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岑岚的《金银花飘香的时候》一文写得美丽、深情,像一幅五彩缤纷,栩栩如生的图画,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细细地回想起来,我竟然也和金银花 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段毫无色彩的往事罢了!
三十多年前,正是“文革”期间,我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有一天,院革委会主任来找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一个种植中草药的药场去劳动一段。劳动期间,医院 的工资照发,药场另外补贴四块钱,十斤粮票,此外还发肥皂、手套、套鞋、袖套、棉帽子……
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那不是天上掉下肉包子,正好砸着我么!特别是革委会主任说这些话时,脸上一直浮着和蔼、可亲的微笑。而 在那之前,我几乎以为那人不会笑。就这样,我欢天喜地地到那个深山老林里的药场去了。
到了药场之后,我才发现情况不那么美妙:原来那个药场只有为数甚少的几名药工,剩下的全是各个医院“清查”出来的阶级敌人,而且全部是男的!换句话说,即 使我真的不幸堕落成了阶级敌人,原本也是轮不到我去的!怎么办呢?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四块钱、十斤粮票、肥皂、手套、套鞋、袖套、棉帽子……劝自己 既来之,则安之。药场的场长看到我去,倒是喜出望外。他告诉我,我们医院老一辈的阶级敌人已经全部劳动了一遍,新一辈的阶级敌人却迟迟没有最后定案,各级 党和人民都在发愁。现在我去了,就带了一个好头,以后,人民群众也可以去了。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山上的黄精已经采完,地里的川芎、半夏还没长出来。药场并没有很多活干。场长手下管着的那些阶级敌人们,主要任务是在仓库捆药。由于我 是独一无二的人民群众,场长对我好极了。我去了好几天,场长什么活也没让我干。反正是闲着,我询问场长,能不能让老药工给我上上课,至少可以学学中草药的 辨识和炮制。于是场长把我带到场里最老的陆师傅那里,郑重其事地告诉陆师傅,说我是人民群众,让他给我上课,教我认中药。陆师傅犹豫地看着我说,就一个 人,也上课吗?场长想了想,倒也是,一个人是上,几个人也是上。便破例让阶级敌人们放一天假,都去听陆师傅讲课。为了显示人民群众和阶级敌人的区别,场长 给了我一只小木凳,让我坐在陆师傅和药案子边上。阶级敌人没有资格坐,只能站在我的身后。
我在小木凳子上坐了半天,陆师傅却一声不吭。阶级敌人们平时只怕场长一个人,根本不把陆师傅放在眼里,竟然乘势在我身后聊起天来。
我只好随手从身边的麻袋里拿出一颗还没加工成饮片的成药,主动地不耻下问:“陆师傅,这是一味什么药?”
不料,陆师傅还不直接回答我:“你看它像什么?”
我从麻袋里多拿了几个,放在手心仔细地看着。“这药像什么,我还真说不准。要是它这么站着,倒有点像一只小船!”
“太对了!这药仔细看,就是一叶扁舟!”
“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你都看出它像什么,还猜不出它是干什么的吗?”
“药的外形……和它的药理作用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禁有几分狐疑了。
“当然!”陆师傅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始侃侃而谈:“……既是像一叶扁舟,便能载药上行;既能载药上行,便能通宣解表!这是著名的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连 翘!”
“就是银翘解毒片中的连翘吗?”
“对!银翘解毒片就是按银翘散制成的成药。”
黑乎乎的那种银翘解毒片,是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常常服用的中药,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可是……明明是连翘做的,干吗要叫银翘散呢?……还有,你刚 才说连翘只是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什么是君药呀?”
陆师傅清了清嗓子,这才作古正经地向我传授起方剂学来。“……我刚才说连翘只是著名的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是因为银翘散中还有比连翘更重要的头号君药,那 就是金银花!”
陆师傅从我身旁的另一只麻袋里抓了一小把枯黄、干瘪的草药,放在我手里。说实话,我手中的那几枚金银花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要不是隔着麻袋还能闻到残存的 清香,我真觉得它们妄自称金道银是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
“……你问什么叫君药?你知道,每味药都有自己的不同配方,组合在一起称为方剂。每味药在方剂中的地位不一样,和我们人一样!拿我们人来说吧,上至国家, 下至一个药场,人和人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像我们国家,最上头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有周总理;下边还有省革委会;县革委会;我们药场上面有场长; 下面有我们这些药工;再下面有你这个人民群众。人民群众下面……总之,药在方剂中也一样。也得有个上下级关系。这个上下级关系,就叫做君、臣、使、佐。君 者,王也!这君药嘛,是方剂中最最重要的!比如我们刚才说的银翘散中,最重要的君药是金银花。这金银花嘛,就好比……就好比……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
啊?!我的天!陆师傅怎么能拿伟大领袖毛主席随随便便打比方呢?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果然,我身后的阶级敌人中间产生了一阵阵骚动。
我听到几句阴森森的话语从我身后传来,我身后站着的是一个长着一张瓦刀脸的阶级敌人。“好哇!你敢说反动话!你敢骂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毛主席是麻袋里 的草药。麻袋里的草药是要给病人煎着喝的,你想把毛主席放在药罐子里煎……”
哎呀!这一下陆师傅完了!我虽然已经觉得陆师傅的比方不妥,但却完全没想到阶级敌人中竟有这样嗅觉灵敏,善于上纲上线的高手。我的两眼一黑,额头上冒出了 一阵冷汗。怎么办呢?我只能飞快地跑出去,把场长叫回来。场长和我回仓库时,阶级敌人们整个翻了天。他们居然团团围住陆师傅,大声质问,俨然是在开一场斗 争会!
场长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都跟老子朝后头退十步!那个叫你们上前的?”
阶级敌人们还是怕场长,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几步。唯独瓦刀脸不服气,“报告场长!他刚才说反动话,我最先听到的。他说金银花好比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好恶 毒呀!把毛主席比成一棵枯草……”
“那个叫你开口放屁的!你有么资格在老子面前放屁!都跟老子老老实实听道:今天听课的人,只有小汪一个是人民群众,只有她有资格说话!”
啊!还是场长英明,伟大!我怎么这样糊涂呢?我居然忘了只有我一个人是宝贵的人民群众!我的心跳平稳,呼吸通畅了。站起身,回过头,我万分厌恶地看了瓦刀 脸一眼。“场长叫你站远一点,你听到没有!你嘴里喷出来的反动吐沫都快溅到我身上了!”
瓦刀脸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地又退了几步。“小汪!你说陆师傅刚才说了几句么话?”
“场长,陆师傅刚才……”我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沉住气,尽可能响亮、清晰地回答:“场长!我刚才坐在陆师傅跟前,我离陆师傅最近,所以我听得最清楚!”
人声嘈杂的仓库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只有陆师傅的身子在禁不住地颤抖。
“陆师傅刚才说的是,革命药工日夜怀念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把最香最美的金银花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
“啊!我就是这样说的呀!我真的是想把金银花献给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冤枉呀!”五十多岁的陆师傅听完了我的话,竟趴在墙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这才看到,仓库灰蒙蒙的那面墙上,还真的贴着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毛主席他老人家比平时显得更加慈祥……
这一场无妄之灾总算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场长的火气却没消完,他走到那瓦刀脸跟前,大声地骂着:“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咬人也不先看看 地方!老子把你当人,才让你来听课!你还想做鬼吓老子!从这个礼拜起,你跟老子捆益母草,一直捆到过年!……”
那一年,药场益母草大丰收。七、八月收的草药,到年底还没加工完。就因为益母草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小刺,粘在皮肤上又痛又痒。平时场里来的阶级敌人分三、 六、九等,只有罪行最严重的才捆益母草……
哈!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分子难受之时!
几个月后,我们医院终于评选出了新一辈的阶级敌人。我享受四块钱、十斤粮票、肥皂、手套、套鞋、袖套、棉帽子……的这段美好时光也终于结束了。离开药场 时,陆师傅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他把我送到手扶拖拉机旁边,在我手中塞了一挂腊肉和一本小书。那小书是药工们背诵的“汤头歌诀”,其中关于“银翘散”的方剂 是这样唱的:
银花连翘牛蒡豉, 荆芥薄荷竹叶施。 甘桔芦根辛凉法, 风温初起此法治…… |
|
|
|
|
|
|
|
|
文章评论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