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们曾租住在一栋三层的镇屋(Town house)里。这里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点,位于大多伦多市北约克的一个重要交叉路口附近。我们很快发现我们这条东西向的小街以及周围好几条路都是各以一位音乐家命名的,有贝多芬、李斯特、勃拉姆斯、拉摩等,看来早年规划这一小区的人特别热爱音乐,崇拜音乐家。 镇屋座南朝北,十栋相连,呈东西向沿路南排列,我们是最西头的那一家。我们与一墙之隔的东邻相连的不仅有门前的车道,车库,还有仅隔一道木栅栏的后院。小小的后院三面围着一人多高的木栅栏,约有四十平米左右大,分成两半:靠房子这一半铺着一块块二尺见方的水泥砖,另一半是绿茵茵的草地。依着砖墙的两角各有一棵二三米高的红豆杉,是我很熟悉很喜欢的一种树。西南角是一丛红艳欲滴的玫瑰,东南角则是一棵树干足有一人合抱之粗,树冠大如巨伞的苹果树。 五月底来看房子时已近黄昏,等到楼上楼下都转了一遍最后从车库的后门进入后院时,天差不多全黑了。夜色朦胧中,我指着东南角的大树问了声:“那是棵什么树?”房屋经纪回答说:“一棵苹果树。”别的她没多说,我们也没再问。据房屋经纪介绍,这房子已有二十五年历史,由此估计这棵苹果树可能是这座房子的第一位主人亲手种植的。 我们是7月1日那天搬进来的。当搬家公司的人离开后,我打开一楼书房的落地玻璃门走进后院,“天哪!”我忍不住地大叫了一声。丈夫闻声急步跑来,只见后院一片狼籍,我正看着那滚落满地满院的苹果发呆。抬头看看那棵树荫遮盖了我们四分之一的院落,并延伸至东邻家的后院及栅栏外的公共草地的苹果树,被累累硕果压得树枝低垂,似乎提前抖落了这么满地的青果子,仍然不负重载。没说的,顾不上收拾别的,第一件要先做的事就是捡拾这满地的烂苹果,不然,这里就会是蚂蚁、虫子、松鼠和鸟类的聚餐大会了。事实上,这聚餐大会已经开宴多时了,地上随处可见被虫子咬了一半或留有鸟嘴啄印的苹果和一队队忙着搬运的蚂蚁,还有那我进来时才窜上树现仍趴在树上等候时机的松鼠。丈夫、女儿和我三人捡的捡,扫的扫,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后院打扫干净,那些烂苹果装满了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足有二三十斤。 以后,我们就多了一件苦差事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得去后院包括栅栏外收拾一次,一星期少说也能装满一两个超级市场买东西用的塑料袋。要是前一天下过雷阵雨,那掉落的苹果数量还要多。有时我从栅栏缝里看到东邻的后院也落了许多苹果,却不见人来收拾,倒有一群麻雀很快乐地在那里飞起又落下与两只松鼠玩游戏。不知怎的,我心里产生了一丝负疚感,到底这棵苹果树是长在我们的院子里。 我们的邻居是一位从香港移民来的矜持的单身汉,约三十多四十岁左右。我们不懂粤语,他也听不懂国语,因此假如碰见相互打招呼都是用英语。由于大家都忙,其实碰面的机会很少。相比之下,路对面一栋平房里住着的一对白人老夫妻倒是更为热情得多,第二天就来和我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后来有一次看到我们新买的乒乓球桌因包装盒太大无法抬进门时,老先生还主动过来帮忙,让我们感激不尽。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丈夫和女儿到路对面拐角的小公园打羽毛球去了。我在二楼厨房里忙了一会儿,来到朝南的客厅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想看一会儿电视,就听见后院发出一阵阵“哗啦啦”,“哼哧哧”的声响。我从窗户居高临下看去,原来我们的邻居正在与那棵苹果树“打架”呢。有一根碗口大的树枝斜伸过栅栏,与分隔我们两家的木栅栏恰成四十五度角,因结了太多的果实压的枝条弯下只有一人高。邻居可能对它“侵略领空”的可恶行径极为愤怒,誓要把这“侵略者”赶出去。他正奋力地推着这根树枝,想要把它推过栅栏。眼看着他就要成功了,一松手,树枝又弹回去了,“劈里啪啦”地还掉下好几个苹果。如此几个回合,他又累又气地“啊,啊”叫了起来。最后一次,他攒足了劲,总算彻底地把树枝推过了栅栏,只听见“啪啦”一声,树枝断裂了,他愣住了,停了一会儿,但接着还是神情坚决地把那根树枝的所有枝枝桠桠都推过了栅栏。我在窗口看完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人树大战”,竟一下滑坐在沙发上,觉得浑身无力,好像是比邻居亦或是比树还要累似的。好在邻居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对其它的更高一些的也“侵犯”了他的“领空”的树枝采取同样的制裁措施。 日子一天天过去,往下掉的苹果有所减少,留在树上的苹果越长越大,由青变浅绿,又逐渐变成淡绿泛粉白。我原想结一树的红苹果倒也好看,但看来这苹果丝毫也没有要红的意思。不过那枝被折断的树枝却没有死,生命力极旺盛地继续挂着果,还长出新叶来。我顺手从上面摘下一个拳头大的淡绿泛粉白的果子,洗干净尝了一口,微甜多酸又面面的,不是当水果吃的,可能是那种用来做苹果酱的品种。此后也就没再管它,苹果落下来就捡起随垃圾扔掉,直到九月中,苹果都落完了,这年的捡苹果任务算是结束了。 十月初,房屋经纪派来两人给苹果树修枝,稍低点的树枝包括那根折断的枝都被锯了,伸向邻居家的枝条仅为了树的平衡保留了几枝,其余方向也都被间得稀疏了许多。我暗地里庆幸着,明年我就不用捡那么多的烂苹果了。 第二年苹果树开花的时候,父母万里迢迢探亲来了。进了门,没顾上喝口茶,老俩口就忙着楼上楼下,前院后院地视察一遍。打开一楼书房的三道落地门(两道玻璃,一道纱门),还没进入后院,就闻到了一种清清甜甜的香气。后院东南角那棵苹果树经过修枝后长得格外好,披着满树白里透粉的飘香花朵逗引得蜂飞蝶舞。就像身有异香的文成公主亭亭玉立,友好安然地看着环绕的蜂蝶从而被聪明的松赞干布的使者一眼就认出来一样,父亲惊喜地说:“你们有棵苹果树?”母亲也欣喜地说:“开这么多花,今年一定是大年,可以结很多苹果了。”早年当过一个农林科研所负责人的父亲以行家的眼光下判断:“这树需要追肥。”母亲则回忆起我们姐弟四人小时候分吃一个苹果的往事。而我却只能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这棵树结的苹果不好吃。两位老人听了,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闪着不太相信的神色。 父母很快适应了在这异国他乡的生活。这一片住有不少华人,不几天,父母就新结识了七八位老年朋友,有定居在这里来自香港的、马来西亚的、印尼的,还有也是从中国大陆来探亲的。每天一早一晚,他们都去路对面拐角的小公园会面,早上分散于草地树下锻炼身体,各有各的锻炼法;傍晚围坐长椅谈天说地,交流异国生活的心得见闻。 不久,在父亲的临场指导下,我买了两袋羊肥料和几袋表土(Top Soil)。施肥方案由作为“半个农林专家”的父亲作出并具体实施,估计分别埋入后院的四个角落,大概东南角的苹果树较为受宠一点,多得了几捧肥土。也许正如母亲说的,这年是果树的“大年”,花谢后满树的小苹果比头一年还要多。父亲说最好是间间果,但因遭到我们的强烈反对,实施起来也确有实际困难(我们没梯子,工作量太大等),只好作罢了。说也奇怪,这一年也有过几次大的雷暴雨,苹果树却很少掉果。也可能是父亲给树施了肥的缘故,或者是“大年”果长得结实些,不管怎样,我乐得少了捡烂苹果的麻烦。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放下包,母亲马上给我端来一碗羹。我又热又渴,拿起勺就喝,嘿,酸酸甜甜的,又清爽又解渴,味道还不错。母亲喜滋滋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喝,听我说好喝,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苹果羹。”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母亲点点头,欲言又止地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哦,我明白了,您是用,”我恍然大悟地指指南边后院,没等我接着说,母亲就急不可耐地承认:“就是,就是,我用这树上的苹果做的。”母亲说在家乡时她常做水果羹,这是她和父亲都特别喜爱吃的。尤其在请客时水果羹更是母亲菜谱上一道少不了的羹汤,既可作饭前开味品又可作饭后解腻汤。而做水果羹的主要原料最常见的就是苹果,而且要买那种面面的苹果。几天前她就试着用树上掉下的几个没摔坏的苹果做了羹,老俩口尝了都觉得比以前在国内买的不新鲜的过熟的面苹果做的羹要好吃得多。今天特意多做了些,让全家都尝尝。要是大家都喜欢,那满树的苹果不就派上用途了吗? 苹果羹受到全家普遍欢迎,打那以后,母亲每天都做一大锅苹果羹。同是喝苹果羹,一家人却有着不同的喝法。父亲母亲喝温的,既不伤胃又解暑;我们三人则喝冰箱里冰过的,痛饮过后透心凉,大呼过瘾。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着这一美味。 周末,照例带父母出外郊游。还是往南边的尼亚加拉地区去,大瀑布已看过了,这回去的是湖上尼亚加拉(Niagara on the Lake)。躲开大瀑布人来人往的喧闹,我们在那静宓的风景如画的地方享受了一上午的美妙时光。吃过野炊的午饭后,我们来到一个挺大的专门出售当地农场产品的乡间商店闲逛。大瀑布周围是安大略省重要的农林产区,除蔬菜和粮食作物外,还出产樱桃、葡萄、苹果、桃、梨、杏和草莓等各种水果。这商店以水果产品为主,到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经过加工的果酱、蜜饯和干果供人们品尝。我随手拿了片苹果干请母亲尝尝,母亲连声说好吃,又叫父亲来尝。父亲边吃边点头时,母亲宣布,她决定回家就动手做苹果干。 母亲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一个星期以后,她就把第一批试验品生产出来了。全家每个人都成了评鉴专家,尝完母亲的试验品后得提交鉴定报告。结果,全体专家,包括母亲自己,一致认为,苹果片切得太薄,致使果干不但难嚼也缺乏足够诱人并使人回味无穷的味道。当惯妇女主任、厂长和工会主席的母亲原本对家务事几乎一窍不通,直到退休后才老来当家,执掌家政大权,同时学做家务。十几年下来,不仅理家得心应手,连烹饪厨艺也连续跳跃好几个台阶。母亲的长处在于她能极为虚心地接受专家指导,且再接再厉地去进行科学实验。学做家务,学烹调是这样,此次做苹果干更是这样。功夫不负苦心人,母亲的努力获得巨大成功,终于制出了一批口感绝佳的新产品。这回,裹着蜜汁的,又香又甜又带点酸的,有嚼头有余味的一小盘被女儿命名为“姥姥牌” 的苹果干,不过十几分钟就被专家们一扫而光。 试验既已成功,大规模生产也就开始了。首先是收集原料阶段,说白了就是摘苹果。摘苹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的部份是长在低矮处,伸手可及或是搬一个凳子就能够着的苹果。这部份苹果不劳我操心,父亲毫不费劲就采摘了。长在高枝和树顶的苹果就难摘了。我们没梯子,也不想光为摘苹果特意去买一架,只能另想办法了。爬上树去摘倒是一个办法。不过我们不能依赖我丈夫,他很有些份量,贸然上去存在着压断树枝的危险,再说他上班地点太远,每天早出晚归的也指望不上他,母亲又不耐烦等待下一个周末。父亲跃跃欲试地想爬上树去过过已五十多年没爬树的瘾,被我严词阻止了。女儿上学去了,患有心脏病的母亲更不是可以考虑的人选。唯一能担当此重任的就是既有儿时爬树经验又身轻如燕而且星期一下午还有空的我了。我不负众望地爬上树去,父亲在树下给我当助手。一切顺利,大部份苹果都采摘了,只剩下树顶的几十个。我先是摇晃树枝,后又用棍子拨打,总算全部都收获了。看看摘下的苹果,桶装满了,盆装满了,还另装了两大塑料袋,估计至少有一百多斤吧。再加上做苹果羹已吃去的几十斤,苹果的全部产量绝对超过二百斤,真是大丰收啊。 接下来的就是洗、切、晒三道工序,全由父母两人亲手操作。用木板搭在几个凳子上的晒台架设在朝南的后院水泥砖地上,灿烂的阳光如不知疲倦的顽皮孩子从早七点就在那里玩耍,直到晚八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星期后,苹果片晒好了。随后的工序至关重要,母亲宣布“独裁”。晒干的苹果片洗净了,拌上少许盐,放入我们蒸馒头的大蒸锅里蒸上两三个小时,晾凉后再加入糖汁拌匀。最后一道工序还是晒,不过不再放到外面去晒了,那样难免会有虫子慕味前来。为了保证苹果干的上好品质,必须要有严格的卫生标准,母亲将苹果干分开置于好几个大盘和大盆中放在客厅里晒。客厅朝南,阳光透过两个落地大窗户照射进来,虽不如后院光照时间长,但也是最佳晒物地点了。晒到苹果干上的蜜汁半干时,我们就开始吃了。其实,带有蜜汁的苹果干是最好吃的。因我们没有那么多瓶瓶罐罐来装,再说有蜜汁的苹果干也不能久放,母亲只好把剩下的苹果干都晒得比较干。 母亲是好客的,也是愿意把自己丰收的喜悦与朋友分享的。于是,有不少人,包括父母每天公园里相会的朋友们,还有我的朋友都尝到了母亲做的苹果干,并且也都知道了我们家后院那棵苹果树的故事。这些苹果干受到了普遍的赞赏,特别是得到了女士们的青睐,我想这可能是由于女士们的品味能力和鉴赏水准要高出男士们一大截的缘故吧。 快乐团聚的半年时光一溜烟地逝去,十月间,父母要打点行装准备回国了。父亲在白求恩故居给他的一位爱集邮的老朋友买了加拿大发行的纪念白求恩的邮票,母亲却被出国前她朋友的一句话给难住了。她的朋友说:“你从加拿大回来,别的都不用带,我们也都不缺,要带就带点我们在这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吧。”什么吃的东西加拿大有而中国没有呢?我想来想去只有枫树糖浆,这可是北美特产,别的地方都没有。母亲认为枫糖充其量只是调味品,不能算吃的,当然可以考虑,但确实不是最理想的满足她朋友要求的东西。突然,母亲两眼闪光:“我差点忘了,这苹果干不就是最合适的东西吗?”我有些不赞成地说:“谁没吃过苹果干呢?”父亲倒非常赞成母亲的话。他认为苹果干固然中国有,可我们的苹果干是独一无二的。其一,苹果是长在他们的女儿家后院;其二,苹果干是母亲亲手制作,这原料产地和加工地点都是加拿大;其三,这苹果干的味道不比任何商店卖的差,甚至还要好。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母亲把她亲手制作的“加拿大苹果干”作为带给她朋友的礼物。 从机场送行回来,我一下子就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书桌上还摆着父亲教他的外孙女儿画山水的纸张笔墨和颜料盘,厨房里好象还晃动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可实际上此刻他们已飞在几千里之外的高空上了。父母在这儿的日子,是我自插队离家后近三十年与他们在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次,我感到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次一样与他们这么贴近。也许是自己日益年长,才能逐渐理解和懂得父母之心,才知道天伦之乐的确切含义吧。 信步来到后院,坐在父亲亲手钉做的小方凳上,我久久地看着那棵苹果树。它已经开始落叶了,秋风吹得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远了,一片树叶则落在了我脚边。我一点也不为苹果树感到苍凉,我觉得它一定很满足,因为它的果实浪费了多年,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为人们带来了快乐和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