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叶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九点半了,说:“哟,都这么晚了,你爸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又要干一通宵了。” 她转头一看,荆叶两手肘放在桌上,双掌撑着下巴,还巴巴地等着她接着讲小黑猫呢。叶娴摇头叹了口气,说:“荆叶,你该睡觉去了!” 荆叶不干,非要听完小黑猫的故事不可。她赖皮地说:“我爸还没回来,我一边听故事一边等他回来。” “那怎么行?明天你该起不来了。” 荆叶说:“妈,你还是接着讲吧。故事没听完,我现在去睡就会想一夜的小黑猫,明天才真的会起不来!” 叶娴无奈,只好再接着讲下去。
春天的时候,奶奶在灶前的台子上原来给黑猫准备的窝上细心地摆放了十二个鸡蛋。这些鸡蛋是前几天妈妈走了几十里路去邻县的墟场买回的。奶奶一个个的在煤油灯前照过,挑选出来的。她从桂生的奶奶那借了一只抱窝的黄母鸡,放在这些蛋上。奶奶说再过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就会一只只地从蛋壳里钻出来。我们一天天算着小鸡出壳的日子,憧憬着小鸡长成大鸡,大鸡下蛋又孵小鸡,然后我们就有鸡蛋和鸡肉吃了。黑猫则被赶到了灶台上睡,其实也不能算是赶,它自己就乐意在灶台上呆着,每天早晨起来我都看见它趴在灶台上的角落里。
小鸡出壳的那天,我们真是兴奋极了。每一只小鸡出来,全家都跑到厨房里看望一番,十二只小鸡全出齐了!奶奶高兴地连声说: “好兆头,好兆头!”小鸡们“叽叽叽”的叫声,在我们听来是那么美妙动听。小鸡也确实可爱,毛茸茸的像个小绒球。有六只全黄的,两只灰的,还有四只黄色但背上有黑花。那天晚上因为等小鸡出壳,我们睡得很晚,我相信,全家每个人在睡梦中都是带着笑容的。
我是被黄母鸡的叫声惊醒的,在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就是那叫声好象特悲愤,特痛苦。我翻身坐起,看见奶奶已下了床,正点煤油灯。我跟着奶奶去到厨房,看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黄母鸡站在它的窝里,全身的羽毛都竖起来,像是在抵御,它的翅膀张开,小鸡们躲在下面可怜地“叽叽”叫着;黑猫在台子的边上正虎视耽耽,一转眼,它就跳到了灶台上。灶前的地上好像有东西,我要奶奶拿灯一照,“天呀,”奶奶叫了起来,原来地上是两只小鸡,一只黄的已经死了,另一只花的肚子还在起伏,看样子也活不了了。两只小鸡身上都有伤痕和血迹。奶奶把煤油灯放上灶台,顺手抄起一根木柴,就朝灶台角落里的猫打去,“你这个该死的畜生!”黑猫“喵”了一声,跳下灶台,从厨房门上的洞钻出去了。这时天已蒙蒙亮,全家人都被惊动了,面对眼前的惨象,没谁再睡得着,只是我们都想不通,黑猫为什么要咬死小鸡呢?
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大家都说这样的猫不能留。农村里老鼠多,农民养猫是为了捉老鼠,免得粮食、食物、种子或其它东西被老鼠偷吃了。可我们家的猫犯了两大错:第一抢主人的肉吃,比老鼠还凶,成了内贼;第二居然咬死小鸡,跟黄鼠狼同恶,成了外盗。大家认为要是任它发展下去,不仅我们家已遭殃,还会继续遭殃,全村都会遭殃。谁能保证它不会上别人家去偷去抢?看样子,村里的人有意要除掉黑猫。
我们家六口人虽然也很恨黑猫干的这些事,可对黑猫是不是罪该当死还是有不同看法的。当然我们不能与村里人争执,入乡随俗,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这是妈妈一再教育我们的。黑猫似乎也知罪,不知躲哪儿了,我们几天都没看见它。有一天下午,乘着没人时,它悄悄地回来了。只奶奶一人在家,它对着奶奶“喵喵”地哀叫着,奶奶一边数落着它,一边给了它点剩饭吃,吃完它就又不见影了。
星期天午后,我按照奶奶的分咐去菜地摘了几棵青菜回来。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动,尤其是奶奶的精心伺弄(要知道我奶奶进城前曾是一位颇有经验的菜农),我家的菜园里已欣欣向荣,收获不少了。我提着小竹篮经过家门没进去,径直往大水塘边想去洗青菜,顺便也洗洗我那双沾了泥土的塑料凉鞋。塘岸很高,到水边要下十几级青石板台阶。我看见桂生的奶奶和保管的老婆正面对面并排蹲在水边,一个洗衣服,一个洗菜,还聊着天。我正要下那青石板台阶,忽然听到她们的谈话跟我家有关,就收住了脚步。
只听桂生的奶奶说:“菊生家的,不是我说你,你不忍心处死那只倒霉的紫眼睛黑猫就算了,怎么还把它送给老方家?” 菊生是保管的名字,年纪比桂生的爸爸还大,可却跟桂生同辈,所以保管老婆还得管桂生的奶奶叫四奶。我妈姓方,村里人都叫我妈老方。 保管老婆说:“唉,我想那小猫好歹也是一条命,老方是公家人,福气大些可能镇得住那邪气,再说小猫也可跟四个娃崽当个玩伴。” 又听桂生奶奶说:“老方已经够可怜的,一个女人家带着四个小的一个老的,男人还被城里的造反派关在私牢里。” “是牛棚里!”保管老婆纠正她。 “管它牛棚马棚,只要不是官府的大牢,就是私牢!”桂生奶奶争辩着, 接 着 又 数落保管老婆:“老方是个好人,菩萨会保佑她。她现在正是遭难的时候,要不她也不会到我们这山沟里来。你还给她添乱!看那只该死的不吉利的黑猫把她家害得肉也吃不成,鸡也被咬死。以后还不知要出什么更糟糕的事呢,说不定会祸及全村!” 保管老婆叹了口气,“四奶,你老人家说得对,这件事我是做错了。我要是一开始就听了你的话就好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都说过去的老话是迷信,不灵了,怎么还是灵验了?!” 桂生的奶奶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话都是灵验的,我说紫眼睛的黑猫不吉利吧,从前谁见过这样的猫?我还是个新媳妇时听过七爷讲古,他讲过老祖宗一百年前遭遇紫眼睛黑猫家毁人亡的事。要不我们肖家也不会躲到这山沟里来!你不信,村里那些年轻人还有队长都不信,才把这造孽的畜生留到现在,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这下惊动了七爷他老人家,他昨天都气得摔了一只饭碗!” 保管老婆担心地问:“七太爷他不会罚我吧?”
桂生的奶奶正要说什么,忽然保管老婆看见了我,就忙着招呼我,从而暂时中断了 她们的谈话。
我洗完青菜回到家里歇了一会儿,桂生提着一只小鱼篓来了。我们家的大门开着,只要家中有人,门就会开着是村子里的习惯,我们家也一样。他一脸紧张地进了门,一看就我一人在家,心情似乎有些放松。我们闲聊了几句,他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是七太爷派我来的。”七太爷是村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人,比桂生的奶奶还高两辈,他的话比队长的话还要有权威。我不知七太爷要桂生来干什么,他也没再说,从小鱼篓里拿出一条二指宽的鲫鱼,放进地上我们平时喂黑猫的一个白瓷盆里,嘴里“咂巴咂巴”地作响,这是村里人唤猫时的声音。说来也怪,这几天我们曾到处找黑猫,也没发现它躲哪儿,桂生这么一叫,不到两分钟,黑猫就进门了。它肯定闻到鱼腥了,直接向着白瓷盆走去,又猛地停住了。它警惕地向我们俩打量了一眼,就急步奔过去吃鱼了。说时迟,那时快,桂生弯下腰,一伸手就揪住了正欢吃着的黑猫的脖颈,随手又把它塞入了小鱼篓里。他快步从堂屋走进厨房,顺手抄起灶前的小板凳盖住鱼篓,然后走出厨房,直奔屋后的水塘。我看着桂生把鱼篓沉入水里,刚喊了声“不”就被桂生严肃的目光噎了回去。黑猫在鱼篓里拼死地挣扎,翻起的水花溅了桂生一头一脸。桂生毫不动摇,坚持着,渐渐地,鱼篓里没动静了。
桂生在我家屋后挖了个尺多深的坑,把黑猫的尸体掩埋了。第二年,奶奶在那上面种了棵南瓜。南瓜藤爬满了屋后的空地,甚至还延伸到塘边的灌木丛上,一气结了八个大南瓜。桂生的奶奶说,那是黑猫在赎它的罪呢。我把在塘边听到的话曾悄悄地告诉过奶奶,奶奶叮嘱我说:“别告诉你妈,你妈肯定不信。其实,有些老话还真是灵验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