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天总算过去。仿佛昨天还在飘着雪花,今天一出门却发现草地已返青了。
一个休息日的上午,老赵与秀玫去采购。在超级市场联锁店Loblaws的花木部,陈列着一排含苞欲放的红杜鹃花。这使老赵想起了当年他插队的红土丘陵,那里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紫的、白的、粉的,尤以红色的为最。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两盆回家。
下午,老赵去大门前的花坛种杜鹃花时,恰好比尔也在草地上拔杂草,他的妻子凯西坐在一把帆布折迭椅上,从自家大门前的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松了套索的矮种小狗在草地上撒欢。老赵和比尔一边干活一边聊起天来,他们聊的主要是关于整理花园,侍弄花草的事。
忽然,凯西插了话:“肯,比尔说你是一位大厨师,是吗?” 老赵自然很高兴别人知道他是个大厨师,说:“ 对,我是个大厨师。” 凯西又问:“你当大厨师多久了?” 老赵在心里算了算,说:“二十七年了。” 凯西接着问:“你在中国烹调的食物与这里的一样吗?” 老赵顿了一下,说:“差不多一样,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什么不同?” “口味,中国人的口味和加拿大人的口味有差别。” “听说中国人很喜欢吃野味,是吗?” “可以这么说,野味是‘山珍’ 的一部分。” “什么是‘山珍’?”
老赵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山珍”该怎么用英语来说,只好用了汉语音译。没想到凯西追问不休,憋了半天,说:“山珍的意思是美味的食物产自山中,包括野生的动物和植物。”
凯西“噢”了一声,似乎在思索什么,没再接着提问了。老赵松了口气。自他来到加拿大,听到很多加拿大人赞美他的厨艺,但能对他的烹调工作提出这许多问题,凯西是头一位。他虽然为此感到很高兴,可有限的英语词汇和会话能力却使他觉得像在通过一场考试似的那么紧张。杜鹃花早已种好,他拍拍手上的泥土,收拾起锄头铲子等工具准备回屋。
“肯,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西又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侧过身来望着站在对面七个台阶之上的凯西,说:“当然可以,凯西。”
凯西的脸上带着很认真的神色问:“肯,在中国时你烹调过野生动物吗?”
老赵没想到凯西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说:“作为一个厨师,我没有烹调过野生动物。”
凯西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她有些毫不客气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当你还不是厨师的时候你烹调过野生动物?”
一直没插话的比尔起初笑吟吟地听着妻子与肯的对话,听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变了,喊了声:“凯西!”
老赵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当知青时与伙伴们抓蛇、逮野兔、山老鼠,然后烧烤着吃的情景,笑了笑,坦然地说:“当我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抓过和烧过野物,像野兔和蛇。”
凯西的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比尔,有些怯怯地问老赵:“你是不是烹调过狗?”
比尔突然大喝一声:“凯西,够了。” 冲上台阶,拦住凯西。
老赵的四方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知道长期以来,有很多加拿大人对亚洲人,尤其是对韩国人、中国人吃狗肉有看法,但他绝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直接地面对这一问题,而提问题的竟是自己的邻居。这使他的心情从开初的高兴急转直下,变得不快、懊恼、焦躁,甚至有些愤怒。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想把这一切甩开,可他办不到。这时他看到秀玫在向他做手势,要他快进屋。显然透过打开双层玻璃的厨房窗户,她已听到了他与凯西的对话。
可老赵天生是个遇事不愿躲着闪着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觉得必须回答凯西的问题。再说他也不认为中国人在中国吃狗肉是什么可耻的事,各国有各国的食文化和吃习俗么。老赵试着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说话了:“凯西,你猜得对,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我不但烧过而且吃过狗肉。请记住,狗在中国的农村不是宠物,而是和牛、羊、猪一样的家畜。人们吃狗肉是很正常的。这里不一样,狗是人们的宠物。我们移民到这里,就按照这里的习惯改变了对狗的看法。”
老赵正说着话,那矮种小狗凑到了他的脚边,嗅了嗅,绕着他走了半圈,冲他摇起了尾巴。老赵笑了,正想蹲下身子去逗逗小狗。忽然,凯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了过来,一把抱起了小狗。老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直起了腿。凯西抱着狗后退两步,警惕和怀疑的目光在老赵尴尬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转身走回到她家门前的台阶上,在帆布折迭椅上坐下。比尔一直还楞楞地站在那儿,嘴半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凯西的目光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老赵的心。他终于没忍住,说:“别担心,凯西,我不会烹调你的狗。再见。”说完,老赵也不看比尔和凯西,拿着工具进了自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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