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城里骑车的美国女汉子
安芃
在南京城骑车的外国人不少,但这位女士与众不同,因为她是在1937—1938年的那个冬天在被日本人占领的南京城里骑车。
很显然,那个冬天,在南京城里骑车,绝对不是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甚至会有很大的生命危险。请看这位女士自己在日记中描述的当时南京城的景象:“你们曾在南京住过的人永远也想像不出面前的街道是什么样子,那是我所看到的最悲惨的景象。公共汽车、小汽车翻倒在街上,东一具、西一具地躺着脸已发黑的尸体,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军服,所有的房子和商店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被烧毁。安全区内的街上挤满了人,而在区外,除了日本兵,看不到其他人。”
这位女士整个冬天穿行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没有发疯,让我知道了女汉子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女汉子在南京城里骑车,两个在路边玩耍的中国孩子看见了,一个说,“看,洋鬼子。”另一个马上反驳说,“不,她不是洋鬼子,她是华小姐。”
这位被小男孩称为华小姐的女汉子,就是当时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务主任兼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国际安全区负责人,被很多南京人称为“活菩萨”的美国传教士明妮•魏特琳(Minnie Vantrin 1886--1941),她还有个跟她的姓发音相近的中文名字--华群,所以,所有认识她的中国人都亲切地称呼她华小姐。
大学时代的魏特琳
明妮•魏特琳
1937年冬,华小姐魏特琳51岁。
都说人人生而平等,但这只是平等观念的抽象原则,在现实生活的层面上,人和人是不可能平等的。有时候,不平等只源于你的肤色,这种不平等,有斯诺夫人的传世杰作《汤姆叔叔的小屋》为证。有时候,不平等只源于你的面孔特征,源于你是长了张东亚特征的脸还是欧美特征的脸。在1937年12月13日陷落之后的南京城,这种东亚脸和欧美脸之间的区别,常常就是死与生。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大概莫过于此了。
正因为如此,我不大喜欢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这部电影在人与人之间的极端不平等之上,又加上新的不平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妓女就应该去死,而女学生就应该活下来呢(与此类似的表述是强奸坐台女比强奸良家女的社会危害小)?而且,这部电影还给我们一个错觉,让人误以为在当时地狱一样的南京城,对城里普通的中国人来说,生和死,还可以由自己选择。在那个时候,这样的选择,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但是,长了张欧美面孔的魏特琳女士是可以选择不在南京城骑车的。事实上,自从当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之后,美国政府就开始有组织地撤离美侨。尽管洋人们没有学过孔夫子,但要理解“乱国莫居,危邦莫入”的道理,并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哲学头脑。既然中国已经打起来,枪林弹雨的,枪子炮弹不长眼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回美国去吧,不管中日两国打得多热闹,美国可是个无数人热烈向往的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啊,为什么不回去呢?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其实,我们说回去还是留下这样的选择,还是太矫情。也许,对现如今许许多多中国的出国留学生来说,回去,还是留下?这是个问题,十分纠结,难以抉择。但对当时魏特琳女士来说,回去,还是留下?却从来都不是个问题,回去,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选项。作为一名传教士,为人民服务,帮助他人,是她的职责,是她的终身使命,她不可能在他人遭难的时候离开。尽管美国大使馆数次告诫和敦促她离开,她依然决定留下来。就像许多留在南京城里中国人一样,她也别无选择,只能留下来,因为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
最妙的是,魏特琳不仅决定自己留下来,她还希望各国大使馆也留下来,为此,她给美国大使馆写信:“我认为,如果城里所有的使馆都降下国旗,并撤走人员,这将是一个悲剧。因为,这意味着日本甚至在没有正式宣战的情况下,就可以对南京进行无情的、毫无顾忌的狂轰滥炸,我希望日本空军无法得到这种满足。”女汉子就是女汉子,这种拿各国大使馆当盾牌挡炮火来保护中国人民的主意,也只有魏特琳这样的女汉子才想得出来,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让人内牛满面的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啊。当然,这事就由不得她了,美国政府的国际主义精神比魏特琳女士差得太远,1937年9月21日,美国大使抛下魏特琳等留在南京的美国公民,降下国旗撤离了南京,只留下少量工作人员继续与滞留在南京的美国公民保持联系。
当时魏特琳还不知道,她的回去或留下,会关系到很多人的生和死。
当她决定留下来时,她也绝对没有想到,她会遭遇到那么多凶险,同时会有那么多南京人会因为她的留下而保住生命。
魏特琳决定留下时,并没有打算做“活菩萨”,只是她的责任感让她没办法离开。她是个传教士,她知道,越多危难的地方,就有越多传教的机会。同时,她还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务主任,教务主任这个职务,就相当军队系统的参谋长和地方政府系统的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学校的大管家,在这所女校,除了校长—中国著名的教育家--吴贻芳女士以外,最忙就属教务主任魏特琳了。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魏特琳比吴贻芳还忙,吴贻芳只管大事,提纲挈领,具体的事情,吃喝拉撒,一地鸡毛,全得归魏特琳管。
那当口,魏特琳要为九月学院开学做准备(当然,如果她早知道以后在南京城里发生的事,打死她她也不会考虑女校当年在南京开学的事了),制定新学年的教学计划,要为所有的教职员工准备防空洞,要根据战事的进程准备将学校搬迁到武汉,长沙以及湘潭等地,为要转到内地其他学校读书的学生开转学证明,等等,当然还会有教会的传教活动。
另外还有件个人生活上的难处让她坐腊,由于空袭频繁,她没办法洗澡。你想啊,正洗澡呢,空袭警报响起,尽管是女汉子,但也没有生猛到光着身子往防空洞跑的程度啊,中国的民风民俗可是不大能接受西方的天体习惯。对普通中国人来讲,几天不洗澡算不得什么,但对生活中很有几分洁癖的魏特琳女士来说,不能洗澡却绝对不是件小事。
总之,在淞沪会战爆发之后的那些日子里,魏特琳就忙着这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琐事,并没想过要担负更大的历史使命,直到以后日本人占领南京,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传教士的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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