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篇好文章,与各位网友友情分享。 张曼菱:季羡林——追念与思考(转贴) 每一位逝者的位置,由岁月和人格构成。 人走了,历史的本质会渐显露出,世态炎凉左右不了。 季羡林是值得追思的。 像《浮生六记》 2007年7月,秋凉初透。我到301医院病房探望季羡林。 他毫无龙钟之态,白衣凝神,端坐案前。 送上一套我编撰的《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他讲了几句,说“这事很有意义”,静默片刻,我俩有一段对话: 季:“你有没有写《北大回忆》?” 我:“没有,只有零散的文字。” 季:“应该写,值得回忆。” 我:“千头万绪,怎么写?” 季:“像《浮生六记》那样写。” 我顿时有些白云深处的感觉。 我和他都一时沉静了。 季羡林并不像世俗想象的,总生活在闹热红火之中;也不是总在思索和讲着格言式的话语。 有的老人羡慕季羡林入住301医院,得到最精确的护理救治。然而先生自从入院,已经失去他最后的私人空间。 本来孤行于东方文化中的他,可以依托着北大校园之晨昏,寄寓于窗外荷塘;还有师生来访之情趣,和他的猫儿;尚有着他生命最后提炼的内容。 他一直想回校园。 但人们告诉我,由于在301医院无菌的病房里住久了,他一回北大就会发烧。校医院也不敢负其责。于是只有长住301了。 他突然对我提及的《浮生六记》,那一部是贵在心灵之自由的记录,写布衣寒窗的风月往事。 “浮生”,不只是说生命的短促,更是指这生命不系于任何庞然重物。生命处于自在自为的状态。自由的渺小,渺小的自由,却昭示了生命本质上的尊严。 像《浮生六记》那样写,就是洗净铅华,我行我素;回到人本,回到来处;赤子之心,平民襟怀。 翌年夏天,远在西南的我收到挂号邮件。展开是一宣纸,季羡林墨迹、印章赫然:《北大回忆》,是他为我的未竟之作题辞。 中国开放改革三十来年,风风雨雨,我有幸与北大结缘,聚而不散。散而又聚。知我者,先生也。 此嘱有深意,有如托孤。用他自己在纪念邓广铭时的观点,这是“后死者”对先死者必须完成的。 那天相见,季有一段话令我伤感。他说:“那年我去昆明,没有找到你。” 当时杨锐秘书在旁问道:“你哪一年到昆明的?” 他说:“(一九)五七年。” 我与杨不禁相视宛尔。那时候我还在童年。 敏锐清晰的他,开始对岁月模糊了。然牵念之情油然。 他让杨锐取纸,写给我一幅字:“为善最乐,能忍为安”,令我感到他晚年的无奈。“忍”这个字,听起来不是那么舒畅。 写的是“赠曼菱”。几十年了,我的名字,先生从来不会写错,他心中有我。 今思《浮生六记》,表面写的都是趣闻逸事,其实也蕴含着文人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巨大悲哀。 季去世后,我专程访问过原北大领导王学珍。他告诉我,季羡林从校园的一位默默学者,成为中央领导关注的对像,一举推到社会顶峰,是北大应“上面”要求推荐的。 这就是那些“桂冠”的由来,这是中国政治的一贯的思路。 王老还告诉我,“北大从来没有给季羡林派过秘书”。因北大不会给一个退休的副校长派秘书。当年马寅初退休后也没有秘书。 那次去301医院,因我眼疾,行动不便,由在京念书的小侄陪同前往。我与他谈过:看一个大事件,一定要放到大时代里去看,而不是用小范围小原则可以解释的。将季奉为圣贤楷模的社会现象,我认为是当局“维稳”的一个举措。而季羡林心知肚明,配合之。 小侄认同此见。他说,季见过中国的乱世,所以他也希望“维稳”。 我想,季羡林可以在青年一代身上得到理解了。 身后谤议 在季过世后,有两方面的评论令我关注。 一是来自海外学者余英时先生的指责。 余英时最不满意的原因是季羡林被大陆称为“大师”一说。 关于“季羡林是不是大师”,在大陆的知识界从来都不是值得讨论的话题。那只是大众与媒体吸引眼球的勾当,不足为知识界认真说道。 当代中国,“大师”满天飞舞,定义早已混淆。 余先生有一段关于“大师”的评议与慨叹: “所以过去的‘大师’至少可以发挥中国学术界对政府一种监督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批判的力量。正因为这种监督和批判力量,才长久地获得学术界的尊敬。而学术界也因为有这样的‘大师’,也慢慢地得到一种应有的地位。” 此值得思考。 大陆现在有没有如余英时说的那样风范的大师呢? 学界文界,体制已改,时有“遗风”犹存。而遗风能够演衍多久?要看今后的体制是否有利于其养成。但余英时的更多指责内容,则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他是连同任继愈先生一起抨击的。此不敢苟同。 余说说任继愈:“很早就陷入权力、势力范围之内了。很早就变成毛很喜欢的一个私人顾问,常常让他去讲佛教。” 说季羡林:“温家宝胡锦涛等人,对他敬礼有加”。“但就是没有一种硬骨头,能够跟政府相争,然后又是受到民族主义情绪的激荡,就一切不顾了,说起话来毫无根据。” 余所说:“没有骨头”;“后来没写什么东西”;“歌功颂德”“民族主义”等等评论,是不公正的;是与季羡林、任继愈的人品业绩之事实相违的。 余英时先生自己还是没有脱出那种以“国共”划线的偏见。他在访问大陆时拜访任继愈,在国外是曾将任先生接到家中住,这是学者的方式。为何在别人逝世之后,又出来这么“政治”的方式了呢?这不是“二重人格”吗? 有一位史学界的北大学友定居美国,他曾对我说:“那些海外的学者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国内学者?”这令我感动。 彼此的生存资源已经完全不同。国内学者所经历的曲折与辛酸,是难以对外人道的。而国内学者所承负的责任,和那种“跌倒又爬起来”的弘毅精神,“虽九死而不悔”地推动着中国大地的艰难前进,这种奉献与作用,则更是为海外人所难以取代的。 海外许多有识之士,并不都如余英时这样,持一种“站在干岸上”的态度,来对待国内知识分子。 前些年李政道博士回来,在北戴河受到国家最高领导江泽民的接见。李博士当面进言,希望最高层更加重视国内科学家,因为“他们对国家的贡献更大”。 近读刘再复先生写的《师友纪事》,他并不因易其地而变其情怀,而深情历数国内学界前辈所付出的艰辛努力。虽飘泊流离,心系母土。 此种立场与态度,涉及到人格修养,对历史的理解与负责感,和对同类的敬重心。 说到国内昔日“运动”,我以为“反思”与“追究”是两回事。 这些年我在做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一事,也时常有人对我讲,某位老先生在某次“运动”中如何,总之是不允许人犯过失,连天真的过失也不允许。 当我面对这些耄耋之年犹未敢忘忧国的老人,见他们忆起少年壮志时的兴奋与惆怅,对眼前国情的焦虑,不由自问:他们还有何罪? 我刚入北大时,曾邂逅一位忠厚的清史专家许大龄。闲谈中,我提起在云南时曾遭受迫害事。第二天他满面愧色地对我陪罪,说他“原来是‘梁效’”。仿佛是他要对中国大地的这些苦难负责。我劝慰无效。许先生一直生活在沉痛中,终于早逝。 中国文界,罪莫大焉,莫过于当年“文化领袖”周扬了。可是他晚年的悲伤与自责,令人悲悯。 鲁迅说,千年“吃人”,罪在礼教。而这数十年的“整人”,罪之根源又在何处呢? 古人有洞察之言: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 今年纪念托尔斯泰百年诞辰。托翁最伟大的思想,就是损害人的与被损害者,都可以得到灵魂的“复活”。这是其他只是揭露罪恶的作家不可及的高度。 难道我们经历漫长黑夜的中国知识界就不允许自己的同仁“复活”吗? 如果没有一点托尔斯泰精神,恐怕很难打理我们这片受到重创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山河。我们成天说“普世价值”,就是要爱人类,为什么连自己苦难的同仁也不爱呢? 近来我常思:经历改革开放后多年的努力、启蒙,那些开创局面的,殚精竭虑的前辈们一个个地走了,而中国国情屡屡进而复退,文化垃圾弥漫。令我们这代人在“将退”之际有一种挫败感。 季逝世后,我在京城听到一些小圈子里的评说。 大众认识的只是媒体上的季羡林。本以为小圈子里的人才真正切近季羡林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很关注。 但令人失望的是,文人小圈子往往充满太多的相妒与相轻之情,少怜悯心。 一种说道,是拿季羡林与钱钟书先生相比较。 我读“大一”的时候,曾经写信给钱先生,谈《管锥篇》。此书一出,我们都在“热读”。正当人们指责我“冒昧”时,却意外地收到了钱先生的亲笔信。信中说“你已大悟大彻”,并邀请我到三里河他的家中谈谈。 钱先生的学问名气太大了,令我不敢草率。面对他的过奖,我得拿出一篇有关《管锥篇》的文章来,才敢上门。这样与钱先生失之交臂。 越到后来,越知道他那封给我的信之珍贵。我浪费了先生给我的这个机会,和为我打开的这扇门。后来闻钱先生走的消息,我曾遥向上香。 季羡林与钱钟书在人生与人格的形成上面,有极大的不同和反差。季的起点、家学、家境、以及成才过程,皆不能与钱先生相提并论。一个是贫寒人家,孤儿寄养,另一个是名门望族,世家才子。 在中国也没有几个人能与钱先生的优越家境与才华相比拟。 这个起点和成长过程的巨大反差,也决定了季的眼界、魄力、和自由度,从学问到生活,季羡林由于先天的单薄,容易被人利用驱使;远不如钱钟书的成熟,理智,谋略、善于成就与保全自己。 文人学者之比,是为了增进学术,砥砺人品;岂能去比俗闹和排场? 我来京为季先生和任先生送行时,两度八宝山,景况各异,感触良多。 季羡林的告别仪式人潮汹涌,如赶庙会,几无肃穆。 任继愈的灵前告别那天,早晨大雨,人们神态黯然。来人都是学院、研究所、图书馆这几个圈子的。规模得体。 就个人命运而言,季羡林比钱先生和任先生都要凄惨得多,应令人有兔死狐悲之叹。 那一代知识分子都各有抱负,也各有醒悟的机缘。他们各有千秋,各有完成自己的途径。正如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都是这样。 相识 季常用戏谑的口吻说:“近年季羡林走俏”。 我认识季,是在他没“走俏”,我也颇不合时宜的年月。 此去三十载,相识风雨中。 1980年,北大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民主竞选运动。 现在是小学生都知道竞选了。可那时,“民主”的意识甚至在北大也很可怜,人们可以忍受一个不认识的官方提名之人,却不能忍受自己熟悉的人成为“候选人”。 作为当时第一个女竞选者,我受到强烈关注。加之我个性自由,平时口出狂言,爱唱爱跳,剪了一个男孩子的“寸头”,为当时一些同学所不容,不是传统中的“代表”形象。 中文系78届,我的同班人以“大多数革命群众”的名义,贴出大字报,把我的恋爱和宿舍夜话甚至上课早退等“劣迹”公诸于众;正在社科院读研的男友,也与我分手了。 时任北大副校长的季羡林看了那些大字报,矛头一时都指向一个女生,担心我承受不住压力发生意外。他曾叫人暗中跟着我夜行。 我被带到季的家中,受到他的抚慰。 看我大大咧咧的样子,“已摒忧患寻常事”,他就与我谈开了人生与学问。颇为融洽。 81年初春之夜,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中国男排顽强拼搏,逆转制胜,冲出亚洲。在北大学子的游行队伍中,我被推举了出来,站在一辆自行车的坐垫上作指挥。熊熊的火把燃烧到我的衣服。在那天夜里,我们喊出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时代最强音。 那时的北大,是我们创造自己,创造历史的舞台。 北大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所爆发的这一次民主竞选,涌现出来的人物后来各行道。而那一次竞选中吸引社会各界的各类观点、思想、其丰富、激进、开放和全方位思索的内容,直接影响和介入了中国后来的改革进程。 毕业离校时,季羡林将刚刚出版的一批书赠我,是印度史诗的译著。文字清明,有东方素朴之风。记得有我喜爱的《莎恭达罗》。 86年岁末,电影《青春祭》在美国举办“中国电影首届新片展”,作为原著和编剧,我应邀访问好莱坞。 飞机起飞后,我突然收到季羡林派人送来的信。 原来,他担心我第一次到美国,万一钱不够花,或有难处,特意将我介绍给他的几位朋友。 这封信是通过同机的中国民航的一位工程师,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送到我手上的。当机上人们进入睡眠时,客舱的喇叭忽然呼唤我的名字。我和代表团的成员莫不惊讶。 回国后,与他相对,他却只字不提此事。 季羡林有着激越坦荡的情怀,但一生中轻易不露。 老秘书李玉洁说,季像老和尚似的,秉性活泼的我却能与他一坐几个时辰。而每知我到京,先生都会兴奋地等待。 季非常细腻和敏锐,谈话直指人的一种精神需求。 他总是对我最狂妄的思想与作为给予明白的肯定。他和我共同思索着,此乃“忘年”也。 八六年我访美归来,正值海南特区初建,促成我心高气大,当时在岛上筹划一所国际性的“职业大学”,面向中国沿海、港台地区和东南亚。 我对季羡林说,现实社会急需一批具有理想的务实型学子。中国文化也到了向外放射的时机。季表示支持。一天,李玉洁打电话给我,说先生已经筹到六十万韩币,让我用发票向北大东语系领取。 职业大学事,最终因申报未果而息。筹款岂敢动用?分文未取。 季羡林交人,肝胆相见。但这种君子一诺便许千金的方式,不适用于当今社会。其实季在校园内也常发生钱财方面受骗之事,而他依然容忍姑息那些骗过他的人,不知是否系佛教的影响。 后来,他的圈子变化了,而行事依然如此,不以把握控制,所以很多非夷所思的事情就发生了。 有一次季羡林要我“代表他”去陪来访问北大的聂华苓女士。记得正是“琼瑶小说“风靡大陆的时光,我曾请教聂的看法。她对我讲,有一次琼瑶在机场与她相遇,曾说,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及聂,可是为什么这样走红,自己也有点惭愧云云。 当时国内文化界有这种忧心:为什么大陆总是流行外头的二路货色? 还有一次韩素音来访。季羡林急着找我,要把我介绍给她。我正在新疆。未竟。 季羡林在最后的时光里曾说,他没有给我提供机会,感到遗憾。 人之相交,贵在相知。校园师生,北大传统,这数十年来一清如水的感情,正是他留下给我的一笔财富。 护犢 89年,我是在“五四”这一天到北大去的。原意是为校庆。 一进校门,就碰上中文系教授在畅春园给出发去天安门的学生饯行。白幅黑墨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悬挂在南校门口。 我歇脚勺园,即去看望季羡林。 风满高楼时,学者们有的回避,有的闭门。而季羡林平日清静的住宅却门庭若市,学生们来来往往。 北大是第一个为自己的学生向广场运送去简易床和被褥的,此后,其他大学效仿。 北大教师是第一批到达广场去看望自己的孩子的。当时绝食数日的孩子们躺倒在广场上,发出微弱的欢呼。 季羡林是那些北大师长们中的一个。 季羡林去广场,与别人不同一格。 在一辆三轮车上放上椅子,他坐上去,学生蹬车前行。在车上高扬一条白幅,上书“一级教授季羡林”。 两去天安门,季羡林张帜前往。 季没有因其老迈因其地位而退缩幕后。也许,他也要为自己五十多年来以及“牛棚”中的屈辱讨一个公道;他和那些比他的孙子还要年幼的学生们站在了一起。多年以后,当他站在胡适墓前的时候,他无愧于他的先师。 他那山东人的耿性,忧国忧民之心,和长期奉献给校园学子的慈爱情怀,在一个特殊残酷的历史时刻,令他迸发出“冲冠一怒为青年”的惊人之举。 那天,我到季羡林家,他正要派人去找我。 他说,荣毅仁决定捐三百万为广场学子滋补身体。荣先生说,这些孩子都是国家英才,现在长身体的时候绝食,对他们今后有很大的影响。要尽力让他们休养恢复。 季要我来负责此事。我以为,首先要清查出那些昏迷后由救护车拉走,复送回学校的学生。 我在校园和宿舍了解情况,原来,学生们天真活泼,有的刚从医院被送回来,就跑去打篮球。令人心疼。当务之急,要为他们准备营养食品,要监督他们休息。 父母不在孩子们身边,荣毅仁与季羡林联手,为父母护犊,为我斯民惜健儿。 枪声响后,我与先生隔海茫茫,音讯全断。 八九年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在海南岛。 后来我才知道,季羡林曾在国内国外寻找过我。 一次他在美国听说与我名字相似之人,就要人专门去落实。 在这段日子里,北大师长们继续着对学生的保护。 八九年的“风波”,在那时是被定性为:“反革命暴乱”的。 季羡林不改其道。任何会议不发言,一发言就是:“别问我,问我就是爱国民主运动。” 他惦念着那些囹圄中的孩子,难以自安于书斋。 有一天季突然从校园失踪了。原来,他一个人走到校门口,坐上出租车,到海淀公安局去自首投案去了。 他说,“我是北大教授季羡林,我两到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是受我指使。把我和他们关到一起吧,我已经七十多岁,也不想活了。” 公安局不知就里,打电话到北大。北大去人把他硬接了回来。 八 九年“风波”,起始于一场学生们发动的以“反腐败”为主题的请愿活动, 由于得不到政府的接见,而发生“绝食”,这是一场无奈的诉求。后来所发生的诸多群众游行,主要宗旨仍是“护犢”,为了保护广场上那些赤诚的孩子 们。 护犢之情,原是牛马的本能,何况人乎?何况我传脉五千年的中华民族乎?何况我北大教师乎? 待到91年,我们又在他简洁的书桌前相见;真是人生如梦,恍若隔世。 听完我讲述自己后来的经历,他欣慰地说: “你没有出国,这就对了。你还下了海,这就更对了。” 季羡林青年时代尝尽离国之悲,所以他一生深刻地明白和坚信,不能离开祖国。 风暴陡起,我没有去国,这令他无限欣慰,从此他对我倍加器重。 92年我接到通知,到人民大会堂去领取庄重文文学奖。先生知道后,当晚就一直盯着电视,看晚间新闻,最后一个镜头才是我。他舒了一口气,说:“曼菱从此可以无碍了”。 自从这次生死阔别,我与季羡林之间有了一种跨越沧桑的牵挂之情。看到先生如此孤直,我由衷钦佩。那种孤零于历史之途的苍凉辛酸,不是走过来的人,是很难体味的。 再度相逢后,我开始每年给他寄些小东西,实而不华;大都是云南特产,从药材到小菜。先生尤爱吃云南的鸡枞菌、火腿。 先生曾经喜悦道:“曼菱跟男孩子似的,还知道这个。” 暮年之人,每喝粥时尝到小菜,知道我惦念着他。 每至中秋前,我从云南寄上火腿月饼。一直到他逝世的当年,季晟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咀嚼。 我等待和害怕的,停止的一天,终于来了。 写“文革” 季羡林的声望达到极顶,应始于北大“百年校庆”。 99年,我专程从云南赴北大。一进校门,迎面摆开的纪念品摊上,几无例外,皆是季羡林题辞与签名。 虽然惊喜意外,却也暗自在思量:既为百年庆,而北大百年之名师,多如繁星,如此只署一人,是否妥当?别人又会怎么看先生?此必伏下隐患。 而既到朗润园,还想敲门就进屋,却见李玉洁出来正告之:先生是推掉一家海外电视台,才赢出时间见你的。你不要久坐,下面还有某家报纸。云云。 将久盼的兴致勃勃的叙晤,顿时强加上一点“朝圣”的味道。 从此,我要见到季羡林,不再是随意的事情,有了压力。每经过秘书的许可和限制时,仿佛有点“被赏面子”似的。 那天他在一本笔记上为我题字:“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与曼菱共勉”。 见到先生诚待依然,想我来去一瞬,遥遥万里,也无须去计较秘书“故设门槛“之举了。 季后来门庭如市,三教九流,而学界人士渐寂然无踪。我明白,人家也受不了这种“自设门槛”。就这样他的生态环境改变了。 在北大百年校庆的宏大舞台上,季羡林有壮观的表演,没有辜负观众与时机。在这个举世注目的场所和时段,他推出了重要著作《牛棚杂忆》。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忆文革,论视野和深度,不及巴金的《随想录》和韦君宜的《思痛录》。然而,他对人性的看透,对自己的看透,却力透纸背,令我敬服。 其中一个细节,他写自己在被工宣队监视,连上廁所都被跟着,他却坦陈,竟然为发现地上的一枚硬币,没机会去拾而沮丧不已。 知耻近乎勇。还没有人在反思文革的时候,对自己的剖析达到季羡林这样真挚与痛心的程度。令人想到鲁迅的《一件小事》。 季其实完全可以只写自己“如何在看大门的时候偷偷地进行翻译巨著的工作”,给自己留下一个知识分子的“面子”。可是他不放过自己精神史上这最丢人的一笔。 他把文革的源头直接追思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与鲁迅的鞭鞑相衔接;这或许是比政治更加深刻的原因。 季羡林从一个孤儿自幼奋发,至清华深造,留德时期倍尝家国辛酸,他追随大师陈寅恪、胡适等,从不放弃学业精进和人格修养。 可是那连战火与贫寒都不能改变的风骨,在“文革”中却有此颓唐的沦落。 季把文革称为“人类悲剧”。 他继承了鲁迅的那种自我剖析精神,通过对自己委靡精神状态的暴露,指出了国民性的贫弱,是由于体制的精神剥夺。 《牛棚杂忆》说:“我们既不研究(指‘文革史’研究),‘礼失而求诸野’,外国人就来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着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些真话,不管是否说到点子上,反正说真话比说谎话强。” 季羡林疾呼“研究文革史”。这使他与巴金、韦君宜殊途同归,具为中华民族觉醒之良知代表。 在国内对“文革”回忆停止出版的局势下,季羡林利用他的名人造势之高台,用北大百年校庆的劲风,大声呐喊与疾呼:“建立文革史,研究文革”。在别人不能出“文革”书的时候,季羡林《牛棚杂忆》以轰动式的效应大批推出。 古云“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季羡林此举居高而借风,可谓谋划已久的大举动。 对此他是有意为之,有志为之。绝非偶然。看他的书中讲到:现在国外人在研究文革,而中国无。就已经证明他打破禁锢的明确意识和决心。 尊荣之际,他并没有迷失,而是立刻履行自己的反思,他说自己 “是一个作家之外的票友”。他是一个朴素行文的学者,的确并非文采飞扬之人。而这风格恰恰适合“文革回忆”这一严肃沉痛的话题。 那些瞧不起季羡林的人,他们有如季羡林这样严肃地回忆过“文革”、剖析过自己吗?反之,有的人虽身受其害,而写起“文革”来,避重就轻,风花雪月,淡如游戏,愚下媚上,还自鸣得意。这是新的犯罪。 中国需要有担当的人。 人总得扛住一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和校园、家国。 我带回家的《牛棚杂忆》,立即被父母亲轮流争读。 母亲说,她喜欢季的清淡文字,如同与朋友面谈。同为大学校园知识分子,她回味着浩劫时代自己身同所感的遭遇。 父亲则沉思道,此为有胆识之文字,应该收藏。于是放在他为数不多的案头书中。 因为这本书的坦诚风格,父亲向我详细询问了季羡林的生活现状。时日正值中秋,我说,季先生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月饼,每略加品尝后,在月色之下,走到门前的湖前看荷花。 父亲郑重交代我:“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给他寄去。记住。” 通过《牛棚杂忆》,父亲已经把季羡林惦记心头,置若亲友。 次年来京,我直奔朗润园,向季先生哭诉父亲逝世的哀痛。他为我写下了:“曼菱 无名有品 无位有尊 ”。这赠辞收入了我记述父亲的作品《中国布衣》一书中。 送书时,李玉洁说:“季老也是一个布衣”。 如今中秋之月,留下我独自守望。古人云“人生代代无穷已”。倘若没有了这些人间的情节,那一轮满月之辉亦无意思。 望月,乃是望人生,望别离,望期冀。 本色 我所认识的季羡林,执著于记忆中的每一桩珍贵往事。他曾对我讲过鲁迅,讲过胡适,讲过他的恩师陈寅恪。其神情谦恭无比,如师长犹在前。他说,他们都非常爱护年青人。 北大郝斌曾跟我讲过,他陪季老去台湾的事。 他说,当时邀请一来,季老马上就答应了。说明他心里有事,想去。到了台湾,季就提出要去谒胡适墓。 那天,郝斌跟在他后头。季老上前就恭敬地朝着胡先生的墓地三鞠躬,然后回头对跟在后面的郝斌说:“鞠躬!”,语气很严厉,容不得半点商量。这在季是很少有的。郝斌于是也鞠躬完毕。 后来郝斌跟我说:“他不叫,我也是要鞠躬的。因为他在我前头,我意思得等他行礼退下,我再上前行礼。不料季老那么性急。他怕我不行礼。” 回来之后,季写了《站在胡适墓前》的文章。 这埋藏在他心中已久的感情终于宣泄。可见,季是一个有心灵底线的人。大陆多少年来对胡适的谩骂,季只能沉默不语。但该守望的东西,他没有丢掉。 季羡林是认真的人。学者的严谨个性体现于平素的处世中。 我在拍摄《西南联大启示录》时,提出要采访他。季先是拒绝,以为不合适。因为他本人不是西南联大的,抗战时期他正留学德国。 我说,我采访他是因为这部片子需要谈当年陈寅恪。季才答应了。 他着重地给我讲了陈寅恪一家“三世爱国”的传统。他说:“爱国,也是遗传”。他们是唯一的三代人进入《辞海》的世家。 我由此想到,自司马迁以来就以“世家”来命名的那些重要家族,他们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不可泯灭与取代的。当代将家族的传统几乎取谛,其实这才是成了真正的“一盘散沙”。 采访时,也请他谈西南联大,他谈得非常审愼。自己的身份摆得很恰当。 他说,读书需要静,可西南联大在战争中,读书有成就,民主运动也有成就。值得研究。 我想,他大概是想说,一所学校能够容纳异端,所以学术也发展。至于战争只是外部的因素。他在思索校园民主的今昔。 毕业离校后,二十多年的光阴,几乎每度来京都到朗润园去探访季羡林,话题无论巨细。他的本色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曾经专程请教过季:我能不能做西南联大这件事? 他凝视我片刻,说,“你行。你是北大学子,又是云南人,你做很合适。” 在那以后,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一个民族最需要的是创造文化和传播文化的人。 他希望我做这样的人。每一次见面,他都要求我坐下来写作,“要坐冷板凳”。他曾说,“曼菱要能坐下来,必能成正果”。 关于名誉,他曾在电话里对我说过一句话:“实至名归。” “坐冷板凳”,其实正是季羡林的本分,本色 。 由于校园反复动荡,季羡林直到七十岁后才有了“坐冷板凳”的权益。每天他黎明即起,万籁寂静中,在灯下写作迎接早晨。 当他还在朗润园家中时,有时一天不断地来人,这样持续着,到了晚上他就会生闷气,一句话不说,因为他没有了“坐冷凳”的时间。 他最多的文章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七十岁后写成的。就这样干活,直到八十八岁,“米寿”之期,他完成了二十七卷的《季羡林全集》。 季羡林一生致力于东方文化的研究,以印度为主。这在他的《学海泛槎》一书中一一作了交代。而后来人们瞎给他称号,有损他的学者风范。 “什么‘一代宗师’,好像听着不入耳。”季羡林这样反应。 再问他:“如果给您下一个定义,应该是什么?” 他说“我是北大教授,东方学者。足够了。” 他还说:“对一个人,要给他名符其实的定义,他自己心安理得。如果不名符其实,他自己也吃睡不安。好多事情不是这么出来的。什么是‘国学大师’?先得把‘国学’这概念搞清楚。” 在他认为,大概王国维够称作“国学大师”。 在他半卧床时,我曾到他的卧室与他聊天。他对我说,“够本了”。还指着塌下的鞋说,“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 赶上了,我也陪他一起吃饭。小米粥,窝窝头,炒火腿肠,咸菜。 他的午餐不过是别人早点的份量。 这样的温馨时刻,从他离开朗润园的家后,再也不复有。 以后在301医院见面,谈话时旁边都有人,季羡林变得字斟句酌,极为简洁。人到晚年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总是不会自在的。他的内心再没有了松弛、随意和悠然。 尤其令我骇然的是,在这位暮年学者身上,那种由清华的严谨和北大的清高所打造出来的校园风格,竟荡然无存。 报上出现了一些题词,一些不清醒的不合乎身份的话。季羡林被一些有术无学的人包围着。 有一次我从云南来,也被拒之门外了。李玉洁要我到路旁的“肯德鸡”去见面,递给我一本季的书。其实这书以前已经给过我了。 我不以为是他不想见我。我有一种季羡林被“绑架”的感觉。 季羡林已经不属于校园,他远离了校园的人群。 在季逝世前后,我在北大校园看见有大字报。学生们抗议:“对一个老人的不人道”。孩子们的直感是对的。由于财产纠葛,校方表示难以介入。 人皆有老。老去的亲人,和自己的老境。 社会应该如何对待老人? 人到衰老,是否还应该承担社会公共角色? 当老年人在生活料理和与外界交流上都必须依赖于他人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趋从心理,一种恐惧感。也有相反倾向。 老年性心理的蜕变,就是伟人也难以避免。 老年人是需要监护的,公平正义与仁爱的监护。如何维护老人的独立与尊严、安宁与健康?这是一个伦理与人性关怀问题。 无论出于公益还是私利,季羡林这位孤独老迈的北大教授都被人使用得太过分。 先是作为一个学者被使用得过分,后又作为一个老人被使用得过分。 季羡林现象,是一次新的“造神”运动。然而造神的时代已经结束,所以崩溃来得很快。 其结果是“寿则辱”。所有的垃圾又都倒在了季羡林的头上。 最后一次见季羡林,是2009年4月。 我告诉他,我将去台湾。我要去寻访蒋梦麟、梅贻琦、胡适的踪迹,为他们扫墓。季对我说,梅校长当年在清华的口头禅:“大概”、“如果”、“也许是”。他重复地讲,神态茫然。突然间他提出:“还有傅斯年”。他的这位山东老乡,是以风骨耿直和保护青年闻名的。 季羡林最后的最深厚的感情联系依然放不下校园,清华和北大。 有的东西,看似柔弱,却连广宇透光阴,是为民族的文化血脉。 昔季羡林米寿,父亲曾为我书写贺幅为:“温不增华 寒不改枼”。 先生一走两年了。请受曼菱一柱心香吧。 2011年8月2日定稿于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