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是一只刚三个月的令人爱怜的小黑狗。在早春的清冷的晨风中我站在长安南郊的五典坡上,等着我要寻找的人。
如弱柳扶风,一步步地,她上坡来了。荆钗布裙,素面浅眉,脸庞清瘦,惟有那双亮眸依旧秋水盈盈,薄唇不点自红。她手提一只竹篮,身后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婴。我热泪难抑,迎面跑了过去。我的兰芝,如今她已是王宝钏,低声惊喜地对背上的孩子说:“山儿,看,一只多可爱的小狗啊!”她刚蹲下身子,我一头就扑进了她的怀抱!久违了,兰芝!你的怀抱多么温暖舒适!山儿从她的背上下地了,走过来要小狗。他一把揪住我的后颈皮,就把我提起来了。哎哟,好疼啊!两岁的孩子就有这把子力气,真不得了,怪不得将来也是一个当大将军的材料!幸好兰芝,哦,是宝钏托了我一把,不然我可就要大声叫疼了。
兰芝此回投生到了唐朝的宰相家。本来应该是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知她偏不喜欢那些王孙公子,要来一个抛绣球择亲。不料绣球恰好落在一个身高体壮,相貌堂堂,却一文不名的棒小伙薛仁贵身上。宝钏前不久出去游春遇到一群纨绔子弟,若不是薛仁贵出手相救,她恐怕就受人欺侮了。薛仁贵“英雄救美”的义举赢得了宝钏的芳心,所以才有这抛绣球择亲,目的就是要名正言顺地亲选薛仁贵为夫。宝钏那嫌贫爱富的宰相父亲极力要她悔婚,可她坚决不允,毅然与父亲断绝关系,跟着薛仁贵回到了他在长安南郊五典坡下的寒窑。不久,薛仁贵征服红鬃烈马,别妻从军报国求功名,如今已走了三年整。
宝钏在薛仁贵走后半年多生下儿子薛丁山,她母亲曾携物前来探望,看到女儿住在一贫如洗的寒窑里,母亲禁不住掩面痛哭。她父亲也捎话说只要宝钏同意离开薛仁贵,就可以回府继续当她的相府千金小姐,日后再择佳婿另嫁。宝钏再次拒绝父亲的要求,从此与父母家断绝来往。她独自抚养幼儿,过着凄苦的日子,矢志等待夫君凯旋归来。
宝钏对爱情的坚贞让我敬佩,我也理解,现在的她是王宝钏,而不是刘兰芝,心下的失落感依然压抑不住地涌上来。可是,宝钏的生活也太穷困了。薛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寒窑简陋,衣食无着。每天旧衣破衫,野菜充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心疼她,也心疼山儿。我要尽我的能力帮助她,我不能给她以丈夫的关爱,但愿能为她分忧,给她和山儿带来一些小小的快乐。
我很快就长成了一只大狗。每天,我陪着母子俩去外面挖野菜,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麦穗、谷穗。他们累了,寂寞了,我会表演连环滚、倒立、装死等特技给他们解闷。漫长的冬夜,我挤在母子俩的中间,用我的体温给他们增加一些温暖。我一有空就在坡上沟里奔跑,有时能抓到只野兔什么的让他们打打牙祭。有人要欺负他们,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解救,我的尖牙利齿连狼都害怕,何况几个小混混?
每月初一、十五的下午,宝钏都独自去坡上翘首眺望远方。我总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她。夕阳的光辉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绘出一个令人砰然心动的剪影。她像一尊精工刻出的石雕一动不动,那么沉静,那么完美。我知道她是在等薛仁贵,心中又酸又痛,为她,也为自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山儿逐渐长大了。七岁他就会上山砍柴,八岁就能下套捕兔,十岁能拉满弓,十五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了。随着山儿的长大,生活明显地好转了,至少衣能保暖,食可果腹了。可是他妈妈却一天天老了,她还不到四十,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眼睛也花了。我也老了,虽然我每天都随山儿去打猎,可我再也跑不快了。
那是个中秋过后的日子,我随山儿在坡上。一行大雁飞过头顶,山儿一箭射去,箭到雁落。我急忙跑下坡去叼雁,却见一个穿铠甲骑黄马的将军翻身下马,先我一步捡起落雁,一看,箭正中脖颈,赞一声:“好箭法!”随即提雁牵马上坡。我心知蹊跷,也不做声,跟随而去。
将军指着山儿箭上刻的一个“薛”字,问道:“你姓薛?难道你与薛仁贵有什么关系?”山儿骄傲地说:“他是我爹。”那将军从身佩的箭壶中拔出一支箭,柄上也有一个“薛”字。原来他就是薛仁贵!
父子相认的情景我就顾不上看了,我急忙回头往家跑,我要告诉宝钏,她等待的人一走十八年,终于回来了!这一趟急跑耗费了我几乎全部的力气,等我拉扯着宝钏出门时,他们父子俩已经走到了半山坡。山儿欢快地大喊:“娘,我爹回来了!” 宝钏先是一楞,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前去。
我倒在窑洞的门前,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看着宝钏的背影。我不放心,我担心薛仁贵会不接受已经不再年轻的宝钏。最后,我看到薛仁贵伸出大手臂,一把搂住了宝钏,又一把搂过来山儿,一家三口欣喜地哭成了一团。
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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