人民解放军跟你走,我就上山打游击。”“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的。”毛这是告诉在座的:要么跟我,要么跟彭,你们跟彭,我们就兵戎相见,来个你死我活。
人人都知道斗不过毛。连彭德怀本人也临阵怯场,没有站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明自己的观点。
为了强调解放军会跟毛走,毛把他的老搭档、军中威望不亚于彭的林彪元帅召上山来。在随后的会议上,林彪说“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你我都是丘八”。毛拿出他惯有的软硬两手,一方面吓住人们,一方面摆出妥协的姿态,表示愿意降低征粮数量,减少钢铁指标,压缩军工投资,还答应给农业投资一点钱。所有这些让步他都在庐山会议后一一推翻。
毛把彭德怀和另外几位跟彭来往,并批评了他政策的人打成“反党集团”,有总参谋长黄克诚,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毛把庐山会议扩大为中央全会,以党的决议正式谴责他们。决议是毛念的,念完也不走走举手表决的过场,就自己宣布一致通过。
几番批斗后,彭德怀被送到北京郊外的挂甲屯软禁,其他人也受到惩罚,他们的家庭一夜之间成了罪人。黄克诚夫人在严重打击下一度精神失常。这个“反党集团”中最年轻的人是毛的秘书李锐,毛对他的惩处也最为严酷。他经历了近百次批斗会,然后被流放到北大荒劳动。妻子同他离婚。有次他想要张孩子们的照片,却收到这样一封回信:“你对我们还有感情,而我们要同你划清界线。照片现在不能给。”庐山会后二十年,他的生命大半在监狱、劳改农场孑然一身地度过,还被判过死刑。可是,一切折磨,一切痛苦,都未能摧毁这位顶天立地的人。在当今中国,他仍以他的才思智慧、敢做敢为,为中国人放声疾呼。
庐山会议后,林彪做了国防部长,在军队里清洗同情彭的人。林彪卖力推行毛的个人崇拜,一九六○年初,下令部队背诵毛著作中的“警句”,这就是后来《毛主席语录》的开端。毛对林彪的做法大加赞赏,他对澳大利亚毛派领袖希尔(Edward Hill)说:林彪“发明了一个新方法,就是编语录。”“孔夫子的《论语》是语录,佛教也有语录。”毛接着提到基督教的《圣经》。显然在毛看来,他说的话足以同这些不朽的经典媲美。
一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运动横扫全国,打击对像大多数是那些抵制从农民口中夺粮、相对心软的基层干部。邓小平一九六二年五月说:这次运动被整的“全国估计总有一千万,影响的人总有几千万”。替换他们的是心狠手辣的人。
挨整的人中有医生,罪过是诊断出大批人生病死亡的原因是饥饿。医生王善身在被问到为什么浮肿病治不好,少了什么药时,说了一句:“少一味粮食!”他被开大会批斗,扔进监狱。浮肿病同饿饭有关系,连病名在不少地方也不准提,被隐讳地称作“二号病”。多年后毛还对医生们耿耿于怀,说:“困难时期为什么有那么多高血压,那么多肝炎,还不就是你们医生给找出来的!”
庐山会议后的第二年,一九六○年,中国因人为的原因饿死二千二百万人。这在世界历史上从未有过。
毛的庐山一行也影响了他的前妻贺子珍后半生的命运。二十二年前,因为无法忍受毛跟其他女人胡搞,以及对她的漠不关心,子珍离开延安去了苏联。在那里,她精神崩溃,关进一家精神病院,过了两年与世隔绝、梦魇般的生活。一九四六年秋,她出院了,反应有些迟钝,但人恢复了正常。回国后,毛不让她进京,多年来她一人独居,没见过毛。
庐山会议时子珍正住在山下的南昌。毛心血来潮,想见她一面。七月七日,他派江西省委书记的妻子接子珍上山,特地交代不要说是来见他,怕子珍“过于激动因而触发旧疾”。毛很清楚子珍禁不起情绪波动。女儿娇娇曾告诉他,一九五四年子珍偶尔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毛讲话的声音★,当场发病,很久才恢复过来。
(★毛不允许播放他的讲话,事后电台受到查处。)
毛只关心子珍见到他之前不要发病。使者受命哄子珍:“今年南昌太热,省委请你到庐山去休息几天。”子珍欣然前往,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愉快。晚上九点钟,她被带进毛的住所,突如其来看见毛站在面前,她精神当即失常。
跟毛分手时,毛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明天再见面,再谈谈。”但转过身,毛下令第二天送子珍下山。子珍被强行送下山去。她不停地问:“为什么要让我下山?主席说好同我再见面的……”这次发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部严重,连女儿也认不出来。在南昌,她不时蓬头垢面,神情凄惶地冲到省委的大门口,要找江西省委问个清楚,是谁从中作梗破坏她与毛的再次会面。有一天下着倾盆大雨,她浑然不觉地立在雨中,对着省委的大门。守门的战士说她是疯子,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看到她病成那样,忍不住心酸落泪。从此,她在精神分裂症的反覆发作中,定完了余下的一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