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潮迭起的年代,到处都开山炸石修水利,修大寨田。我们插队的山区由人民公社转变成了国营农垦场,我们全公社的农民就都变成农工了。当年冬天,就显出了国营农场的气派,大上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搞人海战术,将农村中的青壮劳力(自然包括我们这些插队知青)数千人都集中起来,修机耕路,修水利,修大寨田,说是为将来农业现代化、机械化作准备。从头一年的11月初冬直到来年春3月,中间回去过了春节,然后再接着来。如此一连大战了三个冬春。 第一年我们转战了三个战场——三个村庄。每到一处,都有测量队员规划好,各个队伍(有些半军事化的组建)分工,将曲里拐弯的河道拉直,该挖的挖,该填的填,两边用石头垒上河堤;将一层层的环山窄梯田都翻个个儿,高的削平,低的填高,修成平展展的大水田,说实在话,在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村庄真正是旧貌换新颜,一排排的大田方方正正,每隔两排田就有一条笔直的机耕道,机耕道两旁是灌水渠,路直,河道直,渠道直,既整齐又漂亮,确实有新农村的感觉。大家辛苦了一冬春,也很有成就感。 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这些可大多是人工肩挑手挖干出来的。不管天晴下雨下雪,都要出工。天还没亮,喇叭就响了,天气越冷,人们干得越欢,不为别的,站在冷风中,只有干活才不那么冷。我们知青队十几个人是一个单独的小施工单位。在分给我们的地里,我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首先要把原来田里的上面一层肥土都刨起,运到一角堆起来。然后,再把高处的土或者石头往低洼处运,填好了还要夯实,有的地方还要用石头砌田埂。新田平整好了上面盖上一层松松的土,再把肥土铺在面上。这样,地力虽然不如以前,但总比把肥土压在底下强得多。总之,我们干的所有活不是使锄头、十字镐、铁锹,挖土刨土铲土,就是用竹编的土箕挑土石。我们那时已经插队两年了,插队干农活虽然辛苦,可平时的平均劳动强度没有这么大,上工的时间也没有这么严格,每天劳动的时间更没有这么长。这些活大家轮换着干,每个人手上脚上都打满了血泡,随后又变成硬茧。不过好在有专人做饭且管饱,不像我们在知青队里还要自己操心吃饭问题,年轻人在一起也总是快活的,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每天傍晚,一听到广播里说,“同志们请注意,指挥部通知,马上就要打炮了,请赶快离开工地”,这就是大家最高兴的时刻了,收拾起工具,踏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点收工回去吃晚饭了。一般人还没有走到驻地,炮声就隆隆响了。凡有大石头的地方,或者是一座高坡,工地上都有专门的技术队伍打眼装炸药布雷管,到了晚上收工时就点炮崩它们上天。工地上的隆隆炮声,再配着广播里的《西江月》“黄洋界上炮声隆……”,倒也令人热血沸腾。 那天下着冻雨,我们照样干活。我挑着一担土石,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滑,人就往前栽。肩上的扁担向后滑落,一头的铁钩撞在了我后背的右肩胛骨(scapula)上。我当时疼得呲牙咧嘴的。过了一阵子,好像没那么疼了,也就没当回事,继续接着干活。第二天起床,坏了,右手不能动弹了,胳膊根本抬不起来,连穿衣服都没法穿,还是两个女伴帮我穿上毛衣,棉衣。早饭前的早工就没有去上了。吃早饭右手也不能用,好在我左手也会用勺子,好歹对付吃了饭。 女伴们陪我直接去了工地指挥部的医务室。医务室值班的医生大约四十多岁,听了我的诉说,检查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运气不错,刚好昨天送来两块狗皮膏药,贴块狗皮膏药试试吧。”我心想,什么?肩胛骨伤了,还运气不错?运气难道在狗皮膏药上?女伴们一听要给我背上贴狗皮膏药,全乐了,格格地笑着走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想着。很小的时候就对狗皮膏药这个词有印象了。其实,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膏药。因为有个药字,那么估计能治病吧。初听时感觉挺好玩儿,毛茸茸的狗皮还能做膏药?后来老听大人嘲笑说某某爱吹牛,像个卖狗皮膏药的,就感觉既然卖狗皮膏药的人不可信,那狗皮膏药可能也不是好东西。 那医生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别以为狗皮膏药的名字不好听,其实外敷用于散寒祛风、舒筋活血和止痛,功效不错。治疗一般的跌打损伤,像你这样的轻伤是正对路。”他叫护士取过来一个方方的盒子,里面放着两块方方的油纸包,这就是那所谓狗皮膏药了,根本不是狗皮做的嘛。医生可能看出我眼中的疑问,笑了笑说:“狗皮膏药只是一种俗称,其实外面不一定是狗皮做的,像这个就是油纸包的。”他把一块油纸包递给我,要我自己坐在火盆边烤着那膏药,说是要烤化了才能用呢。他得先给别的人紧急处理伤口。那名女护士也在忙着给病人打针。看来这学大寨中也有不少伤病员。 不多久,膏药软了,医生和护士一起过来,让我趴在旁边的一个简易行军床上,护士帮我掀起后面的衣服,只见医生拿着那狗皮膏药折叠,打开,又折叠打开,来回好几遍,突然啪的一声贴上了我的后背,受伤的右肩胛骨处一阵热乎乎的,挺舒服的感觉。护士在贴膏药处按摩了几下,说这下贴紧了。 我穿上棉衣,背上热乎乎地走回到工地去。男插友们看我回来了,一个个脸上笑嘻嘻地透着诡秘。我说:“笑什么呀,怎么没点同情心啊?”插友甲走上来说:“还同情啥,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插友乙凑上来说:“听说指挥部因为你光荣负伤,给你发了个军功章,可惜没别针,不能挂在胸前,只好贴后背了。”大家一阵狂笑。我也不示弱,说:“怎么,你也想要一个?指挥部里还有一个,赶紧去领啊。”他忙摆手说:“我可不敢要,要是到时狗皮揭不下来,长身上了怎么办?”一句话又惹来一阵大笑。插友甲又说:“好办,我帮你割下来,拿去卖,保证卖个好价钱。”他学着集市上的小贩吆喝起来:“哎,大家快来看哪,这可是真正的狗皮膏药,比广播里卖的还要好。现在学大寨工地伤员不少,瘸了腿的扭了腰的,贴一块,保你马上就好。”听他这么连说带表演的,大家都乐得不行。不过,有个人提醒了一句,别开玩笑过了头,要是有人上纲上线地打个小报告说他攻击农业学大寨,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大家急忙四处一看,还好,当时我们这块地里都是我们知青队的,没别的人。 连着好几天,我贴的狗皮膏药都成了大家的笑料和谈资。在此之前,我们中还没有谁用过狗皮膏药,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可卖狗皮膏药在人们心目中又是那么不堪,连带着真正的狗皮膏药也跟着受嘲笑。更重要的是,人们也趁机发泄了一下对那套“卖政治狗皮膏药”的牢骚。 因我右手不能动弹,只能用左手帮着干点轻活,例如把挑土的换下来的土箕提去让挖土的装好土,帮着测量一下土方石方等。当时却也没想过什么轻伤不下火线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是医生并没有给我开病假条让我休息,我也就只能坚持着劳动。大约一两天后,我的右手就好多了,能够用锄头往土箕装土了。再过些日子右肩胛骨就全好了,以后许多年也没有再犯过。 所以呀,以后我一想到狗皮膏药就回想起那刚贴上去时的热乎乎的感觉。当年,真得感谢那位医生给我贴了那块狗皮膏药呢。不过,我当时贴身穿的内衣给弄脏了,沾上了一些药膏,洗也洗不掉。药膏的残留也留在我背上很长时间,很难洗干净。这也许是狗皮膏药的缺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