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过后,清晨,徐昕伟刚走出家门,雪便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温暖的光辉。草地迅速褪去银装,露出深绿,万物慵懒地沐浴在阳光下,空气宁静而祥和。撒过融雪剂的道路早已干燥平滑,仿佛昨夜的风雪从未发生,只留下被碾碎的盐粒散落在路旁。这是北部冬天特有的景象与便利,对来自南方的他而言,一切都显得新奇。姑姑曾宽慰他:“这儿的冬天没你想的那么难熬。”他当时半信半疑,如今却深有体会。 南部公园购物中心位于克利夫兰市南部郊区,是俄亥俄州北部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天使酒庄”就坐落在购物中心主入口旁,店面独立而醒目。上午十点半,庄主肖彦钧正为即将到来的营业忙碌着,整理酒架、清点货品。这时,夏义雄推门而入。他是酒庄的重要投资者,那笔一百万美元的注资不仅帮助肖彦钧重掌酒庄,也让他顺利完成了移民手续。 两人是大学时代的挚友。夏义雄的父亲曾任省委副书记,他天性好玩、敢闯敢拼,甚至有些冒险;肖彦钧则出身贫寒农村,性格内敛,视学习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刻苦努力。大学毕业后,夏义雄南下深圳投身商海,暂获颇丰;肖彦钧则考取了李政道主持的卡斯比留美研究生项目,赴美攻读物理学。在美国的几年里,他逐渐对物理学的高深理论和学术派系的纷争失去兴趣,觉得那更像是哲学的辩论。后来,他凭借“六四绿卡”获得身份,不久后便在迷茫中放弃了学业,转而从商,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天使酒庄”的玻璃窗洒在酒架上,泛起琥珀色的光泽,仿佛每一瓶酒都散发着独特的生命力。肖彦钧站在酒架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每一瓶陈酿,如同画家审视自己的画作。他伸手轻抚一瓶年份久远的赤霞珠,指尖滑过酒标的纹理,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 从小喜爱读书、善于琢磨的他,痴迷的并非酒的口感,而是酒背后的哲理。在他看来,酒是一种哲学的隐喻——葡萄在土地中汲取养分,与阳光雨露交融,而后经历漫长的发酵与陈酿,方能展现转瞬即逝的芬芳。这不正如人生吗?每一阶段的磨砺,都是通往成熟与深邃的必经之路。 有一次,他在一个午后翻开一本关于旧世界酒庄历史的书,沉浸在那些家族与土地相连的故事中。每一片葡萄园的风土,每一个橡木桶的纹理,都在岁月中沉淀下独特的意义。他开始研究法国勃艮第、日本清酒以及智利佳美娜,试图从不同的酒文化中探寻通往永恒的智慧。 “你有没有注意过,”他曾对迪娜说,语气温和而带着探寻,“每一瓶酒都有其独特的命运。气候、土壤、酿酒师的技艺,甚至瓶口的封蜡,都在决定它的未来。就像人类一样,每个选择都在书写自己的命运。” 自此,酿酒便融入了他的生命。他不仅经营酒庄,更像是在与每一桶佳酿进行“对话”,沉浸于发酵曲线和单宁结构的研究,甚至将物理学的严谨融入酿造工艺的优化之中。住家后院的葡萄园在他悉心照料下井然有序,秋季收获的葡萄则在他的手中蜕变成独具个性的琼浆玉液。这片土地拥有悠久的酿酒传统,曾是美国重要的葡萄种植区和葡萄酒产地。每当夜幕降临,酒庄归于宁静,他便会开启一瓶尚在初次发酵的原酒,在静谧中细细品味,记录下每一次微妙的变化。 对酒的痴迷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看待生活的方式。他渐渐学会以欣赏酒的态度看待人和事:包容瑕疵,期待蜕变。“人生如酒,甘苦自知。”他常这样自语。于是,他的酒庄不仅生意兴隆,更成为了他的精神家园。 在满月的夜晚,他站在自己那栋豪宅后面的露台上,手中握着一杯陈年波尔多,轻轻摇晃。月光下,酒液的色泽如同深邃的星空。他举杯低语:“一杯酒,一生悟。”那一刻,肖彦钧的身影与他痴迷的酒文化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悠远而深邃的画面: 酒是一抹夜色的低语,隐匿于星辰与大地的缝隙。葡萄藤在月光下呢喃,将时间的咒语封存于晶莹的琥珀中。酒是风的吟唱,是火的召唤。在幽暗的橡木桶中孕育着光明的密语。每一滴都承载着古老的梦境,在唇齿间绽放,却也通向永恒的未知。 ****** 刚过十一点,“天使酒庄”门外就排起了十几位顾客。夏义雄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忙得团团转的肖彦钧,半开玩笑地说:“生意这么红火,早知道该多要点股份。” 肖彦钧闻言一笑,不以为意地回应道:“你那点消费,就比我几天的利润还要多,犯得着你操心吗?”随即他又说:“还真是讲究,非得从日本空运最新鲜的鱼子酱和三文鱼。我说,真有那么大差别?还是纯粹的心理作用?” 夏义雄闻言,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说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夏义雄的讲究近乎苛刻,这让肖彦钧略感别扭,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这是夏义雄自己掏腰包,他有权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放在过去,他定会忍不住评说几句,但现在,他更倾向于理解和协同。 夏义雄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手中的红酒杯轻轻摇晃。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他的目光却落在忙碌的肖彦钧身上。肖彦钧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优雅与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一边忙碌,一边低声吟诵: 琼浆是远古大地的低语, 颗颗葡萄,皆是光阴的琥珀。 吮吸曦日的金辉,轻吻甘霖的温柔, 于泥土的摇篮中,织就生命的华章。 杯中美酒,乃无声的回旋, 窖藏的低吟,在暗夜里流淌。 缕缕幽香,皆是岁月的封缄, 于舌尖缱绻,徒留心间的涟漪。 夏义雄的心绪,则像杯中摇曳的红酒,暗流涌动,思绪万千。伊丽莎白不久前将他拉黑,这件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数疑问挥之不去——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文化隔阂,还是他自身的问题? “又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肖彦钧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在他对面落座,打断了他的沉思。 “没什么。”夏义雄勉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有些游移。“看你生意这么红火,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吧?” 肖彦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客人当然重要,但我还不至于为了谁乱了方寸。” 午后的阳光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义雄手中的红酒杯轻轻摇晃,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道道酒痕。然而,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杯中美酒上。 “‘乱了分寸’……”他低声重复着,仿佛被人戳中了痛处。他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似乎想从中寻找答案。“彦钧,你说,怎样才算……乱了分寸?” 肖彦钧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敏锐地捕捉到老友眉宇间那一抹异样。 “我和伊丽莎白……结束了。她把我拉黑了。”夏义雄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究竟是我太主动,还是操之过急……总感觉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你的意思是……我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夏义雄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沮丧。 “还记得大学刚合租那会儿吗?你总喜欢把书堆得满桌都是,说是这样才有学习氛围,我却觉得乱七八糟的。这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 “她……是不是觉得我太急切了?”他声音低了下去,目光飘向窗外。“也许……我太想证明什么,反而忘了给彼此留一些空间。”他喃喃道。 “感情是需要时间慢慢培养的,哪能一蹴而就?你啊,就是太心急了。”肖彦钧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说道。 夏义雄苦笑,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他忽然意识到,伊丽莎白的拒绝并非全然是失败,而是一种提醒。他需要的不是否定自己,而是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找到平衡点。 窗外,阳光穿透雨后清新的空气,洒下温暖的光芒。夏义雄的心情依然复杂,但更多的是释然。他明白,生活的课题远不止一场约会,他还有时间和机会去学习和成长。 ****** 第二天,夏义雄独自坐在酒庄一角,观察着忙碌的肖彦钧,心中暗忖:老肖还是老样子,对酒、对生活,都保持着几近苛刻的自律。他喜欢观察别人微醺时的状态,自己却滴酒不沾,从不失态。 夏义雄曾调侃他:“你这自制力也太可怕了。”肖彦钧通常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反驳。大学时,他可是个为了学术观点据理力争的人,现在却学会了放下许多执念。 “老肖,过来歇会儿,聊两句。有凯萨琳和迪娜在,忙得过来。”夏义雄朝他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放松的意味。 肖彦钧放下手里的工作,端着咖啡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问道:“今天就你一个人?” 夏义雄笑着反击,眼神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你呢?老实交代,是不是对‘苦涩天使’的哪个姑娘动心了?” 他半真半假地问,显然留意到肖彦钧最近总是若有若无地往那边看。 肖彦钧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并未作过多解释:“你想多了。” 夏义雄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继续调侃道:“我哪儿像你那么受女生欢迎?看看凯萨琳和迪娜,对你多热情。” “别拿我寻开心,”肖彦钧语气平静地说,嘴角却微微勾起,“谁又能跟你比?大学时你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还记得那个为了你和人争执、闹得沸沸扬扬的女生吗?在中国,为了男生如此出头的女孩,恐怕也只有你这么一例了。” 夏义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恢复了轻松的笑容,语气随意地回应道:“等你先安定下来,我再考虑我的终身大事。” 肖彦钧注视着他,目光中既有无奈,也流露出对老友深深的关切。时光荏苒,他们的谈话少了些年少轻狂,多了几分成熟的默契,也增添了一丝淡淡的怅然。 ****** 中午十二点刚过,伊丽莎白穿着一件驼色羊绒大衣,和徐昕伟一前一后走进了“天使酒庄”。徐昕伟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似乎刚从某个会议赶来。 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室内,带来一丝暖意,空气中则飘散着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壁炉里燃烧的木柴气息。他们刚刚在靠窗的位置落座,服务员凯萨琳便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熟练地为他们倒上两杯红酒。 三十出头的凯萨琳身材高挑丰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的魅力。作为德国后裔,她的混血基因赋予她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她是一位单身母亲,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在“天使酒庄”工作勤恳尽责,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也包括夏义雄。 夏义雄曾几次暗示想约凯萨琳出去,但她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和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他找不到突破口。他注意到,凯萨琳似乎对老板肖彦钧颇有好感,而肖彦钧却总是态度疏离。 “我从不对员工下手,弄不好就是性骚扰,得不偿失。”每当夏义雄提起此事,肖彦钧总是如此回应。 “别装蒜了,”夏义雄笑着说,“你们俩都是单身,郎有情妾有意,多好。我说真的,你就是比我怂。” “你把她当什么?用过的餐巾纸?我用过就扔给你?还是说,我喝剩的半杯酒,你也捡起来喝?”肖彦钧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眼神中带着戏谑。 “你真是屈才了,”夏义雄摇摇头,叹息道,“你应该去做学问,至少也该当个诗人,吟风弄月,不负此生。” 说到诗,肖彦钧忽然想起自己最近琢磨的一首,随口念道: 雪落无声掩旧痕,寒枝傲立待春深。 莫言世事多纷扰,静守初心自可珍。 随即,又来了更长的一段: 樽中,藏着一方古老的传说, 葡萄,是时光种下的谜语。 日光是它的衣裳,雨露是它的泪滴, 大地是它永恒的栖息地。 酒,是一场缄默的祭典, 暗涌的发酵,是精灵的私语。 每一丝气息,都镌刻着流逝的年华, 入口即逝,却在灵魂深处,种下了一颗种子。 夏义雄听后,仔细回味了一会儿,坦言:“我没太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两人谈话暂告一段落,夏义雄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的“苦涩天使”咖啡馆。几个月来,他和伊丽莎白短暂的交往仍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回味,也让他反思。 这时,他忽然看到凯萨琳站在伊丽莎白的桌旁,手中拿着一瓶白兰地,微笑着问:“要来一杯吗?有位先生请的。” 伊丽莎白看向徐昕伟,后者轻轻摇头:“我这时候不喝酒。” 伊丽莎白转头用眼神询问凯萨琳:“是谁请的?”凯萨琳嘴角含笑,朝一个方向微微示意。伊丽莎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不远处的托尼正喝着咖啡,静静地注视着她。 托尼的出现让她有些意外。他们曾多次一起来这家酒庄,凯萨琳自然认得。 “抱歉,是个熟人,我过去打个招呼。”伊丽莎白微笑着对徐昕伟说,起身走向托尼。 夏义雄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伊丽莎白的身影。他目送她走过去,心中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肖彦钧注意到他的举动,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这是他每逢重要场合的习惯性动作。 伊丽莎白走到托尼桌前,把白兰地放在他面前。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托尼起身,礼貌地拥抱了她一下。夏义雄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伊丽莎白回到座位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夏义雄。 这时,聂小蒙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他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徐昕伟,快步走过去,笑着说:“老兄,让我看看你!” “你变化不大嘛。”聂小蒙打量着徐昕伟,评价道。 “你也一样,还没发福,比我强。”徐昕伟笑着回应。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伊丽莎白。”徐昕伟指着伊丽莎白说,“这位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 聂小蒙转向伊丽莎白,点头致意:“伊丽莎白,您好,很高兴认识您。”然后他又看向徐昕伟,调侃道:“看来你在这儿过得挺滋润,气色不错。说起来,你们俩肤色还挺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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