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划了一个禁区,那便是他的工具间,他平时甚至把那门用大锁锁着,只有他揣着唯一的钥匙。那个小小的房间是我最神往的地方,里面一面墙上挂着大、中、小、宽、窄不同型号式样的锯子,对面墙上挂着长柄锛子及各种尺子,另一面墙的架子上是不同大小和用途的刨子、墨斗以及瓦刀、泥曳等。这些工具都挂放在我够不着的高墙上,只有门后面小矮瓮上的工具箱我勉强够得着,那里面装着鎯头、扳手、斧头、各种宽窄的凿子及挫刀等短工具。
父亲是个半路子匠人,半路子是指他没有拜师学过手艺,也似乎从未用手艺谋过生,用匠人这个通称是实在不知道该把他的手艺归到哪一行。据说他年轻的时候爷爷把他送到银匠铺子当学徒,他的师傅差他锤铃铛(也就是用银箔成型成银铃),父亲忍受不了这个慢功出细活的手艺行当,没学多久就弃学回家了。尽管银匠没有学成,父亲却从那段经历中得到了半个木匠手艺。原来银匠铺子的街对面是一家木匠铺子,父亲喜欢上了盖房子这样粗犷的行当并很快和一位与他年龄相当的木匠学徒成了朋友,一段时间下来,他凭着旁听旁看的偷师学艺竟大胆做起了木匠活。
父亲会做的木匠活儿主要是盖房子,那年头穷,农村人盖房子没有什
么象样儿的木料,也请不起正式的木匠,所以象父亲这样的半路子匠人便有了用武之地。让父亲最得意的是他会使用一般木匠不会不能或不敢使用的木料,对七扭八歪的木料,正式的木匠一条墨线下去连个基准线也找不到,而父亲总是通过计算补偿把这个木料安妥地用上,用他的话来说是做到"木不平而房平"。父亲当木匠的第二个特点是干活不要工钱。他的半路子手艺对于乡里乡亲而言只是给大家帮个忙而已,一顿好点的饭菜也就打发了,乡亲们过意不去,总是拉着我这个父亲的小儿子一起去吃饭,所以我从小就见惯了父亲在房架子上来回走动的身影以及乡亲们的纯朴热情。
除盖房子之外,父亲还制作各种日用木器以及门窗等,但父亲的这些制成品基本上出不了家门和亲戚朋友的圈子。父亲从不批量生产也不拿到集市上去售卖他的作品,
好象他的手艺一直都是在自娱自乐。为了精进手艺,他自己还制作了许多特殊用途的工具,包括能做花边的刨子和能镂花样的牙锯等,但父亲的木工手艺似乎永远也
没精进到一个大木匠的水准。
实际上父亲在他的木工手艺还未成匠之前就将兴趣转移到其它地方了,这其中我记得比较清晰的一个是有线广播。在广播电线刚经过村子的时候,父亲就给家里装上了一个广播,他还给广播做了个匣子使它的声音更宏亮。记得刚装广播的那阵儿,新装的线路大概不稳定,父亲经常走几里路查看线路并询问广播站的播出情况。后来我家里就自然成了村子里经常开会的地方,因为最高指示以及各种政策通知都是通过广播传到山村的。
父亲很喜欢自行车,我家大概是村子里最早有自行车的人家了。在父亲作为一个成年农民自己学骑车、学修车以至后来自己动手组装自行车期间,许多跟他同龄的村里人连推着自行车行走都感到困难。父亲早期的自行车都是很便宜买来的,通常得做各种各样的维修之后才能上路,其中包括动手制作一些零配件,所以他成了铁匠铺子里的常客,常常在铁匠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父亲就亲自动起手来,由此,他又学会了不少的铁匠活儿。为了修复断裂的自行车部件,父亲学会了焊接,他不喜欢氧焊和电焊的粗糙,在掌握了精细的铜焊技术后,用几粒旧铜弹壳父亲就可以把断裂的自行车大梁修补得天衣无缝比新的还结实。
有好多年父亲一直梦想有一辆全新的自行车,但在那个年代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不现实的,价钱太贵不说,农民也没有自行车票,于是父亲决定自己组装一辆。方圆百里的集市镇子,父亲一家家门市部地跑,买回了大到三角架小到飞轮钢珠以及弹性钢丝等所有的零件,也买回了黄油机油等辅助用品。四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能记得每次父亲购回一个零件时的情景,他小心地揭开零件上的包装纸,讲述着他路上的见闻,崭新的金属应和着他的兴奋。组装新车的时候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题,辐条似乎比需要的长,穿透了螺母,这会扎伤内轮胎。父亲几天几夜反复琢磨才发现辐条交叉得不合适,全部拆开重装后才解决了难题。
父亲就是这样边干边学,一辈子掌握了不少的手艺,工具间也因此累积了各行当的工具,但他始终未能成为一个纯靠手艺吃饭的人。当然他的手艺在满足了家里的直接需求之外,也给家里带来了一些经济上和精神上的收益。
经济上的收益主要来源于父亲的一些独特的制成品。早先是他做的纺线车,父亲做的纺线车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木制品.他把自行车的轴承用在了纺线车上,一下子使笨重吱扭的纺线车变得安静轻快,因此十里八乡的人家一传十、十传百都想拥有一架这样的纺车,父亲也因此给家里增加了不少的额外收入。后来,经父亲的手加工改造过的自行车也成了许多人家的所爱.那些年自行车是农村人唯一的现代化一点的交通工具,也是载重工具,一家三五口人,甚至三五百斤粮食都要靠一辆自行车搬运,山路又不好,标准的自行车根本经不住这样的磨折。父亲对自行车的轴承、载物架、甚至车胎和刹车系统都进了"加重"处理,使它能更好地满足山村的需要。
因此许多乡亲都愿从父亲手里买辆“加重”过的自行车,这几乎成了父亲二十多年不衰的生意。
父亲的生意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很大程度上也归因于他齐全的工具,周围村子里不论谁家里有点大小活计总爱借用父亲的工具,所以往往父亲的一辆自行车还没改装完毕
已被前来借工具的看上预定了。另外从他手里买辆自行车就等于买了终身保修,父亲从来不惜自己的时间和手艺,除新零件外,所有的修理一律免费,所以我家院子
里常常滩开几拨,父亲一边动手一边也教愿意自己动手的车主自己修理。由于车主一般都比他年轻,父亲因此结交了很多年轻人,他自己也因此似乎比实际年轻了许
多。
父亲之所以把他的工具间划作我的禁区,主要是安全上的考虑,那些比我还高、拿也拿不稳的利刃确实不该让小孩子接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
太爱偷用他的工具,
并且经常由于使用不当而损坏了工具、破坏了家里的东西或者伤了我自己。受父亲耳孺目染我也喜欢动手,小时候我常常在他梢不留神的时候拿出他的工具来为自己
制作玩具,木刀、木枪、火药枪、闸刀、广播、
变压器、弹簧锁、小台灯甚至还有幻灯机都因为家里有了父亲各行当的工具和各种各样的材料而由我的小手成为现实。
从小到大我不记得父亲给我买过一件玩具,我仅有的两件现成的玩具都是父亲给我做的。其实,对我来说,真正喜欢玩儿的就是父亲的工具,有了它们,我的童年幸
福而充满向往。
长大离家多年了我常常向往的仍然是父亲的工具间,特别是成家和有了孩子之后。每当想动手做点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想要是在老家就好了,父亲那儿有我想做
一切所需的工具。父亲一生也没有成为一个专业匠人,但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新事物的学习劲头以及创新精神却实实在在地传给了后人。每当我想像一个人能为孩子
所留下的最好的遗产的时候我总是想到父亲的工具,那一件件他亲手置制并使用过的工具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他的一生,也是他传给后辈最好的宝贝。
二OO九年元月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