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来到小镇,我都会去城南机场旁当年我们小飞机迫降的草坪看看。飞机的降落点是难以置信的幸运,飞机稍高一点就会撞上机场的铁丝网,稍低一点就会完全撞入人家的房子,稍左一点会撞上一排铁竿子,稍右一点,则是树林和一堆液化石油气罐。不论那个方向,我们都可能死于非命,或者至少受很重的伤。可是,飞机就那么奇迹般地,不偏不斜地落在了一户人家前院的正中。那次机毁人无恙的事故,让我深深地感念上苍的恩典。我不时地来到这里,默默地注视着那片草地,许久,许久,眼里噙满了感激的泪。
今天的感觉有些特别,就在我默念完毕准备离开的时侯,我突然觉得这象是在——收魂。当年我娘給我收魂时的呼唤声仿佛从远处传到了我的耳际。
当年我十二岁,我娘来到我家差不多快一年了。那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年,终于,我放学回家有人可以让我叫一声妈;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做家务时讨价还价,甚至,嘴上答应着但还是偷偷地溜出门外去玩儿。这都是此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时不曾有过的感觉。
我娘出身大户人家,她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解放后由于新婚姻法而改嫁了一家普通人。这样的经历让她和一般温良朴实的农村妇女有所不同,她喜爱打牌,是个戏迷,十里八乡只要有戏有电影她都会去。她能说出每一段秦腔戏的唱词和意义,并且用戏里的故事跟人摆道理。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娘是一位潮人和辣妈。
按理说这样的人做不了传统意义上后娘,她太有个性,她的母爱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单纯。但我觉得挺好,记得当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总想找机会骑车出去,我娘就让我载着她到处走亲戚。我也能理解娘心里的那个小秘密:那就是她希望抚养我长大后我能报答她,为她养老。在农村养男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
话说当我意识到在娘这儿比父亲那里好说话,有偷懒耍赖的可能,我就不象以前那样勤快地做家务了。整个一个冬天也没有为家里收拾过多少柴火,大年三十那天,娘跟我唠叨上了。也许是因为良心发现,也许是和她堵了气,我二话没说就拿起镰刀到地里收拾柴火去了。
由于拾柴心切,我攀上了一座平时人迹罕至的山峁。春节已到,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向阳面上已经化冻了,我一没留神脚下打滑,一个倒栽葱从一丈多高的山峁上跌了下来,前额被山涧里仍然冻得硬咣咣的泥土蹭出了很多的血。柴火没有拾到,自己却严重带了伤,大年初一我头上打满了绷带,躺在炕上听伙伴们在外面放鞭炮,心里特别地凄凉。
我想感到难过的另一个人便是我娘,她内疚于唠叨我干活而酿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几个星期后我的伤好了,她决定带我到出事的地点去收魂。
记得她在家里供上香案,篮子里提上需要的用品,随我来到那个我跌落的山涧,她要我和她一起对着跌落的地方磕一个头,然后开始一声一声地呼唤我的名字,呼唤我回家。她呼一声,我答一声:
安博——,回啦!
唉——!
安博——,回啦!
唉——!
… …
就这样,母子二人,一前一后,从山涧开始,一路走一路呼答。那呼答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底,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上了塬,则立即被风叼散,变成了一句接一句对上苍的应承。
记得那天娘穿着她惯常穿的黑布衣裤,裤脚用绑腿带扎着,走起来轻快干练。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暖和,一回到家娘最后一次呼唤:安博——,回啦! 我答到:我回来啦! 然后,然后我就找朋友去玩儿了,一扫跌伤带给我的不便和晦气。
这么多年,我早就把这件事完全彻底地忘到九霄云外了,好象失魂的事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一样。那年以后,我便开始住校,中学,大学,研究生,以至后来出了国,跟娘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离国前我跟爹娘说,等我两年我就回来,可我一去就是四年,等我回去娘已离开了人间。终究,我没有能亲自报答娘对我的养育之情,每次想起就哽咽不能语。
上个月清明节,我回家在娘的墓前立了一通石碑,并告诉她我回来看她来啦。今天当我再次徘徊在新近的失魂之地,我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呼唤“安博——,回啦!”
也许,每一颗灵魂都需要一个家,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一个妈。纵使不是亲生母亲,纵使潮人辣妈,能抚慰孩子的心灵,使他安神,让他成长,就是一个家妈。
祝天下的母亲,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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