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才几岁的正换牙的娃娃,说起“课题”来就跟我们读书时说做一道普通作业题般的轻松、随便(事实上他们的课题也就是一种作业)。跟他们比,我们这一代可就落伍多了。想当初,高中以前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课题”这么个东西,在大学课堂里端坐时才满怀景仰地听到老师郑重其事地吐出这既神圣又神秘的两字儿。直到毕业后分配到一个研究单位,又赶上“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伟大论断正红火,那“课题”二字满天飞,才算不稀罕了。 想起十余年前来美,七岁的女儿进了一年级的课堂没几天,英语单词还没学到一百个呢,就煞有介事地告诉我她要做个“Project”!我一听直乐,乐完了又感叹。 七岁的女儿要做的是什么课题呢?美国有五十个州,每个州都有州徽、州花、州鸟,每个小朋友分得两到三个州,剪下那老师复印好的图案,贴在老师发给的纸张上,下面注明州的名字,和花鸟的名字。这是课题的第一页,第二页是张空白纸,鼓励(不是规定)小朋友自己画出花和鸟,并涂上颜色。谁要是做好了第一页得一百分,做好了第二页加二十分。从小爱画画的女儿认真地画了她分配到的三个州的州花和州鸟,骄傲无比地举着那写有一百二十分的两页课题给我看。 美国孩子最早的课题当然是儿戏,可是儿戏中却有相当郑重的科研潜意识的灌输,科研方法的最粗浅的基础训练。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课题也逐步加深,最初几分钟,几十分钟就能完成的,后来也许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完成。有些课题是小组集体合力去做,训练团队精神;有些课题还指定要家长参与,帮助孩子认识社会,也帮助家长了解孩子。就这样,女儿在那些多如牛毛的课题中从小学一年级一步步升到了高中。一开始我对女儿的课题还有点感兴趣,时常过问一下,有时还帮着她找找资料,提提建议。后来司空见惯,也就任由她自己去独立完成了。看她每个过程也都挺认真,收集资料,学习、思考、归纳、总结,甚至动手制做,有时废寝忘食,有时也难免手忙脚乱到最后一分钟。 有一天,已经是十一年级的女儿回来竟破例地告诉我关于美国史老师布置的一个课题,她说她想写有关“南京大屠杀”的题目。 猛然一听,我心中又是担心又是喜欢。喜欢的是女儿竟然会选择这样一个与中国有关的沉重题目,说明到底是血浓于水,即使受到美国式教育,也能关注中华民族的历史;担心的是美国史的课题怎么写到中国史上去了,这不跑题了吗? 于是女儿说起了她的老师嘉斯廷•邦兹先生。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老师可是个人物,在美国人中算得上是个比较典型的有自己独立思想和清醒头脑的人,也是比较少有的关心国家大事和国际大事的人。一般的美国人,能知道邻居加拿大的首都在渥太华就已经是很难得,更别说记住其他亚洲国家的首都了。邦兹先生批评学校所在的郡(County)教育部门选择的课本是四平八稳,平庸保守而且只美化美国的课本,他根本不屑于采用。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教学。他的美国史不只讲美国自己的历史,重点讲的是在世界格局里的美国的历史,也就是把美国史看成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哦,邦兹先生还挺胸怀美国,放眼世界的”,我不失时机地给女儿的老师来了一句点评。) 讲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部分,邦兹先生分析了当时世界的局势,介绍了德国法西斯残害犹太人的暴行和日本军队侵略亚洲国家的情况,以及美国为什么要参战。他甚至还在课堂上向学生们展示了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照片!并且还愤怒地指出日本政府至今不忏悔当年侵略战争犯下的令人发指的残暴罪行,而且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政府要人不但没完没了地参拜供奉着战犯灵牌的“靖国神社”,右翼分子还篡改教科书,改日军侵略亚洲各国为“进入”,还抛出了许多书和文章,矢口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发生…… 女儿说:“我们几个亚裔学生在底下都悄悄说,要是不看邦兹先生的黄头发蓝眼睛,和那带点美国南方口音的英语,听了他驳斥日本右翼势力的这段义正词严的演说,说不定会以为他是来自中国或者韩国的一个学者呢。” 以前的高年级学生都告诫低年级学生说美国史是最无趣的课了,可又不能不学。邦兹先生的美国史课却把他的学生们都迷住了,课堂上师生互动,气氛活跃。新来的年轻的邦兹先生也很快受到学生的尊敬和喜爱。我真高兴女儿有这么一位好老师。我认为他是一位好老师并不只是因为他看问题比较公正、理性,同情了弱小民族和国家,更是因为他胸怀开阔,不像许多美国人眼里只有一个美国。还有,他的教学方法也很不错,采用不同于指定教科书上的眼光去看世界,能启发和引导学生进行独立思考。而且,更让人意外的是在这门课最重要的年度研究报告里,邦兹先生允许学生跳出美国史,写任何感兴趣的题目。这一下,学生们的思想可就放飞了,选择的题目五花八门,有一个学生的课题竟然是写棒球史! 女儿说:“妈妈,你经常给我讲什么中国的传统啊,历史啊,成语啊,故事啊,我是有点烦你罗嗦。听了邦兹先生在课堂上讲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事实,我想起你原来告诉我的,比老师说的还要多啊!你看我烦是烦,可我还是听进去了,而且还记住了!所以我打算写这个题目,驳斥日本右翼分子否认‘南京大屠杀’!” 女儿的话让我很感欣慰。“好啊,以后我就不管你烦不烦,天天给你讲传统,讲文化,讲历史!灌也要灌进你的耳朵里去!” 女儿皱了皱眉头说:“那你也得有个节制吧?不能随时随地都说呀!”我故作严肃地说:“你睡觉和上课的时候,我保证不说!”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我和丈夫商定,全力支持女儿做这一课题,保证做她的坚强后盾。 首先是查找资料,正反方面的材料都要有。经过一番调研、比较,女儿选定了要购买的上十本书。 我接过书单一看,有些是日本的右翼分子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代表作,价格还不菲呢,有的还是日文版,这不是给日本右翼势力送钱,变相支持他们否定南京大屠杀了?我心里很不乐意,说:“这些书能不能不买?价钱贵不说,家里搁上这么几本反动书,到处散发毒气,闻到了看到了多窝心啊!” 女儿当然明白我的心思,但还是坚持说:“不买怎么行?没有反面材料,我怎么开始‘大批判’啊?” 嘿,这丫头,连“大批判”一词也学会了。准是平时我讲述“历史的经验教训”,或者“痛说革命家史”时无意中提到,竟让她记住了。 我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信用卡,让女儿上网购书,一边还试探地说:“图书馆不能借到吗?” 女儿摇摇头说:“借不到。”她眼睛一转,又说:“图书馆借不到才好呢,要不,那些反动书放在图书馆了,得放多少毒出去!那你不是更窝心了吗?”真是,女儿大了,都会对妈妈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战术了! 我对女儿提出一个严正要求,做完了课题,一定要把那些反动书收拾起来装纸盒里放到地下室的某个角落去,千万别让我看见!但也别扔了,以后有需要时再拿出来当大批判的靶子。 买完了那些反动书,该买那些正面的书了。一些美国出版的英文书也主要是网上订购,有的是当年的见证人写的日记和文章,还附有许多历史照片。没忘了买上一本咱们华裔美国人张纯如女士写的《南京大屠杀:二战中被遗忘的浩劫》(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这本书是华人写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第一本英文书,也是第一本以美国大众为读者对象的同类题材的书,更是美国第一本认真研究“南京大屠杀”的英文历史专著。此书的出版以及随后引起的轰动,让世界的目光重新投向了半个多世纪以前发生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也在日本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和争议。日本右翼分子组织了人马攻击张纯如和百般挑剔她的工作,有些日本右翼分子甚至叫嚣要刺杀张纯如。由此可见日本的极右翼势力的疯狂程度。任何一本书,任何一位作者都难免会有各自的局限性。再加上事情已过去几十年,毕竟许多证人已去,许多证据已失,还有相当的证据被日本侵略军有意销毁。可以想见,张女士为写此书花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克服了多少困难,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此文写完后不久,竟看到张纯如女士意外去世的消息,深感震惊、惋惜和遗憾,并深深怀念她!)而邦兹先生也是因为读了张女士的书,深受震动和影响,才开始在课堂上较详细地讲述这段历史的。 研究在中国的南京发生的历史事件,当然中国出版的相关书籍是不可或缺的。网上搜寻了一番,资料发现不少,书也查到不少,但网上没有销售的。我只好拜托国内的老同学们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购买。听说是为我女儿的课题,更听说是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选题,那些当长辈的伯伯叔叔阿姨们全都热心地为晚辈跑腿,提供线索。不久消息传来,北京没有!上海也没有!原来,过去出的书都卖完了,没有再版!这样的书按理说应该常出常销,让人随时随地都能买到的。按理是按理,可买不到书还是买不到。这不禁让我们又气又急,唯一的希望就在南京了。我的一位大学同学跑遍了南京的大书店,都没有买到任何相关的书!在哈佛工作的同学查到了其中一本书的作者是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馆长。南京的同学抱着最后的希望去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本来想直接去找馆长先生,看能不能得赠一本书。幸运的是他终于在纪念品销售部的展柜里看到了两本破烂不勘的书。因为书实在太破了,他也犹豫着不敢买。好在我事先交有底线:只要不影响阅读,破点没关系。他这才痛下决心买下来。经过百般努力,那两本书万里迢迢到达了美国,邮费居然是购书款的三倍!我拆开包裹,其中有一本书就散了架,经过一番紧急包扎抢救才投入使用。但正是这两本不起眼的破书,给女儿的课题中正面的一方提供了最宝贵最原始最有力的证据! 其中还有一段插曲。邦兹先生有一天忽然在某个店里发现了一个珍贵文物――一部老记录片,居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也就是南京大屠杀发生以后,美国政府制作的一个号召美国人民行动起来支持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新闻宣传片!他当即买下,带到课堂放给学生们看。里面不仅有中国人、美国人轰轰烈烈的呼喊抗日口号,群情激愤的抗日示威场面,还有许多记者和目击者拍摄到的南京大屠杀的镜头和照片,以及日本侵略军在上海等地进攻和屠杀的镜头!无数南京的老百姓就这样一个个,成片成堆地悲惨地死在屠刀下,枪口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血腥的场面只持续播放了一分钟,邦兹先生就停止了录相。)学生们可能都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和镜头,在美国,再血腥恐怖的电影都比不上这些真实发生过的武装到牙齿的侵略军队集体屠杀被占国老百姓的场面恐怖血腥!有不少孩子都忍不住地当场哭了起来…… 除了提供钱买书和帮着买书,还有女儿偶尔遇上不认识的汉字问问我外,我没有再过问女儿的课题,连她是哪天完成交卷的都不知道。后来女儿得到了九十九分的好成绩。我很为我的女儿骄傲。而女儿也向我们致谢,向所有帮助过她的长辈们致谢。事实上,女儿这次的课题,已经不仅仅是她的课题,也是我的课题,也成了我的同学朋友的课题,更成了我们这两代人的共同课题。在大家的全力支持下,女儿才能圆满地完成它。 事后,我读了女儿的课题报告。一个感觉就是冷静,行文、分析、讨论、归纳,全都是冷静得很。这是做学术研究所需的基本素质之一。虽然,她与我开玩笑时用了“大批判”这个词,可文章中却找不到一点儿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通篇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但我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感觉到难以抑制的义愤。她引述和归纳了日本右翼分子否定“南京大屠杀” 的几个观点,并列举了他们用以支撑观点的论据;然后再加以有条理的反驳,同样也采用了诸多的证据来支持。她甚至还谈到战后亚洲各国民众之间的潜藏的仇恨,而且这些潜藏的仇恨因日本政府不对被侵略的亚洲国家正式道歉,日本右翼分子的否认和粉饰当年的侵略和屠杀暴行而逐步加深。例如,中国老百姓习惯称日本人为“日本鬼子”,民间的反日仇日情绪也有上升的趋势。但是她也提到,在日本仍然有一批有良心之士,其中包括一些当年的侵华日军士兵,也正在艰苦努力,写书著说,为日军的屠杀暴行作证…… 当然,这篇报告只有十四页,虽然花了不少工夫去阅读、分析、归纳,但也是在现有的资料基础上所做的一个相当于读书报告的研究报告,也仅仅是一次高中生的作业,谈不上什么深刻和全面,更没有新的观点和研究成果。不过,女儿做了这个课题后,至少对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问题有所了解,对中日关系的一个问题有所了解,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历史问题及其影响有所了解了。同时,她的同学们也或多或少地对这一课题有所了解了。要是美国的每一所中学,在讲到世界史或者其他现代史的时候,都能有学生做一做相关的课题,那日本右翼分子编造的谎言还会有人相信吗?要是在中国,随时随地都能买到有关日军侵华史、日军侵华暴行等各种书籍,中国的高中生也能这样来做相关的课题,那意义可能比简单地去参观某个纪念馆回来写一篇感想(对低年级可以)要深刻一点吧。 我又想,“南京大屠杀”也许可以算得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战争罪行之最,可当年日本侵华军队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并不仅仅是“南京大屠杀”,中国人应该借鉴犹太人矢志追捕屠杀犹太人的德国法西斯罪犯和日本人在靖国神社供奉战犯牌位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方法,出版两套丛书: 一套叫《日本侵华战犯名录》,以人为主,记录所有重要战犯的生平和战争罪行,不光是二战法庭上宣判的战犯,只要是犯有重要战争屠杀罪的都算上,比如说下令屠杀了一个村子的老百姓的日本军官,他的名字就跑不了。有些查实罪行但不知姓名的,也要列上,可以记录下受害人或目击者的印象,以便为追踪罪犯提供线索。 一套叫《日本侵华罪行录》,以事为主,时间、地点、事件经过、后果,凡是重大的战争屠杀罪行一件也不要放过,包括日军遗留下的化学武器和细菌武器在多少年后还在继续伤害中国老百姓的无辜生命这样的战争遗留罪行也应一一记录在册。 这两套丛书包括多少册书是没有规定的,有多少资料就出版多少册,也许是几百册,也许是几千册。除此以外,还要继续出版各种各样的相关书籍,目击者、受害人和侵华士兵的证言和回忆录,学者的研究专著,记者的调查报告,还有文艺作品等等。除了出版书籍,甚至还可以借鉴咱们老祖宗刻碑的办法,建它一个庞大的主碑林和各发生地点的分碑林,让所有的日本战犯和所有侵华日军犯下的罪行一个个一件件都逃不了,永远地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中国的土地上!而且这些书和资料还要翻译成各种语言文字,做成各种展览,拍成电影、电视专题片,以民间出面,社会支持,政府做后盾来组织自愿者和相关社会团体以传教般的执着满中国,满世界去展览!去放映!去赠送!去宣传! 中国这么做了,曾受过日本侵略的其他亚洲各国也这么做,那日本右翼分子,还能像今天这样猖狂,这样信口雌黄吗?日本的政府要员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参拜战争罪犯吗?历史是面镜子,只有正视历史,尊重历史事实,知道战争的危害和血腥,才能接受教训,才能清除滋生战争的土壤,防患于未然;也才能实现四邻和谐相处,普世和平,社会进步、繁荣与发展。 经过这一次课题,女儿学日语看漫画,我就没那么强烈地反对了,她自学的几句日语和因喜爱漫画交的懂日语的朋友,都或多或少地帮助了她做课题。我也还是担心她的中文能力差,可她却能用她仅有的那点中文基础去阅读相关书籍,选出合适的段落和证据加以引用,这也算没白费我多年教她的苦心了。更主要的是我发现女儿学会了自己去分析、辨别、思考、判断世间的事情,并满意地看到从小就做课题的培养和训练还真管用。 听说,女儿同年级但是另一个班的一位家庭来自台湾的学生选的课题是“中国与台湾”,我还真想能拜读一下,看看他是如何看待两岸关系的。也许说不定,年轻一代的海外华人能有什么新的思路打破僵局,让两岸人民从此过上和平、和睦、民主、自由、富裕的幸福生活呢。 (此文写于数年前,又是南京大屠杀周年纪念了,特意贴出此文以示不忘记那国痛之日)
文章评论
作者:岑岚
留言时间:2009-12-17 08:24:39
谢谢懒羊羊的鼓励。其实能够写博的人都是有自己的思考的,当然每个人的着眼点各不相同吧。
作者:懒羊羊
留言时间:2009-12-16 14:54:56
写得很好很细腻,你和你女儿都是人才 :) 谢谢你的分享,在这个浮躁的世代,还有这样深刻的反思,不容易。
作者:岑岚
留言时间:2009-12-16 08:09:34
谢谢昆仑山上一棵草来访。更谢谢你对一些看法的理解和支持。
作者:崑崙山上一棵草
留言时间:2009-12-15 17:15:16
此文若讓日本老右看見了﹐得氣得它們血壓到200。 向嘉斯廷‧邦茲老師致敬﹐一個不是只看得見美國的美國人。 國內的出版界很讓人鬧心﹐大美女雜誌滿街飛﹐象講述日本罪行之類的正經書則印不出來。這實際上是政界的原因﹐中央在和日本搞友好﹐就閉上眼睛不看歷史了﹐而且也不讓老百姓看了。國內的出版社不管是官營還是私營﹐不敢違中央精神而動﹐否則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有些書即使個人掏錢也印不出來。現在有很多中國的老書在國內找不到﹐到哈佛的中文圖書館倒能找到。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